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姬（一）
堆積在杉樹上的白雪，透過薄薄的雲朵的光，散發著一種迷人的白皙之美。眼前的山，彷彿層疊起來的千隻手，將山腰上的村莊圍了起來。目前來看，只有一條路能走進那裡，因為村莊的其餘幾個方向是千尺高的陡崖。儘管斜坡很斜，但杉樹仍舊直直地立在土地上頭。我便走在杉樹的下面。
隔著遠遠地，我還看見趕路的老人和小孩，大概是鐘聲的緣故。經過我耳畔的鐘聲，有一種清寂而莊嚴的味道，這一點讓我對山坡上的寺廟更加期待了。我揹著木匣子走了三天左右，從京東坐一趟火車，來到山腳，又翻越了幾座大山，才終於來到這兒。這兒的懸崖上開有奇異的草藥，是可以用來治眼疾的。委託我的是一位從中國返回的軍官，他的眼睛在一夜之間幾乎就盲了，據分析，是一種不可多見的細菌導致的眼疾，若不能找到這草藥，想必他的眼睛多半就不可治了吧。另外，隨著鐘聲經過的還有一種沉寂的香氣，估計是剛收穫過的某種水果樹所留下的香氣。於是，我便走得更加精神。約莫走了三分鐘，我瞧見穿著玫瑰花色的衣裳的姑娘在白雪中行走。她提著一隻壺子，揹著木匣子，頭髮紮成的是半月那翹美的形狀。忽然，在前方不遠的一座樓裡，傳來了一位女人的呼聲，姑娘聽見後便回了一聲，那聲音在山谷中迴盪，顯得蒼美而淒冷。
大約過了一刻鐘，姑娘便走進了那座樓，這會，山間全都白了。過於淒冷的白，與姑娘那玫瑰紅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我的視覺在習慣這優雅的對比後，對於它的消逝又感到過多的不適。我不得不把視線移到那棟樓。眼簾中，樓的每層窗臺都擺有一張桌子，傍邊生有暖色的火光，在這雪地上，看得很是舒適呢。樓的前面寫著“茶藝”兩個大字，如果與剛才的姑娘聯想起來，應該是一座以飲茶作為生意的樓房吧。又何況在這大雪天的，飲一杯茶又有何不樂的呢？我在姑娘留下的腳印邊走到樓的前面。儘管伸手便能觸到樓房，但並未聽見裡面的聲音。這是“寂”的意味，在這點上我彷彿品到了一杯好茶。約莫半分鐘，一位身穿白衣，衣著上佈滿了蓮花的姑娘走到我面前。
“先生，請問你是來飲茶的嗎？”姑娘的聲音在這白雪中有絲尖銳，還打破了原本“寂”的意味，使得我有些許不快。
我說，“對的。”
“那請跟我來吧。”隨後姑娘走進樓棟裡，我緊跟在後面。剛進去，那“寂”的意味又恢復了，並且更加劇烈，我彷彿陷入了音的終點。隨後，在“寂”中，有多種茶香飄了過來。相互交雜在一起，有一種“和”的意味。
我問姑娘，“你們這兒有多少種茶呢？”
姑娘聽見後，轉過頭，一臉茫然地看著我。隨後，她捂著嘴笑了起來。
“看來先生是第一次來呢。我們這兒呢，就只有一種茶。”
“是嘛，那我怎麼聞到許多種茶呢？”
“看見我們茶樓的招牌了嗎？‘茶藝’，我們可以用多種技藝讓茶有多種香氣，其實技藝也就是沏茶的流程和細節了。”
“喔？靠技藝就能臨摹許多香氣？”
“看來先生是不信了？”
“這個也很難讓人相信嘛。”
“不過也確實。沒事，先生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姑娘說完後，指著前面，讓我繼續走。我仍未看見其他人，也許這是“寂”的緣故。走了約莫一分鐘，就跟著姑娘走到了一扇關上的門前。姑娘開啟門，我看見兩張坐墊，一張桌子，以及桌上的茶具。
“你就在這等著，等一下就有沏茶的姑娘來為你沏茶了”。說完之後，她又繼續走在走廊上，很快，就消失了。
我關上紙門，上面對映的暖色的光很快讓我忘了之前行走的疲倦。也就在不久之後，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關上的門被迅速打開了。
“先生，不好意思，來遲了。”
那彷彿是之前蒼美而淒冷的聲音，但此時又多了份溫馨的感覺。
姑娘穿著一身玫瑰色的和服，上面是白花與落葉的圖案。她纖細的手放在她的腹部，透過她柔弱的雙眸，不禁讓人聯想到春天的復甦。她的眼眉與劉海融在一起，顯得很和諧，彷彿是大海上的兩隻鴛鴦雙棲雙飛。沾有胭脂紅的眼眸讓人想到了櫻花，有首歌是這樣唱的，“三月的櫻花兮若美人的眼眸，美人一望，櫻花便盛開了，”見過她之後，才終於知曉這首歌的境界。她嘴角微微上翹，眼眸輕閉，跪坐在墊子上，鞠了一躬，這彷彿是春天的紫羅蘭，優雅而神秘。她伸出白皙的手，拿起茶具，倒上一壺熱氣騰騰的水，一股茶香瀰漫起來。隨後，那蒸騰的熱氣，在她眼前流動，這所形成的夢幻的視覺，讓我覺得已經被她所迷住。她拿起夾子，熟練地在杯子上邊移動，灑下的熱水將茶杯逐個洗淨，隨後她又微微一笑。不，她沒笑，但讓人察覺到她正在微笑，就如同這茶“清”的意味。本是清又多於濃。
她從壺子裡倒出一杯，那香氣夾雜有普爾茶和綠茶的香氣，讓人分辨不出來。她將夾子放在茶具上，莞爾一笑，臉瞬間紅潤了起來，如同草莓那般香甜。
“讓您見笑了，先生。請品吧。”
“真美呀。無論是茶藝還是你。”
“先生可說笑了。話說，你是哪裡人呢？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呀，我是來採草藥的。”
“草藥？”
姑娘顯得有絲憂鬱。那種憂鬱的愁很自然地讓我憐惜起來。
“先生，還是先品茶吧。”
我點了點頭，然後端起茶杯。
“請慢點，有些燙。還有，慢慢地，就更香濃了。”姑娘說。
我將茶杯慢慢靠近我的嘴，隨後望著天花板那暖色的燈。閉上眼，茶水便緩緩流入了我的身體。這茶水雖是熱氣騰騰，但又有一種清涼的餘味，隨後潤溼的身體從寒意中漸漸暖和起來。茶水所經過的地方，就覺得那兒的道路已經打開了，不免消退了剛才的疲倦。當我正為清醒愉悅時，突然身體中的茶水漸漸苦澀起來，但那感覺持續了約莫幾秒鐘，就在下一陣清涼中淡了起來。從入口淡到全身談，其中經過了一次大苦的過程，疲倦進而消退了許多。當全身淡後，以為已經結束了，沒想到口感中又品到了甜，使得人從輕鬆又遁入愉悅的感覺，如此週而復始的迴圈，讓閉上的眼產生了一種神遊仙境的幻覺。如痴如醉。
“好茶！好茶！好茶！姑娘，你這茶泡得，可以說是一代宗師了！”
“先生言重了。”
“姑娘，我叫鍾生，其實是位遊走的醫生。你呢。”
“我呀，我叫千璐。家就在這附近。”
“千璐小姐，我見過你，就在來時的路上。”
“喔？這樣呀，莫不是因為看見我才進這棟樓的？”
千璐小姐說完後便捂著嘴笑了起來。那笑容像一朵含苞待開的花朵。
“不過話說，鍾先生，為什麼要來這兒採草藥。其實吧，在你之前有很多人都來過，也都是為了那些草藥。那些草藥生長在懸崖上，在我們這個村看來就是菩薩留給我們的，外人多半是不允許採的。”
“喔？”
“你來的路上應該聽見了寺廟的鐘聲了吧。”
“對的，那是什麼意思呢？”
“那其實就是我們這個村特殊的儀式，用以向那些逝去的人告別。三年以前，由於徵兵，很多年輕人都離開這個村，而回來的大多都是裝滿骨灰的盒子。甚至，只是裝著一堆泥巴。戰爭太可怕了，不知道天皇為什麼要這樣做。”
“如果他飲了你一杯茶，也許便不會那麼做了吧。”
千璐小姐聽後，臉上的憂愁淡了一些，但仍讓我感到憐惜。
“茶能潤心，但並不能治心啊。樂者飲茶，於苦中可作樂，而悲者，茶水僅是粗陋的水，當然無法潤之，更別提治了。鍾先生，你行醫多年，那些亂戰的傷，醫治了又能有什麼用呢？”
“唉。我也治不了心呢。”
“可你仍要採那些草藥去醫治別人嗎？”
千璐小姐剛說完，窗外就傳來一陣巨大的聲響。
“雪塌了！”從窗戶外傳來老人的叫喊聲。
我迅速移到窗前，看見來時的路已經被雪所堵住。千璐小姐仍舊坐在墊子上，一副楚楚可憐又春花秋月的神態。
“看來，接下來幾天，你就只能好好品茶了吧。”她的聲音優柔中夾著茶香的神秘。說罷，千璐小姐開始洗茶具，隨後又一遍不一樣的沏茶方式沏了幾杯。
她說，“我從小便是在這個村長大的，應該是我六歲的時候吧，我便被母親沏茶的技藝所吸引，她總說愛茶者一定要讓品茶者愛茶，這是一種極大的欣慰呢。”
“喔？看來你生在沏茶世家呢。”
千璐小姐又一笑，猶如蝴蝶翩翩起舞的風雅。
“不是啦，其實我家是以種植蘋果為生的。你看見那雪中的樹枝了嗎？”
我隱約想起我來時聞到的一股香氣，秋天的夕陽下所瀰漫的香氣。
“那就是我家的蘋果園呢。因為純自然栽培，從不施農藥，所以顯得小而甜。雖然頭幾年由於無農藥栽培染上了蟲疾，枯葉病等，讓人感到絕望。不過後來大家都知道了，自然栽培不只是不施加農藥那麼簡單，更多的是讓它們感受到自然。所以後來就索性不除草了，這反倒促成了蘋果與自然互融的情景。”
聽完千璐小姐的敘述後，有一種神秘感湧上心頭。確實呢，蘋果可以說是大自然中柔弱的姑娘了，人們自是認為姑娘太柔弱，所以給了許多保護，最後讓姑娘完全適應不了大自然了。雖結的果大，但甜度應該有所下降吧。
“這般智慧，看來是經歷了許多才領悟到的吧？”
千璐小姐點了點頭，便讓我覺察到沉重的代價。
“是‘敬’的茶意。”
“嗯？”
“母親在父親百思苦惱時，說，‘不妨別施藥了，讓它們互相體諒，相互尊敬。這樣或許便能讓生靈得起自由，當然也包括蘋果嘛。’”
“生靈皆融其自由。”
“對的，所以，自然中結的蘋果很香很甜。”
“看來茶藝，確實是一門藝術呢。”
千璐小姐的臉瞬間漲紅了，彷彿櫻桃那樣，隨後她低下頭，是想刻意掩飾這般意弄月兒的模樣嗎？
“‘和敬清寂’是茶的靈魂，我想鍾先生，你應該也明白了吧。”
“嗯。我大概明白了。”
“所以樂者才能潤心呢。不過話說，這場戰爭想必也快結束了吧。”
“嗯？”
“我聽廣播說，美國已經研製好了核武器，準備向我們投射了。”
“你怕嗎？”
“難道鍾先生不怕嗎？”
“既然死亡來了，又怕什麼呢？”
千璐小姐聽後，眼神又顯得憂愁。她起身，那皎潔的身姿又浮現了，有一種玲瓏而透析地美。她說，“茶水涼了，我去燒一壺。”
其實，對於我這種職業而言，死亡已經見過太多次了，也許這是千璐小姐無法體會的吧。當我在思索時，腦海裡突然浮現出將軍怒吼的醜態。一想到無論戰勝與戰敗，他永遠都將看不到世界了，莫名有一種悲哀的氣氛。而那些死去的人，又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戰鬥呢？致於草藥，無論是迫於環境還是現在的溫存，我都不想去冒生命危險了。畢竟，我見到了千璐小姐。
“冷嗎？”千璐小姐溫柔的聲音在爐子邊緩緩地移動。
“不冷呢。”
“聽姐妹說，今晚要降雪呢。到時候冷得不得了，還是先把房間的溫度弄高點吧。”
我點了點頭。
最後，千璐小姐將燒開的水壺提到茶具旁，隨後拿起夾子、杯具，在茶花雨水中，相續臨摹了春夏秋冬的味道。春有融其自由、夏有百蟲交寂、秋有星夜深邃、冬有萬物沉眠。這些流經體內的‘生靈’，無一不讓人敬畏自然之神秘。
此種意境，想必也只能從千璐小姐所泡的茶中所直接體會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