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去劃清黑白吧，斑馬俠！”一群老男人們的英雄夢想

文：凱川/黑白漫文化

2003年是一個大叔年。

時間：這一年的秋天

地點：小學館出版社的會客廳

人物：一個頭戴滑稽軟帽，長著令人發笑的牙齒，略顯神經質的33歲大叔，與一個氣質頹廢，身材已浮現出中年發福早期症狀的37歲大叔，在奇妙命運的安排下，初次相遇了。

漫畫《斑馬俠》原本是為了給次年上映的電影版造勢而決定製作的副產品，通常這種情況下，主編只要找一個經驗豐富，風格類似的作者，乖乖按原作改編交稿收錢就萬事OK了。但不知道是慧眼識英，還是出於某種惡作劇般的野心，主編立川找到了以現實主義喜劇為見長的漫畫家——山田玲司。

從型別上來看，電影《斑馬俠》的風格的確和山田早期的漫畫相得益彰，通篇散發出一種笑中帶淚的黑色幽默，但是彼時的山田老師正處在事業的低谷期，他甚至一度捫心自問是否還應該繼續漫畫事業——

『容我考慮一下吧。』37歲的中年男人揉著已經亂如雜草的頭髮，一手接過原案，心裡想著的卻是該如何拒絕掉這份差事。

是的，男人沒有打算接下這個活，帶著不算厚的一疊劇本回到家。但也許只是偶然，封面上的名字讓他稍稍有些觸動，只是一點點……『我記得，是那個《池袋西口公園》的編劇吧？』

又也許只是偶然，山田玲司改變主意，翻開了劇本的第一頁。故事意外地引人入勝，而在他自己意識過來之前，漫畫家已經不由自主地跑去店裡將這位編劇所有的作品統統租了回來。

『還蠻有趣的。我決定畫了！』

『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電話那頭毫不掩飾地表現出驚喜的口吻。

『嗯，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哦？』

『我要見一見他。』山田老師如是說。

憑藉著強大的影響力，小學館儘快聯絡上了那位編劇，便有了前文中漫畫家山田玲司，與劇作家宮藤官九郎的那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會晤。

《斑馬俠》在2003年年底，亦即04年的《Big Comic Spirits》1月刊上開始連載。雖然實質上，這份刊物的讀者明確，是針對年齡層較大的青年讀者群，但主人公42歲的年齡設定還是為連載帶來了壓力。先來說說三池崇史的《斑馬俠》。慢著，讓我整理一下語言：這部作品是一個講述『主人公沉迷於70年代特攝片，而決定扮成特攝片中的英雄，進行鋤強扶弱』的特攝片。

在融入了日本特攝片懷舊氣氛的同時，電影也展現出了三池崇史影片一貫的色彩。也許是老爺子總以黑幫大哥一樣臉譜化的形象示人，與大量極道熱血作品加持，想到三池崇史總讓人聯絡到『暴力美學』一詞，而忽略了導演從骨子裡散發出的玩世不恭，這種玩世不恭的風格和宮藤官九郎的喜劇碰撞出了別樣的氣質，甚至一度延伸到了14年的《鼴鼠之歌》。

宮藤官九郎，按照山田的說法，

『擁有妖精一般的幽默感』

，他似乎總會在最不經意的地方，用他那『宮九式』的小羽毛，在你未經開墾過的心靈處女地上，輕輕那麼一撩撥，觀眾就會如同被點了笑穴一樣跌宕起伏，從會心的領悟，到一種被其現實感刺痛的苦笑。

連續看宮藤官九郎的作品，總會有意識地發覺自己的笑點已經被調教到了奇怪的領域，就算說是『有毒』也毫不為過。

也是因為具有極強的個人特色，由宮九編劇的影視作品經常會把導演帶得跑偏，需要像三池崇史一樣的『硬漢』才能罩得住。在這一點上，啟用山田玲司繪製漫畫版《斑馬俠》無疑是個天才的選擇。

山田在徵得了宮藤官九郎的同意後，開始大刀闊斧地改起了原著劇本。最終的成品刊登後，雖然掛著『宮藤官九郎

原著』的大字，但實質上應該算是山田玲司的原創漫畫，除了前三回延續了初有設定外，故事完全可以說是按照山田的預期發展下去。在這個故事中，漫畫家拋棄了原來電影裡『只要穿上斑馬俠制服就如同開了外掛』的情節，把斑馬俠徹徹底底地拉回到了現實生活：42歲毫無人氣可言的小學教員，一輩子活得庸庸碌碌，妻子肆無忌憚地到處偷漢，兒女們也個個對他愛答不理，唯一生活的樂趣就是cosplay成自己兒時的英雄偶像——特攝劇中的斑馬俠形象。

漫畫的所有喜劇元素幾乎都聚集在了主人公可悲到令人發笑的這一點上，英雄不再是所向披靡的俊朗小生，而變成一個時刻受到四十肩困擾，打不過敵人還要自我辯解道『對手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兒，而自己已然年過四十，又不怎麼運動的大叔』。

其中非常值得一提的是一個叫淺野的角色，這個孩子本來是主人公市川新市班上的一個轉學生，非常意外的情況下，市川發現這個小自己三十多歲的學生竟然也是特攝劇『斑馬俠』的粉絲，自詡痴迷斑馬俠的市川本打算以長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向淺野談心，卻驚訝地發現這個叫淺野的孩子手上有著比自己還詳細的關於斑馬俠的資料，甚至是特攝劇的初期設定……

這個各方面沒有任何長處的可憐中年人，在其碩果僅存的一點愛好上也輸得一塌糊塗。最終，市井戰戰兢兢地問淺野『能不能叫他「淺野桑」』，二人與世俗意義上相反的關係就此確立：表面上，市井是淺野的班主任，但市井在遇到大問題上第一個想到的卻總是前去詢問淺野桑的意見，而淺野也總是像個小大人一樣給出靠譜的答案，在兩人的組合中從頭至尾都擔任智囊的角色。相較於電影版中乖巧的小龍套，雖然性格惡劣，卻豐滿可愛得多，甚至讓我一度以為這孩子就是在幕後操縱一切的大草原博士。

市川和淺野位置上的逆轉看似喜劇效果噱頭，其實也是由市川性格導致的必然。有著少年英雄夢的成年人，或許在任何一個時代都將是具有悲劇色彩的喜劇人物。

正如漫畫中所說，『要劃清黑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許只要人一走上社會，世間百態就變成了正邪模糊的灰色地帶，做任何事情都要處理得模稜兩可，兩不相幫，好像和稀泥一樣渾渾噩噩的處世之道才是所謂『大人的哲學』

，然而意圖『劃清黑白』的市川必然是無法融入如此社會的那麼一批人，他的心是一顆少年人的心，所以在與淺野相處時才會更加如魚得水。

漫畫的最後一話，擺在市川面前的三個選項中，主人公也曾動搖過，希望與自己的初戀情人（淺野的母親）、自己最好的朋友（淺野）共同生活，將淺野認定為『最好的朋友』順理成章，遠比作為同齡人的警察及川更令人信服。山田玲司也曾設想將及川這個角色作為主人公的後盾，頂替淺野成為市川新市『最好的朋友』，但後來還是放棄了。的確，及川算一個好警察，但終究與市川道不同不相為謀，他是置身灰色中的成人，而市川總是那個迫切地要將黑白劃清的少年。

漫畫家的作品總是與其人生處在同一步調上，而漫畫的創作也總是伴隨著一個困擾漫畫家自身的問題而展開，山田淡化了原著中科幻和宇宙人的概念，將家庭社會問題作為主菜是個極聰明的安排，故事甚至沒有為主人公設下任何家國仇恨，正義使然，市川每每搭救的總是身邊的人。說到底，斑馬俠不過是位凡夫俗子，他的七情六慾，在沒了英雄這層好看外衣下的粉飾後，也只不過中年危機中的自我掙扎罷了。《斑馬俠》的原著設定和漫畫創作幾乎可以算天作之合，而山田玲司和宮藤官九郎搭檔攜手烹調的，與其說是什麼美味佳餚，倒不如說是爐火上用雞湯煨著的一鍋黃連，黯然療傷也好，黑色幽默也罷，卻讓人喝出了威士忌般硬漢的味道。

《Big Comic Spirits》的主編立川表示在看到『劃清黑白』這一句時就第一時刻想到了山田玲司，而山田玲司接下電影漫畫化的任務，據他自己在《斑馬俠》完結後說——只是因為在宮九的作品裡找到了自己一直追尋的答案。

『他的劇本中有一種「能夠治療絕望」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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