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無為寺記｜只緣身在此山中（一）

作者：由蔣家班佛教造像發表于旅遊時間：2021-11-19

文 | 圖

洪穎

一

“雲南大理的蒼山深處有座無為寺，是大理段家點蒼派武術的發源地，也是大理國皇家寺廟，曾有十個帝王在此出家為僧。至今，武學之風在無為寺依然留存，住持淨空師父是位身懷絕技的武僧……”一次在書上看到這段話，讓本就對武藝和武學頗感興趣的我更加好奇和嚮往；一四年十月終於有假期，決定去大理一訪無為寺。

——————————————————————- 在大理，去往蒼山深處的無為寺 ————————————————————

凌晨四點起床，北京直飛大理落地後，叫車直接開至無為寺，一路顛簸上山，已是中午將近十二點。行李準備得簡單，一路揹著沉重雙肩包，已經覺得疲累和飢餓，到寺裡見一木牌寫著來客用齋須提前電話預約，心想在這吃飯該是無望。見有人拿著碗筷從身邊經過，就跟著他們走到了齋堂，見廚房一僧人正在做飯，便向他詢問“我第一次來無為寺，不知用齋須提前預約，請問中午能在這兒吃飯嗎？”他說不行。又見一僧人，就問如何能在這裡習武？他說要問住持師父。在齋堂外等候一會兒，一位個子不高、目光如炬又步履輕盈篤定的老者在幾個遊客的簇擁下走了過來。心想這位師父氣質不凡，大概就是住持釋淨空吧。於是上前說明來意，希望能在這裡習武。師父說他現在已經不收習武的弟子。

他問到：“你是一個人來嗎？”我說：“是。”“進來吃飯吧。”“可是我沒有提前預約。”簡直出乎我意料。“沒關係，進來吧。”師父說。

進了齋堂坐下後，眾人突然合掌齊聲唸了一句語調長長的“阿彌陀佛”，聲音好大，在小小的齋堂裡迴響，嚇了我一跳。原來這是他們開飯前的功課。齋堂簡陋，甚至有點破落，木質結構的屋頂上洞開幾扇天窗，傾瀉而下束束光柱照射進來，光線中的塵埃緩慢飄蕩，氛圍靜謐肅穆；牆上兩幅掛畫紙跡斑黃，顯得十分陳舊，一幅是“無為遺蹟”的舊時無為寺全景圖，一幅是畫有一個小和尚在示意止語。共約十張木頭四方桌，四面擺上板凳，淨空師父和他的弟子們坐在最角落的一桌，師父則又坐在最角落的一個位置；預約前來吃齋飯的遊客，則分坐三、四桌，整個齋堂悄無聲息，大家都安靜吃飯。

————————————————————————————- 無為寺的齋堂 ————————————————————————————

這一頓飯，吃得我戰戰兢兢，又心懷感激。原來到寺裡吃飯須提前預約，是以備廚房每日可以準備相應人數的飯菜，來客用齋亦無需費用，但一桌子菜得悉數吃完，不得浪費。很快有人提前吃完，要先行離開時會走向每一桌道聲“阿彌陀佛”，每桌還在吃飯的人則會放下碗筷，也雙手合十回一聲“阿彌陀佛”。甚至看到有人在離開齋堂前，對著齋堂裡一尊陳舊的小佛像鞠躬感謝。一頓齋飯下來，竟讓我升起從未有過的對食物的惜敬之心。

午飯過後，我獨自在寺裡閒逛，走到哪兒算哪兒。無意中走到一間屋子前，木門敞開，屋子正中擺著一塊屏風，上書“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是禪宗六祖慧能的詩偈。屏風前還放有一架古琴。有點好奇，於是打量了一下屋子內部，沒想到居然看到淨空師父正獨自坐在屋子的最邊角處。我小聲問他，我可以進來嗎？師父點頭。我走到他跟前，對他道感謝，說沒想到可以在寺裡用齋，有點意外和感動。後來有客人來訪，他叫我坐下一起喝茶，泡茶的是他的一位洋弟子。

我問師父，“這是什麼茶？”

他答，“無為茶。”

我心裡疑惑，無為茶是什麼茶？紅茶、綠茶還是普洱茶？但沒有再追問，只是喝茶；品嚐起來很特別，不是單純的茶葉，似乎是經由一些糧食炒制而成，大概是無為寺的獨特配方，所以叫無為茶。

這時一位女士進了屋，是師父一位在家弟子的妻子，一坐下就開始跟師父訴苦，說她的丈夫有如何如何的惡習，她有心無力幫不了他，甚至想離婚。師父一直都在安靜地聽，就說好好過，不要離婚，夫妻之間不要講理，要講愛，愛是永恆的。女士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依舊言辭冗長囉嗦抱怨，師父仍然在耐心聆聽；我卻是聽煩了，於是觀察起這間屋子的陳設。原來這裡是師父的書房，進門左手邊有一張大書桌，桌上有筆墨紙硯還有剛寫好的幾幅字，書桌後方的書架上陳列許多經書；進門右手邊則是一張大茶桌，供接待客人用。

女士終於走了，我不得不佩服師父的耐心。

師父突然問我多大了，我說我二十五歲。

師父說：“你像三十歲的，很穩重，鍛鍊得不錯。”

我不明所以，“什麼鍛鍊？我並沒有什麼鍛鍊啊！”

他說，“是心的鍛鍊。”

我又懵了，什麼是心的鍛鍊？

再問下去估計會更懵，於是默然，沒有再問。已是下午，我起身告辭準備下山，也得去古城裡先找住宿。師父便叫那位泡茶的女弟子帶我一起下山。

女弟子是俄羅斯人，名叫Sophie，來過中國多次，因喜歡大理就留了下來。皈依淨空師父已有三年，每個月初一十五和週末兩日會上山來寺裡，平時就在大理學院學習中文。她帶我下山走近路，一路上我們英文中文摻雜著交流，半個多小時就從寺裡走到山下214國道上。

———————————————————————————— 什麼是心的鍛鍊？ ——————————————————————————

二

第二天仍然去無為寺。在大理古城坐公交車，到214國道路邊有無為寺石刻標識之處，決定依循昨日Sophie帶我下山的路線自己步行上山。

—————————————————————————————— 上山途中 ————————————————————————————-

蒼蔥綠鬱的莊嚴山勢橫亙在眼前，山頂堆疊著的連綿雲層起伏成一座白色山嶺，眼前的山間氣象引領著我一步一步走進蒼山深處。走了挺長一段石子路，直至看到一座“無為橋”，野草叢生，有群雞在橋邊啄食。過橋拾階而上，臺階兩旁流動著從山上汩汩而下的泉水，再走幾步便見一高大山門，紅色門匾上書有“靈鷲山”三個金色大字。

———————————————————————— 無為寺山門，兩旁流水淙淙 ——————————————————————

山門兩側有外對內對兩幅對聯，外對是“鷲臥虛雲無為正道，山隱雅賦有意修行”；內對是“百二里妙香城，世尊講經、觀音降魔、迦葉守衣、彌勒下生，過去佛、現在佛、未來佛，皆與此間有大因緣；十九峰莊嚴地，蒙舍問道、段氏傳燈、元皇駐蹕、明帝拈香，羅剎王、梵天王、轉輪王，當從本心證無為法。”大理蒼山，古名靈鷲山，梵語稱耆闍崛山，靈鷲十九峰，峰峰有寺，十八溪，溪溪演法；覺得有趣，無為寺的歷史、地理，天地人變都盡在這兩聯裡了。過了山門，樹叢邊有一塊不太顯眼的石頭，上刻“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正是布袋和尚的《插秧詩》。

又繼續往前走了幾步，結果無意中一個轉身回頭，山門上四個大字赫然現於眼前，“回頭是岸”。妙的是，從“回頭是岸”山門望去，是整片洱海以及海邊的平地村莊。

———————————————————— 無意間轉身回頭，看見山門上四個大字 ——————————————————

法門廣大信為徑，塵海無邊別有舟，唯有佛法是舟船，救載眾生離開人世間輪迴苦海。一時間若有所思，駐足些許，又轉身繼續緣徑前行。幽靜山林，鳥鳴悅耳，路徑兩旁草石皆香，走過月涵橋，直到得見一棵蔥鬱彌天的杉樹，無為寺就到了。這棵香杉生長得有點奇特，樹幹底部曾被火燒過，現存一個黑糊糊的大樹洞，卻至今仍不減其旺盛蓬勃的生命力，高大挺拔，枝如虯龍飛舞；據傳自唐始，樹已栽，年代久遠。

—————————————————————————————— 無為寺唐杉 ————————————————————————————

三

後來在大理周邊閒遊幾日後，又回到無為寺。師父的書房來了一撥又一撥客人，我在旁邊幫忙剝柚子。他要帶幾位訪客去閣老崖，叫我一起上山，說是在無為寺更高處還有一座正在修建的寺院，是之後可以閉關修行的地方。

我以為是步行上山，走到停車場時看到有車在等待，我問師父，“是開車去嗎？”

“你要走路去嗎？”

“可以啊，只是我不認得路。”

“路就在腳下。”

真是猶如當頭一棒。但我知道其實路在心裡，心若瞭然，自然有路，心若無明，有路也是迷路。我乖乖上車，上山路程還真是有點距離啊。

閣老崖，民間俗稱老鷹崖，因隱仙溪旁有巖極似靈鷲展翅欲飛狀而得名，為觀音菩薩因地為常提菩薩時的修行之所。天竺僧贊陀崛多，因慕靈鷲山威德，南詔時從天竺來到靈鷲山之麓，結茅修行於蘭峰下閣老崖，被國王閣羅鳳冊封為國師。贊陀崛多的到來，開啟了後來諸位國王出家為僧的千年道場，即南詔大理國皇家首院。相傳有觀音菩薩踏空而至於虛空中頌一偈：“有為無為，有岸無岸，身居龍淵，心達彼岸”；於是該寺就命名為無為寺，始建於唐貞元九年（公元793年）。

——————————————————————————- 正在修建的閣老崖 ——————————————————————————-

許多歷史文獻記載這裡曾是觀音菩薩的修行之處，也是過去無為寺高僧閉關修行之地，許多老僧在這裡坐化，留下無數舍利。後來已被毀得厲害，滿地荊棘荒草叢生。淨空師父發願修葺，請了白族的建築專家和當地工匠進行規劃，依山勢重建閣老崖閉關中心。工匠們正在忙活著搬運木材和石料，師父路過一一跟他們道聲辛苦。

—————————————————————— 工匠們的棕衣、手套、鏟子和水壺 ————————————————————

師父問我，“為什麼今天來無為寺？”

“也不為什麼。”我答。

“不為什麼就是為什麼。”

懵了，什麼意思？

走到一尊正在被雕琢的巨大佛像前停下來，他對我說：“人啊，要是今天不來，就看不到嘍。”我心想，是啊我是如此幸運。其實早晨還在猶豫今天來不來寺裡，因為左腳非常疼痛，爬山是肯定受不住的，本想就在古城找個咖啡館待到傍晚直接去機場回北京了。但其實也就是一念之差，心想還是去吧！便叫了一輛車送我上山。一到寺裡走進“無為勝境”那個小門，深山植物和泥土所散發出來的氣息令人頓時開神悅體，不由得幾次貪婪深呼吸，想要記住那種寧靜而深遠的味道。那一刻，覺得是做出一個正確的選擇。人就是這樣，一念而已，可以改變很多事。

————————————————————————- 工匠正在鑿刻閣老崖的大佛 ——————————————————————-

從閣老崖下來，走在回書房的寺中小路，師父問我，“覺得閣老崖怎麼樣？”

“很好。”

“好在哪？”

“整個場域很樸素，設計簡約大方，沒有累贅。”

“嗯，建築、雕塑都是師父設計的。那尊大佛，特地雕刻得比較粗獷，服飾線條也是越簡單越好。”

走了幾步，師父又問：“無為寺的飯菜怎麼樣？”

“很好。”

“好在哪？”

“飯食清簡可口，就是……油太多。”

然後很巧的是，負責做飯的僧人來到書房，師父還特地交代他以後飯菜要少放點油。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想來自己有夠直白。

聽說寺裡林中的松鼠很多，這回在師傅的書房裡卻見著了。大家在聊天之際，一隻松鼠快速溜進屋裡，身手矯健地竄上擺放瓜果零食的桌面，咬住一個糖果後又敏捷的竄下去跑出書房。這時在座一個女生說，“看，松鼠偷了一個糖果。”師父的表情和語氣頓時嚴肅起來，“怎麼會是‘偷’呢？！”女生聽了立即面露羞愧。師父的目光慈悲又威嚴，大部分時候比較嚴肅，但也經常幽默地開玩笑。他的弟子們都一一被他取了綽號，老狐狸、小四川、大河南、老熊貓、大開心、鐵嘴大仙……

Sophie還是安靜在一旁給大家泡茶，言語不多，卻總及時注意到別人的需求，在客人吃完食物的同時，她已一一遞上紙巾。是這樣的細緻周到。

下午五點，待Sophie收拾好茶具，準備和她一同下山。我們走出書房，回過身來要向師父再次告別時，師父也走出來，手拿一串珠子，說是給我。我一愣，簡直意外。師父說這是星月菩提子，還指給我看“星”和“月”。真是沒法形容那時的感動和驚喜。走的時候跟他深深鞠了一躬，頻頻回身跟他揮手說再見。師父就站在書房門口目送我們，也開心笑著對我們揮手。

和Sophie步行下山，她告訴我一般要皈依後成為師父的弟子，師父才會給予菩提子。我有點驚訝，我並沒有皈依呀。不去猜測為何師父會給我一串星月菩提，我在心裡且鄭重當作是一份珍貴的禮物和祝福。她說普通的手串戴著是為了好看，買也買得到，但是師父給的，帶著他的能量和精神，對我們有加持。還囑咐道菩提子不要碰水，不可放在洗手間等不淨的地方。

Sophie瘦高，短髮，衣著普通，揹著雙肩包，倒像個學生；但其實她四十一歲了，完全看不出來。總覺得她很好看，神情恬靜，散發著平和、淡然的氣息，像輕輕的泉水一樣，相處起來也舒服愉快。

聊天中，她提到她的轉變。她說自己過去很富有，完全可以過著半年倫敦半年紐約全世界旅行的生活，每晚都在酒吧玩得很晚，夜夜笙歌；但是她後來覺得這些都是假的，不能讓她真正快樂。她說如果有人在過去幾年，告訴她未來的生活會是在中國的寺廟裡修習練功，她一定覺得不可能。她也沒有想到，會過上如今這樣的生活，不過這才是真正的生活，感到踏實。過去脾氣暴躁、自私，如今心態已改變很多，變得平淡隨和，能為他人著想，覺得和學佛以及常年吃素的習慣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