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滄遺卷丨熙無
作者丨明御炎
相傳每一個村子裡，都會有這樣一個人，他們從出生的那一天起，身上的陽氣就極弱，他們能看見常人所不能看見的東西，同時，也比常人更容易接觸到那些“看不見”的陰邪之物，這群特殊的人，被除妖老道們喚作“熙無”，即沒有光明的意思。
何解？
其實並不難解，正如他們名字所寓意的那樣，他們的人生沒有光明，滿眼盡是妖魔鬼怪。
和所有熙無一樣，阿漆從小身子就不好，不僅如此，還時常胡言亂語，一邊說河岸上有四條腿的人，一邊說房梁下有八隻眼睛的牛，儘管他說的話都是真的，但從來沒有人相信。
起初大夥覺得這小孩是在開玩笑，便沒去理，可後來，隨著年紀的增長，他所描述的內容越來越詳實，畫面也越來越詭異，村民們細思之下，開始怕了。
人們避開他，孤立他，視他為煞星，但凡村子裡有什麼災禍發生，大夥都會第一時間將怨恨的矛頭指向他，認為是他所致，儘管他什麼都沒有做。
十歲那年，一場瘟疫席捲全村，帶走不少村裡人的性命，阿漆雖沒死，但也因此染了重疾，日夜咳嗽不止。爹孃心疼，不惜花光家中積蓄，為他請來鄰城大夫看病，誰知大夫第一眼見到阿漆，便一個勁地搖頭嘆息，說他面蒼唇白，濁氣矇眼，活不過弱冠之年。
歲至十五，爹孃病亡於過度勞作，失去庇護的阿漆被村民趕出村子，年幼的他本以為換個地方生活就沒事了，奈何閒言碎語是這世上最致命的毒藥，他輾轉幾個村子，嘗試融入其中，結果均以失敗告終。阿漆走投無路之下，只好尋一座無人山，隱居其上。
時光匆匆如流水，這與世隔絕的日子一晃，便是四年。
溪流旁，巨石邊，一間小破屋倚木而立。阿漆蹲在地上，笑望著身前幾名狼吞虎嚥的獨眼小童，招呼道，“唉……咳咳……吃慢點，別噎著了。”
“阿……阿漆烤的魚就是好吃！”其中一名個頭稍高的小童滿臉油光，雙手捧著魚，讚不絕口道。
話音一落，眾小童連聲附和，“就是就是！”
“是嗎？”阿漆輕輕一推腳邊石盤，將自己那份送到眾人身前，笑道，“咳咳……那你們多吃一點。”
“真的嗎？”那獨眼小童盯著石盤上的小魚，嚥了咽口水，試探性地伸出小手，摸了摸架魚的木條，先是激動地拿起，隨後又輕輕放下，縮回小手，望向阿漆，剋制道，“還是阿漆吃吧。”
“我不餓呀。”無論什麼時候，他蒼白的臉上都掛著一副笑容。
“哼！騙人！”那獨眼小童撅起嘴，指著阿漆略微塌陷的下腹，正色道，“明明肚子都餓扁了。”
“咳咳……”謊言被識破，阿漆也不辯解，他輕撫小童腦袋，笑道，“現在不多吃一點，往後再想吃，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那獨眼小童停下嘴，微微一愣道，“為什麼？阿漆要離開這裡了嗎？”
阿漆點點頭。
獨眼小童默默將魚從嘴邊移開，高舉小拳頭，認真道，“阿漆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
“阿漆打算搬去哪座山裡住呀？走之前先和我們說一聲，我們好回去準備準備！”
“是啊，阿漆哥哥！”
其餘幾名獨眼小童亦是放下手中魚串，圍繞在他腳邊，求道。
“我啊……明年就可能不在了……咳咳……”阿漆起身，抬頭望向天空，他今年十九，離大夫口中的大限之日，差不到一年。這一年間，他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內臟在衰退，不僅咳血的次數變多了，手腳也比以往更加無力，本來一天能砍五根柴禾的他，如今只能砍三根。
“怎……怎麼會這樣？”那獨眼小童一甩手中烤魚，緊緊抱住阿漆的大腿，哭道，“阿漆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們怎麼辦呀！我們去哪裡找好吃的！去哪裡找你這麼好的朋友！”
“咳咳……只要你們肯找，就一定能找到……哈哈……我不也是你們尋來的……”阿漆低頭捂嘴，強忍胸腔間翻湧的廢血。
“明明是我們餓暈在這裡，被你收留了。”
“一樣……能遇見就是緣分……”
“而且其他人都怕我們……只有你不會……”
阿漆嚥下喉間的血，笑道，“哈哈……我從小看到大，已經習慣了……長得比你們更可怕的鬼我都見過呢……”
“不管！”那獨眼小童端起石盤，將烤魚送到阿漆面前，嚴肅道，“從現在起，阿漆要好好吃飯，好好養身體！”
“以後我們每……每三天來一次，監督你，照顧你！”另一名小童舉起手中烤魚，宣誓道。
“對！每三天一次！”
“好好……”阿漆俯身捲起食指，在每個小童鼻子上輕輕一刮，笑道，“我聽你們的就是了……吶……天色不早了，你們該回家休息了……”
“我們想再多待一會！”
“咳咳……等等可是會有道士路過這裡的喲……”
“我……我不怕！”聽見道士二字，眾小童的話音瞬間弱了一截。
“真……真的嗎？”阿漆皺起眉頭，神秘道，“他現在可就在你們身後喲……”
“騙……騙人……”眾人嘴上否定，卻不敢回頭。
“來啦！”趁他們膽怯之際，阿漆突然大吼一聲，眾小童立刻作鳥獸散，“啊！”
“哈哈……”阿漆笑看著獨眼小童遠去，臉色一變，忍不住從嘴裡吐出一口黑血，“那大夫若是改行當算命先生，想必也一定賺得不錯……”他身子向後一仰，順勢躺倒在地上，夕陽的紅光映照著他的臉，將他眼中的孤獨拉長。
曾經，因為這雙眼睛，他十分痛恨自己，但如今，他早已釋懷。既然世俗的人不容他，他為什麼還要勉強自己和他們做朋友呢？和鬼不行嗎？況且有些鬼，比人還善良。暖風輕吹他的臉，阿漆閉上眼，用心享受這大自然的饋贈。
沙沙沙，這時，樹林裡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砰！
阿漆睜開眼，回過頭，只見一名身材高大的“羊角怪”癱倒在木屋邊，他雙眼緊閉，臉上罩著一骷髏羊頭面具，赤裸上身，胸前貼著一小張看不懂字的紫色符紙，他手上指甲長且鋒利，腳也和常人不一樣，沒有腳趾，只有黑蹄。
阿漆從地上爬起，走到他身邊，沉思片刻，彎下腰，輕輕揭去他胸口的紫色符紙。
符紙落地，那羊角怪猛地睜開眼，翻身躍起，一把扣過阿漆的手腕，吼道，“你看得見我？！”在他強有力的胳膊面前，阿漆纖細的手臂就像是一條隨風搖擺的柳枝，輕輕一拗，便可折斷。
此刻阿漆臉色煞白，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羊角怪覺察到他的弱小，掌心稍稍收了一點力，阿漆這才有機會點點頭。
“真弱！”羊角怪嫌棄地甩甩手，阿漆整個人被他擲出一丈外。
羊角怪環顧左右，只見身旁立著一間小木屋，屋裡堆著一床舊棉被和幾件破衣服，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這裡就你一個人？”
“咳……是的……”阿漆起身坐穩，一臉淡然，似乎一點也不記得剛才自己被粗暴對待。
“你不怕我？”羊角怪見他如此，好奇道。
“咳咳……我已經是快死的人了，有什麼好怕的，況且我又不是沒見過鬼……”阿漆乾咳了幾聲，笑道，“咳……別說見鬼了，我連鬼朋友都有……”
話音一落，他整個身子被高高舉起，羊角怪掐著阿漆的脖子，衝他吼道，“你在耍我嗎？！人怎麼可能會和鬼交朋友！”
阿漆凝視著他的雙眼，艱難道，“為……為什麼不行……”
羊角怪想起自己曾為人時被好友背叛的畫面，憶起自己初為鬼時被人厭惡的場景，咬牙道，“因為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他們唯利是圖，為了錢財，甚至連自己的好朋友都能害！他們貪生怕死，為了活命，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咳咳……你說的沒錯……他們的確是這樣，所以……所以我只能和鬼交朋友……”
羊角怪本打算等他辯解的時候再殺了他，卻沒想到他會如此回答，一時間竟是呆了，那感覺就像是在酷暑下被人潑了一盆涼水，平息躁動的同時，也澆滅了他心中的怒火。這突然間的冷熱交替，讓他的腦袋有點兒吃不消，“你……”話沒說完，他手一鬆，眼一閉，龐大的身軀像一座高樓轟然倒地。阿漆躲得及時，所幸沒被壓到，他緩緩站起，望向羊角怪，這才發現他後背印著一道三尺長的刀傷，上面不斷有黑血滲出……
春光照大地，百鳥齊爭鳴。
當羊角怪再一次醒來時，已是第二日清晨，睜開眼的瞬間，他看見阿漆盤膝坐在屋前，悠然地曬著太陽，而自己躺在小木屋內的破床上。
“這是你弄的？”羊角怪扭頭伸手，輕觸傷口，發現背上的黑血已被人清理乾淨。
阿漆仰著頭，閉著眼，沒有說話。
“就算你為我做這些，我也不會謝你的。”羊角怪撩開被子，起身走出房間，對於人，他依舊是心存怨恨。
“咳咳……我也沒想著幫你……只是看著難受，順手做了而已。”阿漆側過頭，指著一旁溪水，邊咳邊道，“水裡有魚……咳……你要是餓的話，可以自己抓魚吃……”
“我要吃也是吃人！吃什麼魚！”羊角怪瞪了他一眼，嫌棄道，“你要不是病秧子，我早吃了你！”
聽說他吃人，阿漆一點也不害怕，反倒還笑著自嘲起來，“咳咳……看來得病也並不全是壞事啊……哈哈……”
“這山裡一個人也沒有，你待在這幹嘛？”羊角怪走到他身邊坐下，冷冷道。
“咳咳……我啊……等死啊……”阿漆笑著說道。
話音一落，氣氛陷入死寂，羊角怪側過臉望向他，不知該作何回答，他頭一次見到將自己生死看得這麼淡的人。
“你……”就在這時，一道紫光從樹林裡飛出，射在羊角怪背上，他身子向前一仰，摔出三丈遠。
“既然你想死，我便成全你！先待我滅了這廝，再來送你一程！”阿漆回頭，只見一青衣老道從屋後走出，他脖前掛一黃金葫蘆墜，左右手各執一物，分別是八卦鏡和赤血劍。
“你這妖道真是陰魂不散！”羊角怪啐一口黑血，雙手撐地，艱難爬起。
“要怪就怪你身上錢味太重！我隔著大老遠都聞得到！哈哈！”青衣老道收起八卦鏡，從衣兜裡取出一張紫色符紙握在手中，興奮道，“滅了你，那江城太守懸賞的十萬兩黃金就是我的了！”
“就憑你？還想滅我！”羊角怪一聲怒吼，握緊雙拳，猛地朝他撲去。
青衣老道側身退步，輕搓手指，手中符紙一分為五。
“乾坤伏魔陣！”一聲令下，那五張符紙化作五道紫光衝向羊角怪，羊角怪躲都不躲，迎著紫光就是一拳，眼看就要砸上，那光突然一拐，散落在他腳邊。
“伏！”青衣老道手腕一轉，劍指橫立在前。
光牢砸下，羊角怪應聲倒地，動彈不得。
“你受了傷，又不吃人恢復體力，怎麼可能打得過我？”青衣老道搖頭一笑，緩步走向他。
羊角怪瞥一眼阿漆，啐道，“病秧子一個，有什麼好吃的！”
“哎呀，死到臨頭了還逞強。”青衣老道路過阿漆身邊，俯身輕拍他肩膀，蔑笑道，“彆著急，馬上就輪到你了。”
話音一落，阿漆突然張開雙臂，死死拽住青衣老道的腿，阻止他前進。
“放開。”
阿漆雙眼緊閉，沒有說話。
“我叫你放開！”青衣老道臉色一沉，奮力起腳。
砰！一聲悶響，阿漆身子撞在光牢上，嘴裡噴出一口血。
“媽的！你這病秧子！活得不耐煩了？”青衣老道撣了撣腿邊衣袍上的灰，瞪一眼地上人，怒罵道。
然而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重重捱了他一腳的阿漆，竟是倔強地撐起身子，探手去扣貼在地上的符紙！符紙若毀，陣可就破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光牢內，羊角怪凝視著他的雙眼，愣道。
“咳咳……人生難得逢知己……怎麼能就這樣讓你死了？”
那一刻，從他眼中，羊角怪看到一個小男孩站在大雨中哭泣。
你這怪物，離我遠一點。
我不用你幫忙，滾！
要不是你，我爹孃也不會死！
走！這裡不歡迎你……
他也何嘗不是這樣？一個人站在雨中，被恐懼聲掩埋。
“救命啊！鬼！”
“你快走開！快走開！”
“放過我吧……”
所有人都怕他，無論他做多少好事，別人都還是怕他，他會變成今天這副嗜殺模樣，全都拜他們所賜。
“正因為我們都是被唾棄的人……所以更加害怕孤獨……”阿漆手上的動作越來越輕，速度也越來越慢，“以至於到最後……見誰都是朋友……既然你來到這裡……那就是我的……我的朋友……”
音絕，阿漆的頭點在地上，再也沒有抬起。
“媽的！”就在這時，青衣老道匆匆趕來，一腳踹開阿漆，俯下身仔細檢視地上符紙，見符紙完好無損，他這才鬆了一口氣，“還好沒壞……”
突然間，一隻大手從光牢裡伸出，握住他的頭，只聽砰的一聲巨響，老道的腦袋化作一灘血水滴落在地。
沙沙……沙沙……沙沙……
風停了，可樹葉依舊在響，羊角怪瞥一眼屋後搖擺的草叢，厲聲道，“誰在那？出來！”
話音一落，黑白無常從草叢裡閃出，朝他飄來，二人身後，還跟著幾群小鬼，它們長相各異，有的獨眼，有的獨腿，有的長得像牛，還有的像狗。
“你們來幹嘛？”
“大……大爺，這次不是來找您麻煩的……此人陽壽已盡，我們是來帶他下去的……”二人雙手作揖，朝羊角怪恭敬一拜，賠笑道。
“阿漆！”幾名獨眼小童從鬼群中竄出，撲到阿漆身上，哭道，“阿漆！你醒醒！我們還想吃你的烤魚……”
“無常大哥……”獨眼小童一抹臉上淚水，轉身在二人面前跪下，“你別帶阿漆下去，我們幾個願意為他續命……”
“我也願意！”
“我也是！”
轉眼間，在場所有小鬼都跪下了，他們全都是阿漆救過的鬼，同時也是阿漆的朋友。
“去去去，瞎鬧什麼呢！”黑白無常臉色一變，厲聲道，“也不瞧瞧你們自己幾斤幾兩？還想替人續命，真是……”
“那我呢？我夠格嗎？”羊角怪斜一眼黑白無常，冷冷道，“我知道，因為我濫殺無辜，改人命數，你們想抓我很久了吧？現在，如果我願意跟你們走，閻羅王能為他續幾年的命？”
“這個……額……”黑白無常二人思量片刻，小心翼翼地伸出五個手指頭，悄聲道，“至少……這個數……”
“五年？”羊角怪沉聲道。
“不……不是……”黑白無常見他鐵青著臉，連忙解釋道，“五十年……”
“行，夠了，我跟你們走。”羊角怪大手一揮，示意二人帶路。
“這……”見他如此爽快，二人相視一眼，不禁奇道，“大爺……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羊角怪摘下骷髏面具，露出一張滿是刀疤的臉，“當年若是有人這樣對我，或許我就不會是現在這副模樣……”他抬起頭望向天空，閉眼道，“鬼界需要他像這樣善良的人，為遊蕩在人間界的迷糊鬼，指引方向……真後悔沒早點遇上他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