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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樹連枝

作者:由 淨弋 發表于 書法時間:2020-05-21

我彷彿生來,就是站在長安大街上。靜靜的在風中,我是丟在紅塵的種子,我是一棵菩提樹,我是一棵不會言語的菩提樹。

在時光的默默注視中,多少世事匆匆與我擦肩而過。我曾掬過一把黃沙,只是風一吹過,就點點消逝在我的手中。

不負如來不負卿

三百年前,大唐和尚。他一個人合十盤坐在我的腳下,撫摸著我日漸老去的皺紋,喃喃細語:“究竟什麼是紅塵?我終日誦經唸佛,也未見得參得透。”他沉默垂頭,不過一會兒便自嘲笑了起來,“你是一棵樹,我怎麼會那麼傻,認為你會知曉世事,期待你能……”

正是月白風清,葉子微微搖曳,我抖落菩提果一顆,降在和尚的懷中。迷迭香隱隱在果實中間飄逸出來。

在夢中,紅蓮妖嬈,燃燒到天的盡頭。

我是白衣素裳的玄奘。在夢裡,他依舊問了我那個問題:“究竟什麼是紅塵?”

我指向那一團團紅色的火焰,讓他去挑出在他心中最稱心如意的紅蓮。

我盤坐在蓮池畔,在微笑中冥想入定。

隱隱中有細細碎碎的聲響,心念著已過去了兩個時辰。

他眉頭緊鎖,低垂著頭顱。

紅蓮株株,很難尋覓到最為稱心的那朵。尋尋覓覓中,好不容易尋得一株鐘意的,卻又不知是否要擷下,因為只能摘一次,也只好作罷。走到盡頭,才發覺手上是一棵紅蓮也沒有。所以,他空手而歸。

我說,紅蓮就在你的心中開過——這就是紅塵。

幡然醒來,他磕下一個響頭,翩然而去。

我默默凝視著他的背影:一劫一情一難一悟,你何嘗不是紅塵。

四個月後,長安十字街上,他被處以腰斬極刑。

“跟高陽公主私通,想不到高僧亦是性情中人。”

“紅塵滾滾,高僧是情難自禁。”

各種明嘲暗諷,卻壓不下臺上辨機挺直的背脊一分一毫。

血色的黃昏,像昨日的紅蓮漫天,侵蝕著蒼穹的清朗明淨。辨機屍骨的痴情等待,終於侯來悽然的高陽。

她,拿來了針線,一針又一針,流光飛舞,編織與辨機昨日纏綿悱惻的回憶。針針是淚,針針噬血。

“據說,釋迦牟尼頓悟的那棵菩提樹,前生是一個愛他的女子……辯機,希望來世,你可以成佛。下輩子,再見到我,就遠遠地躲開,不要來尋我,不要來找我,知道嗎?”高陽緊緊抱著辨機縫好的屍身,彷彿想要將之揉進骨血。

辨機的魂魄碎了,無淚無悲無喜,卻喃喃自語:“千千萬萬人中,渡我寂寞,懂我風骨,唯高陽一個。辨機,不悔不怨不恨,不負如來不負卿。”

在我的腳畔,辨機看那蝕骨的火焰,湮滅最後的一抹斜陽。

任他明月下西樓

那一年的四月,柳絮隨風飛揚,美煞一片芳華。幾片柳絮停在我的頭頂上,吱吱喳喳地說著汴京的繁華。

……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時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那年,年輕的趙匡胤靠在我的枝椏上,幽幽笛曲,吹起一夜的溫涼。

“生靈塗炭,哀鴻遍野,便是這改朝換代終是逃不過的劫難……”那夜過後,趙匡胤把我的果實帶去汴京,埋在泥土裡。不足一年,我便已蓊蓊鬱鬱,隱有參天之勢,時人奉我為“佛陀樹”。

風風雨雨過百年。宮牆內權欲紛爭、生死惡鬥、悲歡離合,輪番上演。我再也沒有遇到過一個辨機——問我什麼是紅塵。因為,我就在紅塵深處,紅塵深處就住著無數個我。悵然若失充斥著心胸,我但求尋得一個純粹的知己,不求與之對月共飲、暢談古今,只望能在朗朗清空下聽之心事,在夢中解之心結即可。因為,我只是一棵樹,一棵不會言語的菩提樹。

他雅緻風流、清朗俊逸,長吁短嘆中自有一番落花離愁。夢中讀得他心思不在紅塵,遁隱世外,於他於這個末世亦是一件美事。可惜,他站在紫金之巔,是這個皇城的主,天命所定。

屏退所有的太監侍女後,他喜歡靠在我的腳畔,訴說著屬於詩人的那份潮溼的思緒。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願做那采薇人,終老於南山。他說,縱有三千天姿國色,亦無一人可相對;他說,一個皇位,就是一道銀河,把知己擱淺在萬萬人中;他說,高處不勝寒。

他,是如此的寂寞。辨機尚有一個高陽相伴八年,他卻沒有一刻可與知心人盡訴衷情。

“趙佶,趙佶!醒醒!”夢中的他,酣然大睡,嘴邊掛著滿足的笑意。我一下又一下地輕撫他的頭,只有在夢中,他才能睡得如此之安穩,高枕焉能無憂?

睡眼惺忪中,他看到的我著得一身水綠輕紗,曼妙嫋娜——我化身成為一個女子。

我夜夜入夢,他時而吟詩作對,時而揮墨成書,調素琴,奏簫曲。

眼見日子快到,我就再未在他的夢中出現。恍惚了數月,他終在一天夜裡,帶回了一個女子。

“師師。師師。你的名字真好聽。原來冥冥之中,我們早有聯絡。”

不知怎的,那天夜裡,我的心裡,有一滴淚,悄然滑過。

好景不長,北宋的運數每況愈下。他和宋欽宗兩人被擄走至金地。師師逃走,在巷子與金人的縫隙之間,吞金自殺。

我與佛在夢中相見。

我跪倒在佛跟前,請求佛救出趙佶。

他慈悲地望著我,像望著塵世間的鬱郁黃花一樣,沒有言語。

佛,手一揮,靈丹從我體內而出。

醒來,我知道,佛已經給了我答案。

二月初,寒意料峭。我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起來。趙佶抱著我,“原來,她不是她,你才是她。”

趙佶心臟的位置有一棵樹苗在茁壯成長。我在微笑中,慢慢地閉上了雙眼,化成一縷青煙,冉冉飄向不知處。

我是人間惆悵客

西風獵獵,大漠孤雁,黃沙滾滾。我在戈壁,把自己站成一棵千年不倒的胡楊。我還存有一點前世的記憶,不過卻很蒼白:我是一棵菩提樹。

我對一個人的印象很深,他常常獨自一人來到戈壁灘,把他的馬栓到我的腿上。然後,他會取出酒囊,咕嚕咕嚕,一飲而盡,似乎很痛快。

但是,他的眼光常在遠方,不知在眺望幾何,眼神很是惆悵。有時,喝了烈酒,他還是會醉的,他會對著我說很多話。他叫高長恭,人送“蘭陵王”美稱。他為北齊保住半壁江山,卻從不居功自傲,但常遭小人嫉恨誣害。他願快意江湖,瀟灑紅塵,但他放不下他的親哥哥,放不下那個孤軍作戰的皇。

“家事親切,不覺遂然。”他的一番深情,卻被親哥哥誤以為他想把“家事”變為“國事”,欲取而代之。

我唏噓不已。他是他的親弟弟,一心熱血為之。忌之?真是可笑。

他的熱淚尚未落下,便幹在西風中。

如此一個重情重義的男子,最後卻要被歷史的韻腳傾軋致死。

這次,我可沒有菩提果可下。菩提果?從前,我是這樣進了人的夢中?可是,我現在是一棵千年的胡楊,只有扭曲變形的樹幹和那一樹的黃葉,還有那延綿數千裡的老根。

此次一別,他就再也不會再策馬揚鞭,到這戈壁了。

他會喝下那毒酒,會在最燦爛的年華死去,會悲慟大呼:“我忠以事上,何辜於天而遭鴆也!”從此,訣別紛擾紅塵,隻身離去。

他又嘆了一口氣,這次他沒再昂首豪飲。他把酒囊裡的烈酒悉數倒瀉在我的腳畔,來回了三次。我一驚,他在祭奠何人?

“在北齊眾多皇子中,我出身最低。宮裡的人瞧不起我,甚至兄弟姐妹也冷眼於我。漸漸地,我就養成孤僻寡言的性子,也就越發少人願意接近我。父皇怒稱我喜怒不定。可是,唯獨哥哥,唯獨他,給了我人世間的最溫暖。”

“是他,當我在雨中罰跪時,用傘為我撐起一片天。”

“是他,當宮人欺我弱小,斷我膳食時,為我送來熱騰騰的荷葉雞。”

“是他,當我被幾個兄弟壓著,差點受那胯下之辱時,挺身而出,把他們打得鼻青目腫。為了這件事,他被打了二十板子,一月不能下床。”

“所以,無論此次回去,他如何待我,我都甘之若飴。”

我想,在他心中,哥哥就是那朵不敗的牡丹,永永遠遠開在他的心尖上。儘管,他已經察覺出花已變了味。但是,那些記憶足以讓他生生世世躺在溫暖中。

罷了。事已至此,就由他去吧。有此果,必有其因。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卸去一身風霜,我跪在西天。

“菩提,歷經生生世世,看盡凡塵滄桑。你可看清箇中奧秘。”菩薩並沒望向我,依舊如常入定。

“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越是深入塵世,我便越是被這人世間的一切,生出千般智慧。”

佛陀說,我在紅塵紮根太深,這西方無盡的清冷寂靜並不適合我。

佛。無言,手一揮,我便再次墜入凡塵。

這一次,我化身為一個男子。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幾個女子迎面而來,端的是風流韻致。

走在前頭的女子,眉目如畫,自有一股如蘭的氣質。方才那句話,若出在其他女子口中,定會顯得輕佻無禮。但是,從她的檀口而出,這句話卻變得自然大方。

人世間會有一人或一物,與你前世便有緣。我想,我已經尋到了。因為,她的心胸中,分明有一棵樹,隱有參天之勢。

標簽: 紅塵  辨機  紅蓮  菩提樹  一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