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一天（First Day）--23

（附註：每次看到涉及茨威格先生的文章，哪怕想到這個名字，內心總會泛起一些波瀾。茨威格先生最終還是選擇了死，每次憶起他的絕筆，都感到一種寒冷徹骨的悲哀，同時，又有一種由衷的敬意，令人熱淚盈眶。人類的健忘、傲慢和無恥，世界的詭異，永恆的輪迴，誰會想到，彷彿時空摺疊，這樣的文字，冥冥居然如此契合！

“對我而言，自從我的母語世界淪亡和我的精神家園歐洲自我毀滅之後，我已沒有什麼地方能重建我的生活。如今我已年過六十，要再次重新開始一切生活，需要非凡的力量。所以我認為，能把為我帶來最純真快樂的精神勞動和個人的自由，視為天下最寶貴的財富固然好，但是我的力量已在無家可歸的漫長漂泊中消耗殆盡，因此及時和有勇氣結束自己的一生，豈不更好。我向我所有的朋友們問候！願他們在漫長的黑夜之後還會看到朝霞！而我，一個過於缺乏耐性的人先他們走了！——1942年2月22日於巴西彼得羅波利斯寓所”

之前一年，在他最後的著作《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的序言中，茨威格先生其實已經表達了這種落寞的心境，一種成為生命旁觀者的無奈。“那個地方的三次劇烈動盪徹底改變了我的家園和生活，使我脫離了和過去的任何聯絡，戲劇性的急劇動盪將我拋入一片空虛，將我拋入‘我不知該奔向何方’——這樣一種我已經十分熟悉的境地。但是，我對這些並不抱怨，因為恰恰是流離失所的人才會獲得一種新的意義上的自由，而且只有和一切不再保持任何聯絡的人才不必有任何顧忌。所以，我希望我的回憶至少能符合任何一部真實反映時代的作品所必須具備的首要條件：公正和不抱偏見。”

生命是需要重量的，當然，生命中也不能全部都是重量，否則等於失去了重量。有輕有重，若輕若重，有些人以此為重，有些人反之，有些人舉輕若重，有些人舉重若輕。如果“重”變得單純，甚至唯一，那麼，生命就能夠變得單純而輕鬆，就如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的托馬斯，你看他何時不自在過？！哪怕放棄了優裕的生活、受人尊敬的職業、財富、地位，乃至生命！他那迷離的眼神，看穿了生命的本質；他沒有拿起刀、槍，甚至沒有任何抗爭，他只是安安靜靜地、甚至有些逆來順受地過屬於自己的生活，沒有任何高大上的話語，沒有什麼所謂的使命、責任，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只是在做自己應該做的，自自然然、順理成章，在任何環境下，都那麼心安理得、快快樂樂，那就是高貴與尊嚴，人世間太難得的高貴與尊嚴，以至於天堂都感到嫉妒。當那輛沒有剎車失靈的卡車，帶著我們的主人公去往天上的時候，我看到了雨中那一道美麗的彩虹。我們總是在哀嘆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命運的冷酷、生活的壓力、種種重重的牽絆，但我們依然在生命之中，那是，那也應該是屬於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又決定權，我們永遠懷有希望與念想，寫下“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慷慨赴死的譚嗣同，至少還希望用自己的血，來喚醒民眾。真正的絕望，來自於生命之輕，那就是“脫離了任何聯絡”，被“拋入一片空虛”，茨威格先生的死，在他自己，是畫上了徹底而決然的句號，他融入了虛空，不再有任何的留戀，對於人類，對於曾經的同胞，再無話說。當然，還有一種“生命之輕”，那或許恰恰因為生命中被加入了太多的重，自己給自己挖了無底的陷阱，然後跳了進去，陷於其中，再難出來。

大戰過去七十幾年來，槍炮聲、殺戮的慘叫聲、天災人禍的哀號聲，從來沒有停止過，如今，世界又陷入了一場全球性的動亂，更加深刻，遍領域、多時空、全覆蓋，覆水難收，即便槍炮聲停息，這場戰爭也會繼續蔓延，而且永遠都是別人的錯，世界的撕裂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有形的，更是無形的。我們真的是一個如此現實的、物性的、健忘的民族？！人類折騰了幾千年，所謂璀璨的文明彷彿一個個五光十色的肥皂泡泡，彷彿虛無縹緲的曾經的夢，破碎了，什麼都不會留下，人類已經時刻生活在自我毀滅的恐懼深淵之中，面臨著徹底的推倒重來。涅槃未必一定意味著重生，即便有重生的機會，也絕輪不到我們這些微踐的草民或者“低端人群”，那些文明的遺蹟，或許會成為下一種“人類”考古研究、百思不解的物件。但，我們別無選擇，無論以什麼形式，我們每個人，全部，都已經參與了這場戰爭，當然，我們每個人，也是戰爭的始作俑者，概莫能外、難辭其咎。現代戰爭沒有勝利，沒有贏家，那些耍小聰明者，無時無刻都在算計得失，大概還想著做點投機生意，左右逢源、火中取栗，但要明白，任何從鮮血中得來的所謂的利益，都沾上了難以饒恕的罪惡。我們的生活，註定會被這場戰爭改變，沒有一個人，可能是倖存者。前幾天，據傳，一位生活在莫斯科的烏克蘭數學家康斯坦丁·奧爾梅佐夫自殺了，在這真真假假魔幻般的世界裡，我相信，總有一段時空中，存在過這麼一個真實的人，甚至是一群人，名字不重要，幹什麼的也不重要，甚至性別也不重要。據說，他不僅是一位才華橫溢、前途無量的數學家，還是一個詩人；據報道，他是在幾番想要返回烏克蘭保衛自己的家園，未獲成功後，絕望地結束自己生命的，多多少少昨天的醫生、律師、教師、工人和售貨員，那些最最普通平凡的男人與女人，毅然地拿起了槍支，仇恨的子彈，射向那些可恥的侵略者和殺人犯，直到他們狼狽撤出不屬於他們的地方，有朝一日，如果有人同樣侵略我們，我也將和他們一樣，義無反顧地拿起武器，但如果也像他這樣毅然赴死，以醒世人，勸君還是免了這番好心，因為毫無疑問，這樣的壯舉連個泡泡都不會泛起，所有的資訊、包括帶著血的遺書和詩，會在瞬間被抹得一乾二淨，彷彿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存在過，或許還會換來“傻帽”或者“抑鬱症患者”的光榮稱號，招致博眼球、作秀假死的猜疑，死了都不得安生；據網路流傳，他留下了一封遺書和一首詩，遺書是一個告白，詩是一個呼籲，至少，他還有話要說，至少，他對自己的死，還有一種價值的希望。雖然他自稱是“一個絕對的無神論者”，但天堂的大門，對誰都是敞開的，願他能夠享受人間早已不再的和平。願更多的人，能夠放下那令人厭煩的傲慢，真正愛這個世界，首先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