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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筆下的“槐園”

作者:由 棠棠 發表于 旅遊時間:2019-05-07

在知乎上閒逛的時候看到一則提問,“西雅圖有什麼鮮為人知,又有意思的地方?”點進去看了看,回答琳琅滿目,多是旅行公眾號貢獻各種圖文,熱鬧卻雷同,沒多大意思。不過,在快速翻頁的時候,還是有三個字抓住了我的眼球:梁實秋。

放緩手上的速度,把視線停留在這個回答上。嗯,倒是第一次聽說。看完後我給作者點贊、留言,然後開啟手機地圖,標記下這個地方:Acacia Memorial Park & Funeral Home。

01

“季淑於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逝世,五月四日葬於美國西雅圖之槐園(Acacia Memorial Park)。槐園在西雅圖市的極北端,通往包澤爾(Bothell)的公路的旁邊,行人老遠的就可以看見那一塊高地,芳草如茵,林木蓊鬱,裡面的面積很大,廣袤約百數十畝。季淑的墓在園中之樺木區(Birch Area),地號是16C33,緊接著的第十五號是我自己的預留地。”

這是梁實秋《槐園夢憶》的開頭,也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西雅圖的四月,陰雨延綿,灰色的天空罩在頭頂,說不出的陰沉憂鬱。我集中精神對付前車車輪下的陣陣雨霧,卻還是在405高速換522國道的時候走錯了路——Bothell這麻花一樣的高速口,每一次都能把我轉暈。

跟著導航開上了小路。15分鐘後到達。真是個好地方啊,滿眼的鬱鬱蔥蔥,遠處還有城堡一樣的建築,不說的話,還以為是個酒莊。

從知道這個地方到站在這裡,前後不過12小時。我按捺下一絲如願以償的興奮,畢竟,這裡是墓地。

Acacia意為洋槐,也叫刺槐。以一植物命名乃取風景優美之意,梁實秋將“洋槐公墓”簡化成“槐園”,言簡意明。槐園很大,能足足裝下幾個足球場,哪怕手上有確切的位置和號碼,要在這麼大的地方找一塊墓碑怕也困難。

隨緣吧。我撐起黑色的雨傘,走入了這片僻靜。

02

許是年歲漸長,現在的我並不忌諱談論“死亡”,對於訪問墓地這件事也沒有什麼心理障礙。況且,美國的墓園大多環境優美,氣氛安詳,就跟公園一樣。

跟湖景公墓不同(詳見:在西雅圖的李小龍),這裡幾乎沒有豎立的墓碑,都是平放在草坪上,看起來相當整潔、樸素,周圍景緻也一覽無餘。墓園分為幾個區域,各自命名,不同區域間有道路相連線。道路為標準的雙車道,可容納兩部車輛同時進出,如果知道墓碑的位置,可以直接開車進來。

當日不是雙休,又是雨天,所以人並不多。偶有車輛進出,那是前來探望的親友,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落在我這個不速之客眼中:一位女士在一處墓碑前默然佇立,垂思許久;一對老姐妹互相攙扶,一邊走一邊還不忘與我微笑示意;另有一位女士輾轉幾處墓碑,每次停留都留下一束非洲菊。

擺放著鮮花的墓碑總不免讓我多看幾眼,那說明親友們近期內剛剛來探望過。春天本來雨水就多,鮮花被無根之水澆灌後顯得嬌豔欲滴,帶來一絲生命力。離去是悲傷的,但思念是美好的,生前有家財萬貫並不值得炫耀,身後有人時常惦念才是幸運。

走了許久,終於在墓園的西北角看到了樺木區,鐵藝的標識牌白綠相間,簡單地寫了一個詞“Birch”。這裡已經是墓園的最深處,圍牆之外就是平常的住戶人家了——東西文化的差異在此也展現出來了,西方人對於居住在墓地邊上是毫不忌諱的,房價也不會因此而受到影響,這在國人眼中怕是不能想象。

“此地墓而不墳,墓碑有標準的形式與尺寸,也是平鋪在地面上,不是豎立的,為的是便利機車割草。墓地一片草皮,永遠是綠茸茸,經常有人修剪澆水。墓旁有一小噴水池,雖只噴湧數尺之高,但汩汩之泉其聲嗚咽,逝者如斯,發人深省。往遠處看,一層層的樹,一層層的山,天高雲譎,瞬息萬變。俯視近處則公路蜿蜒,車如流水。季淑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地方長眠千古。”

我按“文”索驥,在小噴水池右側的一排墓碑當中,找到了季淑的安葬地。上面用楷體寫著“程季淑,1901-1974“,“梁實秋 魂魄冢,1903-1987”。

梁實秋筆下的“槐園”

03

梁實秋畢業於清華大學,後留美三年,回國以後一直從事英語教育和經典作品的翻譯,著作等身。他一生中最偉大的成就當屬翻譯莎士比亞全集,全憑一己之力完成了三十七部戲劇外加三首長詩,其間跨度近四十載。

這事由胡適牽頭,原定由聞一多、徐志摩、葉公超、陳西瀅、梁實秋五人共同完成。其中,梁動筆最為迅速,抗戰開始時,已按正常進度完成了四部悲劇,四部戲劇和一部歷史劇,最先完成了任務,而其他人均尚未動筆。抗戰之後又趕上國共內戰,梁實秋去了臺灣,在1959年生活略微穩定時,才開始重拾莎氏作品的翻譯。此時,他已近花甲之年,身體和工作狀態都大不如前,再加上譯到最後幾本時,趣味減少,翻譯變成了一項艱苦的工作。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僅花了八年時間完成了剩餘的全部書稿,不負使命。

臺灣《聯合文學》上曾刊載了一篇“梁實秋與他的《莎士比亞全集》翻譯”,讓我看到了成功背後的艱辛。事實上,任何成就都不可能輕描淡寫,或許事後看來雲淡風輕,但身處那個過程之中時,只能感受到身心的煎熬。

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是特別的,他們學貫中西,既有開闊的國際視野,又有深厚的文化根基——東西方這兩種不同文化在他們這裡既產生了碰撞,又相互結合,使得這一代人空前絕後。

家中有一本中《沉思錄》就出自梁實秋之手,他的翻譯用詞文雅持重,頗具大家風範,而且尊崇作者原意,不會為了適應現代社會環境而做增刪和改動。相比之下,吾輩翻譯之時以為“雅”才是最高境界,所以常有炫技之舉,殊不知能做到“信”和“達”已經很難了,堅持“真”,更是難上加難。

梁實秋筆下的“槐園”

04

除了這些個人成就之外,對於梁實秋我其實所知不多。看了知乎上的那則回答,才特意在網上找了《槐園夢憶》來讀,沒想到這位才子與髮妻程季淑所經歷的五十年風雨,才讓我更感興趣。

程梁二人生長在動盪的中國,相識於五四後的北平。他們自由戀愛,彼此鍾情,攜手幾十載,從北京到上海,從青島到廣州,從重慶到臺北……漂泊半生,遠離故土。1949年,夫妻二人先後到了臺灣,只有幼女梁文薔帶在身邊,長女和長子當時已經在大學裡就讀,不願離開北平——於是這一別便是幾十年。

後來,梁文薔赴美讀書,定居西雅圖,梁實秋和季淑也曾多次來此地小住。他們喜歡這,不光是因為這裡的氣候、風景,更重要的是,有子女在身旁,才能享受到晚年的天倫之樂。女兒替他們遞交了永居申請,他們也打算就此歇腳,相伴終老。

然而,這人生這最後的平靜還是被一場飛來的橫禍打破了。某日,他們夫婦二人一同外出,季淑不幸被路邊倒下的梯子砸中,傷重不治。

相伴左右的人去了,留下樑實秋一個。這一年,他71歲。

“人世間時常沒有公道,沒有報應,只是命運,盲目的命運!我像一棵樹,突然一聲霹靂,電火殛毀了半劈的樹幹,還剩下半株,有枝有葉,還活著,但是生意盡矣。兩個人手拉著手的走下山,一個突然倒下去,另一個只好踉踉蹌蹌的獨自繼續他的旅程!”

梁實秋深愛亡妻,正因如此,當一方離去,這種打擊才格外致命。季淑去世一年後,他再娶了。對方是小他28歲的韓菁清,年輕時是個歌星。此事經媒體渲染報道,掀起的風浪不比楊振寧和翁帆的小,此前梁實秋的學生們甚至組織了“護師團”,堅定地反對這種結合。殊不知,垂暮之年喪偶是危險的,失去生活和精神上的支撐,人很容易垮下去。

愛的人不在了,但愛並未曾消失。梁實秋借寫作《槐園夢憶》回憶了夫妻二人共同走過的日子,幾十年的光陰,事無鉅細,竟都記錄地非常清楚。

梁實秋筆下的“槐園”

05

梁實秋筆下的季淑是賢惠的,她會下廚,會裁剪,梁實秋在臺時最愛的兩件絲綿袍,就是她親手製的,又輕又軟,外面可買不到。同時,她也聰慧能幹識大體,曾經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十一箱行李,從北平前往內地,又鼓勵丈夫卸下官職,安心教職和學問。他們相互需要,彼此照應,這段婚姻讓他們感到既親密又滿足。

在翻譯莎士比亞全集的過程中,梁實秋還擔任著教職,所以翻譯工作基本是在業餘時間進行的。常年的案牘工作,十分勞累辛苦,是季淑相伴左右,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所以,鉅著完成後,梁的好友冰心在慶祝會上致辭,稱“

莎氏全集的翻譯之完成,應該一半歸功於梁夫人

!”這讓梁實秋比自己獲得了肯定還高興,季淑的付出終於獲得旁人的注意,儘管她自己並不在意這些。

說起來,照顧生活還算容易,但願意支援丈夫做一件收益微薄而又曠日持久的工作,這份心胸和眼界才難能可貴。

季淑不光是個賢內助,也是一個有趣的伴侶。梁實秋生於臘月初八,所以每年的這一天,季淑都會早早起身,給他做一碗臘八粥。在西雅圖小住時,因做粥的原料不好湊,季淑遂改送了一幅“一筆虎”——夫妻之間的禮物,不是包不是表。一粥一字,同樣淡而有味。

季淑喜愛侍弄花草,她在北平的老宅和臺北的舊宅,都親自栽種過各色的植物。養花和烹飪一樣,過程繁瑣、辛勞,但成果卻很美好。有人喜歡這個結果,有人卻能享受這個過程,季淑顯然是後者。

既做得了夫妻,志趣必然相近。程梁二人都淡泊名利,熱愛生活,季淑愛花,梁實秋愛吃。他的《雅舍談吃》篇幅短小,語言精煉,真真一本勾引人饞蟲的書,我好不容易忍住口水才看完。至於書裡提到的那些菜,我都一一記下來,像什麼“信遠齋”的酸梅湯啊,“春華樓”的松鼠黃魚啊,都已被我慎重地加入清單,留著以後去按圖索驥。

梁實秋筆下的“槐園”

這本書同時也是“舌尖”系列和“至味在人間”導演陳曉卿的美食啟蒙,它現在也與汪曾祺的《人間有味》、袁枚的《隨園食單》一起,被打包成“美食三寶書”,順應了“尊古”的潮流,受到食客們的青睞和文青們的追捧。

06

季淑逝世後不久,夫婦二人在美國居住的申請批准了,失聯幾十年的大陸子女也有了音信——若事故沒發生,該有多好。

可惜,人生沒有假設。人可以決定自己去哪個方向,走那條路,卻難以預知這段旅程會在何時結束。所幸,西雅圖是個好地方,人生在此處落腳,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西雅圖地方好,舊地重遊,當然興奮。季淑看到了她兩年前買的一棵山杜鵑已長大了不少,心裡很歡喜。有人怨此地氣候潮溼,我們從臺灣來的人只覺得其空氣異常乾燥舒適。她來此後風溼性關節炎沒有嚴重的復發過,我們私心竊喜。每逢週末,士耀駕車,全家出外郊遊,她的興致總是很高,鹹水公園撈海帶,植物園池塘飼鴨,摩基提歐輪渡碼頭喂海鷗,奧林匹亞啤酒廠參觀釀造,斯諾誇密觀瀑,義勇軍公園溫室賞花,布歐爾農莊摘豆,她常常樂而忘疲。從前去過加拿大維多利亞拔卓特花園,那裡的球莖秋海棠如雲似錦,她常念念不忘。”

季淑就是這樣,時時出現在梁實秋的文章裡,雖然她自己沒有寫過什麼,但讀者卻能很輕易地瞭解她的趣事和喜好。在西雅圖的這段時間,一家人週末去遠足、郊遊,足跡遍及西雅圖城中及周邊,跟如今的探親老人沒有什麼兩樣。

這段經歷在《雅舍談吃》和《西雅圖雜記》裡都有所提及,看著他們去過的地方,吃過的東西,常常莫名感覺到親切:Port Angeles的螃蟹、派克市場論個兒賣的糖炒栗子,還有老外吃不來的海參……恍惚覺得他們所在的時間空間,跟我現在熟悉的西雅圖著實沒有區別。

或許這就是緣分吧,感謝冥冥之中的指引,把我帶到這裡,完成了一次珍貴的邂逅。

此時偌大的墓園裡已無旁人,顯得寂靜和空曠。我已在此佇立許久,鞋也被溼潤的草皮浸溼了。我俯下身,半蹲在墓碑上旁邊,拂去上面散落的樹枝和碎草,了卻心意,然後轉身離去。

雨還在下。

梁實秋筆下的“槐園”

梁實秋筆下的“槐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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