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26：英雄
01遭遇
從撤退一開始，20軍58師師長黃朝天就覺得不對勁。
根據9兵團的撤退計劃，20軍是第一個後撤的部隊，按理來說，他們在陣線後方的移動應該毫無阻礙才是。
後撤第一天，部隊在昭陽江附近遭到了美軍的炮火封鎖，雖然沒有造成實質上的損失，還是讓黃朝天隱隱覺得不安。
後撤第二天，黃朝天的心情更糟了，58師開始陸續和美軍空降兵和坦克遭遇，儘管都是小股敵軍，黃朝天卻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美軍已經開始全面反擊了
。
黃朝天非常清楚，此時的志願軍，正處於最不適合跟美軍作戰的狀態中。
第五次戰役的第二階段過後，志願軍已經連續作戰了整個半個月時間，無論是糧食、彈藥還是戰士的體力，全部都已經降低到非常危險的水平。
就拿黃朝天自己的58師來講，開戰前全師9471人，經過兩個階段的進攻後，在撤退開始時只剩下7000多人，全師3個團有2個團縮編超過1/3。
唯一的好訊息來自於黃朝天本人的謹慎：在撤退開始前，黃朝天命令58師各部“多帶彈藥，少帶笨重灌備，在北移期間隨時準備獨立作戰。”
黃朝天
在與美軍地面部隊遭遇之後，黃朝天立刻要求58師進入戰鬥狀態，同時命令各部掩護附近的後方醫院傷員進行轉移。
就這樣，58師一路邊走邊打，在27日上午抵達了華川北部。
只要再走1天的路程，58師就可以抵達後撤的目的地金化附近，也就完成了自己的後撤任務。
然而，就在路過華川附近時，58師四周接連不斷地響起了炮火爆炸聲。
儘管炮彈並沒有直接落在58師的隊伍中，黃朝天卻停下了腳步。
如此密集的炮火，不對勁！
經驗豐富的黃朝天瞬時意識到問題的嚴峻：按照志願軍的部署，華川南部應該有60軍在打阻擊，美軍不可能在這個距離上使用密集炮火！
此時美軍的炮聲如此之近，也就意味著。。。
一個可怕的念頭劃過黃朝天的腦海。
60軍出事了，志願軍，出事了！
02抉擇
意識到大事不妙，黃朝天一面向華川派出偵查部隊，一面立刻命令58師停下，師部召開緊急會議研究情況。
由於各師在後撤當中無法架設電臺，此時志願軍相互之間的通訊已經斷絕，黃朝天連自家20軍的軍部都聯絡不上，更不用說聯絡隸屬於另一個兵團的60軍了。
在師部會議上，很多人對此時停下表示了不理解：“研究什麼啊？我們不是奉命向北後撤休整嗎？明天就可以到了。”
然而，黃朝天卻並不如此認為。
雖然不知道60軍出了什麼事，黃朝天考慮的是一個更重要的事情：如果60軍的防線已經消失，那麼華川此刻很可能也已經失守。
要知道，華川是志願軍第9兵團撤退的必經之路。
在58師的身後，第9兵團主力和移動緩慢的炮兵、傷員、補給仍在艱難地向北轉移。如果58師按照計劃繼續前進，雖然58師自己肯定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58師一旦離開，華川的聯合國軍將毫無阻礙地繼續前進，切斷志願軍後撤的唯一生路
。
如此一來，58師身後的第9兵團極有可能全軍覆沒。
此時剛好路過華川北部的58師，很可能是擋在聯合國軍面前最後的志願軍部隊
。
偵察部隊很快證實了黃朝天的判斷：“華川地區發現美軍大量坦克和步兵，華川已經被美軍佔領。”不僅如此，58師身後也開始發現了美軍的身影。
至此，黃朝天面臨的是一個生與死的抉擇，這個抉擇遠比想象中還要艱難。
一個選擇，通向確定的天堂：如果黃朝天選擇帶著58師就此離去，沒有任何人可以為此責怪他任何事情。
這個時候，無論是志司、兵團還是軍部都沒有給出任何一條與華川相關的命令，與之恰恰相反的是，58師此時的命令是全速撤退到安全地帶——也就是說，如果黃朝天帶著58師迅速撤離，甚至可能會因為撤退及時而得到表揚。
而另一個選擇卻通向未知的煉獄
。
如果58師選擇留下，無疑將面對美軍的全力進攻，58師並不知道眼前的敵人是誰，只知道他們竟然能在短時間內衝破60軍的防線，其戰鬥力肯定相當恐怖，58師不要說沒有必勝的把握，能不能守住都不好說。
更要命的是，58師留下，
在事實上違背了自己原先接到的“撤退”命令
。在這之後，一旦出了任何問題，造成的損失都將由黃朝天一人承擔。
所以，
那又如何？
“敵人都打上門了，能不打嗎？”
黃朝天並沒有用多久就下定了決心：
“美國佬想衝過去，除非58師全部死光！”
黃朝天毫不猶豫地下達命令：
“58師全體進入陣地，為兄弟部隊守住這條生路！”
朱啟祥
58師政委朱啟祥完全贊同師長的決定，他的發言擲地有聲：
“天塌下來，由我們來頂住！”
03救星
當58師毅然轉頭向華川奔去之時，華川地區的惡戰正打到最緊要的關頭。
最東面是彭德清的27軍，這支部隊基本保持完整，但是為了掩護行動緩慢的傷員和9兵團後勤單位，他們被美第10軍死死咬住了尾巴，一路且戰且退；
東南方向曾紹山的12軍情況更加危急：他們一路從敵人腹地打出來，連續苦戰了幾天，打到現在，12軍原先安排在華川的阻擊部隊已經彈盡糧絕，華川地區被美7師17團攻佔，12軍在渡河半途被攔腰切斷；
無論是12軍還是27軍，此時唯一的生路就是渡過北漢江，從20軍走過的道路撤退。
然而，如果20軍58師根據原先的計劃直接撤走，這唯一的生路將完全斷絕。美7師將一路向北，當頭截斷9兵團那條唯一的撤退通道。
更可怕的是：由於糟糕的聯絡情況，志願軍此時並不完全知道此時的危險局面，美軍卻可以透過無處不在的偵查飛機搞清楚狀況。
在飛機的引導下，美軍基本上不可能做出錯誤的選擇，根據距離估算，只需要不到1天時間，美軍就將完成對9兵團主力的分割合圍。
只要一念之差，華川就是整個9兵團的墓地
。
在志願軍最危急的時刻，出乎意料的神兵從天而降
。
27日，黃朝天率領58師對華川地區的敵人進行猛攻，立足未穩的美軍措手不及，丟失了華川的絕大多數陣地。
當58師進佔華川的那一刻，志願軍，活了。
只要58師能夠守住華川地區的渡河口，不僅可以直接隔開美7師向東、北前進的道路，同時也能接應12軍渡河，並掩護9兵團的機關和傷兵安全撤退。
儘管黃朝天自己並不知道，但是，正是他的“自作主張”，帶給陷入絕境的9兵團一線生機。
04華川
不過，進佔華川，只是打開了志願軍的生路，能不能在聯合國軍的強大攻勢之下守住這條生路，才能最終決定9兵團的命運。
58師真正的考驗，現在才真正開始。
58師卡住了聯合國軍追擊的咽喉要害，因此，他們要面對的是聯合國軍追擊的全部主力。
28日，美7師和南6師聯手向華川發起猛攻。
這是一場根本不在一個重量級的戰鬥，按照火力對比，美7師的火力超過了志願軍一個軍，再加上韓軍中戰鬥力數一數二的南6師，58師面臨著泰山壓頂一般的重擔。
58師並不是一支擅長打阻擊的隊伍。
58這個數字似乎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其實，在1949年改編之前，這支部隊擁有一個非常給力的番號：華東野戰軍1縱1師。
華野1縱，原本是一支擅長穿插的王牌，為了兄弟部隊的安全，他們義無反顧地走進自己並不熟悉的阻擊陣地。
58師歷史上最慘烈的一戰開始了。
面對著史無前例的恐怖敵人，僅僅一天時間，58師前線的兩個團全部被打殘，預備隊172團不得不緊急進入防守陣地。
然而，儘管傷亡慘重，58師的戰士們卻始終死守在陣地上，聯合國軍無論用上多麼強大的炮火，都無法向前推進。
58師儘管並不以阻擊聞名，但他們打阻擊的方式卻讓敵人更加難以招架。
58師173團6連1排排長卜廣德奉命堅守280高地，在28日一天苦戰之後，卜廣德仔細想了想白天的戰鬥，發現敵人的步兵還不算厲害，可是敵人的炮火威脅實在太大。
卜廣德當即決定：不能被動挨打，要主動出擊！
卜廣德
28日當晚，卜廣德帶著部隊幹起了自己的老本行——連夜突擊。
聯合國軍做夢也想不到，這麼一支小小的志願軍部隊，居然主動向他們發起進攻！
在措手不及之下，聯合國軍的陣線漏洞百出，卜廣德帶著部隊直奔向當面聯合國軍的炮兵陣地，鬧了個天翻地覆後全身而退。
由於卜廣德機智勇敢的指揮，接下來的幾天裡，聯合國軍的炮火大大減弱，這讓他們成功以僅僅一個排力量，在這個關鍵陣地上堅持了整整4天。
第四天，彈盡糧絕的1排已經死傷殆盡，卜廣德帶著僅剩的4名戰士和敵人近身搏命，最後全身多處負傷、失血過多倒在陣地上。
也就在這時，援軍終於趕到，1排最終守住了陣地。
在懸殊的實力差距之下，58師的阻擊戰打得極為艱苦，在多處陣地上的戰士英勇戰鬥到最後一人，全體壯烈犧牲。用自己的生命來阻擋美軍前進的步伐。
問題是，這樣一味的防守絕不是辦法，再這樣下去，不用3天58師就打光了。
幸好，黃朝天和58師，有著自己獨特的殺手鐧。
58師作為當年華野的絕對王牌，不僅是小部隊個個都懂得以攻代守，在整個戰略部署上，58師從未打算被動挨打。
5月29日，黃朝天命令預備隊172團進入阻擊陣地，隨後，隨著一聲令下，58師全體衝出陣地，轉入反攻！
志願軍的反攻讓聯合國軍大吃一驚，措手不及之下紛紛後退，這是58師戰士非常熟悉的節奏——把握時機，殺入敵陣，這才是他們的專長！
面對人數、火力都數倍於己的敵人，58師的衝鋒氣勢如虹、一往無前，他們不僅收復了第一天所有的失地，還往前繼續前進，又拿下了聯合國軍好幾個陣地。
58師的衝鋒不僅讓志願軍氣勢大漲，更關鍵的是，在58師衝鋒的路上，遇上了好多原先27軍、12軍散落在華川南部的傷員和運輸隊。
在突圍的一片混亂之中，這些傷員和運輸隊不幸和大部隊走散，只能被迫在山溝中隱蔽待援。
58師讓這些原本幾乎絕望的傷員重新回到了自己人的懷抱。
除了拯救了大量的傷員、物資之外，58師還重新為華川南部的部隊打開了逃生通道，12軍、27軍遺留在北漢江南岸的散兵紛紛從這條通道中迅速撤離。
58師出其不意的的反攻，成為華川阻擊戰的決定性一擊
。
美軍萬萬沒有想到，這區區一個師的志願軍，在火力、兵力全面劣勢的情況下，不僅從他們手上搶下了華川，居然還有膽量發動反攻——這完全超出了美軍對於戰鬥的認識。
美軍當然不會知道，他們面對的這支部隊，曾經是華野頭號進攻王牌，是曾在百萬大軍之中殺入敵陣的尖刀部隊。
美軍的這次誤算，帶來的是一個決定性的後果：由於58師進一步擴張了志願軍的防區，美軍已經不可能在短時間之內收復華川地區，這就意味著，9兵團後撤的道路，已經徹底安全了。
5月30日，聯合國軍瘋狂地發動反撲，但只能緩慢的收復陣地，58師的戰士們且戰且退，始終牢牢掌控著華川地區的所有關鍵要道。
5月30日晚，9兵團主力和傷兵全部成功撤離華川一帶
。
至此，華川阻擊戰的第一階段勝利結束。
得知58師在危難中主動挺身而出，宋時輪忍不住大聲稱讚：“好！好！好！”
彭老總更是讚不絕口，“這支部隊能打硬仗、惡戰，能突擊又能顧全大局，是一支作風很硬的好部隊！”
至此，58師的“自作主張”，成為第五次戰役中至關重要的轉折點：由於58師的主動出擊，在華川硬生生攔住了聯合國軍的主要穿插部隊，志願軍9兵團主力得以避免了被包圍殲滅的風險。
58師立下的是一個驚天戰功：他們所做的，不是救出幾個團、幾個師、或者是多少傷員的問題——
他們，拯救了整個9兵團！
我想，這是對黃朝天師長和58師全體指戰員們超乎常人的勇氣和責任心的最好回報。
老旦點評
1、雖然文中已經說了很多，但忍不住還是要再說一些：黃朝天停下阻擊這個決定，遠比我們想象中要艱難得多。
2、首先，黃朝天決策的依據其實非常少，除了偵查到華川失守以外，整個戰場的局面他其實一無所知，志司有沒有安排其他部隊阻擊？聯合國軍的包圍是不是已經形成？這些沒有人能告訴他，黃朝天唯一依賴的，只能是自己出生入死幾十年的判斷力。
3、而當時幾乎沒有什麼能支援他的這個決定：往上看，58師接到的命令是“儘快撤退”，停下阻擊毫無疑問是抗命；往下看，58師經過大半個月的奮戰，早已經疲憊不堪，你要說戰士們不想休息那是假的。
4、由於局勢不明，58師停下的後果根本無法判斷，舉個簡單的例子，志願軍有可能已經安排好了其他部隊撤退的道路，58師停下，最終只是耽誤了自己的撤退時機；或者更嚴重的，聯合國軍已經徹底包圍了這個地區，58師停下可能導致本來可以逃脫的自己也被包圍。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將讓黃朝天本人遭遇不小的麻煩。
5、而冒著如此的風險，停下阻擊最大的收益只有一個，就是“幫助友軍守住撤退道路”。全部為了別人，沒有一點是為了自己。
6、一切為了勝利，犧牲自己根本在所不惜，58師不愧是粟裕的王牌，華野第1師，名不虛傳。
7、我們現在開天眼來回看當時的局面，一個結論令人不寒而慄：如果58師沒有停下阻擊，12軍、27軍、9兵團的傷兵、後勤、機關全部都凶多吉少。如此嚴重的後果，不僅僅代表著9兵團的末日，很有可能還代表著整個抗美援朝的失敗。
8、戰後，志願軍為華川阻擊戰評出了11名戰鬥英雄。在整個抗美援朝中，只有上甘嶺戰役評出的戰鬥英雄數目能跟這次相媲美，由此可見，志願軍非常清楚58師為整場戰爭做出的巨大貢獻。
9、在掩護9兵團全體成功撤退後，華川阻擊戰並沒有結束。缺兵少糧的58師硬是咬著牙繼續在華川堅守到6月8日，一直到60師過來換防為止，聯合國軍始終未能突破這“區區”一個師的防線。
10、之所以沒有寫完華川的故事，是因為有另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還沒講完：美軍在23日就已經發起全面進攻，為什麼直到27日才剛剛抵達只有1天路程的華川地區？要知道，美軍哪怕只是早半天來到華川，無論58師再怎麼英勇都無力迴天了。
11、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在58師來到華川這個宿命之地之前，有另一隻部隊攔住了聯合國軍的腳步。
（未完待續）
首發於微信公眾號“老旦聊歷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