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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作者:由 瀟湘客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22-06-17

這年新春,萱萱徹底病倒了,躺在床上,連路也走不得幾步。上元佳節,東風夜放花千樹,數不清的煙花在夜空綻開,只一眨眼,便消散成灰,怎麼留,也留不住。

太后、皇后與太子妃託我送了許多補品藥膳給萱萱,她費力衝我笑笑,虛弱地同我說“辛苦姐姐”。白芷捧著藥碗站在一旁,眼圈通紅。開春後,萱萱開始昏昏沉沉,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我與碧霄絞盡腦汁,搜腸刮肚給她講趣事、找樂子,可她……卻連抬一下眼皮都愈發困難了。

御醫的嘆息越來越重,他們說,萱萱得的是心病,治不好了。

花朝節,天上淅淅瀝瀝下起雨,我求了太后恩准,盡我所能,多多陪著萱萱。我們像兒時一樣頭挨著頭躺在床上,她倚在我肩上,罕見得比往些日子都清醒,抓著我的手,道:“姐姐,以前花朝……在家……都會做什麼來著……”

我攬緊她,答:“你當時特別喜歡在樹上掛小玩意兒祈福,什麼綢條、流蘇穗子、扇墜兒、香囊……那是你難得動針線的節日呢。咱們還會出去賞紅,你最喜歡看花了。每年這個時候,金明池是對外開放的,咱們經常去玩,你還會難得活潑,跑著放風箏,和我一起踢繡球,我那時,總笑話你踢得不好……”

她面上浮起一個淺淺的笑,又向我懷裡貼了貼,補道:“還有鬥草……”

“鬥草我可比不得你。”我一點她的鼻尖,“什麼《楚辭》裡的木蘭、《詩經》裡的桃花,淨欺負我不仔細讀書呢……我記得,你最喜歡丁香,還有芭蕉。”

她頷首,道:“芭蕉不展……丁香結,是我心緒太無聊……”

忽然,她又道:“姐姐,我想外婆了……我想回家了……小時候,外婆做在院裡給我做汗巾子,你蹴鞠投壺……還有,還有……哥哥,哥哥當時……咳咳咳……再長大一點,二,二郎也不錯,後,後來……我們過得真的很好……咳咳,他會讓我靠著他肩膀,彈琴給我聽,點茶給我吃……他還會把我圈在他懷裡,我們一起,咳咳咳……寫字,填詞,品玩金石……他衣衫總是薰著瑞腦香……”

“我今兒真是不害臊,咳咳……夫妻閣中事,盡數倒給你聽……他啊,他,他真的是很好一個人……娶了我,一心一意待我……我,我之前還……咳咳咳,我其實是,是配不上他的……”

“姐姐……我這一輩子……咳咳……沒那些事,就是神仙日子了,咳咳咳……”

“我真貪啊……總想要十全十美的東西,想什麼都好好的……我,咳咳咳……”

“姐姐……咳咳,姐姐……”

她的聲音漸漸弱下去,最後,徹底聽不見了。

我試探喚她:“萱萱?”

她闔著眼,再也不能回答我了。我不知自己是何時站到院子裡的,只知涼風並著雨絲從袖子灌進來,渾身冰涼,心也冰涼。

二月十五,百花生日,寧王妃墨氏忌日。

二月晦,桑惠哭著從侯府趕來,帶雲素闖進我閣中,哀求我去救雲隱。我哪裡想見他,奈何桑惠竟“撲通”一聲跪下,道:“妹妹……算我求你了,算我求你了,好嗎……算我求你了……我官人,他,他如今,實在病得厲害……只,只一個勁兒地叫孃親,叫老夫人,叫妹妹……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小云素拽著母親的衣袖,抬起一張活脫脫從雲隱模子裡刻出來的臉,淚眼汪汪看向我。我看著他,忽然一陣恍惚,憶起多少年前,上元節,還梳著雙鬟的我,因頑皮去看大鰲山,不慎與外婆萱萱走散,手足無措之時,是才在府裡住下不足一月的雲隱急慌慌從人群中趕了過來,抓住我說:“阿翎,阿翎,好妹妹,原來你在這裡啊……真是嚇死我們了……”

那時的他,不比雲素大幾歲;而那時的我,亦在見到表兄時,“哇”一聲,哭了出來。

物是人非啊,物是人非。

桑惠抱著兒子,聲音愈來愈小:“妹妹,我求你了,我真的求你了……我,我蠢,我走不到他心裡去,我搞不懂他,他懂太多我不懂的了……他這樣的人,原是我配不上的……可是,妹妹,妹妹……”

我拗不過桑惠,只好著北辰的人暗中跟著,隨桑惠去侯府走一遭。雪堂門前,櫻花意外早地吐了蕊,雪白裡暈著淺淺一絲粉紅,帶著病態的、脆弱的顏色;雪堂內,雲隱如桑惠所言,一襲雪白單衣,面色蒼白歪在榻上,乍一看,像個殮在白布裡的屍首。

桑惠拭著淚,領兒子先行離開,留我一人,獨自面對這位表兄。雲隱看見我,倒是清醒許多,待桑惠雲素走遠,四下觀察打量完,就像垂危病人迴光返照一樣,猛地扶床坐起,問我:“來了?”

我瞪著他不說話,他笑起來,繼續問我:“香爐裡今日新點了安神香,你覺得如何?”

我乾脆地搖頭。外婆早說過了,我是錯投的女兒胎,從小野到大,哪裡懂這些。

他似是早料到了我的反應,酒窩旋得愈深:“真是可笑,我一個男子,反比,咳咳,我的妹妹,更通香理,更懂香道……”

兩相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他自言自語似的,絮絮道:“知道我為什麼喜歡調香嗎,阿翎……因為那是我孃親的絕活……她本是書香門第的女兒,只因一遭上京城破,淪落蒙塵……而我,其實也在勾欄院長過五年……雲家能縱幫我父親……籌謀抹去一切痕跡,可我不會忘,我不會忘……在等到他們之前,孃親受的苦……我孃親是多好一個人,那麼漂亮,琴棋書畫精通,又擅香道,若非先上無能……豈會顛沛流離,受這麼多苦……”

“當年,雲家被滅門,咳咳,是我孃親用自己作餌掩護的我……咳咳咳,阿翎,你知道嗎,我親眼看著我孃親……我躲在暗處,把他們的話一字一字,聽了個清清楚楚……阿翎,你知道那種感覺嗎,你知道嗎……我恨啊,我恨……我比你更恨垂拱殿裡那個人,恨慕氏皇族每一個苟安的人,恨他們裡,每一個把我們當棋子、當玩意兒的人,恨所有我必須抿個笑臉奉承的人……我恨,我恨到骨髓裡!憑什麼,他們的命就是貴的,是寶,我們,就只能做草芥……”

“或許我該早和你們說這些的……到底是我,太自以為是了,咳咳,你和萱萱,還真是各有各的想法……如今,後悔也晚了……我已經鑄下大錯了……”

“我真是不明白了,寧王究竟給你們灌了什麼迷魂湯?你們怎麼一個個都這麼蠢?慕氏江山這一代帝子王孫哪個能信?哪個,哪個都不能信!”

“阿翎你且聽著,我心裡,有你們這些親人,有我孃親的教誨,有金甌無缺,有海晏河清……我不明白,為何就因我手段不光彩,你們便要對這些心思志向,咳咳咳,視而不見?我也是,咳,逼不得已……你們,你們怎麼就這麼不懂事?”他一口氣說完這許多話,抓過手巾猛烈咳起來,那手巾是雨過天青色的,繡了幾朵小小的春櫻,並一個“隱”字,看上去甚是陳舊。

猛地憶起,小時候萱萱學女工時,給家裡人一人做過一方手巾,我的是桃紅的,繡了兩尾金魚並一個“翎”字,只是我太沒女兒氣,總把那玩意兒收在匣子裡……

雲隱咳完,冷著一張蒼白的臉,對我說:“好了,該說的,都說完了。我確是病了,為萱萱病的,但不至於糊塗到,所欲未成,就先撒手離了人世。當年,從維揚走到南都,我都熬過來了,一場病,豈要得了我的命?我不過是故意又吃了些藥,再成心說幾句胡話,以便讓桑惠把你請來,把所有的事,一概撇清。”

“阿翎,我告訴你,只要是我認定了的事,誰也別想擋路。”

“你其實帶了昭國公府的暗人罷,呵呵,我的傻妹妹,你們的手段,在我這裡,呵。你也不想想,我今日為何有膽量,與你說這許多?”

“阿翎,回去好好考慮考慮罷,莫逼我拿出長輩的手腕來。我已經沒有萱萱了,不想在你這裡重蹈覆轍。好妹妹,明白些,我們才是一家人,我們才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一家人!”

院中梨樹下,小云素正靠著桑惠唸書,有雪白柔嫩的花瓣,一片一片落在他們肩頭。我看著撥佛珠的桑惠,半晌,只能對她說一句:“他無事的。”

她高興得落下淚來,說什麼也要給我裁件新衣服,雲素也不住跟我道謝,折花贈我。我看著他們,想說什麼,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八月初七,秦國與官家派來的使者達成和約,大晉收回北方六路,包括已經薺麥青青、黍離遍地的上京城。北辰得了個“常勝將軍”名號,平安凱旋。

只可惜,幽州、涼州等位於北方的十六州,依然沒有收回來。而北辰,亦不算完全平安,據說他在北歸途中,曾遇秦國流賊偷襲,萬幸……有驚無險。

流賊,呵,流賊。

北辰此番凱旋,還從北境帶回來一個和阿錚一樣大的孩子,是他征戰時從烽煙胡塵裡撈出來的晉室後裔,官家同母弟的遺孫,叫慕桁。太后把那孩子養在慈元殿,甚是疼愛。北辰還告訴我,其餘流落北方的慕氏皇族,至今,已是食盡鳥投林,死的死,散的散,覆巢之下,無有完卵。

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夜來纏綿罷,他把我攬在懷裡,道:“雲隱的事,三哥已經告訴我了……毛團子,對不住,二哥的仇,我亦是報定了的……當年……若不是他,我只怕追不回你,又保不齊公府……”

人啊,各有選擇,各有自己的緣由,誰也未必比誰高尚些,誰也指摘不了誰。

我轉身背過他,默默拭淚。我和兒時的表兄如今就是個死結,這叫什麼事……

日子就這樣再次表面平靜、內裡暗潮洶湧地過了下去。只是誰也沒想到,次年春,寧王,眾人眼中早已殞命沙場、屍骨無存、空留衣冠冢與寧王妃合葬的寧王,竟會腳步一深一淺,從北境,徒步走了回來。

北辰激動得涕泗橫流,拉著我的手,喋喋不休,道:“這是天佑他一命啊,毛團子!你不知道當時滿朝文武的表情!令王乾脆直接在大殿上抱住他二哥的腰,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我當時,也叫他哭得險些落下淚來……就連顧維明那個壞脾氣話難聽的,都在下朝後,纏著二哥噓寒問暖……”

“你那表兄雲隱也是厲害,居然還能露出個欣慰的笑臉,淚眼汪汪說出‘臣,為陛下賀’這句話來,彷彿自己有多高興似的。唉!他真是個人才,你說為什麼,為什麼要……罷了!罷了!”

“你問官家?他個老狐狸,自然喜怒不形於色演得一出好戲……你是不知道……狗皇帝有多厲害!他當場,便要賜二哥玉帶和玉魚,把才從閻王府裡爬出來的親兒子,扔回棋盤上……好在二哥謝絕了,堅決懇請,先回府安養,再回史館修書……老混蛋還想再給二哥賜婚……我呸!真有他的!”

月底,我帶著三個孩子出門踏青,未料意外在金明池假山偏僻處,遇見了扶著丁香枝子的寧王。

寧王依舊素衣烏巾,作尋常文人打扮,只是瘦了許多,立在春風中,仍有幾分寥落蕭索的意味。我近前行禮,才驚覺,他鬢側添了許多白髮,夾在青絲間,竟是怎麼藏,也藏不住。

若我沒記錯,寧王應該才過而立沒幾年。

明晞與阿錚齊齊上前圍住他叫“姨父”,一左一右問候不停。未晞則偎在我懷裡,學著哥哥姐姐,試探小聲附和。寧王摸摸圍住他的兩個孩子的頭,感概他們長得真快,隨後,伸手輕捏未晞的臉,問我她叫什麼名字,幾時出生……末了,他呢喃道:“這孩子的眉眼,竟有幾分像我家卿卿呢……”

我與他相對無言。

說來也奇,未晞這孩子,明明是我與北辰的親女兒,卻打出生起就像萱萱,不僅形似,還神似,一顰一笑,都有些許萱萱的影子。

寧王的手緩緩從未晞臉上滑下來,重新拂上一旁的丁香枝子,萱萱昔日最喜歡的花。我這才注意到,他眼尾有些泛紅。

不久後,我從太后處得知,一向溫潤隨和的寧王在婚事上一反常態倔起來,只要勸他另娶,他就會長身直跪到屋外,義正詞嚴陳情拒絕,官家聖人與大娘娘若不同意,他就像膝下生了根一樣,怎麼也不肯起來,有一回,甚至乾脆跪了足足一日,下暴雨也不肯起,任憑豆大的雨點把自己淋個透溼。

太后拍著我的手,嘆息道:“我知道,阿翾是個好孩子,楷哥也是個招人疼的……二哥他是好不容易撿命回來,又驟然失了他們,心裡難過……前些日子,皇后遣人,費盡千辛萬苦尋了個長得像阿翾的丫頭,尋思送給他做個安慰,他還砸杯子惱了起來,讓人家姑娘滾……滾!阿翎,你瞧瞧,他竟也會說出這個字來……聽說,他把琴也砸了……”

院子裡,明晞坐在青石上,開始背新詩文: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悽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我懷裡的未晞聽到,莫名哭起來,嚇得明晞慌忙撇了書來哄妹妹,哭笑不得問我:“孃親,這首詩文講的是什麼……未兒怎麼哭了……我不懂啊,先生還沒講到這一篇……”

我看看她,再看看未晞,憶起萱萱與近日聽說的寧王的事,不由悲從中來。

我不知他與萱萱經歷過什麼,但而今,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他傷心悼亡,是一件實事。

也許帝王,也是有情愛的。

再後來,碧霄在御花園裡陪我閒逛,告訴我,令王近日去看望過他二哥。寧王而今除了修史處理政事,就是收檢未隨萱萱與小慕楷下葬的遺物,有萱萱為他精心做的香囊,親手縫補的舊衣;還有小慕楷練過的字,讀過的書……

“聽說,二大王如今夜夜宿在芳草榭,不許改變一點陳設……三郎問他,他答說,他的卿卿和楷哥都是那樣好的人,魂魄也一定是……他還說,若她帶著孩子的魂魄回來,他不僅不會怕,還會高興得落淚……”碧霄悵惘搖著扇子,“真是聞者落淚……如今,滿朝人都在說,寧王是個痴情種……寧王妃其實不算玉殞香消,因為……她永遠活在了二大王心裡,活在她郎君無盡的思念裡……”

北辰遞給我一疊他手抄的經文,嘆道:“我今日秘密去瞧過二哥,他難受得緊,撫著你妹妹的舊衣說對不住……沒保護好她,沒保護好他們的兒子……”

“那日,兩軍皆伏屍百萬,血流千里……我們的人為守城死傷殆盡,二哥長槍方刺穿唐括胡裡罕的胸膛,太子手下潛伏賣命的死士就一擁而上……二哥一身傷筋疲力竭,又寡不敵眾,只能自撞刀口,跳下懸崖墮江保命……後來,太子的人又趕來搜檢追殺,雲隱還掐了他傳訊息的羅網……那一年,二哥真的是四面楚歌,更休提,推翻京城中他戰死的言論了……唉……二哥到底心善了……他明明在與雲隱合謀前,就發現了那小子的玉帶……但他願意相信,雲隱不會聽命於太子,能像三哥和我一樣,最終選擇對他死心塌地,結果,只猜對了一半。”

“雲隱這廝!他不知,二哥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對他留一絲善念!”

“毛團子,你說這叫什麼事……難道就因自古無情帝王家,狠心就是理所當然?就因為世人都醉了,就要把相對清醒的那個人,也灌醉了?就因為世人都汙濁,就要把那個相對乾淨的那個人,也弄髒了?這叫什麼事!唉!這叫什麼事!”

簾外風兼雨,涼氣順著窗縫,一絲一絲,漏進來,就像一闕詞,一闕晦澀的詞。

標簽: 咳咳  寧王  雲隱  二哥  阿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