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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杜甫《醉時歌》

作者:由 不寧 發表于 文化時間:2019-09-03

讀書筆記:杜甫《醉時歌》

不寧 2019。8。12

讀書筆記:杜甫《醉時歌》

整體上,由事入理寫情,全詩詩旨徑直落在情之一字上。當然,此情非是愛情亦非親情友情,而是懷才不遇之情。不遇時不稱意,是最常能見到的杜詩主題,頗合於杜甫那不得志的潦倒一生。或許,正因為杜甫太多地賦詩歌吟於不遇時不得志的主題,深合乎那總是高自標榜的文人心態,即便是遭逢時機寥落之殘酷現實的落差卻也要死不悔改地高自標榜著的文人心態,這——分明是蛋糕之有限與分食者之眾多間的不可調合的供需矛盾,註定地悲劇多多,於是能讀善感的文人們自然就自覺或不自覺地偏好於欣賞並和鳴此類自傷時遇的句子,恰好杜詩水平本就極高,於是就使得杜甫之名錦上添花以至封神成聖。很難說詩聖的高名沒有得到古來文人多不得志更其得志者也會有不得意之時這一現實情形的助力,畢竟主題(/話題)總是傳播效果的第一決定要素,否則又何來今天那已盡為老幼所周知的蹭熱點一說呢!自傷時遇的話題其實對於辛勤勞作拼搏奮鬥之狀態來說並不是一個好的主題,因為——閒得慌,失之消極。

杜甫此詩,如果說有不易解之處的話,那麼大可以說其難點盡皆落在詞義的熟悉和把握上,試舉如下:

1。 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

袞,說文,“天子享(獻也)先王,卷龍繡於下幅,一龍蟠阿上向,從衣,公聲。”意思是,當天子祭祀先王時,那繡在禮服上的龍形紋飾;後亦被用來泛泛地指君主王候重臣的正裝。詩中袞字,字面用其本義,講滿眼的龍紋繡飾,實則用其引申義,講滿眼的華服盛裝;若就修辭言,不妨理解成借代,兩層語義都在。袞袞疊用,繁言其多。在詞義之外,但當能夠不忘本句首先寫得是景,

公候(大臣)魚貫而入的盛景

,則自然便該有袞之

隨人登高而得以放射出那種流光溢彩奪人雙目的

動感

的想象

色彩之豔與諸光之盛,全因一個登字而由隱至顯、由靜至動。

只有解此華貴之象的繁複和鬧熱,然後才可能準確把握到第二句的官獨冷:前後對舉兩種意象,詩意賞析的關鍵不在析分而各得其解,關鍵在於兩者間的比對和反差。

是高低之間的落差在製造著用以轉化為衝擊力的勢能,顯然,落差越大沖擊力越大。

更大的落差,一方面來自於作者的切磋琢磨,另一方面來自於讀者的深入審度。

臺省,唐制,御史臺、中書省、尚書省、門下省,盡皆清要(清貴樞要)之職。

廣文先生,泛指廣文館裏的博士們,是一類人等的統稱。這些人,雖多有高名但居官清閒食俸偏少。注意首四句中的兩處廣文先生的疊用效果——加強語意語氣。同理在第五第六句的兩個先生上。

2。 甲第紛紛厭粱肉

甲第,就是豪門貴族的宅子,藉以指豪門貴族。

粱肉,以粱為飯以肉為餚,借指膳食精美。

賞析重點卻在紛紛二字。試去掉紛紛意後改本句為“高門甲第厭粱肉”,再與原句比對:如果兩者讀來實無差別,則表明我們沒能構築出足夠有力的審美空間;如果差別明顯,則該欣慰自喜。紛紛表達出來的是那種恣意汪洋的潮流風氣,非為一人一家所尚,而為一類一群所習。如此,其與後一句的廣文先生飯不足之間才得以拉開更大的距離,進而得以構築更大的

審美空間

,蓄積更多的勢能以至產生更強勁的衝擊力而得有更暢快的美的洗禮。

3。 名垂萬古知何用

這是問句,扣問追問,雖然內裏確又藏有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哀痛之嘆。這個問句在語調上是扣問追問,但在語意上卻是慨然嘆息。

4。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

杜陵野客是杜甫的自稱,非謙稱,是自損自貶之稱。細究起來,杜甫只所以自稱杜陵野客(/杜陵野老),與其祖籍所在有關,這是一個稍顯繁瑣的問題——

其一,杜陵在長安,長安杜陵原是杜氏祖望之所在;

其二,《舊唐書》本傳明言杜甫是“襄陽人”;

其三,《舊唐書》本傳又說杜甫之孫歷經坎坷才得以歸葬其柩於“偃師西北首陽山之前” (常識是葉落歸根,既言歸葬則該為祖地;事實上,一方面杜甫的田宅盡在鞏洛,另一方面杜氏祖塋亦在偃師)。

簡單說來,杜陵一說源自魏晉時期的杜預(其時的杜氏是地地道道的望族,而杜預更是文武雙全的牛人),杜甫是杜預的第十四世孫,而杜預的祖籍正是長安杜陵;襄陽一說源自襄陽杜氏,襄陽杜氏是杜陵杜氏的一個分支,肇起自杜預的小兒子;鞏縣一說源自杜甫的曾祖,因居官鞏縣縣令而置田產且終葬於此,爺爺杜審言的墓也在這一片(杜預墓在偃師杜樓,據說杜審言墓在杜預之側)。杜甫自稱杜陵野老,是因其祖望所出確係長安杜氏,與其在長安所居之地無關(沒有任何記録能夠證實杜甫在長安期間曾長住杜陵),其中,或許也有借杜陵之遠離朝堂臺省和都城繁華的喻義的考慮。而最後的這一揣測,正應和著另外一個與此緊密相聯的問題:為什麼少有人探討杜審言(同為名動一時名留青史的歴史名人)的祖籍問題。為什麼?因為杜審言沒有追泝祖望至幾百年前並藉以自稱杜陵野老和杜陵諸生!為什麼?想來,一是杜甫在生前混得太過悽慘,二是杜甫對家國天下或說青史功名的想望程度過於深重,他可能是想找些額外的助力……杜陵野老、杜陵野客、杜陵諸生等等,都是杜甫在不同場合不同文字裏的自稱,而這些名字背後的辛酸隠幽則是尋而易見的。

被褐短窄鬢如絲一句,既是承前所寫的自況,也是對前句之人更嗤的原因說明。衣服的褐色,被用來指代最低賤之人所穿的粗布衣裳。被褐之上又說短窄,這是在極言境況之不堪。

5。 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

太倉,泛指京都重地那服務於國家戰略儲備之用的糧倉。

原則上,太倉並不負責供給長安人的日常所需。什麼情況下,普普通通的長安人才能夠買到太倉米?荒年或者糧荒

,此一時的最顯著特徵是——米貴。長安大,居不易。杜甫在長安期間過得本就是衣食無著的緊巴巴的日子……太倉米的語義喻指的是屋漏偏逢連陰雨,是指這雪上又加霜的困頓日子。

升米恩,鬥米讎。不必細較五升米在當時到底價值幾何,到底意味著什麼,只須知道用升來衡量時的喻義指向為少和不足即可。

同襟期,讀作“同→襟期”。襟和期,這兩個字都是指胸懷抱負而言的,襟期合起來也是胸懷抱負。同,意譯為同有共有。同襟期,意思是同有一樣的抱負和期望,志同道合。好不容易搞來不多的一些糧食,就趕緊跑到同為天涯瀹落人的朋友那裏,要一起分而食之開懷暢飮……

是不是有李白那句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味道?確乎無疑地正有,所差別者不過在於李白直白壯闊而杜甫隱晦深沉。此處,無關精打細算把日子過好的務實角度,而是苦中作樂的灑脫和放達。

不能深明太倉升米的語義內涵,便不能與後句的赴鄭老和同襟期拉開足夠大的審美空間!拉不開足夠大的審美空間,便不能體味到這一平實句子內所蘊有的灑脫和放達!

切切。

6。 忘形到爾汝,痛飮真吾師

現代漢語有得意忘形一詞常用,是以無須註釋忘形二字。

爾汝——

一,原是尊對卑、上對下的通稱,類似於古代白話裏的爾和爾等。

二,又因為在此一稱呼的文化層面上那居於卑下者大多都是泰然受之(接受此一稱呼)的,故又引申出輕賤之義,是輕賤的稱呼。

三,現代口語中的“挨千刀的”這一稱呼所表達的是遠離字面意思的親密親暱的感情色彩,只有關係足夠近時才會無所拘束,無拘無束的極致就是爆粗口……同樣的邏輯,爾汝一詞另有引申義為親密親暱,是親密親暱的稱呼。

詩中所用顯然為第三個義項。而且需要注意到,作者雖將稱呼爾汝的前提歸繫於忘形,但此言非為強調爾汝之親密親暱的條件,而是在強調訪友以會的高興勁頭。(忘形的標準讀法:忘形續接的是前句沽酒不復疑的驚喜,先有不復疑,然後才有忘形;與所謂的條件無關)

7。 燈前細雨簷花落

這是全詩最難解釋的一句話,疑點全部集中在簷花落三字——

一,簷花本就是一個常見詞,指的是靠近屋簷(簷是簷的俗體字)下邊所開的花,如李白的《贈崔秋浦》中就有“山鳥下聽事,簷花落酒中”句。

二,又因為本句中的簷花是與細雨並舉的,所以就有觀點認為簷花形容的是簷雨落地飛濺而其狀如花,故此,解簷花為簷雨。

這兩種讀法都不為錯,取捨的關鍵就看各人腦海中所想象之景,自己認為哪種更妙。在此之外,我倒是更願意從句式統一和全詩氣脈貫通的角度來讀——

一,全詩七言句均為二二一二的句式,則燈前細雨簷花落理當讀作“燈前→細雨→簷→花落”,句義為“燈前細雨花落簷”,簷字用來修飾花落,補充交待花落的位置資訊;其前一句的“清夜沉沉動春酌”所提領而起的氣和勢,需要“簷”字的單列以強調。

二,那麼,簷(簷)字字義又該作何解呢?字本義即可。簷花落,即,花落簷,花落於簷下。

三,燈前細雨簷花落,四物一景,燈前、細雨、花落、簷下。花落二字中含有動作,是句中惟一有動之象,起著變平為曲的作用,故不能讀花落為落花;又因為花落是個動作,故有更加限定簷字之義於方位之中的作用。

四,花落的花,是雨而非花,此景顯然更為動靜不凡,更為神妙奇絶,。

8。 相如逸才親滌器,子雲識字終投閣;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

相如,指的是司馬相如。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當壚賣酒,他們之間是有分工的,自然得要由美女負責招徠顧客收錢記賬,那麼剩下些洗洗涮涮的事情就只能交給大才子司馬相如來做啦。詩中用此典,意指司馬相如的不遇時不得志。

子云,指的是西漢揚雄。揚雄投閣,也是一個典故。劉棻是劉歆的兒子,在王莽時期也算是位高權重,曾跟著並不得志的揚雄“學作奇字”,兩人因此而在政治上有了師友之誼;後來,劉棻及其黨因故被誅,細究之下牽連到揚雄;於是,王莽派人到揚雄工作的天祿閣,想問問情況做做調查;揚雄一聽因劉棻事而有使者前來找自己,驚嚇之下便連來人的照面都沒打就直接從天祿閣上跳下,跳樓卻沒有摔死;王莽聽說此事後,詔令有司不要再去訊問揚雄。此典多用於指文人因不甘寂寞而遭受禍殃,其內的悲哀悽涼之意甚是濃重。

歸去來,是陶淵明的一首抒情小賦,抒發其歸隱田園的心意。

石田,指多石而不可耕之田,借指貧瘠之田。

荒蒼苔,荒字作使動用法,意思是因其石田茅屋故而少有人來,於是便有蒼苔之荒。是石田茅屋的存在而使得蒼苔為荒。為什麼石田茅屋會使蒼苔荒?貧居鬧市無人問。

荒蒼苔,亦可不解作使動用法?貌似可以,貌似蒼苔荒才應該是正解。腦子一片混沌,暫時理不明白。

9。 儒術於我何有哉?孔邱盜蹠俱塵埃

句意文法類同前面的“名垂萬古知何用”,其意不是不再相信儒術之用,也不是在感慨孔子盜蹠都已化作塵埃隨風逝去,更不是並舉孔子與盜蹠為同等之人,而是在盡抒其內心那滿滿的憤激之情,那經由此般話語而發的感慨,感慨所學之無可用之機,感慨自己的不遇時不得志。這是愛之深而責之切的表達,正話反說,極端著說。反說的程度越深,其內情便越是激盪。

孔邱與盜蹠,在詩中不作並舉用,作對舉用。意思是,至聖先師萬世師表也好,殺人放火金腰帶也罷,通通都——俱往矣!

可惜,這裏的詩意不是《沁園春 雪》,我們看到的也只是一腔的憤懣而已矣。

對舉的憤懣何在?多才如我卻他媽混得不好,竟要與那他媽雖然庸碌卻能混得好的,一道在最終時分煙消雲散。

當然,或許因為杜甫還要在長安混的原因罷,詩中其實並沒有明確講到上句裏所提及的肉食者鄙的語義。沒有語義,卻可以有語意,此為我之臆解。

整體上,詩中所夾雜的四句五言句,稱得上是神來之筆。其妙所在,不在句義的起承轉合,全在五言相對七言的

短促激昂

,——這是篇章節奏之變化的藝術化處理。只須多讀幾遍,自是能夠明瞭其間的幽微之處。如有餘力,可以試試把傳統文學理論中的那一重要概念——氣——帶入到七五言與五七言的轉變過程中,去仔細體會其內涵所指及價值所繫。

無論再怎麼困頓落魄,老杜能有此一亦師亦友的知交,實在是羨煞孤苦寂寞者。同樣混得不咋地的揚雄,顯然就在這一點上遜於杜甫為遠甚。揚雄在《解嘲》中寫自己的落魄:惟寂惟寞,守德之宅!可憐,好可憐!自然,這般可憐之嘆也只是我等俗人的想法,可能並非揚雄的內心之苦。

可憐的揚雄,幸福的老杜。只是可惜,老杜於此詩中並不能見己之幸。人吶,總是不願珍惜手裡已經有的。

標簽: 杜甫  杜陵  花落  揚雄  杜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