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與貝提麗採:論《漂流少年》的幾個母題
瓦爾特·本雅明在《論波德萊爾的幾個母題》中嘗試了對波德萊爾進行一個解讀式的分析。而這篇對於漂流少年的文評,則是迴歸到了母題(motif)這個詞的原意之一。這個詞在古典音樂術語中被翻譯成"動機"。一部交響曲可以有不止一個動機,這些動機也不代表整個音樂的"主旨"(main idea)。相反,它們更像是整部作品的線索,以一系列不同形式的變體出現。這些母題在如同龍骨一樣保證作品完整性的同時,本身也成為了某些值得挖掘的閃光點。
因此,對於《漂流少年》這部作品,
本文並不想為之賦予一個"本質為何"的解讀,而更多的是想揭示一些美妙的點與片段。
本人不是歸納總結或蓋棺定論,而是原作的延伸,是《漂流少年》本身在文字中的一次漂流。
一.不是主題的主題:存在主義與選擇
如果硬要說這部作品揭示了什麼一般性的觀念,或者所謂人生意義,我們多半回到存在主義上。但我們會發現這個詞的使用過於廣泛。我曾經寫過的一篇關於《來自深淵》的文評,同樣回到了一種存在主義的解釋上。這種泛化的使用,與其說是存在主義這個詞本身的不確切,莫不如說是現代人的生活普遍如此。
我們生活在一種
"確定的意義缺失"
的境況之中。當我們拷問生活為何時,我們驚人的發現,並沒有一個可以為之獻身的上帝或者祖先的祠堂。最終人們的生活方式,多半要麼是《漂流少年》中班裡大多數人所選擇的享樂主義,或者剛開始長良的"喪"。
而希所代表的生活態度便是存在主義式的一種激情:對於觀念上的沉淪,不論是沉淪在文化慣性之中,還是像長良一樣沉淪在無所作為之中,希都用一種加繆式的"反抗荒謬"來加以摒棄。她渴望積極的體驗生活,積極的做出"選擇"。而"選擇"就是薩特存在主義的核心之處:人的自由就在於,
你永遠無法推卸自己選擇的責任,畢竟拒絕選擇同樣也是一種選擇。
然而,這種"我的反抗,我的自由,我的激情"(加繆《西西弗神話》)是否就意味著我們戰勝了荒誕與虛無呢?我想沒有,荒誕感和虛無感與其說是現代性產生的問題,沒不如說是現代性本身。不論希或者長良說多少次"這是我所選擇的道路",
道路的盡頭永遠指向一片意義的空無。
但我們仍然不得不說,存在主義是現代人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之一。或者更確切的說,存在主義是一種生活方法,一種重新點燃心中被壓抑的內比多/激情的方式。我想這也是希的魅力所在:一個鮮活的充滿激情的生命,與此同時,明確的告訴身邊沉淪的每一個人:走自己選擇的道路。
永生與死亡:拉吉塔尼與博爾赫斯的思
這是這個作品中比較有趣的思辨片段:
死亡與永生意味著什麼?
片中的拉吉塔尼用一段很長的臺詞說明
永生這個概念實際上是不存在。
倘若真的有人可以永生,漫長的時間,過於冗雜的記憶,也會使他的意識充滿了數不盡的細節,彌散模糊以至於與空無無異。倘若這個人忘記了曾經的回憶,那麼假設他所有的回憶已經全部被遺忘,那他是否還是他自己呢?就像博爾赫斯在《永生》這個故事中,描述了永生的荷馬在漫長的歲月中最後忘記一切成為一條狗的故事。
這些充滿幻想和美感的中世紀思辨,可以在黑格爾的表述中得到一個更清晰的解釋:生與死是一對在
決定性的否定性(determinative negation)
中彼此創造的概念。沒有,在死亡和有限性的關照之下,生命是空泛的,他如同在哲學上的空間一樣,永存不滅,但空無一物。
三.希與貝提麗採:
想起自己在剛看完這部作品的時候,給希寫了一首詩。
你可曾想過螢幕外的一雙眼,
一雙欣喜而遲疑的眼睛,
平靜地望著你,
思索著你我終不可能相交的道路。
你的誕生,是對生命力的讚美
還是某種孤獨投下的影?
在美的面前,語言總是灰色的。
我只得記起一個畫面
在金色的陽光下,一個身影騰躍而起
藍色的上與雨天海交融
像一隻鴿子,飛遠
消逝在世界的幕布之中。
也許你終歸只是個意象
是藝術家夢的摘錄
但是我可曾想到,一個意象的死亡
竟如此令人悲傷
那是一小片可怕的空白
道出了世界的無常
無常啊,空泛的遁詞
粉飾著那本不應該發生的消失
你,一個美好的意向
是否成了藝術的犧牲?
但願生活的智慧,
讓我不囿於對肉體的執念,
你還活著,在世間長久的秩序
這不是一種自我欺騙
你,一個永生的意象
世人夢想之雲上降下的冬末的雪
將長久地在我們心中棲居
好似指引但丁的貝提麗採
一個小小的木頭羅盤
或一點在暗夜中閃著的星光
與其說是所謂的情詩,這首詩更多的是一種自我治癒,與一些讀者讀完《新愛洛綺絲》或者《福爾摩斯》時的那種悵然,甚至憤怒相近。事實上,欣賞藝術有時伴隨著傷感,這種傷感可能是"作品中世界過於美好,最後被丟擲作品";也有可能是所謂的"刀",也就是作品世界本身的一片空白。
這部作品中的刀可以說凌厲無比,確是合理的。甚至我們可以殘忍地說,希在情節上是一種幫助者/工具人。
她是"長良"的羅盤,最終的使命是實現主體對客體的行為:讓長良走出沉淪,走向選擇與生活的激情。
在第十集的時候,長良需要走出希的搖籃了,但朝風依舊沉淪在不自主之中。
然而,
作品的宇宙從來不是完全連貫的。《
悲慘世界》中的愛情主線無疑在馬呂斯與艾賽特之間的,但很多讀者卻認為愛潘尼作為一個形象遠比前兩者美好,甚至成為的作品中的一個亮點。
同樣的,《漂流少年》中希也是一個無比美好,又栩栩如生的形象
。在她那裡,傳統意義上的角色性格定義,幾乎完全失效了(荒木呂飛彥甚至在他的《漫畫術》中專門提到了
性格特徵表格
這種漫畫技術) 。
她是一個超驗的謎,一個只可以限定,但不可探究本質的"真實的人"。
她完全反型別化的,就像福斯特所說
球型人物(round character),
豐滿有趣,值得挖掘。與之相對應,
長良是一個扁平人物(plain character),符號化地象徵著大多數平凡的青少年,
當然他的形象在最後逐漸豐滿了起來,而這又有賴於希的指引,彷彿是一種生命力的傳遞。
事實上,這種精神指引者的角色在歷史上頗有淵源。
這個似乎源自於猶太-基督傳統的情節模式(stereotype),可以說是"上帝對人說啟示(revaluation)"的變體。
一種神對人的直接對話,是一種精神上的指引,彷彿一道光芒照入心中。在我的記憶中,最為經典的就是貝提麗採對但丁的指引。在《神曲》進入天堂篇後,知性上的嚮導,羅馬詩人維吉爾已經無法再指引但丁了,而
貝提麗採(Beatrice)
,一場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單相思的主角之一,作為但丁的夢中情人英年早逝,而成為的但丁筆下自己天堂之旅中精神的嚮導。
我的眼前也如此:花雲紛飛,
從天使手裡上升再向下飄散,
降落車上和四周。鮮花的彩雲內,
是一位女士,戴著橄欖葉冠,
披著雪白的面紗;翠綠的披風下,
長袍的顏色如烈火熊熊欲燃。
我的魂魄,在她跟前驚訝
顫抖,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在,
這魂魄還未獲視覺感官增加
它對外間的認識,僅僅依賴
這位女士隱而不宣的懿能,
就感到巨大的力量發自舊愛。
(但丁 《神曲.煉獄篇》第30歌)
與之相近的是雪萊的《阿多尼斯》(Adonis)。當然,在這篇寫給濟慈的悼亡詩中,象徵濟慈的阿多尼斯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精神指引者。但是在全詩結尾的時候,阿多尼斯成為了天使,在暴風雨下的大海上劈開天空,指引著遠航的雪萊。
這種指引似乎意味著詩人對自己信念:一種浪漫主義與啟蒙民主 的堅持。
50。
我用詩歌所呼喚的宇宙之靈氣?
降臨到我了;我的精神之舟飄搖,
遠遠離開海岸,離開膽小的人群——
試問:他們的船怎敢去迎受風暴?
我看見龐大的陸地和天空分裂了!
我在暗黑中,恐懼地,遠遠飄流;
而這時,阿童尼的靈魂,燦爛地
穿射過天庭的內幕,明如星斗,
正從那不朽之靈的居處向我招手
這兩個作品中都提到了兩個要素:
光與方向。
而這也正對應著《漂流少年》中希身上最重要的兩個意象:
黑暗中的光與羅盤。
希在知性上和心靈上都是長良的貝提麗採,既用自己的智慧與敏感開導著長良,也用一種生活態度驅散著長良心中的黑暗。這意味著希身上存在著一種巨大的道德力量:善良;與此同時也就存在著一種巨大的生命激情,一種對身邊陰鬱的人的感染力。
然而在扮演情節上作為天使的幫助者/工具人的同時,希的形象又異常的豐滿,以至於始終逃逸著語言。就像我們無法用三言兩語概括冉阿讓一樣,用一種陳述性的語言對希進行總結,與其說是一種概括,不如說是一種毀滅。我們只得陳列一系列的表徵:她有著一種詩人的敏感與智慧,她的一系列妙語並不是出自修辭藝術,而是出自一種對生活深入的感知;她有著一種存在主義者的絕決,一種投入生活的激情與勇氣,一種尼采式的"寧可反抗,決不投降"的意志,以至於最終接受了回到那個真實世界自己將面臨死亡的事實而不是選擇在夢中逃避…
因此我們越是描寫希,越是讓她豐富而充盈,她便越成為一個謎。她很難像其他的動畫角色那樣,作為一個模板輕易的投射到生活中人身上;正相反,她將成為一個我們心中的友人,一個不可替代的友人,指引著長良,也指引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