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說李紈

在《紅樓夢》裡，李紈大多時候是個被大家忽略的角色，鶯鶯燕燕的大觀園，她文才相貌皆不出眾，要在人們心中留下印象太難了。

李紈字宮裁，青年孀居，帶一幼子賈蘭生活，為人寬厚老實。且看第五十六回興兒是如此評價李紈的：“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渾名叫作“大菩薩”，是第一個善德人。賈家規矩大，寡婦奶奶不管事，只宜清淨守節，家裡姑娘多，把姑娘都交給她，看書寫字，學針線，學道理是她的責任。除此，就問事不知，說事不管。二奶奶病的這些日子把家裡事交給她管，究竟也不可管，不過是按例而行，不像二奶奶那樣多事逞才。”

我們都知道，曹雪芹筆下的人物如駢體文講究對仗，就像鏡子的兩面，又像九連環，環環相扣，命運的起落，際遇的對照，如寶釵與黛玉，襲人與晴雯，甄士隱與賈雨村，甄寶玉與賈寶玉等等，不一而足。起始甄士隱是鄉宦，家境殷實，賈雨村不過是寄居破廟的窮儒。而後他們的命運卻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甄家連連厄運，唯一的女兒被販賣不知所蹤，賈雨村卻官運亨通，成了賈府賈政的座上賓。更富有戲劇性的是英蓮與嬌杏的命運，一蓮一杏，英蓮是甄家的小姐，彼時嬌杏不過是甄家的丫鬟。末了，英蓮賣到薛家，成了薛蟠的丫鬟侍妾，嬌杏到了賈雨村的身邊成了夫人，變成了人上人。

回到李紈身上，不能簡單的歸納為封建禮教壓抑下的節婦，她是個血肉豐滿極其複雜的人物，作者比照著王熙鳳而寫的。

如果說王熙鳳是明裡斂財，而李紈則是暗裡斂財，王熙鳳的斂財招致了家裡下人的怨恨，李紈斂財的手段卻不動聲色。

先看李紈錢財的來源，四十五回大觀園起了詩社，社長李紈帶著重姐妹和寶玉去找大管家王熙鳳要詩社的花費。鳳姐就當著眾姐妹的面給李紈算了一筆賬：“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李紈的工資與賈母、王夫人平等，一個月二十兩，另有額外的收入，有園子地取地租。是時，鳳姐的工資每月月俸才五兩銀子，大觀園的姐妹們月俸才二兩。李紈是當之無愧的大富婆，只有進的沒有出的，賈蘭讀書都是官中出錢，不需一費一用，人情世故送禮也被免了，鳳姐要過生日，賈母召集家族的老幼閒人湊份子，輪到李紈時，賈母說：“你寡婦失業的，那裡還拉你出這個錢，我替你出了罷”，李紈也就預設接受了，連虛禮謙讓的話也沒說。當然，李紈失卻丈夫，為自己和兒子的未來打算，惜財也沒有什麼不妥，無傷大雅。

再看，鳳姐給她辦詩社支的五十兩銀子用在何方？大觀園共辦了四次詩社，第一社海棠詩社，探春是東道主人，第二社菊花詩社，湘雲是東道，實際上寶釵替湘雲出錢。這兩社都在李紈向鳳姐支銀子前。但是有了費用之後呢？第三社賞雪，且看李紈怎麼說的，她指著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裡頭二丫頭病了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總五六兩銀子也儘夠了”，總共五個人的份子錢：寶玉、黛玉、寶釵、湘雲、探春。也就說到了李紈當東道的時候，反而需要姐妹們一一湊錢了，李紈一毛不拔，可見一斑。第四社桃花社，黛玉回邀眾姐妹。

從上下行文看，五十兩銀子不像是鳳姐的空頭支票。鳳姐是聰明人，她知道哪些人可以得罪，哪些人得罪不得，她犯不著得罪大嫂子和眾姐妹。李紈也聰明，向鳳姐要錢的時候把寶玉和眾姐妹都拉上，由探春張口。 鳳姐當著眾人的面揭李紈”短“，這個平時拙言拙語的大嫂子，立時變得犀利起來，看看她說鳳姐的話“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她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她託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她還是這麼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麼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 ”話裡帶刺，綿裡藏針。李紈不是懦弱的迎春，任人擺佈，有人冒犯，反擊絕不含糊。

李紈的私心豈能瞞得過精明的鳳姐呢？王熙鳳在無意中戳到了李紈的“痛”處，聰明如鳳姐，也明白李紈不是好惹的，連忙笑語服軟。李紈帶走眾人時說：“既如此咱們家去罷，等著她不送了去再來鬧她 ”如若鳳姐不送錢來，還會來找她要的。可後來銀子到了李紈這兒，並沒有用在詩社上。

家族風光榮耀時期的李紈，在旁人眼中，好說話，菩薩心腸，不顯山不露水，即便是她偶爾體現的小氣，大家也不以為意。隱藏“大菩薩”背後的自私自利，關鍵時刻才見本性，“不問你們的廢與興”，冷眼巧姐被賣，淪落煙花巷。

賈蘭事不關已的態度跟李紈如出一轍，賈蘭勸賈菌：“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相比寶玉，賈蘭倒跟賈環更能玩到一塊兒去。

可想而知，賈府轟塌後，賈蘭一支為什麼獨免其禍，反而能發跡，這跟李紈母子獨善其身是分不開的。人性的複雜和動態能到何種程度，往往令人想象不到。

李紈的結局也非善終，依據她的曲子，有兩種解釋：一者，說賈蘭當官後不久，李紈成了誥命夫人鳳冠霞帔，可是富貴不久，李紈就病死了；另一說，賈蘭當官不久就卒，李紈雖說享受了老來富貴，可孤老無依。“槁木死灰”概括了李紈的一生，唯一的指望，皆成空。

（舊文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