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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地球

作者:由 李馳翔 發表于 書法時間:2021-12-15

1。

行者。

行者,時間到了。

冷冰冰的聲音從他的肌膚表面劃過,讓他幾乎哆嗦了一下。

“行者,生理資料顯示,你醒了很久。”

他不得不睜開眼,金屬倉門半開著,他看到的是藍的近乎虛假的天空。行者從營養液中坐起,手臂肌肉流暢地完成了支撐。在他躺著不動的這段時間裡,機器幫他完成了機體恢復的全部流程。冬眠結束了,他沒理由再躺在這。

行者從冬眠艙邁出腳來,眯著眼看營養液沿著他肌肉的紋理蜿蜒前進,就像泉水在山澗上流淌,過了一會,它們滴落在草地上。他站在原地等待眩暈感消失,他恢復的很好,液體的流動、草皮的柔然給他的肌肉、以及他的心帶來的酥麻感被他感知到了。

時空室像宇宙一般寂靜。

短暫的適應之後,行者徑直向出口方向走去。在出口旁,他換上宇航服,門隨即開啟,階梯出現在他眼前。行者走的很慢,這使系統誤解了,一個機械臂手從階梯旁伸出,遞給他一柄手杖,他沒有接。他走了一會,階梯到了盡頭,地面世界理所應當又毫無徵兆地出現在他面前。

風,帶著沙礫,打在頭盔上。以往,當行者感到寒冷,他就扯一扯風衣,現在,宇航服把他包裹的嚴嚴實實,頭盔遮蔽了所有噪音,他數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卻感到愈發寒冷。被沙礫矇蔽的天空能見度很低,行者看見極高的地方有紫色的光線。他低下頭,沿著導航儀指引的方向走,在沙礫打在頭盔上的時候,想象沙礫打在頭盔上的聲音。

那首歌怎麼唱的——離家千萬裡。行者知道,這是他完全陌生的星球了。

調絃師喚醒了行者,一定是需要他尋找些什麼。行者不緊不慢地走著,逐漸適應了這裡的風、岩石、光和沙子,他不知道在地面上走了多久,只知道有一次坐在石頭上休息的時候,誤以為自己剛從冬眠中醒來。他不時偏離導航的方向,再用許多天折返回來,時間對他來說意義不大。

在一塊岩石旁,行者踩到了某種東西,腳陷進地裡。他蹲下來檢視,發現那是潮溼的泥土,他隨即明白了調絃師需要他尋找的東西。他用試管收集了一點泥土,繼續向前走。

水,撥開頭盔上的沙子,水出現在他眼前。沙礫的聲音消失了,水流聲在行者腦袋裡響動。儘管他看見泥土時就有所預料,當水真正出現,他還是感到難以抑制的悸動。他在水邊蹲下,想要取掉頭盔,卻被某種力量阻止了。

“執行你的任務,行者。”

在行者的宇航服裡,有一個試管,將裡面的東西倒入水裡,只要條件得當,再加上一點運氣,它們將成為“種子”——運氣不好的話,也不過需要多重複幾次。行者從懷裡掏出試管,一個金屬質感的東西從他手邊滑出來,掉進水裡。

行者只用了兩秒鐘就明白了那是什麼。他跳入水中。

“行者,你不能這麼做,這不符合規定。”

他關閉聯絡器,開啟頭頂上的探照燈。

這束光成了黑暗的水底世界唯一的光源。行者用它鎖定了掉落物,那個東西在探照燈照射下閃爍著暗淡的光,他知道一旦移開,這束光就會消失。行者的目光緊緊追隨它,身體跟著它一起下沉。黑暗在他身邊收緊,那件東西在他眼中卻愈發明亮。

他不斷地下沉,放佛撥開凝固的時間一般,向更深處進發。沒有一點徵兆,那個東西未曾發出一點聲響地落在了水底的岩石上。行者把它抓在手心,那是一塊懷錶。時間定格在十一點十一分。

回去的路上,行者開啟聯絡器。調絃師冷冰冰的聲音傳出來。

“行者,你無權這麼做。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停頓了片刻,這個聲音說“你知道,我們不能失去你。”

“對不起。”行者攥緊懷錶。

行者記錄:大氣成份:CO2 約20% O2 10%

N2約70%

發現疊層石。發現液態水。種子已投放。

2。

調絃師只有在需要他的時候才會喚醒他。

行者是調絃師手中心愛的琴。但這並這之中並沒有任何能在人類情感中稱之為愛的東西,調絃師愛護琴,只是為了延長琴的使用壽命。

現在,行者從冬眠中醒來,發現時空室的地面已經變成了金屬,腳踩在上面冷冰冰的。相比之下,行者當然更喜歡草皮,但調絃師這麼安排自有他的用意。調絃師總是對的。

他走向門口,發現儲藏室裡並沒有宇航服,只有幾把老式——不如說是古董槍。行者從裡面選擇了勃朗寧M1910,這種槍的優點是後坐力小、殺傷力大。更重要的是,在行者還在混在街頭的時候,這種槍救了他不止一次。行者熟練地拆卸掉M1910,卸掉裡面的餘彈,上油,然後重新組裝起來。他的身體已經記住了整個流程,寫入骨子的小手段,多少年都忘不了。

他把手槍別在腰帶上,帶上一些必要的裝置,進入出口前,他給自己套上一件外套。

他來到星球的表面。一隻半人高動物不知道從是地方閃出來,從他的身邊快速跑過。行者掏出手槍擊斃了它——正中腦門,他檢查一番,發現虛驚一場,不過是食草動物。行者意識到兩件事:第一,他能直接呼吸。也就是說,這裡的空氣適宜人類生活。(他敏銳地意識到含氧量偏高)這應該是調絃師已知的事實,否則也不會不為他準備宇航服。第二,地上的生物他不認識。

也就是說,出現了偏差值。

這應該就是調絃師喚醒他的原因,行者想,但任務不會太難,只是M1910就足以應付的程度。

行者腳踏的土地長著藍色的草皮。他向著植被生長旺盛的地方走,不時有動物從他旁邊經過,有些動物會停下來,對行者好奇地張望,也有看似兇猛的動物打行者的主意,只要行者朝天開槍就足以嚇走它們。他幾乎沒遇到什麼危險。只有一頭似乎被飢餓衝昏頭腦的一米多高的生物,朝著行者衝來,被行者殺死。

行者檢查“襲擊者”屍體的時候開始意識到事情沒那麼簡單。越是向前走,出現的動物越巨大,就像畢加索筆下的線條和曲線隨意堆積組成的怪物。行者覺得,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世界的一種敵意。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看不到頂的樹木代替了草皮,把天空遮蔽的嚴嚴實實,勃朗寧的響聲在林間迴盪。行者感到一絲沮喪,他親手種下的“種子”發芽了,卻長出了錯誤的枝幹。不知道這和他擅自跳入水中是否有關。

但這種偏差仍在調絃師自己可以修正的範圍內。調絃師喚醒他只是為了給他看這些嗎?給他上上一課,讓他感到愧疚?行者從未考慮過調絃師會有這種興致和幽默感。

“襲擊者”藍色的鮮血弄溼了行者的鞋子,讓他每走一步都感到粘稠和噁心。森林靜悄悄的,偶爾有動物的叫聲傳來,在叫聲遠去之後,只會讓這裡顯得更加死寂。

在快要走出森林的時候,行者覺察到了不一樣的東西。那是一片空地,地面上散落著許多石頭,那種排列像是人工所致。像是……部落。他咒罵了一聲,蹲下來觀察那些石頭,這時,從森林裡走出來一群生物。

他們看見了行者,站立在原地面面相覷。行者蹲在石頭旁,把雙手舉過頭頂。他不知道對方能否理解他的用意,但過了一會,他們慢慢地向他走來,行者發現他們身高在兩米左右,他向對方伸出一隻手指——這讓行者覺得自己像是露西[1]。

他們中的一個,突然尖叫起來,順著他的目光,他們看見了行者腿上藍色的、已經乾燥的血液。這讓他們認為行者是危險的,或至少威脅了他們的食物。

幾根棍子架在行者脖子上。那是用天然石柱做成的,行者一眼就辨認出來,他沒有躲閃,任由自己被捆綁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

之後,他們彷彿遺忘了行者。

行者口袋裡的匕首隨時可以割開綁在身上粗糙的繩子。但他沒有行動,行者認為,安靜地等待對方處置是很好的保持善意的方式。行者很快發現不時有那種生物躲在石頭後觀察他,他假裝不知。在他們觀察的時候,他也在觀察他們。

夜晚,他們中的一員從行者面前走過,他躲閃地看了行者一眼。過了一會,他又走回來。

他似乎把行者當做了神靈或石頭,對著他不斷說著什麼。

行者把這當作這些生物的試探,並不打算迴應。

翻譯器始終開啟著,在一段時間的辨認和識別後,再加之想象,行者領會了他的意思。他發現對方不斷地重複著一個單詞,從語境上判斷,那個詞沒有實際的意義,很可能是個名字。在對方的種群裡,只有地位很高的人才會被賦予名字,行者猜測這個名字屬於族長。

對方向他傾訴:族長認為他(行者)是天外來客,準備拿他做祭品,以此提高地位。而他本人想到村子外面走一走,但又害怕隱藏在黑暗中的怪物。

“我覺得,他們不該把你關在這裡,你不屬於這裡。”他說。

從身高上判斷,眼前的生物應該還未成年。

行者等待這個“小孩子”自己走掉,他沒有做出包括表情在內的任何迴應。但他眼中閃爍的笑意鼓勵了對方。

“你和我們看起來不一樣,你來自哪裡?”那個生物問。

在嘴巴張開的一瞬間行者就覺察到了危險的資訊。如同是整個宇宙的黑暗在注視著他,他會暴露自己,會暴露整個人類。從樹林中穿過的風吹拂在他臉上,行者感到胸口痛苦地搏動,口乾舌燥,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從他胸口中湧出,藉由他的嘴,逃脫出來:

“我來自地球。”

有聲的語言使對方愣了一下。“小孩子”用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這些話來自行者,這使他明白,眼前的,幾乎嵌在石頭裡的奇怪生物,竟是和自己一樣的智慧生物。

他幾乎是用顫抖地手和牙齒一起解開了綁在行者身上的繩子。在這個過程中,行者始終緊閉雙眼。

他放走了行者。

離開之前,行者打死了許多躲藏在村落邊緣的大型食肉動物。他不斷地開槍,直到打空M1910彈匣裡所有的子彈。

連綿不斷地槍響使部落裡的生物生出恐懼和敬畏兩種感情,他們趴在地上整整一天沒有起來。“小孩子”在注視行者離開之後,也從部落裡消失了。

回到時空室的行者幾乎沒做任何停留,自己步入冬眠艙。

調絃師沒有詢問他。行者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那個生物的面容。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行者咬著牙吐出每一個單詞,像是發洩一般地重複著這句詩,漸漸沉睡過去。

他明白,調絃師會擺平剩餘的一切。

行者記錄:大氣成份:N2約66%,O2約32%,CO2約0。03%。

發現矽基智慧生物,已形成群落。

3。

溫度適宜,空氣中的含氧量也沒有問題。

行者已不記得這是第幾次像這樣走在這個星球上。他腳踩著草皮,鬆軟的泥土讓人不能走的太快,眼前出現的是熟悉的植物,桉樹、橡樹、灌木叢,這個星球正在被他——或者說被調絃師改造的越來越適宜人類居住。

行者有的是時間。他躺在一棵樹下休息,一隻兔子撞進他懷裡。

他早就厭倦了營養液,便決定把兔子烤了吃。燒烤的香味越來越濃,隨著風飄散到遠方。儘管行者的味覺早已退化,吃什麼都味如嚼蠟,在他咬著烤焦的兔子腿時,他還是感動的幾乎落淚。

這讓他想到自己的過去。在他還是小混混的時候,經常烤這樣那樣的東西給分給別的幹部吃。他們蜷縮在街角迅速地吃掉食物,有人會在抹乾淨嘴後對他說他應該去做個廚師,行者覺得這不全然出於奉承。後來,行者在一次行動中失手殺死一名幹部,逃到另一座城市,成了推銷員。

每天下班之後,行者都喜歡去酒吧。

“要什麼?”調酒師會問他。

“啤酒。”他會回答。

然後調酒師會遞給他一杯咖啡,並告訴他喝酒傷身。

她叫Lilith,兩年之後成了他的妻子。他們在他30歲生日那天結婚,之後,他和她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

後來,她離他而去,去了很遠的地方。行者因為案底無法跟隨她離開。他安慰自己,Lilith的離開並不存在愛或不愛的成分,只是單純的趨利避害,這樣想會讓他好受許多。

在出發之前,Lilith擁抱了他。站在登機口,她對他招手,過了一會他才意識到她在呼喊著什麼,但他既聽不見她的聲音,也看不見她的臉,淚水很快模糊了一切。

他就是在那時成為行者的。妻子離開後他心如死灰,他想過用酒精麻醉自己,開啟冰箱卻發現裡面只有果汁。Lilith一向反對他喝酒。沒有再逃的必要了,這麼多年行者已經累了。他到家對面的警察局自首。

“你做了什麼?”值班的警察問。

“我殺了一個人。”

警察緊張地看著行者。行者看見他向後退了半步。

“詳細些。”

“什麼?”行者愣了一下“是在五年前,死的人是幫派的小混混,名字及……”

行者看到警察明顯表情鬆弛了下來。他幾乎可以想象他在心裡抱怨:“真是的……這種時候還……”

“拿個號等著吧。”警察指了指門口的椅子“坐那。”

行者拿到的號碼排到了五十名開外。在這種特殊的時候,警察局幾乎變成了懺悔室,大到殺人放火,小到小時候偷過一支鉛筆,都有人前來自首,許多人但求一死,還有的人則是尋找慰藉。尋找什麼慰藉呢?正義終將勝利,還是生而為人就會受到審判?行者不知道,也不感興趣。五年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無辜的,他殺死的只是個沒有家屬認領、無名無姓的小混混。“只配得到形式化的對待”行者想,把排號單撕得粉碎,離開了警察局。當然,沒有人阻攔他。

第二天,一個政府官員敲開他的門,通知他他會得到死刑,但不是現在。政府官員停頓了一會等待行者回應,意料中的喜悅(或失落)並沒有出現在行者臉上,這讓他有些尷尬,他隨即告訴他,自己查過他的檔案,如果他成為“行者”,也許還有機會再見到妻子。

他接受了,甚至沒問“行者”是什麼。他的冷酷、專注、堅韌,圓滑以及對妻子的執念讓他在眾多選拔者脫穎而出。他被帶進了時空室,那是由從宇宙中擷取的一塊時空製作而成,只有2平方米,卻是人類科技所能達到的極限。它就像一葉扁舟,將帶你穿越時空,為人類製造宜居星球。年輕的政府官員在他耳邊說。

“這很重要。”他笑了一下,隨即說“也不那麼重要,我們沒抱太大希望。”

年輕的官員親自為行者關閉冬眠艙。

在進入冬眠之前,行者收到一條資訊:“我懷孕了。”

和行者一起進入冬眠的有三個人,醒來的只有行者一個。當調絃師的聲音第一次在他耳邊響起,恭喜他成為行者,他感到的與其說是高興不如說是可惜。行者後來知道,他不是唯一醒來的,只是最先醒的。當一個人醒來之後,調絃師則不會喚醒別人。

直到第二次從沉睡中醒來,行者才意識到他和妻子的距離並未有一點縮小,反而離妻子越來越遠。年輕的官員撒了謊。在他冬眠的這段時間裡,外界已經過去了數百億年。冬眠會延緩他的衰老,而Lilith……如今,他在完全陌生的星球上,一個人。之後漫長的歲月,都將如此。

但記憶卻清晰的近乎殘酷。Lilith,她離開前的口型在他眼前揮之不去,而他始終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想過自殺,又害怕活在他記憶裡的Lilith永遠消失。

後來,他發現了妻子在擁抱他時塞進他上衣的懷錶。

一塊原始的機械懷錶。

已經停止的,壞掉的,老舊的表。是不會動的時間。行者明白,Lilith,一來,是提醒他那屬於他們時間已經永遠凝固。二來,是提醒他,時間還在流動,從未停止。

這就是他和她的距離。

行者木然地坐在地上。恍惚間,他好像聽見了腳步聲。是你嗎?Lilith。如果這是一場夢,他真不願意醒來。

那個聲音越來越近。

行者從回憶中掙扎出來。這不是夢,有什麼東西正在靠近他,一定是被兔子香味吸引來的,他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但太近了,來不及了。

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行者回過頭去,淚水一瞬間模糊了他的眼睛。

行者記錄:N2 約78%,O2約21%,稀有氣體約0。94%,CO2約0。03%。

發現類人猿,命名:Lilith。

4。

行者在“時空艙”的底部發現七道刻痕。

他用了五分鐘想起這是自己刻的,他在懷錶背後刻了同樣的刻痕。本來應該有八道。

“調絃師。”行者說。

“請講。”

該從哪裡講呢?講自己為了記住時間在時空艙底部刻下印記,一個印記代表一次旅行?還是講自己早就感到厭倦。仔細一想,八道刻痕和七道又有什麼差別呢。

“你不該動我東西。”行者說。

他得到了意想之中的答案:“我不明白你意思。”

“你撒謊。“

行者無法看到調絃師的表情,當然能看到也無從確定他是否在撒謊。調絃師真的具備撒謊這種能力嗎?或者說,有這種必要嗎?能確定的只是調絃師確實抹掉了行者留下的印記。

時空艙的外門正在緩緩開啟,像是替代調絃師的回答,

催促行者離開。

桌子上放著調絃師為他準備的宇航服,看來這次需要宇航服才能完成的任務。

果然,地面是千篇一律的灰色,行者突然感到不可抑制的厭倦。他回頭看著時空艙的大門緩緩移動,在門徹底關閉之前,他閃身進去。

先是聽見金屬摩擦的聲音,走過轉角,他看見機械臂正在擦除他離開前新刻的印記。

他並不急著尋求解釋,只是站在那裡。很快,機械臂停止運作,衣櫃旁的一扇小門開啟,一個機器人從裡面走出來,把地上的金屬屑掃到一邊,接著,他開始清理牆角的積灰和行者去而復返帶回的沙塵。就在行者眼前晃來晃去。

“你不該動我的東西。”

沒有人回答。衣櫃旁的門開著,像是一個邀請,由調絃師向行者發出的邀請。他沒理由拒絕。

門裡很窄,加之顯然是為了方便機器人滾輪行走而製造的光滑地面,沒走幾步就要停下喘氣。就像是小時候遠足一樣,這讓行者興致盎然。在攀爬上又一個看不見頭的扶梯之後,他看見另一扇門。

他曾經想象過無數次和調絃師見面場景,其中就有在迷宮身處和懸崖峭壁之上,但沒想到兩者都是。他期盼調絃師能為一切做出解釋,這不斷的重複為什麼開始,什麼時候結束。

但調絃師沒有,他甚至不在門裡。行者只看見一張座椅,椅子上擺放著一塊石板,上面寫著:行者,生日快樂。

他回到時空艙,另一套、新的宇航服放在桌子上,時空艙的外門正在緩緩開啟。

這就是調絃師給他的答案。

它不在乎行者旅行的次數,只在乎他成功的次數。

三天後,行者把貼身的懷錶丟進了水裡。本該如此的,他當初就不該撿起它。

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會再丟一次。

行者記錄:大氣成份:CO2 約20% O2 10%

N2約70%

已重啟。

5。

這一次沉睡未免太久了一些。

行者坐在營養液裡遲遲沒有起身,調絃師意外地沒有催他。

他用了一個小時來恢復身體機能,用了十分鐘來恢復記憶。他突然記起在發現類人猿時,情緒激動的他離開前忘了熄滅篝火。不知道這是否會產生偏差值。但調絃師似乎並不在意,還是說,這也在他意料之中?

時空室的地面上佈滿了沙子,像是久未清理的樣子。這可不符合有清理癖的調絃師的習慣,除非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行者慢慢地走向出口,儲藏室裡空空落落,只留下一柄手杖。一個笑意劃上行者的臉頰,他拿起手杖對空中揮動了一下,接受了調絃師這份訓練有素的體貼。

儘管他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眼前的變化還是讓人吃驚。建在時空室上方的金字塔已經被改造成了博物館。這座金字塔從不知道什麼時起就在這裡。無數次世界大戰,地震海嘯乃至隕石雨都沒毀掉它。行者覺得早在第一位行者出現前,它就應該在這。現在它變成了博物館,這其中蘊含的幽默讓行者笑了起來,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寬容了。

沒有人看見行者出現。

他混進人群裡,走到大街上,沒有人注意到他。他走進一家酒吧,在吧檯坐下。

酒吧裡擠滿了人,過了一會,酒保看見了他。

“這是哪?”行者問。

他的話引起了酒保的鬨笑。“喂,這裡有個傢伙,他不知道這是哪。”他大聲說。這在酒吧裡激起了更多的鬨笑,這是世界的中心,這是紐約。有人喊道。

就在這時,酒吧裡突然靜下來。

人們都抬起頭,盯著懸掛在吧檯上方的電視。

沙啞的聲音從電視機中傳出來:“對一個人來說,這是小小的一步,但對人類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飛躍。”1969年7月20日下午10點56分18秒,人類的腳步第一次登上月球。

酒吧中頓時爆發出歡呼聲,人們擁抱在一起,親吻,敬酒,擊掌,一起見證這屬於人類獨一無二的時刻。

1969年7月20日下午10點56分18秒。比我們那時快了2秒,行者想。調絃師並不會因為這2秒的偏差而責備他。

再過不久,準確地說,再過201年20天3小時,人類將會在月球地殼中上發現調絃師,然後在它精緻的記憶體中發現在這過去的40億年裡發生的一切,35億年前在地球上出現的海水,360萬年前進化出的第一個名叫Lilith的類人猿,以及,2170年8月10日凌晨一點,人類在調絃師本身的引導下發現調絃師。

誤差不會超過5秒。

行者知道自己成功了。這就是調絃師喚醒他的原因——其實,它本可以不喚醒他。即便它喚醒他,行者也不會對它產生任何感激。他只是有些遺憾自己錯過了公元的誕生,也許調絃師認為耶穌的出生無足輕重。

調絃師也會教導人類之後的一切。調絃師的發現讓人類覺得倍感愚弄。在未來,他們耗盡了地球上的一切資源,客觀條件的惡劣和“被操控感”會促使人類向宇宙進發,去探索未知的黑暗。離開前,調絃師會要求人類在破舊的地球上留下一個行者。過上上百億年,等地球恢復到最初的狀態,調絃師就會喚醒行者,讓他向水裡丟一些“種子”。

正如行者已做的,和將做的那樣。行者和調絃師會調整偏差值,氧、氮、氫還有人類日後製造房屋和核彈所需的一切物質都要在這時生成和調配。行者負責觀察,調絃師負責調整。他們攜手毀滅恐龍,清空矽基生物、氮基生物和隨便什麼智慧生物。由調絃師來選擇合適的清理手段,偽裝成隕石、大洪水、天崩或者,命運。當偏差值過大的時候,它不介意重啟地球。

就像我們當時所做的那樣。人類不過是某個人隨手留給調絃師的一行程式碼:讓地球源源不斷的生產人類。調絃師億萬年來反覆執行著這條它的創造者留下的作業,像是一條忠誠的狗。儘管它的創造者早已離開地球,向宇宙進發。

行者想,當一切成熟,新的(在他的觀察下被一步步創造出的)人類也會向宇宙進發,在茫茫宇宙和億萬時空中,總有一天他們會和別的人類匯合。相同的母星和同為人型碳基生物的身份也許能減少彼此間的競爭和誤解,也許。

行者想到了那個矽基小孩的臉。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新的人類在地面上建立起新的紐約。

年輕的官員並沒有騙他,再過400年,新的Lilith也會出現在紐約的某個酒吧的吧檯後。只需要400年,記憶中,他才離開Lilith沒多久,這在他心裡激起一陣希望。他有的是時間。

“喂,你,要什麼?”酒保對行者喊道。

行者這才發現,慶祝已經接近尾聲,酒吧裡充滿了濃郁的發酵氣味和爛醉的人。

“我要酒。”行者說。

又是一陣鬨笑。酒,當然是酒,有人喊道。

“這杯我請,敬我們!”酒保大聲喊道“敬你,老傢伙。”

行者記錄:無。

[1] 人類已知的最早出現的類人猿。

發在《萌芽》十月刊。

離上一篇居然

標簽: 行者  調絃  Lilith  人類  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