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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上痞子談唐詩(四):評價詩人,是要塑造“人設”,還是要還原生命的真實?

作者:由 孫星泉 發表于 體育時間:2022-05-31

鹿上痞子談唐詩(四):評價詩人,是要塑造“人設”,還是要還原生命的真實?

有一首五言詩,出自一位相當有名的唐代詩人之手,這裡先不寫出作者姓名,大家可以邊讀邊猜猜是誰,詩云:

佳麗盡關情,風流最有名。

約黃能效月,裁金巧作星。

粉光勝玉靚,衫薄擬蟬輕。

密態隨流臉,嬌歌逐軟聲。

朱顏半已醉,微笑隱香屏。

我敢說,哪怕用上五六次機會,可能大部分人也會猜錯。看這詩中的“綺羅香澤之態”,大約都會往宮體風尚未褪盡的初唐或者綺豔的晚唐去想吧。

事實上,這首詩的作者是盛唐“山水田園”詩人孟浩然。

為什麼我們會判斷錯誤?因為我們對包括孟浩然內的很多詩人的印象,不經意間,受著兩種影響,一是詩歌選本中有意的篩選,二是評論家們根據詩人們的部分作品,而貼上去的美學標籤。

此二者,都是用片面化的人設,取代了詩人們豐富複雜的真實人生與心靈世界。

聞一多先生的《孟浩然》一文,歷來備受稱道,還曾經被選進高中語文教材。在該文的後半段,引用了孟氏的一篇名作:

垂釣坐盤石,水清心亦閒。

魚行潭樹下,猿桂鳥藤間。

遊女昔解佩,傳聞於此山。

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

然後,聞先生寫下了那段著名的論述:

“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詩,不,說是孟浩然的詩倒不如說是詩的孟浩然,更為準確。在許多旁人,詩是人的精華,在孟浩然,詩縱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餘。在最後這首詩裡,孟浩然幾曾做過詩?他只是談話而已。甚至要緊的還不是那些話,而是談話人的那副“風神散朗”的姿態。讀到“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我們得到一如張洎從畫像所得到的印象:“風儀落落,凜然如生。”得到了象,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詩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詩”了。這是我們前面所提到的“詩如其人”或“人就是詩”的另一解釋。”

聞先生的論述,對品賞孟浩然的這一類詩作,是很有用的。然而,這裡所謂“詩如其人”或“詩的孟浩然”,與其說是孟浩然的真相,倒不如說是人們依據孟浩然的部分詩作為他作的“人設”。“沿月棹歌還”的“風神散朗”的姿態出自孟浩然的詩筆,而我們前面引用的那篇頗有宮體風味的詩作中的“綺羅香澤之態”何嘗就不是出自孟氏詩筆呢?還是我們必須堅信:孟浩然就必須“風神散朗”,那些不夠“風神散朗”的作品,就不算是孟浩然的詩,不配用來構成“詩的孟浩然”的人設,最好不提,或者最好拿剃刀剃乾淨?

下面我們再看看孟浩然的一首七律,一首對歷來評論家所塑造的孟浩然人設更具顛覆性的詩,此詩名曰《春情》:

青樓曉日珠簾映,紅粉春妝寶鏡催。

已厭交歡憐枕蓆,相將遊戲繞池臺。

坐時衣帶縈纖草,行即裙裾掃落梅。

更道明朝不當作,相期共鬥管絃來。

此詩寫唐代青樓妓女春日遊戲之態,並沒有太大亮點。不過“已厭交歡憐枕蓆”這句,頗為傳神,若非獨具隻眼,一般人是觀察不到,也寫不出來的。至於其“尺度”之大,放到《玉臺新詠》或《花間集》中,也堪稱佼佼者。

清朝崇尚“神韻”的漁洋山人王士禎,最喜歡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的“含蓄”一格,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己,若不堪憂。”王士禎也很喜歡孟浩然的詩,自然,喜歡的是那些“風神散朗”的詩,他曾贊孟浩然《晚泊潯陽望廬山》一詩云:“詩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是也。”

掛席幾千裡,名山都未逢。

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

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

東林精舍近,日暮空聞鍾。

單看此詩,或者說,僅看孟浩然此類風格的詩,自然是當得起王氏這般評價的。“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南宋嚴羽從《景德傳燈錄》的禪師語錄裡抄來評詩,王士禎又從嚴羽《滄浪詩話》裡抄來評價孟浩然。翻譯翻譯,其實就約略等於聞一多所謂“淡到看不見詩了,這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詩。”

然而,這些話,用以評價孟浩然的部分作品則可,用以當作孟浩然其詩其人的總標籤則不可。現在有些過於浪漫的學者,喜歡透過尋章摘句,把古人部分篇章裡展現的剎那詩情與心境,當成古人心靈的全部,然後把這古人描述得跟不食人間煙火的活神仙一般。如是為了尋找某種美好幻境,這樣操作固然無妨,但若是想了解古人的真相,就難免謬之千里了。“人設”終究只是“人設”,若完全當了真,鮮有不破滅者。

三十年代時,朱光潛談美學,說“陶潛渾身都是靜穆,所以他偉大”。魯迅先生針鋒相對道:“陶潛並非渾身都是靜穆,所以他偉大。”若要編織一個美學的幻夢,自然朱先生的方式比較討巧,但若要更深入地理解古人的靈魂,那麼無疑魯迅先生的目光更犀利。

史上第一個不僅高度讚美陶潛人格,並且盛讚其作品成就的,是昭明太子蕭統。然而,在盛讚了陶潛其人其文後,蕭統說道:

“白璧微瑕者,惟在 《閒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足搖其筆端?惜哉!無是可也。”

蕭統這裡對陶淵明《閒情賦》的存在表示痛心疾首,感嘆要是淵明沒寫此賦,那該多完美啊!根源在於:蕭統覺得,這篇賦毀了他心中對陶淵明品格的完美人設。就像朱光潛認為陶潛就應該渾身都是靜穆,蕭統也認為陶潛就應該是個安道忘情的完人。蕭統終究還有古人耿直之風,對《閒情賦》的存在,他雖然“惜哉”,在蒐集編訂《陶淵明集》時,卻依然留下了這篇賦,沒有刪除或視而不見。

後世學者,要聰明得多了。當朱光潛說“陶潛渾身都是靜穆”之時,彷彿《詠荊軻》、《閒情賦》這些作品,壓根兒不存在一樣。聞一多渲染“詩的孟浩然”時,何嘗不是在有意忽略他的其他作品?

今人就更加聰明瞭,只需要尋章摘句,隻言片語,就可以宣佈這是某個古人的真相,大談特談“古人的心靈”。沿這個路徑弄到最後,結果必然是把豐富的古代文化、古人生活、古人心境,弄得只留下一些所謂“善”和“美”的標籤,而失卻了最重要的“真”。

魯迅先生對於陶淵明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如果細細的研究起來,恐怕會是另一個人罷。”孟浩然相比於陶淵明,要簡單許多。但是,我們依然不能用一種簡單化的標籤去概括他,那樣雖然有利於中考高考等各種考試,但有愧於在這世上認真生活過的古人。

在完成對孟浩然的人設的過程中,李白那首有名的《贈孟浩然》起了很大的作用。“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這“紅顏棄軒冕”大約是針對孟浩然四十歲前隱居鹿門山,不曾去長安求取功名而說的。至於“白首臥松雲”,或許算是寫出了孟氏晚年的處境。不過,這兩句詩中,有意忽略了孟浩然反覆求仕而未果的酸楚。把無奈洗盡,只留下了瀟灑。畢竟,贈友人的詩,誰願意觸動對方的痛處呢。晚唐崔鈺說李商隱“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是在義山死後的悼念詩中了。

在孟浩然本人的作品中呢,呈現出的遠不僅僅是“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還有“黃金燃桂盡,壯志逐年衰”的唏噓;有“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的怨嘆;有“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的孤愁;有“日夕涼風至,聞蟬但益悲”的歲月感傷。

至於“北土非吾願,東林懷我師”、“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這般“風神散朗”、淡泊蘊藉的詩句,是在徹底明白自身命運之後的遣懷,而並非心靈的底色。

包括王士禎在內的很多人,喜歡玩味那“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卻常常忘記下面的“語不涉己,若不堪憂”。“不堪憂”並非無憂,恰恰是殷憂已深又無可奈何,只好“語不涉己”,化作淡泊蕭散的表象罷了。

不過,李白的“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倒是透露了不少孟浩然生活的真相。孟浩然絕非一味的蕭散淡泊,恰恰相反,他愛生活,愛歡樂,愛飲宴,愛縱酒,愛自然的花草和人間的花草。他的“迷花不事君”豈止是喜愛遊賞自然風景呢?誰要是真這麼以為,則孟浩然和李白會同聲笑你。且看孟浩然的詩作《美人分香》:

豔色本傾城,分香更有情。

髻鬟垂欲解,眉黛拂能輕。

舞學平陽態,歌翻子夜聲。

春風狹斜道,含笑待逢迎。

回想蕭綱在“詠內人晝眠”時還遮遮掩掩地來一句“夫婿恆相伴,莫誤是娼家”,孟浩然這裡則對娼妓之美和“狹斜”(也寫作“狹邪”)之遊直言不諱。從詩的藝術水準和“思想境界”上,或許比不過王士禎、聞一多和一般人常津津樂道的那些名作。但是,若忽略這類詩,就無法真正理解孟浩然的生活與情感世界,也無法瞭解李白所謂“迷花不事君”究竟於意云何了。

孟浩然多年隱居,後世人想到“隱居”生活,常常自動腦補為司空圖筆下的情景:“玉壺買春,賞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或是孟浩然本人筆下的“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事實上,正如同九成以上的隱居者不是躬耕的陶淵明,盛唐時多數“隱士”的生活,也並非一味如此脫俗清雅。他們也社交,也飲宴,也縱酒,也聽妓。觥籌交錯,竹肉併發,酣然其中。坐中不僅有佳士,還有達官貴人;左右不僅有修竹,還有琴師歌女。孟浩然本人的詩作中,便常道出此中訊息,如《春中喜王九相尋》:

“二月湖水清,家家春鳥鳴。林花掃更落,徑草踏還生。酒伴來相命,開尊共解酲。當杯已入手,歌妓莫停聲。”

再如《寒夜張明府宅宴》

“瑞雪初盈尺,寒宵始半更。列筵邀酒伴,刻燭限詩成。香炭金爐暖,嬌弦玉指清。醉來方欲臥,不覺曉雞鳴。”

再如《宴粹崔府宅夜觀妓》

“畫堂觀妙妓,長夜正留賓。燭吐蓮花豔,妝成桃李春。髻鬟低舞席,衫袖掩歌唇。汗溼偏宜粉,羅輕詎著身。調移箏柱促,歡會酒杯頻。倘使曹王見,應嫌洛浦神。”

後人常常將“王孟”加以對比,這樣的詩,在王維的作品中是沒有的。王維一生,雖然曾小受挫折,雖然不曾位極人臣,而大體上,生活是優越的。因此可以追尋更多空靈高妙的東西。很多後世人認為孟浩然不及王維之處,就在他有些寒酸悽愴之氣,不似王維的超凡脫俗,高妙雍容。當然,他們還僅是就“山水田園詩”立論,還未涉及這些“人慾”味道濃郁的詩。王維中年以後的清心寡慾,能及者自然寥寥,後世追摩者,多是裝腔。至於孟浩然,我倒因為有這些不怎麼“風神散朗”的詩存在,反而更喜歡他了。就像我因為陶淵明有《閒情賦》而更喜歡他一樣。因為這些作品,使得他們更像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抽離了血肉的某種美學符號。

因此啊,聞一多先生所謂“孟浩然原來是為隱居而隱居,為了一個浪漫的理想,為著對古人的一個神聖的默契而隱居”,這番評說,美則美矣,浪漫則浪漫矣,可惜,是太想給古人立一個神聖的人設,而失卻了孟浩然身上原本很濃郁的“人味”。我喜歡“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的隱士陶潛,也喜歡“願在絲而為縷,附素足以周旋”的痴情男子陶潛。我喜歡“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的清雅的孟浩然,也喜歡作詩不避豔情與妓樂的孟浩然。這些構成了他們完整的生命與心靈世界。至於“靜穆”、“神聖”……隨它們去吧。

標簽: 孟浩然  人設  陶潛  古人  散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