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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地毯佳作】光明團

作者:由 梅映雪 發表于 收藏時間:2019-09-16

【紅地毯佳作】光明團

傍晚的時候,草葉上有很多低飛的螢火蟲,一亮一滅,一閃一停,就像那些著急膽小的流星。我一抬頭,看見星星們都跳了出來,於是想起了王平和他的天文望遠鏡,便去找他。到了王平家,他正捏根鉛筆,架著直尺在屋子裡寫寫畫畫,筆尖吃紙的聲音長短起伏,有波折谷峰,能聽出他的快意。看我進去,他忙把圖紙掩了起來,一愣,有點緊張,眯眼看了半天才問,你怎麼回來了。

這是怪我不好,來之前沒跟王平打聲招呼,摸著方向徑自就來了。上次見他,都是去年的事了,他乍一見我,可能都沒認出是誰,我已好幾個月沒理過頭髮,鬍子也有點長。我說城裡呆膩了,回來轉轉,看外面星星好,就來看看你,也看看你的望遠鏡。王平還跟以前一樣,不跟人寒暄,用沉默表達著喜悅和親暱,他扭了個鋁皮手電,給我掃著閣樓昏暗的空間,帶我去房頂。

燈光始終在我腳下,他隱沒在黑暗裡指引著,樓梯很窄,我們的腳步聲透著拘謹和興奮。空氣有點黴,也很靜,好久沒見過面了,他有點扭捏,提醒我頭上有牆,別撞了。他的聲音在牆上跟著我們攀升。

來到屋頂,風從四面簇擁過來,滿襟滿懷,推也推不開。他的天文望遠鏡躲在煙囪後面,連了個相機,抬著頭一直往天上虔誠望,時不時聽見相機咔咔叫一下,他把相機設定了定時拍攝。他教我怎麼看,我滿懷期待能看見那種絢爛的星雲,希望那滿天跳躍的星星在望遠鏡裡更是鑽石一樣晶晶閃閃,可一上眼,鏡片裡一片黑,什麼都沒有。我以為沒找準地方,就瞄準天上最亮的星移過去,譁,亮光一閃,還是一片黑。我問王平,你這天文望遠鏡是玩具吧,一顆星星都看不到。王平說,望遠鏡得慢慢調,鏡片範圍小,一次看不了幾顆星。

他給我調好,讓我看土星,說有星環,我一看,就一個亮點,什麼都看不清,有點失望。他加了個叫巴德膜的東西,又調了調,讓我看太陽,我一瞅,好看的太陽光都沒了,只有個白白亮亮的圓球,更別提什麼太陽黑子,我說這是假太陽吧。王平嘿嘿一笑,沒說什麼。

他問我這又不是暑假跑回來幹什麼。我說我早畢業了,你都不知道。他又嘿嘿一笑。我說我可能得換個職業做做,回來準備個考試。王平說考試這種事,你還用準備。我說找工作的考試跟學校的不一樣,只有第一名才能去,那你也知道,在學校那會,我總是千年老二。王平問城裡好玩嗎。

我說不好混,你看我這不都混回來了嗎。王平說你是大學生,遲早會回城的。我說我一定要體面的回去,一定要去電視臺,去不了,去報社也行。王平沒接我的話,讓我的雄心壯志一時沒處安放。他吁了口氣,給我說他也遇到個難事。我說,在鎮上能有什麼難事,擺不平的找大鵬不就行了。王平說他準備去天文臺工作。我心裡一愣,以為聽岔了,想著王平跟我一樣在說自己的理想,就安慰他,天文臺那種地方聽起來比較遠,但只要你拿你那天文望遠鏡一直往天上望,哪天發現了新星星,你就能去了。王平說,他馬上就能去天文臺工作了,可家裡人都不讓去,硬說是詐騙,是傳銷,哪有天文臺招修車工的。

我也有點疑惑,就問王平去天文臺能做什麼。他說資料測量員,我說我不懂,但聽起來好像得數學學的好,那都是大學的高數課程要學的,畢竟測了資料還得算。王平很低落,說他心裡也沒譜。我一回味,覺得我這見不得人好的心理很陰暗,就忙安慰他,可能有專人計算,你只負責測量就行。

王平說汽修廠的師傅也說是詐騙,讓家裡人千萬別放我走,畢竟我再三個月就出師了,後面還有一堆活得我做。我說,你出師了再去唄。王平說,那就來不及了,呆在汽修廠沒意思。我說,我懂。王平說,我太想去天文臺工作了,哪怕是最底層的工作,雖然我沒上過正經的大學,可不會的,我能跟別人學。天上那麼多星星,卻一點聲音都沒有,我能聽出他的著急和難過。王平對我說,你讀過正經大學,知道的多,幫著給出出主意。聽他這麼一說,我很慚愧。

我上的大學的確是個好大學,可我沒學好,專業書沒看過幾本,小說倒是翻了一大堆。這也不能怪我,我學的專業是護理,護理不是什麼鐵路護理,也不是橋樑護理,如果是這種,我也喜歡,拿著工具在鐵路上敲敲,在橋樑上補補,起碼自由。

我護理的是人,主要是病人,在病人身上,我基本上沒什麼自由,他們讓我幹什麼我就得幹什麼,我不能像修理收音機一樣把他們拆開,替他們上油,更換零件,那是醫生們乾的事。我也不想當醫生,我不暈血,但我怕血的溫度,也怕手術豁口的溫度,一刀下去,身體層層疊疊,粉粉叢叢地暴露在面前,是溫度放大了直觀的恐怖。

我也考慮過換專業,去讀新聞,或者中文,體育也行,我喜歡扔鉛球。小時候,我們那個瘦小的學校能找到的體育器材就只有鉛球,因為痴迷那個扔鐵餅的雕像,我把鉛球當沙包玩,練下了紮實的童功,大學如果給我找個好教練訓練訓練,說不定我還能去給國家比賽。

我現在還記得動作,鉛球捂在脖子上,埋頭縮身,左腳咬緊地面,右腳迅速蹬地,身子一轉,右腿伸直,胳膊一推,鉛球就飛出去了。鉛球一飛出去,整個人就空空的,眉眼一蹙,往天上望,那種身體輕了一點的感覺讓人很享受。學院不同意我去讀新聞和文學,扔鉛球就更不用說了,他們說護理專業來個男生不容易,學院的壯大需要我,轉專業的名額都是留給女同學的。我這個人生性比較軟,覺得人家說的也有道理,就沒再吭聲。為了安慰自己,我修了個新聞作第二專業,看了更多的小說,倒是鉛球,一次都沒扔過。

就這樣畢業了,那些留下來的女同學都去當了護士,我也去當了當。醫院是個小醫院,那些人沒見過世面,我說我是新來的男護士,那些女同事們就喊,呦,還有男護士啊,我就臉紅的要命。有一次,我去藥房取藥,那是我第一次去藥房,那些拿藥的對我很熱情,臉上的笑都紅了,一個貼一個咬耳朵,有個小姑娘還專門跑出去壓著聲音給人說,那個男護士來了,快來看。

我原本就不愛說話,這樣我就更不愛說話了。當護士要和病人交朋友,我也不行,老是不吭聲,也不愛笑,一直冷著個臉,病人們就對我有意見。於是護士長分配我去ICU,擦洗換藥,排洩處理,病人都木偶一樣任你擺弄,一聲不吭。ICU的病人是好相處,可病人家屬都不好對付,患者搶救不過來,他們就老愛往ICU闖,還打人,大聲哭鬧,這讓我很累,覺得沒意思。

混口飯吃不容易,但我還是辭職了。可辭職後發現吃什麼飯都不容易,不過我還是理想主義了一次,找了個公益機構。那地方管吃管住,還挺好,但幹了幾個月,從沒發過工資,我耗不起,就只能離開了。不過我真心喜歡那份工作。我們做的是腫瘤姑息治療的理念推廣,就是如何讓癌症患者少受痛苦,提高他們的生活質量。舉個例子,如何讓膏肓病人走的體面是我們一直致力的領域。

對於這些可憐的病人,有時家屬為了盡一份心意,各種裝置器材、進口藥物用上,讓病人在重症室堅持把最後一口氣呼完,才算走完圓滿的一生,這對病人的折磨實在是隻有病人自己知道,可他又說不出來。任重而道遠,我們不遺餘力地給這種家屬做工作,讓他們知道心意誰都懂,可心意有時候也可以換種方式盡,可大多數家屬並不領情。

離開那裡,我又聽從內心的聲音,去了個小傳媒公司,想著看能不能把姑息治療的業務透過傳媒公司推廣一下,誰知道傳媒公司讓我去做野廣告,不僅要設計,還得經常騎個電動車出去貼。厚厚一疊,不能使心眼扔掉,會有人偷偷去監工,監工的人只負責看,不幫忙貼。累倒沒什麼,我覺得這工作做的沒人情味,就又辭職了。

兜兜轉轉,錢見了底,城裡不能住了。在朋友那混了很久,朋友也不好催我,但關係很好的兩人明顯話少了,所以沒辦法,我只能回老家去。走之前,看了幾個社會招聘,一個是電視臺要招記者,一個是銀行要招前臺,想到做了記者可以繼續給前面的公益幫點忙,心裡就挺開心。去銀行櫃檯我沒什麼概念,腦子裡只有玻璃後面坐個人,頭不抬,不停點錢,打倉鼠一樣咚咚咚蓋章的畫面,想著也不會有銀行需要男護理,我就沒抱啥希望,不過也先準備著吧,畢竟多條路。

要回老家,不找個合適的藉口還真不好意思見人,大家都知道我是家鄉少有的大學生,找不到工作就腆著臉回去,會讓大家對中國的高等教育指手畫腳,那不行,我這人還是很有擔當的,找不到工作,真不怪我的大學。

雖然我臉皮薄,但心態好,凡事不愛計較,他們說我什麼我都不會往心裡去,可我媽會很難受,她一個人把我拉扯大,大包小包拿著行李把我送到大學,我現在又把這些大包小包給她送了回來。唉,我愛我的媽媽,我不想讓她難過。

王平給我說,他也愛他的媽媽,可他媽媽真的很難過,因為王平找了個好工作,他要去天文臺當測量員了,可他媽不信,覺得他被傳銷迷了神了。她的理由很充分,天文臺那都是電視裡才有的工作,研究天上的事情,只有北大清華的人才幹得了,哪會找王平這樣修汽車的,工資挺高不說,還管吃管住,哪有這好事。

他媽還說,現在傳銷的路子越來越玄乎了,騙人之前還做一番調研,知道王平喜歡天上的東西,所以讓他去幹天文。王平真要去了天文臺肯定就回不來了,聽說搞傳銷的你不交錢,不拉新人進去,就不給飯吃,也不讓睡覺,一不聽話就會捱打,而且看得很嚴,不讓亂跑,都關在有鐵網的房間裡,專人看管,怎麼逃都逃不出去,逃出去也能被抓回來,一抓回來就給你放血,把你放虛,看你還怎麼跑。

王平本來就瘦,怎麼受得起這些折騰。王平他媽還給了最理智的分析,退一萬步講,王平去的天文臺就是那種房子圓圓的,到處架著大鍋的天文臺,人家那望遠鏡能不連著電腦,滑鼠點點資料不就都有了,天上那麼多星星,能靠人去記,就是一個人只記一顆星星,全地球的人加起來能記幾個,天大的沒個邊了,人家能讓你去記。王平把錄取簡訊給他媽看,他媽說簡訊要是能把王平留在家裡,她可以天天給王平發。

王平又撥通了那邊的電話,讓那邊當面給他媽說,那邊還沒開口,王平他媽情緒就失控了,眼淚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樣,在電話裡罵起對方沒有良心,王平就覺得有點難堪,更有點過,就趕緊掛了電話。

在他媽看來,王平要真被騙去傳銷了,這個家可就完了。他有個正讀小學的妹妹,還有個腿腳壞了的爸爸,這要沒了王平,可該怎麼辦。王平他爸是個瓦工,腿的確是壞了,走路拄雙柺,邁出左腿,右腿得使勁扔出去,翻個圈把腳尖定在地上才能往前挪步,像撒嬌。他一輩子愛修房子,就像小孩對積木的熱忱一樣,把木頭在房頂上擺來擺去,落手擺定,小心翼翼,一片一片把瓦布上去,退著走,彷彿在房頂插秧,可插得起勁忘了邊界,從房上摔下來把腿摔壞了。按道理不應該,都是老瓦工了。

聽說,他爸乾的正起勁的時候,下面有人熱鬧地誇了起來,給他往房頂扔煙,他爸一鬆勁,一回頭就掉下來了。他爸原本對王平去天文臺還挺支援,覺得兒子金榜題名了,但酒桌上一聽汽修廠師傅煙熏火燎五迷三道地給他分析,覺得這事是有點不靠譜。師傅眯眼把酒杯細咂一口,第一句就說,你那兒子不是你親生的。這還真把王平他爸唬住了,以為自己以前被瞞了什麼,忙問,那是誰生的。不對路子嘛,師傅說,你一個腳踏實地的瓦工,生的兒子一天不想想地上的事,老往天上操心,就跟人家天上沒人管一樣,老要他管。你那兒子,不知該咋說,人家出師都是一年,頂多也就兩年,他這都快三年了,沒事的時候,人家都是抱著個手機打遊戲,獨獨他,愛抱著個手機拍星星,拍月亮,窩在個角落睡在輪胎裡看書,活的就不像是吃人間飯的。這眼看就要出師了,掙錢了,被人迷了神一樣說請他去天文臺,全中國能有幾個天文臺,那麼多人國家不請能獨獨請他。

鎮西的王林,燕子三的兒子,大學畢業都找不到工作,現在還在家歇著呢。鎮東的小馬,怎麼死的,被人騙到城裡去發財,最後把腎割了。最後,咱就再退一萬步講,現在還真有個天文臺,還真把你兒子要了去給人家搖那望遠鏡記星星,你說說研究這天上的事有什麼意義,你就是把天研究穿了又能給國家做什麼貢獻,星星它能給你發多少工資?一天到晚,老往天上想,地上的事都不做了?說完,師傅語重心長的給王平他爸總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王平也是我的兒子,出了師,他就能在鎮上安身立命了。他拉著王平他爸的手,很動情,按了按,說,沒意義,天上的事沒意義。

我也覺得這天上的事沒意義,但我不能給王平這麼說。不管是王平他媽,還是汽修師傅,他們的懷疑和隱憂都有理有據,能說服我,但說服不了王平。我也理解王平,知道他心裡的那種渴望,因為這種渴望我也有。

我也同情他的處境,畢竟我還有路可走,可留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個逼仄的荊棘叢,前面是什麼,誰也不能給他打包票,所以大家都出來攔他。他現在讓我給他指路,這還真比較棘手,我不能鼓勵兄弟做我覺得沒譜的事,但不鼓勵,又很不夠情誼。

我們站在屋頂上,抬頭望著,很久都沒說話。王平按下鋁皮手電,光從燈頭溜身竄了出來,他揮著光柱翻攪夜色,夜色不動。

細瘦的光柱裡塵埃很熱鬧,紛繁又安靜,像是光的聲音,又像是王平的表情。燈頭點著星星,他點一顆,暗淡的星星就亮一顆,幾番流轉,確定好位置,他用光柱連起了線,把星星串了起來。我的眼神跟著他在空中舞動,他告訴我怎麼連是金牛的犄角,怎麼連是射手的弓箭,如何用北斗七星勾勒出一個肥碩的大熊,得倒著看,北斗七星就成了大熊的尾巴。

我雲裡霧裡,沒看出什麼門道,就問王平,你去天文臺就用望遠鏡測量著畫這些嗎。王平說,應該不是,不過這個可以自己畫著玩。我說,那你去了測量什麼,測量了又幹什麼用。王平說,還不知道測量什麼,不過應該都是體力活。

我以為王平是去搞研究,聽他這麼一說,心裡還挺落差,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就問了句,那你搞這個天文又有啥意義。王平說,有意義。我說,你說說。他說,說不上來。冷靜下來,我覺得我又過分了,反躬自問,我做的事又有什麼意義呢。有什麼意義,我們都說不上來。

月亮缺的很多,我們都很失落。我不知道怎麼幫王平,王平也幫不了我。遠處的仙女峰沒有任何亮色,黝黑又神秘,我很好奇,夜裡的仙女峰會藏些什麼。

王平送我回去,我們就往我家的方向走,也是仙女峰的方向。鎮上的人都睡了,所有的燈也一樣,鋁皮手電電量耗盡,早已睜不開眼,因此,夜黑的很純粹,我們的失落也很純粹,這純粹加重了夜的重量。我們軟塌塌地在暗夜裡走著,鬆垮晃動,像兩條溯游的魚,始終遊不上去,很憂傷。我能感受到我們都還想說些什麼,各自努力著,卻始終開不了口。

路好長啊,黑暗也好長,給我一種我們得一直走下去的錯覺,彷彿一直走下去也不一定到得了家。王平問我知不知道旅行者一號,我說不知道。他說,旅行者一號已經飛出太陽系了,是目前人類飛得最遠的飛行器。我問王平,這個旅行者一號要去哪。他說,原本只是為了造訪木星和土星,完成任務後就一直往前飛,現在已經脫離太陽系,進入星際介質了。我不知道王平為何突然要說這個,也沒什麼想問的。

見我沒接話,王平自顧自說了起來:這個飛行器上,人類放了一張唱片,叫“地球之音”,上面全是地球上的照片,有長城,還有咱中國人在飯桌上吃飯的畫面,不僅如此,唱片裡還有世界名曲,各種語言的問候,是地球給宇宙打的最熱情的招呼。王林,你不覺得這個唱片讓旅行者一號有了生命嗎?

甚至有了感情,有了呼吸。我說,挺有意思。他繼續說,旅行者一號不僅拍過土星和木星的照片,還在最遠處給八大行星拍過大合影。你彷彿能想象來八大行星擁在一起,旅行者一號等他們互相靠近,嘴裡喊著茄子,咔一聲,給他們定格的畫面。聽王平這麼一說,八大行星還真在我腦海裡瞬間鮮活起來。

有了這張唱片,我覺得旅行者一號的心情時刻都是歡喜和激動的。就這樣,他帶著歡喜和激動,一直在星際介質,也就是星系與星系之間的過渡區飛行。過渡區,從這個星系到下個星系,中間沒任何發光體,他得自個在黑暗中慢慢前進,不急不緩,沒有聲音。據說進入下一個星系,他還得花四萬年。一想到得獨自度過四萬年的黑暗,我就覺得有一股淹沒人的孤獨。不過,正是這種孤獨,又讓他內心的歡喜和激動顯得那麼明媚動人。

王平有點動情,我雖不明所以,但還是被他和這個旅行者一號莫名感染了。他的話把我引向了一個非常遼遠的領域,我腦海裡浮現著一個飛行器在四闊無邊的宇宙慢慢移動的畫面,飛行器一片漆黑,不散發任何光芒,過渡區也一片漆黑,找不到任何光點,漆黑溶進漆黑,一切悄然無息,沒有任何蹤跡,但一切又在不斷變化和前進。

王平說,就因為這些,我常常為天上的事著迷。

王平對天上的事情著迷在鎮上可是出了名的,也鬧過一些笑話。大家都知道王平愛仰觀天象,有遇到難事的,都會專門跑去向他請教,讓他透露點天機。王平總是拒絕,說自己不會佔星,可來人以為王平謙虛,皆不死心,就讓他隨便說,想到哪說到哪。王平以為對方也對天文感興趣,話就多了起來,給對方娓娓道來。

他講什麼黑洞,黑洞就是大胃王,見啥吃啥,什麼它都想要,而且只進不出,吞多少東西,也不會有絲毫變化。王平說人要這樣,不管是誰,遲早得崩盤。王平又講什麼是空洞,所謂空洞就是在偌大的宇宙空間,有的區域一片黑暗,寸草不生,什麼都沒有。

他說最有名的是牧夫座空洞,直徑得有2。5億光年,也就是說,這一大片地方光也得飛幾億年,用天文望遠鏡看過去,黑黢黢一片,沒有一顆星星,更不會有光,生活在那裡只有無盡的黑暗。他最後總要昇華總結一下,這麼滲人的地方,就像是一座宇宙的囚籠,把誰關在那,都得瘋。

除了這兩個,王平還會給來人講太陽光的故事。他說太陽光從太陽裡生產出來再來到地球可能得幾百萬年,所以,我們感受到的陽光都是史前陽光。來人以為這些東西都是所求之事的原因,雖聽得雲裡霧裡,但也虔誠耐心,側耳等著想要的結果。

甚至有聽進去的還會反駁他,說,吹呢,太陽光到地球頂多幾分鐘,哪用的了幾百萬年。王平見對方插話,談興更佳,解釋的尤為用心。他說,太陽光是由太陽中心的光子反應得來的,也就是說,光子是太陽體內的種子,跟懷孕一樣,光子之間互相吸收,彼此釋放,不斷反應,變化成長,才能最終瓜熟蒂落,從種子變成太陽表層的太陽光,這個過程比不得人類懷孕那麼潦草,十個月就完事了,太陽光情況複雜,可能得發育了幾百萬年,所以,太陽光的質量才會那麼好,從那麼老遠的地方來到地球,又暖又亮,跟新的一樣。因此,我們照到的都是史前陽光。

說到沉醉處,王平有點微醺,他說遙遠的過去和現在透過這種方式連線起來,時空成了一個閉合的圈,我們感受著那些異常遠古的溫度,想想就讓人幸福。來人一副信服的表情,看王平說的起勁,可自己的事還沒聽到半句,心裡就有點急,按耐不住,就只能開門見山,問所問之事與這些複雜現象的關聯,王平一問三不知,就讓來人有點生氣,氣憤王平瞎耽擱時間,但又怕王平是不願真人露相,不敢得罪,只能悶聲帶著怨念離開。

鎮上的人覺得王平會佔星算卦,不僅是因為他愛仰觀天象,更因為王平曾開過一個全國估計都少有的火鍋店。跟我一樣,王平的工作履歷也算崎嶇,高考的時候,他原本想考南京大學天文系,後來,沒出意外,以不到分數線三分之一的結果未能成行,顧及家裡的情況,王平沒有堅持復讀,而是聽從父親的規劃,上了個橋樑測繪的大專培訓。那種培訓都很簡單,能搬得動儀器,能看得懂資料就算培訓結束了。

王平扛著儀器來到工地,這兒測測,那兒量量,幹得新奇又開心,可橋修完後,沒用半年就塌了。問題不知道出在了哪,也不一定跟王平有什麼關係,可王平內心受了刺激,覺得茲事體大,也深知自己的測繪是什麼水平,就不敢再抱著機器亂跑,於是辭職去了個冶煉廠鍊鋼。他說,去冶煉廠鍊鋼的原因是熔化的鐵水像太陽。離太陽那麼近,一般人怎麼能受得了,王平沒幹一個月,就回家了,跟堂哥在鎮上開了個火鍋店。

堂哥嘴利,在前面跑,王平見人就害羞,要麼躲在廚房打下手,要麼低頭在廳堂上菜、打掃,忙前忙後,好在他手腳麻利,活做得又周到,整個店子就像閃著光,蓬勃利落,可惜,顧客不多。所以,王平有大把空閒時間,他愛從手機上搜天象預報,只要手頭有紙,他就隨手抄上去,點菜桌牌的背面,收費憑據,沒多少賬目的賬單,都有他留下的筆墨。

有時候紙不夠用,他還會搭著直尺,整整齊齊又嚴謹認真地把細小的天象預報抄在牆上:5月01日01時16分,木星合月,木星在月球以南3。8度;5月02日21時29分,金星合畢宿五,金星在畢宿五以北6。3度;5月05日04時31分,土星合月,土星在月球以南1。7度;5月05日,15時,寶瓶座η流星雨極大期:ZHR=50…諸如此類,把每月的天象預報都謄抄上去。有的天象是百年難遇的奇觀,他還會配上簡圖,最後牆都被他畫滿了,顧客剛一進去,那氛圍還挺唬人,吃飯變得嚴正起來。整個火鍋店變成了天文主題火鍋店,堂哥本來有很大意見,可沒想到鎮上的人就愛吃個奇觀,有一段時間,火鍋店生意特別好。

可後來,新鮮勁過後就再沒人來了,因為大家總覺得怪怪的,不像是吃火鍋,像是進了城裡的科學館,渾身不自在。不過牆上的那些天象,卻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他們覺得這不大吭聲的王平天上的事情絕對懂得多。

仙女峰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隕石坑,也時不時會有流星雨,所以鎮上人開玩笑說王平可能被小隕石砸過,星宿附體,所以總跟別人不一樣。他們說王平小時候還挺正常,愛哭愛鬧,到處惹事,牙口好,所以打架愛咬人,身上有一股子狠勁,咬住就不鬆口,認準的理絕不服輸,以至於鎮上很多人的身上到現在還有王平的牙印,那牙印隨著年齡越長越大。

可長大後,王平就跟換了個人似得,整天瘦瘦弱弱,一聲不吭,見誰都客客氣氣,可能也是生活諸多不順,讓他有點自卑,也有點怯懦。不過,一跟他提天上的事,他的電量就瞬間充足起來,能滔滔不絕講個不停,像被人上了發條。鎮上人正是覺得王平整天想著天上的事,不著地,才覺得他去天文臺有點不現實。

鎮上人這麼想我也理解,畢竟誰也不知道天文臺是個什麼,這個名字他們只在電視裡聽過。哪怕是我這個在城裡住過幾年的人,也像王平他媽所想的那樣,覺得天文臺太高端了,只有北大清華的人才去得了。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買個門票,說不定能進去看個景,而要在裡面工作,如果不學這個專業,估計誰也不會有這種想法。王平小時候就比別人想得多,總能看見我們看不到的生活之美,花開了,我們會說,哇,好美。王平不是,他會想到人如果也能變成美麗的花,會不會心甘情願被根系在地上,哪也不能去。

在山上玩,看見蒲公英到處飛,我們會說,哇,好美。王平不是,他會想到,傘株飛走後,就再也見不到蒲公英母親了,要是每個小孩長大後都離開父母,且再也不能回家探望,那該令人多麼絕望。所以,不難看出,王平是個共情能力極為發達的人,看到什麼他都能跟人聯絡起來,或者說,在他眼中什麼都是人的共體夥伴,這樣,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麼對旅行者一號這樣一個原本冷冰冰的實驗機器會注入那麼多的疼惜和情感。

這樣的王平從小就喜歡風花雪月,星辰大海,而且特別擅長講故事,屁大一點的事,都能被他講的情緒洶湧,引人入勝。我們都以為他將來會做個文學家,可後來並沒有。

每個人最初的設想和最終的落點都會千差萬別,雖說人生也會有意外的驚喜,但意外的驚喜彷彿都是別人家的,很少會想起王平,也很少會想起我。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王平給我們說他在仙女峰上看到了很多流星,我們都不信,我還挖苦他,說他屁大一點的膽子,還敢半夜去仙女峰。王平像小狗生氣一樣,壓著喉嚨低吟一吼,假裝向我呲牙,我就不敢說話了,我們都怕他的牙齒。看我認慫,他又放鬆一笑。王平說,你們沒去成也沒關係,我可以給你們講講,你們聽我說,就當我們一起去了。

孟奇奇,大鵬,王林,王平,我們四個人一起去看流星。天太黑了,我們都怕黑,路過逝川的時候,我們一人抱了一隻熟睡的白天鵝,撫摸它們的翅膀,把它們叫醒,讓它們馱著我們去仙女峰看流星。山頂風很大,吹得星星亂晃,也吹得我們亂晃,因此,我們都很激動,心裡想著流星,流星,快來,流星。流星真就像聽見了一樣,嗖嗖的飛了過來,飛地很快,在天上穿過,像火柴劃不著的火星。

一顆,兩顆,三顆,越來越多,我們都來不及許願,更來不及閉眼睛。我們跳著,喊著,流星,流星,快來,流星。流星真就像聽見了一樣,嗖嗖飛來更多,天上下起了流星雨,我們甚至都能聽見那些流星集體扇動翅膀的聲音,像蜜蜂,又像蝴蝶。它們大多急急匆匆,一閃而過,又著急,又膽小,彷彿怕被我們發現行蹤,怕被我們捉了去關進小籠。我們揮舞著手中的衣服,喊著,流星,流星,別走,流星,讓白天鵝快馱著我們飛起來,流星飛得太快了,我們追不上,我們就飛到天上去,去雲上看流星。

當然,那個時候的王平是講不出這樣的故事的。不過,大致情節和那種悅然的情緒、詩意的氛圍跟這個故事很貼近。他當時的故事講的很粗陋,可那種感覺我一直都難以忘懷,上面這個故事,雖然像是一首短詩,可也很難讓我回到當初那種震撼和觸動。

王平總是能對喜愛的事情投以近乎詩意的熱情。雖然上了大學後,我們沒再見過幾面,也不再有兒時的親暱和熟絡,只是偶爾聽人提及王平在大學就跟入了邪教組織一樣,瘋狂加天文QQ群,線上線下忙活聯絡和天文有關的任何活動和事情。可惜,他所在的學校和城市沒幾個人對天文感興趣,他又沒錢去大城市聯絡走動,所以他心中肯定積攢了不少鬱結。這讓我想起高中時,我們一起去看日全食的事,藉此,也便能想象來他大學時能有多狂熱。

那會學校不讓用手機,大家的訊息都比較閉塞,也不知道王平從哪聽來的,說一個月後會有本世紀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日全食。王平逢人便說,但沒人相信。王平就用粉筆在學校的牆上到處寫上,7月22日,本世紀最重要日全食,天全黑。那會經常下雨,有時一天能下三四次,粉筆字留不住,王平就不厭其煩地寫。後來,為了省事,王平就找了根鋼筋,在牆上,樓梯臺階上,燈柱上,甚至樹上到處刻著,7月22日,本世紀最長時間日全食,天全黑。有人向老師舉報,王平整日不好好學習,只會散佈謠言。也有人造謠說王平生病了,得關進精神病院。學校知道他行為異常,學習成績也的確是沒有考上大學的可能,就有將他勸退的打算。但他的班主任人比較好,沒有找王平麻煩,還告訴大家,王平說的是事實。

我現在完全能理解王平當時的心情,他之所以想要那麼多人知道,只是因為他當時太激動,太興奮了,如果只讓他一個人獨享這份激動和興奮,他覺得自己會撐壞的,所以,他想邀請每個人都加入到這次難得的盛會中。可惜,學校當時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混亂,沒有組織大家觀看。

而所有同學哪怕知道了日全食的確切訊息,也沒幾個願意去看。馬上就要升高三了,我們那個小地方的末流高中,一年也沒幾個人能考上大學,學校到處刷著“知識改變命運”的標語,所以大家都想在高三升入重點班,好為將來的前途尋得個妥帖的保障。

那天,王平早早就做好了準備,不知他從哪弄了個電氣焊眼罩,藏在書包裡,專門來我們班找我。兒時的玩伴,就我們兩個在同一所高中,但我們其實沒什麼往來和交集,哪怕一週回一次家,也很少結伴,因為我很少回家。那會,我是一個死學習的典範,所有時間,除了學習,我幾乎什麼都不幹,只想著能早日實現學校到處宣揚的“知識改變命運”的標語,唉,現在看來,真是鬼話。王平來到我們班門口,喊了聲報告,只一瞬,大家就齊齊把眼睛聚在他身上,我能看見他在抖,臉紅的像燃燒的火苗。

他企鵝一樣張開雙手,搖晃著身體,彷彿給自己加油鼓勁,對我們老師說,他是我的老鄉,我家出了點急事,他要帶我出去一下。老師點了點頭,對我抬了下下巴,我就出去了。一出來,王平立馬活泛起來,閃電一樣拉著我跑。我們一直跑,一直跑,跑進大樓,爬上最高的樓頂。

他拿出電氣焊眼罩,罩在我臉上,讓我先看,一臉笑意,問看見了嗎。我仔細看了看,太陽的確已經少了一個角。他有點亢奮,說,王林,本世紀最長的日全食,你一定得看,耽誤不了你多少學習時間。

我給他們說了,他們看不看,我不管,看不到是他們可憐,但我得讓你看到。我雖然一句話都沒說,但心裡很動容,把眼罩又傳給他。太陽越來越少,到最後變成了牙瓣,天地昏黃,一切都模糊美麗起來,跟月牙的氛圍完全不同。再過了會,太陽和地球卯和在一起,我心裡一咯噔,耳朵裡彷彿聽到了巨型齒輪輕輕咬合的聲音。天空像被誰按了開關,完全暗了,能看見突然跳出來的星星,搖搖閃閃,如同有風。王平攢足了勁,對著天空喔喔地長喊,不一會,教室裡喔喔的聲音被他點燃,也此起彼伏地長喊起來。

我要去城裡考試了,離開鎮子之前,王平找到我,扛著天文望遠鏡,約我去仙女峰看流星雨。這次的流星雨不大,也沒什麼名氣,我們等了很久,什麼都沒等到。到處都是蚊蟲,悄無聲息地咬著我們,咬的人內心煩躁,又咬的人無動於衷。王平說,他可能的確去不了天文臺了。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他話。安慰他,不合適,似乎預設他本就不該去。

問為什麼,更不合適,因為原因太多了,各個都是刀子。我說,蚊子好多啊。王平往四周看了看,用燈給我指著地上的野花,說,這些花以前沒怎麼見過,透著月光看,顏色還挺迷人。我看了下,還真是,勉強一笑,說,這些花可比流星耐看多了,圍著我們就像專門給我們長得一樣。王平驅趕著蚊子,說,蚊子是太多了,野花圍著我們,蚊子也圍著我們,生活不就這樣嗎,既令人幸福,又讓人飽嘗痛苦。我默默想著,如果這次進城還沒找到滿意的工作,我不知道我還能幹什麼。蚊子好多。

之前,王平讓我看過他的錄取通知,一個簡訊並一封郵件,從郵件留的網址點進去,是中國科學院雲南天文臺,王平說的沒錯,他的確是被天文臺錄用了。我查了查,王平要去的是太陽觀測站,做觀測助手,地方在撫仙湖,具體工作是基礎測量,看來王平又幹回了他操作儀器的老本行,只不過這次不是測橋量路,而是測量和太陽有關的諸多星辰天象。

觀測助手,一聽就是個體力活,錄取郵件裡說這個工作操作重複性很高,也沒什麼工資,基本上管吃管住後,就只給少量補助。天文臺也是個實誠的地方,不玩花花腸子,在郵件裡還給了條提醒,說條件是有點艱苦,應聘者可酌情考慮是否報到,只希望,一旦決定,務必在截止日期前及時回覆。這樣的崗位,既需要較高的天文素養,又要有很強的動手能力和奉獻精神,的確不太好招人。王平搞過橋樑測繪,煉過鋼鐵,又修過汽車,還會電焊,火鍋也懂一些,最主要的是,他腦子裡全是天上的事,比誰都專注熱忱,這麼看來,還真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

可王平說,他可能去不了天文臺了。他這麼說,我很難過。王平說他心裡也越來越沒譜,不知道去了天文臺能不能幹好。天天失眠。如果幹不好,回到鎮上汽修也幹不成了,因為他還沒出師,要想接著幹,就得重新再學幾年。我說,技術你都學得差不多了,為什麼再回來又得重學,直接上手不就行了。王平說,凡事得有個資格,師傅沒認可你,你就沒這個資格,沒這個資格,就沒法參加汽修資格證的考試。

再說,汽修廠巴不得讓你再當幾年免費勞力。我說,先拿汽修證,再去天文臺。王平說,世事兩難全,拿到證還得半年,去天文臺只剩下個把月了。王平說他研究過天文臺的官網,這種單位很少有社會招聘,錯過這次,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下次就是有機會,估計那時候更走不了了。

其實我們都知道,對於汽修資格和天文臺,不用任何猶疑,王平肯定會選擇後者。而且聽說王平他媽後來也鬆口了,她鼓勵王平,真想去天文臺的話,就去看看,不行了就再回來。王平他媽早就知道天文臺的事是真的,跟傳銷沾不上邊,她也知道兒子喜歡這些東西,之所以不願他去,一是覺得兒子去了那也搞不了研究,只是替那些搞研究的人受苦,怕天文臺把王平用的太紮實,不當人待。

另則,家裡人都離不開王平。她打掃王平房間,從床底清出幾大箱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她看不懂的東西,數字符號,星星圖表,冗冗雜雜,撲面而來。紙張都有些發潮,泛黃蜷曲,有的字都被水洇開了,看來有了年頭。她再看了看牆上,全是鬼畫符一樣的星圖,這嚇到了她,她覺得還是得讓王平去天文臺看看,不然,怕王平腦子受刺激。

而王平之所以動搖,是因為妹妹。有天,王平回家,老遠就聽見父親和妹妹吵,妹妹歇斯底里喊著,就要學。父親說,學了有啥用,學了你也跳不成人家那天鵝樣,不給你媽幫忙,一天就知道瞎玩。王平看見妹妹抹著眼淚往出跑,父親抬著一根柺杖,指著門還在罵。王平追了出去,人早不見了,他就去學校門口找他媽。他媽在初中門口賣灌餅,老愛穿著妹妹的退舊校服,瘦矮的身材,褚紅的臉,推個小車,在風中不吭不響,等著孩子們放學。以前,她老在小學門口賣,還總讓妹妹去幫忙,妹妹很沒有面子,抗議過幾次,她就挪到了初中門口。

可小孩子嘴饞,生意好,初中的大孩子不喜歡吃灌餅,小車經常很冷清。他媽只盼著妹妹早點上初中,她好挪回小學,妹妹現在四年級,快了。王平走到校門口時,一群孩子正圍著買灌餅,他媽彷彿身上長了八隻手一樣忙亂,妹妹雙手撐開塑膠袋,等著媽媽把灌餅放進去,幫忙收錢。

兩個人都穿著校服,頭也不抬,投入又忘懷,生意很好,她們一身的喜悅難掩。穿著校服的兩人,像是姐妹,配合默契,無需言語,滑稽又令人辛酸。妹妹臉上紅撲撲的,收了錢,還不忘給人一個微笑,彷彿早忘了之前和父親的不快。鎮上來了個跳芭蕾的老師,女孩子們都去學了,妹妹也想去,父親不讓,妹妹偷偷看別人跳過兩次後,就再沒去過,真是個柔順的孩子。

大家的生活都是一團漿糊,我進城考試後就沒再回去,忙著做一些散工,好補貼日用。王平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可為找工作的事連軸奔波,也就日漸淡忘了,且後面發生了一件小事,因為我,王平上了電視,引發了一些輿論風波,大家在網上都對他指手畫腳,給王平增添了很多煩惱,也傷了他的自尊。因此,我頗多愧疚,不好意思再去打探他最終的選擇。

我真的很想去電視臺工作,當一名電視記者,瞭解了王平的痛苦始末之後,我更想去電視臺工作了。筆試很順利,我考了第二名,最終只錄取兩個,所以,面試如果不出差錯,我會有很大希望。筆試第一名是個瘦瘦的姑娘,扎個馬尾,人長得漂亮,說話也利落,問什麼她都能像個電腦一樣答得滴水不漏,看來練過。我肯定說不過她,但我知道電視臺也肯定想招男記者,就跟醫院想招男護理一個道理。所以,我不搶第一名,當第二名也不錯,畢竟,我在學校也一直是千年老二,上癮了。

面試的時候,大家談的其樂融融,面試官很客氣,我能看見他眼睛裡閃爍的光芒。他們對我當護理的經歷很感興趣,讓我詳細說說,我沒掌握好分寸,說了一大堆,情緒洋溢,身上都出了汗,且把能抖的機靈都抖了個遍,他們笑的前仰後合,我心裡暗想,這事估計能成。

最後,他們簡短問了下,讓我策劃個採訪我要怎麼做。我沒理解到位,就把王平的故事有頭沒尾地給他們講了一遍,能看出來,他們聽得有點不耐煩,也不笑了。最後,面試官問我具體怎麼採訪,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腦子一直,就說,我們熟,直接找他就行。面試官點了點頭,在紙上記著什麼,寫完,對我一笑,說,很好,可以了。

很好,可以了。這句話讓我激動了一週,一週後結果出來,我以第五名落選了。後來一打聽,我才知道他們還是嫌我學的專業不好,護理跟新聞完全不對路子,且我連個採訪流程都說不出來,雖說有個新聞的第二學位,但他們怕這也只是個聾子的耳朵。我很懊惱,但也認栽。

電視臺後來專門去採訪了王平,成片在一檔民生欄目裡放,叫“要扒民生眼”,原本沒人看的節目,那天的收視效果奇佳。支援王平的人有一大堆,挖苦說酸話的更多,他們勸王平腳踏實地,先把一家人的生活過好,有好事者還專門跑到王平家,給王平做思想工作,捐錢捐物,勸他現實點,願意給他安排更好的工作。王平內心很受傷害,但生性太軟,還是感激了別人,請他們吃了飯,一一送走。

這件事一時成了熱點,網上論爭的兩撥人誰也說服不了誰,甚至引發了罵戰。王平只關注網上的負面資訊,天文在他心裡第一次給他帶來恥感。

後來聽說,有些閒得慌的人還來騷擾,王平不厭其煩,就從樓頂把天文望遠鏡朝他們砸了下去。不過,還是沒嚇退那些人。電視臺看這個事有戲,就持續跟進採訪,態度模稜兩可,既不鼓勵,又不否決,一副隔岸觀火的表情,攪得王平一家成了鎮上的焦點,生活一片亂,雞犬不寧。我沒想到自己沒幫上什麼忙,還放大了王平的煩惱,心裡越發沮喪,也很慚愧,給王平打過幾個電話,他一個都沒接,我便再不敢聯絡他。

突然有一晚,他給我打過來,疾風暴雨對我喊著,你給電視臺說我幹啥,我他媽招誰惹誰了,你是覺得這樣,我就能去天文臺嗎?以後誰他媽都別再跟我提什麼天文臺了。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電話就掐了。我的臉又辣又紅,眼淚很憋,又流不出來,異常難過,打過去,一直打不通。

銀行我也不抱什麼希望了,感同身受,我已能理解來王平的絕望。雖說我對銀行不感興趣,但考慮到我餬口都困難,頓時對入職銀行有了一股發自內心的渴望,覺得銀行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我內心忐忑,買定離手,把所有寶壓在最後一註上,期待著命運的最終反轉。不料,意外還真光顧了我一次,我真被錄用了。事後,我問他們怎麼願意招個男護理。

他們說,學護理好啊,護理脾氣好,再說,銀行就是個體力活,得要男的,男護理更好,我們是小銀行,顧客本就不多,能來的都是親親的上帝,一定得伺候好。他們還說,招我還因為我練過鉛球,希望我團建的時候能把大家操練起來,大家在銀行上班,腰和脖子都得好,練鉛球,省事又管用,還節省預算。我默然一笑,覺得蠻好,蠻好。

一切步入正軌,雖然很忙,糟心事也多,但心裡安定,舒了口氣,終於不再有無頭蒼蠅般飄零無依的驚慌感。給家裡打電話,也會小心翼翼跟母親問問王平,母親跟我說後來電視臺又去了幾回,換了副嘴臉,大加宣揚,什麼理想主義的弧光,什麼夢想在現實點亮,鎮上人都很興奮,也開始覺得王平了不起,大家都希望他能去天文臺,為鎮子爭光。

王平本來都說好要去了,誰知他爸因為之前的生活受到電視臺的影響,採訪前不願配合,和電視臺起了一些摩擦,沒踩穩,不小心摔傷了那條好腿,現在拄著雙柺也出不了門了。事已至此,王平心裡越發揪扯焦灼,他爸雖無大礙,但估計王平一時也走不開,所以最終也不知道王平到底是去還是不去。我跟我媽說王平要是去了,第一時間告訴我。我媽說,去個啥啊,一鍋子粥。

一天,我無意中看到關於旅行者一號的新聞,說它現在飛到了距太陽112億公里的地方,飛行器上的三枚核電池,電量已所剩無幾,最多可用到2025年,屆時,它將失去動力,並和地球失去聯絡,成為一顆沒有方向的航天器,流浪天際。不過,雖然失去了動力,旅行者一號的慣性還會推著它繼續前進,4萬年後,它將抵達下一個星系。

當初,王平沒跟我說旅行者一號將會失去動力的事,我一想,到時候它既沒有動力,又要和地球失去聯絡,默默地在四萬年的黑暗中踽踽獨行,頓時傷感萬分。

不過,好在它還有慣性,能推著它一直前進。我想起之前提到過,王平小的時候身上有一股子狠勁,那會,他愛哭愛鬧,到處惹事,牙口好,打架愛咬人。只要被王平咬住,他就絕不鬆口,他槓上的,輕易不服輸,我現在身上還有他的牙印。

所以,我想天文臺王平肯定是會去的,我不擔心。

【紅地毯佳作】光明團

標簽: 王平  天文臺  我們  流星  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