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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郁達夫(一)

作者:由 福康安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22-08-22

在文學史上,五四新文學第一部白話文短篇小說是魯迅的《狂人日記》,發表於1918年《新青年》。而第一部白話文的短篇小說集是郁達夫的《沉淪》,1921年泰東書局出版。同為早期創造社成員的成仿吾說,“郁達夫的《沉淪》是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的第一部小說集,它不僅在初始年月上是第一,它那種驚人的取材和大膽的描寫,就是一年後的今天也還不能不說是第一。”如今《沉淪》已經出版快要一百年了,仍舊能夠帶給讀者震撼和困惑。《沉淪》寫自慰、寫偷窺、寫偷聽、寫上妓院、最後投海自殺,講的是上個世紀初一箇中國青年留學日本的經歷。

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與他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築愈高了。

晴天一碧,萬里無雲,終古常新的皎日,依舊在她的軌道上,一程一程地在那裡行走。從南方吹來的微風,同醒酒的瓊漿一般,帶著一種香氣,一陣陣地拂上面來。在黃蒼未熟的稻田中間,在彎曲同白線似的鄉間的官道上面,他一個人手裡捧了一本六寸長的Wordsworth的詩集,盡在那裡緩緩地獨步。在這大平原內,四面並無人影;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聲兩聲的遠吠聲。悠悠揚揚地傳到他耳膜上來。他眼睛離開了書,同做夢似的向有犬吠聲的地方看去,但看見了一叢雜樹,幾處人家,同魚鱗似的屋瓦上,有一層薄薄的蜃氣樓,同輕紗似的在那裡飄蕩。

“Oh, you serene gossamer! You beautiful gossamer!”

這樣地叫了一聲,他的眼睛裡就湧出了兩行清淚來……

一百年前的中國積貧積弱,備受侵略。留學生也常感到屈辱。班上同學看不起他,在路上遇見女生也不敢打招呼,回到家裡瘋狂的罵自己是懦夫。然而卻在日記裡寫:

若有一個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個婦人,無論她是美是醜,能真心真意地愛我,我也願意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

蒼天呀蒼天,我並不要知識,我並不要名譽,我也不要那些無用的金錢,你若能賜我一個伊甸園內的“伊扶”(夏娃),使她的肉體與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了。

是美是醜啊,能真心愛我,我也願意為他死,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我不要知識,不要名譽,我也不要那些無用的金錢,金錢是無用的嘛,對不對?他不要。你若能賜我一個伊甸園內的衣服啊,就是夏娃啊,使他的肉體跟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一段看起來像是批判的愛情至上的一個宣言。先是要美女,然後說醜女也行,第三知識不要,名譽不要,金錢不要。但是沒有知識,又沒有名譽,也沒有金錢,那靠什麼贏得女人心?這段小說人物的日記,隨便這麼一寫,後來竟然像咒語一樣,成為他一生命運的一個寫照。

郁達夫說,文學創作就是作家的自敘傳。所謂文如其人,郁達夫卻不是這樣。一般的作家,都是我們對他的文章評價很高,但是私下裡講他的為人多少有點保留,郁達夫正好相反,他的文章爭議很大,他的為人卻爭相稱讚。魯迅討厭所有創造社的人,只有郁達夫除外。和魯迅對罵的郭沫若卻也和郁達夫是好朋友。

郁達夫的身世可謂五四作家標配,幼年喪父,母親做主給他娶第一任舊式夫人。在《沉淪》中男主懺悔自己在被窩裡犯的罪惡,這裡當然是指自慰。郁達夫寫他每天早上一面吃雞蛋和牛奶一面自己覺得在犯罪,因為中國傳統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而且這個身體是有使命的,將來要報效國家,我今天糟蹋自己的身體就是對不起國家。

真實的郁達夫1931年到了日本,在東京一高上了一年預科就考取了官費生,接下來三年,他就到名古屋八高學政治學。在讀預科的時候和郭沫若是同學。這期間,郁達夫除了看書、喝酒以外,就是在一個日本的漢學家叫服部丹楓那裡定期參加詩會,郁達夫寫了大概兩百首舊體詩。後來郭沫若、劉海粟都說過,郁達夫成就最高的不是小說,不是散文,而是他的舊體詩。比如:

別隆兒

猶有三分癖未忘,二分輕薄一分狂。

只愁難解名花怨,替寫新詩到海棠。

隆兒是當時郁達夫房東的女兒,叫後藤隆子。郁達夫在《沉淪》裡寫到偷看她洗澡的情節,有一些文字讚美女孩的裸體,後來被認為是中國作家寫性最差的文字。

那一雙雪樣的乳峰! 那一雙肥白的大腿! 這全身的曲線!

臺灣評論家水晶比較郁達夫跟張愛玲的寫性的文字的時候,就用這段文字做反面教材,說這是寫女人非常粗糙的筆墨。《紅玫瑰與白玫瑰》裡邊寫佟振保跟朋友之妻王嬌蕊握手以後,泡沫留在佟振保的手上,好像吸吮他的手指。這裡充滿情慾挑逗,連肥皂泡都張著慾望的小嘴,混淆了生物和非生物,自然現象和人類活動的界線。王安憶寫《小城之戀》,講少年在隔壁偷聽女孩洗澡,等她洗完回去以後進去看見女孩的腳印是乾的,周圍一圈是溼的。然後他就從這個腳印想象她的身體。這一段不止有聲音,還有光線、溫度、氣味、甚至還有溼度,再加上腦補的全息投影,可以說是六維電影。女作家果然是不會寫肥白的大腿,還有感嘆號什麼的。

在《沉淪》裡,男主是一個留學生,偷看人家女兒洗澡,結果被人家覺察到,跑出去跟爸爸說。她爸爸居然一點也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中國的讀書人一方面對自己有一套道德標準,格物致知,修齊治平。另一方面,又不知怎麼面對自己的情慾本能。因此,這個有使命感的身體便出現了各種問題,自慰也好,偷窺女人洗澡也好,都被自己認為是犯罪,是沉淪。

其實在日本有些溫泉男女同浴都沒問題,所以郁達夫也不必在那裡痛苦。比如今天一個男生在水上樂園看一個女生穿著泳衣,是不會臉上痙攣,額頭髮顫的。雖然人家沒說什麼,但是他自己覺得不好意思,就搬走了。

男主受了刺激糊里糊塗來到了海邊,看到了一家大莊子,大約就是賣酒食的人家,聽說這樣的地方總有妓女。一想到這裡,他的精神就抖擻起來,好像是一桶冷水澆上身來的樣子。他的面色立時變了。要想進去又不能進去,要想出來又不得出來;可憐他那同兔兒似的小膽,同猿猴似的淫心,竟把他陷到一個大大的難境裡去了。就在這時裡面嬌滴滴地叫了起來:

“進來呀!請進來呀!”帶著笑聲。

“可惡東西,你們竟敢欺我膽小麼?”

這樣地怒了一下,他的面色更同火也似的燒了起來。咬緊了牙齒,把腳在地上輕輕地蹬了一蹬,他就捏了兩個拳頭向前進去,好像是對了那幾個年輕的侍女宣戰的樣子。

寫去風月場用了像打仗一樣的陣仗。進去裡面真的有一個穿和服的侍女招待他,郁達夫還有各種各樣的聯想。侍女問,您府上是什麼地方啊?男主就在那裡想:中國啊中國你為什麼不強大起來,就在那裡流淚。

而那個侍女一到隔壁招待別人,他就覺得人家看不起他,然後在那裡喝悶酒、寫詩,詩的最後一句是:

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

寫完了詩以後就睡著了,早上起來付錢,錢還不夠,所以全付掉了。出來以後行屍走肉一樣走到海邊投海自殺。臨死的時候就是那幾句有名的話,

“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

“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裡受苦呢!”

所有的現代文學史都會引到這句話。因為都說五四新文學反帝反封建,反封建的作品太多了,《祥林嫂》、《雷雨》、《家》等等,可是反帝的作品不太多。所以這段話一直被用來說明五四新文學在一起步的時候就具有反帝的色彩。可是《沉淪》裡的這個男主到底做了什麼?他看到女生就自卑,每天就是自慰,偷窺,偷聽,然後還到酒食家去,在風月場中寫詩。、

一種看法這是不道德的,頹廢的,墮落的,無恥的。第二種說法,這談不上不道德,這是卑微瑣碎的個人主義,沒什麼意義,但卻是真實的。第三種說法則是民族主義情緒,是文學中非常重要的愛國主義主題。

郁達夫在東京帝國大學學經濟學,有一天他約了幾個朋友到他住的地方吃橘子,稱為橘子會。他跟成仿伍和張資平一起在等田漢,結果田漢沒有來。橘子會在文學史上就成為創造社的第一次會議。創造社是上世紀二十年代中國兩個最重要的文學團體之一。其實當時創造社還有一個重要的策劃人就是郭沫若。按照郭沫若的回憶,最初是他跟張資平有一次在海灘散步,講起國內的文學研究會,以及對鴛鴦蝴蝶派的不滿,就準備創辦創造社,主張“為藝術的藝術”。

一九二一年郭沫若回到上海,泰東書局的老闆趙南公叫他籌辦雜誌。這個趙南公非常小氣,請郭沫若來,工資也沒有,職位也沒有,就提供一點津貼,讓他住在這個泰東書局。結果籌備了很久都沒成功。

一個文學流派的成立需要幾樣東西,第一,有同志;第二,有作品;第三,有主張;第四,有陣地。文學研究會當初在北京成立時一大批的人,有鄭振鐸、冰心、王統照、許地山、葉紹君等等,他們一定要拉上海商務書局的沈雁冰,因為沈雁冰手裡有《小說月報》這塊陣地。可是郭沫若什麼都沒有。等郁達夫來了才打開局面,很短的時間就發了一個《創造季刊》出版預告措詞激烈:

自文化運動發生後,我國新文藝為一二偶像所壟斷,以致藝術之新興氣運,澌滅將盡。創造社同人奮然興起打破社會因襲,主張藝術獨立,願與天下之無名作家共興起而造成中國未來之國民文學。

新文化運動的一二偶像似乎是指魯迅和胡適,而實際上從那個時候開始,創造社就跟文學研究會就處於對抗,但是這兩派絕對不是勢均力敵。文學研究會可謂人才濟濟,後來還有巴金、老舍,而一開始創造社其實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郁達夫,另一個就是郭沫若。但是他們兩個把新文學的四個領域每人包乾兩個,全都包括了。郭沫若是新詩跟戲劇,郁達夫是小說跟散文,第一批叢書最重要的兩本,就是《女神》和《沉淪》。

第二年,二十七歲的郁達夫放棄到東京大學文學部讀研究生,拿了東大的一個經濟學的學士就回國主持創造社了。這個時候《沉淪》出版了,眾說紛紜。錢杏邨(阿英)批評說,

性的衝動與性慾生活的要求,是青年男女必然有的一 種要求,在狂熱的時期而又沒有法子滿足自己的慾望,結果是隻 有出於壓抑的一途由壓抑生出苦悶。由苦悶陷入悲觀,由悲觀而 不得不作踐自己,藉著經濟的力量,去購買性的滿足。由苦悶生出悲觀,頹廢的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學業,走上醇酒婦人的路。由 悲觀而作踐自己,造成種種的惡劣心境,頹敗人生,自取滅亡。

沈從文則說:

生活的卑微,在這卑微生活裡所發生的感觸,慾望上進取,失敗後的追悔,由一個年輕獨生的男人,用一種坦白的質樸方法,陳述於讀者,人皆覺得郁達夫是一個可憐的人,是個朋友,因為人人皆可從他作品中發現自己的模樣。

郁達夫在作品中提出的當前重要的問題——名譽,金錢,女人,取聯盟樣子,攻擊我這零落孤獨的人。說穿了青年人的心境,我為什麼沉淪。

當時文壇上的大師周作人寫了一篇評論文章《品沉淪》,他說不道德文學共有三類:第一類就是革命文學,耶穌也好,哥白尼也好,托爾斯泰也好,他們出來的時候都是不道德的,因此這些其實是最好的革命的文學。第二類又細分三種——第一種是自然樸素的;第二種是反禁慾反偽善的;第三種是非意識,就是自己沒意識到,只是真誠地寫東西。當然還有第三類,就是真正不道德,就是破壞和平的,讚美罪惡、強暴、非人道、恐怖主義的。周作人說,《沉淪》顯然屬於第二種裡邊的非意識不端方的這一類。他評論說,雖然有猥褻的分子,但並無不道德的性質,它的價值在於非意識的展覽,有意識的寫出昇華的色情,這就是真摯與普遍的所在。

藝術和色情的界限,理論上很清楚,就是看你的動機是什麼,你為了表現藝術的深度解剖人性,就是藝術。反過來你為了娛樂的目的,為了譁眾取寵,為了吸引眼球,就是色情的。有個粗暴的分辨方法就是看完了以後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如果只是很嗨,別的什麼都沒有,這就是色情的。如果很痛苦的,或者很糾結,總覺得哪裡不對,這就是藝術的。周作人說,沉淪雖是藝術品,但頗不適合於少年與矇昧者的誦讀。除了周作人以外,最稱讚最支援郁達夫的就是郭沫若。他說:

郁達夫清新的筆調,在中國的枯槁的社會里面好像吹來了一股春風,立刻吹醒了當時的無數青年的心。他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於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裡面計程車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假才子們震驚得至於狂怒了。

就因為有這樣露骨的真率,使他們感受到作假的困難,就因為有人這樣的真,別人就很難作假。這是郭沫若對這個郁達夫最大的支援。

大部分情況下郁達夫很少解釋自己的作品,但是《沉淪》他一共講過三次。在發表的時候,他說這個小說是描寫一個病的青年的心理,可以說是青年憂鬱病的解剖,裡面也帶著現代人的苦悶,靈與肉的衝突。但是他認為自己的描寫是失敗的。到了1927年的時候,他說:我這篇小說完全是遊戲筆墨,既無真生命在,也不曾加以推敲,完全沒有推敲。”當時他已經非常有名,還出了全集,卻說自己的成名作是隨便玩玩。1932年,在小說發表11年以後,他說眼看到故國的路程深受異鄉的屈辱,所以這個作品是毫無氣力,毫無勇氣,艾艾切切的悲鳴。因為31年日本侵佔了中國東北。

一個作品可以用從不同的角度來解釋,而且文學作品會隨著時代變化而被重新解讀。郁達夫開始的時候是寫靈肉衝突,但是等到日本人侵略東北的時候,左聯成立,左翼成為主流意識形態,郁達夫自己就把這個作品解讀為民族主義了。如今在現代文學史裡,《沉淪》就變成五四新文學當中的愛國主義作品。文學作品隨著社會的氛圍變化,時代的變遷而不斷的成長,這個現象在文學史裡隨處可見。今天的讀者再看誕生於一百年前的《沉淪》,既有青年人的性苦悶,又有民族主義的主題,而且民族主義的主題隨著時代的發展就變得越來越嚴重。一個作品是寫民族主義的情緒重要,還是寫出了現代人青年憂鬱病更重要?當時他們覺得寫現代青年人的憂鬱病是不是就不夠重要呢?今天看來,要是你能寫出這個東西是不是更重要?

《沉淪》之後,郁達夫又寫了一篇非常重要的作品叫《蔦蘿行》講他的太太孫荃。郁達夫去日本四年後,遵照母親的吩咐回家跟孫蘭坡訂婚。這是一箇舊式女子,裹小腳,會寫詩。郁達夫對她的形容是:“荊釵裙布,貌頗不揚,然吐屬風流,亦有可取之處。”初次見面就嫌人家醜,他在日本想女人的時候卻說醜的也行。郁達夫逃回日本,躲了三年才回來。給人家改了一個名字,叫孫權,字仲謀。不不不,其實是孫荃。草草完婚,就又去日本了。在給兄長鬱華的信裡寫:“孫氏能作書,弟欲置之家中,為母親做一書記。”

這種情形和魯迅很像,魯迅曾經說自己的第一任妻子朱安不是自己的太太,而是母親的媳婦。他們都在很小的時候失怙,隨母親長大。後來在母親的安排下娶了第一任妻子。這種舊式的婚姻有三種結局,第一種就是魯迅和朱安這種,有名無實。第二種就是郁達夫和孫荃這種,放在家裡做書記,回去生了三個孩子,我不愛,又不得不愛的女人,就像《蔦蘿行》裡寫的那樣。第三種情況就是就是胡適和江冬秀,胡適這點很妙,他堅持舊道德,後來做駐美國大使的時候還帶著他小腳太太到處走。美國人非常欣賞他,因為胡適很洋派,穿西裝,英文很好,可是身邊帶著小腳太太。美國人覺得這是美好的東方道德,令人感動。胡適自己說,我是吃小虧,佔大便宜。後來蔣介石新生活運動就拿胡適來做榜樣。

通常認為,中國現代作家裡,女作家受到婚戀狀況的影響要遠大於男作家。但是,郁達夫是一個例外,他的婚姻以及後來遇上一生摯愛王映霞都引發其創作上的重大轉變。所以他的沉淪不止是《沉淪》這麼簡單。

參考文獻:

標簽: 郁達夫  沉淪  郭沫若  就是  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