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在給玫瑰剪葉的時候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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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給258號的信
關鍵詞:水中影,巴黎,愛
1.
初秋的巴黎已經有了涼氣。
她緊了緊身上的灰色風衣,想把頭埋在豎起的領子裡,今年的秋好像比以往更冷了一些。
店裡的老闆端來一杯還冒著熱氣的咖啡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女孩,老規矩,一勺牛奶不加糖。”
咖啡館的老闆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和藹的稱呼她為“女孩”,她很喜歡胖老闆說話時唇邊花白的鬍子被輕輕吹起的樣子,而且還會每天給她留著窗邊她最喜歡的座位。
“秋天的巴黎很美。”她望向窗外散落一地的楓葉被微風輕輕捲起又轉圈著落下。
“你也很美,”老闆笑著指了指窗外“不請他來坐坐?”
對面街道的廊椅上,坐著一個身穿黑西裝的男孩正望著她,衣服顯得他有些不合乎年齡的成熟,許是因為兩人的目光注視過來,男孩的臉上微微泛紅,有些羞澀的低下了頭。
胖老闆說今天的咖啡是他請的.
這個男孩已經第三天請她喝咖啡了,他每日只是坐在咖啡館外的廊椅上這麼偷偷的望著她,有時候也躊躇了很久,最終卻還是自己失望的搖了搖頭,大概是覺得沒有勇氣推開門走進來。
她朝他招了招手。
男孩明顯的一愣,想了想似乎有些猶豫的站起身來,小心翼翼的整理下西裝,故作鎮定的走向了咖啡館。
他推門而入的時候,帶來了一陣清風,門口的風鈴也叮噹亂撞。
“嗨,”未等男孩坐穩她先開了口,
“…你好。”男孩低著頭未敢正眼瞧她,想是怕被看到因為害羞而漲的通紅的臉。
“到了陸地上還不習慣吧?小士兵.”
她彷彿在輕聲的笑著,身上的香氣有些讓他醉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男孩驚訝的抬起頭,撞上了她的墨色的眼睛。
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白皙的臉和鼻尖微微泛紅,有著精緻的模樣和良好的教養卻穿著不和身材的西裝,不禁讓人猜想著他是哪個敗落的家族少爺。
“走路像踩在棉花上,搖搖晃晃。”她眯起眼睛朝他笑著,“而且我看到了你的軍徽。”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因為停船休整…我要很久以後才能再回到船上去呢。”
“那你住在哪裡?”
“小旅館…因為嗯…便宜。”男孩似乎覺得有些難以啟齒,聲音變小了很多。
“希望你的行李不多.
”她起身繫好墨綠色的圍巾,將手插到口袋裡,留下笑吟吟的一句。
門口風鈴叮噹響,香氣融在了秋日裡。
2.
他拎著一隻皮箱站在她的房間裡,腦海裡一片空白。
這是一個狹小的閣樓,散發著陣陣的木頭的香氣和腐朽。
“總是比旅館乾淨,”她隨意的脫下外衣,接過他手裡的皮箱。
男孩顯得很侷促,四處打量著這個不大的空間,沒有門的廚房就在床的旁邊,簡單的只有一些廚具和一張桌子,床前的地板
鋪著的一張舊地毯上,散落了一地的畫.
“那是還沒上完色的”她看著男孩從地上撿起她的畫說道,“我還沒有想法呢。”
“…謝謝你讓我住進來。”他支支吾吾,有些不知所措。
“謝謝你請我喝了咖啡。”她明亮的眸子正對上對面之人投來的眼光,兩人對視了良久有些尷尬的笑作一團,連空氣都有些曖昧。
她還是會每天出現在咖啡館固定的窗邊,只不過從那以後咖啡也變成了兩杯。
胖老闆總是親自送來她的咖啡,然後對著他們挑挑眉毛翹著鬍子進行問候。
這時兩人會做賊心虛一般的看著對方偷笑,好像因為頑皮而做了什麼壞事一樣。
“你好香,”她最喜歡坐在閣樓窗邊的地毯上看著外面行人走路時壓低帽沿匆匆忙忙,他從身後抱住她將臉埋在她的髮間深吸一口,初次見時他就被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迷住,那是一種
像綠植的藤蔓或者是浸泡在水裡的玫瑰一樣的味道
,他不知道該怎麼描述,但是她的香氣就像是會上癮的醉酒,“是用了什麼?”
“可能是清洗衣服的味道”,她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衣襟,只有廉價的皂液香,她不捨得買昂貴的香薰,就連屋子都是用幾株稀疏的花來增加一點零星的香氣。
“蝴蝶夫人,”他說,
“什麼?”
“蝴蝶夫人,”他又重複了一遍,“在我母親的書櫃上。”
“那是我第一次聞到香,像塵封了很久的濃重脂粉味”隨後他又補充到,好看的五官皺到一起有些誇張,逗的她哈哈大笑“
看來你還理解不了那樣轟轟烈烈至死不渝的愛情.”
“嗯我也一樣還沒有參透你畫中的奇奇怪怪,”他轉頭看向了畫架上未完成的畫作。
“為什麼一片金黃中要有一抹綠色?”
“我愛綠色。”她托起腮像看著絕世珍寶一樣寵愛,“秋天萬物都染成了金黃,綠色是最後一點春天的倔強。”
“像未癒合的疤痕,危險也不容喘息。”
3.
幾天前他就從咖啡店老闆的口中得知了她今日的生日,整夜他都沒有睡好,翻來覆去心裡有些忐忑。
“看起來好像心事重重?”她跨坐在他腿上,附身下去輕聲問道。
“……”即使他們夜晚相擁入睡,但他還是漲紅了臉,或者是心虛。“…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對!我猜咖啡館的老闆一定給我留了蛋糕!他每年都會給我留,不知道今年會不會大一點!”她又興奮的坐起來扭動著曼妙的腰肢激動的拍了拍手。
“我不知道你是否會喜歡…”他捂住自己的臉,過於緊張和害羞聲音變得有些顫抖。
“禮物?!”她有些驚訝和喜悅,站起身來捂住自己的眼睛“我準備好了!”
“我很笨也沒有錢,”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遞了出來,“希望你會喜歡…”
“…哇哦。”她睜開眼睛盯著他遞來的看似精心包裝過的盒子,“是綠玫瑰。”
盒子裡躺著一隻
用藤莖和葉子編織成的綠玫瑰
,似乎能看得出主人笨拙的手法。
“我…學了很久,但是它看起來還是不怎麼樣…”他深深低下了頭,彷彿做錯了什麼。
“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禮物。”她跳起擁抱他,卻激動的撲倒在床上,注視著他的眼睛,
“我會一輩子愛他。”
吃過早飯她便迫不及待的奔下樓去,要給咖啡館的老闆炫耀自己的綠玫瑰,胖老闆還是和藹的看著她開心的手舞足蹈,聽她說著她的晚餐想要多吃一塊肉排,因為那是她今天的特權。
胖老闆甚至還端出了一大塊她最愛的芝士蛋糕,上面還插著一根蠟燭。
“我好喜歡星期四啊,”出了咖啡店她拉著他的手走在路上感概著,
“因為今天是你的生日嗎?”
“因為星期四的麵包是半價,
”她又咯咯的笑起來,好像咖啡店門口掛著的風鈴一樣清脆,
“希望今天有好心人將法棍全部買走,要不然我的頭又要挨你的敲來敲去。”他抱住將她裹進風衣裡。
“這是我最開心的生日了,”她聽著他心臟有力的跳動著小聲呢喃“我愛綠玫瑰。”
4.
“或許我們可以領養一個孩子,再養一隻貓,我喜歡貓。”她睡不著翻了個身靠在他肩上,“如果你會回來的話。”
“算了你還是不要回來了。”猶豫了片刻她又翻身了回來。“大海很恐怖吧?”
“但是你答應我帶我去看大海.”
她經常自言自語,思維也奇奇怪怪,但是他喜歡這樣的她,喜歡看她自問自答,這在他看來異常可愛。
“我會回來,你得讓我回來。”
“等你征服了大海,我會等你。”她的聲音好像有些難過又夾雜著期許,不知在跟他說還是在跟自己說,實在難以分辨。
她替他收拾好了行李,帶上了給他織的圍巾,就好像結婚多年的夫妻一樣。
一個沒有哭泣,像平常一樣的清晨,
他吻別了送他的女人,重新登上了甲板.
茫茫的海上每天都有人在上演著死亡。
他寫了無數篇航海日記,想把他見到的一切都回去講給她,他一定要好好的吻她。
他都快忘了在船上漂泊了多少年。
很幸運,歷經了幾次危險他有命活了下來,下了船他成為了最年輕的上校。
也許無法想象,站在這裡的一個穩重又紳士的年輕上校曾經是一個害羞緊張到不敢開口計程車兵水手。
他曬黑了些,更加挺拔,不怒自威的樣子經常讓海員門感到害怕和嚴肅。
他一直心心念念著那個喜歡綠玫瑰的女人.
人們都說他痴情。
他重新回到了這片陸地上,徘徊在曾經熟悉的街道里,在長廊椅上默默的從清晨坐到深夜,偶爾也會劃亮一根菸。
他想自己好像失去了她了。
可笑的是他並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來自哪裡,不知道她的年紀。
狹小的閣樓如今已無人居住了,那裡還是一如既往的斥著潮溼木材散發出的黴味,偶爾陽光照進來的時候可以看到飄落的灰塵。
鄰居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個女人.
樓下咖啡店的老闆因病在幾年前去世了,可他還是會想起一個胖胖和藹的老人說話時翹起花白的鬍子,會親自端來他們的咖啡。
咖啡店員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個女人。
週三的影院午夜後還是會出售打折電影票,那是她以前最開心的時候,偶爾從影院出來街道上已經空無一人,他和她便拉著手抬頭看看滿天的星空。
還有周四的麵包店會在六點過後半價賣出剩下的麵包,偶爾的附贈更會讓她滿心歡喜,因為可以解決他們一週的早餐。
影院的售票小姐和麵包店的店員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個女人。
她就好像鬼魅,突然消失了.
整個城市都找不到她曾經存在的痕跡。
5.
如今上校年輕時征戰大海的威風依舊會被談起,即使已經過去了數十年。
人們覺得他是個很古怪的老頭。
他有著一絲不苟花白的頭髮和整齊的鬍鬚,不苟言笑也不喜與人交談,最愛穿一身不太合乎身材的黑西裝。
人們也愛談論起年輕帥氣的他娶了伯爵家最受寵的千金,前途光明。
他生了兩個兒子,現在他還有了三個孫子和一個五歲的可愛孫女。
在人們眼裡他的一生毫無坎坷家庭幸福,這大概是所有人都嫉妒也想得到的生活。
沒人知道。
他還是很喜歡初秋,喜歡坐在他的躺椅上披上一條毛毯,放一首
《Sous le ciel de Paris》
,窗外的院子裡種了一大片的玫瑰,他會將這些藤莖和綠葉收集起來編成一朵朵綠玫瑰。
這是他的習慣,沒有任何人敢去打擾。
傍晚他戴上金絲眼鏡坐在躺椅上打開了一個包裹,這是今日剛送來的,沒有地址也沒有署名。
包裹裡有一封綠色的信箋蓋著火紅的火漆印章封口。
他不知是在思考還是在猶豫,良久後打開了信封。
“親愛的先生:”信上寫到,
“請原諒我的唐突,我的母親於今日早上辭世,永遠的離開了我。”
“或許您覺得這與您毫無關係,但請允許我給您講個故事。”
“我的母親曾是一名畫家,她很隨性也不在乎名氣。她很美在我看來,無人能代替。”
“四十年前,
我的母親愛上了一個海員水手
,她說他們每天都要在樓下的咖啡館裡喝一杯咖啡,老闆會為她留著窗邊她喜歡的位置,一勺奶不加糖是她的最愛。”
他推了推眼鏡,捏著信的手有些顫抖。
“她說她喜歡每週三和她心愛的人去看午夜電影,因為午夜會賣出打折廉價的電影票,即使她已經看了七遍同一部電影也讓她覺得很快樂,他們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路上,彷彿世界只剩下彼此,擁抱時只能聽到對方的心跳,她會覺得這是再真實不過的。”
“她每週四都會走去兩個街道以外的烘焙店買麵包,她喜歡用法棍敲敲打打她愛人的頭然後看他吃痛的樣子大笑,運氣好店員會附贈她喜愛的蛋糕,她喜歡兩人抱著一大堆特價麵包走回他們小閣樓的場景。”
“說到那個小閣樓,她忘不了那裡潮溼的木頭和吱吱嘎嘎的地板,但
每晚他們都在一張小床上緊緊相擁,起的早也會在沒有門得廚房裡煎蛋.”
“對了,週末他們會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放一首《Sous le ciel de Paris》然後一起跳舞,她說到這裡總是會情不自禁的笑,她說她的愛人有著很笨拙的舞姿,經常會因為踩到她的腳而不好意思的滿臉羞紅。”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初秋隨著海風一起帶給她的浪漫,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也一樣這麼認為。”
“她總說對不起她的愛人,她本應該好好等他回來,不論多少年。可她發現自己有了孩子,那是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孩子。我想您也知道先生,在那個時候一個未婚的女人要照顧一個剛問世的孩子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她說她可以忍受排擠但是她想讓她的孩子健康成長,您也會覺得她是個很偉大母親對吧?”
“她告別了咖啡店裡的胖老闆,帶著孩子離開了這裡,搬到了郊區的小鎮裡,雖然離她的愛人越來越遠,可這裡沒人認識她,她可以帶著孩子重新開始,這讓她鬆了一口氣。但她每週都會回去打探她愛人的訊息,說來您可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並不知道她愛人的名字,來自哪裡,多大的年紀。”
“我不清楚我的母親等待了多久,也許五年也許十年,當她再次得到訊息的時候得知她的愛人當了軍官,且已結婚生子,擁有了自己的家庭。我的母親曾偷偷去看過他,我不知道她是高興還是悲傷,我們站在在圍牆外面,看到他牽著夫人的手走向了馬車,那時的我太小了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也不明白她正在經歷什麼而最終選擇了不再打擾。”
“自那以後我母親很少再拿起畫筆了,後來她經營了一家咖啡館,還在門前種了一大片玫瑰林,“要是綠色的就好了”這是她時常說的我聽不懂的話,她還是會去買週四的特價麵包,去看週三午夜的電影,即使我們後來生活過的還不錯。在我的印象裡,她直到晚年也會偶爾自己一人去做這些事情,如果是遇到不能出門的陰雨天,她就會迴圈播放著《Sous le ciel de Paris》一整天,一直如此。”
“對了先生,我還給您寄了一幅畫,”他看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翻動著包裹,那是一張有褶皺的畫,畫上一片金黃的中間染了絲絲墨綠色,“我知道我的母親很愛她的畫,有一次因為我的頑皮把她收藏的一幅畫給撕毀了,我原以為她會責罵我,可是她沒有。她只是自己靜靜的將撕成兩半的畫小心地粘好,然後拿著粘好的畫在閣樓上坐了一整天,我猜想她應該偷偷在哭泣。”
他又繼續翻動著,包裹裡面只有一隻香水瓶子,剩了小半瓶的液體在瓶內晃動著,瓶頸上還用黑絲綢繫著一支笨拙的綠玫瑰。
“這是我的母親最愛的香水,也是唯一一隻。”他仔細的看了看香水瓶上的字,上面寫著
“Diptyque:L'Ombre Dans L'Eau ”.
“它的名字叫影中之水(水中影),聞到它我就會想起母親,她喜歡在給玫瑰剪葉的時候撒一點,即使那時候她已經走不動了。”
他仔仔細細的讀了瓶身上的每一個字,摸了一遍又一遍那隻已經失去光澤的笨拙的甚至有些醜陋的綠玫瑰。
他開啟瓶子,噴撒了一些在他的衣襟上,動作小心的像是碰著一份價值連城的寶貝。
是綠玫瑰,是足以讓他致命的綠玫瑰。
“請允許我愛你,就像未癒合的傷疤是春天最後一點的倔強。”
這是我的母親臨終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不能理解,但我想先生您可能會知道。
最後祝您一切安好。
您素未謀面的兒子敬上。
1984年11月24日”
“綠玫瑰,綠玫瑰…”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很久,他將信折起來貼近了胸口低聲呢喃著,大概是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深深的低下了頭,緊了緊身上的毯子。
“今年的初秋可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