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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背影

作者:由 吳季玄 發表于 曲藝時間:2016-05-07

【一】

我第一次見到「梁元讓」這個名字,是在蘇無名的《點將錄》裡。蘇版《點將錄》,文字很有趣,大致蒐羅了06年以前的網詩人物,雖然以天罡地煞之數相比附未免有十景病的病根。

在眾多「前輩」的大名之中,梁的那條有些獨特。

病大蟲薛永 梁元讓

東海梁元讓,精於七律,苦心孤詣,潛沉激揚。《大雨》“一泓海水深相激,百丈寒雲頹不流。地洗紅塵人作蟻,夜涼大壑氣從秋”、《灘上》“行看大水摩舟遠,漸有微聲打岸還” 如防風氏牽巨舟,勢大力沉,緩緩而來。《還家》“每歲還家安住難,海山清響返孤庵。三年來往雜風雨,似有人過夜半談”、 “百三十日陰晴雨,又枕孤城明月光。人歌盡繞深宵遠,市景曾經驟雨涼”皆靜如淵嶽,凜凜之氣,於細微平澹之處亦能見之。弊在造句刻意,時有生澀難解處。點為病大蟲。

贊曰:來則從風,百里之雄。爪牙雖利,猶不及東海黃公。

點將錄,本就是人物臧否。但當代點將,譬如立生祠,最好有臧無否,多褒少貶。當年張爾田與龍榆生談及此說,「自昔詞章家,操選政最難,而同時則尤難」。

蘇無名點梁元讓為病大蟲,讚語中的「雖」、「猶」等語,在有限的肯定中,頗顯保留。平心而論,而今讀梁詩,確實覺得特重氣質,而於字句打磨上稍顯「刻」與「澀」,以及不夠熟稔的「拙」。但文學之所以與藝術同列,套用一句過期的網路語,叫「主要看氣質」。

南朝高僧兼名士支道林,常年養著幾匹馬,不騎也不放,就養著。有人勸他,「你一個出家人,養這些玩物不是什麼韻事」。支道林卻回答「貧道重其神駿」——我只是欣賞它們的神駿。

神駿,未必要騎乘,亦未必要致千里,只需見到那種富有生命力的鋒銳,便令人神悅。

蘇是網間前輩,詩詞寫得都很有才情,一如點將錄的讚語。令人面對文字,便感到其人之聰明。

附蘇無名詞作一首:《高陽臺·紀事》

溪樹橫雲,遙山染碧,悄然春泛江南。小巷無人,桃花幾度開殘。紛紛落盡深紅色,又飄零、吹上青衫。石階前,竹傘垂圓,綠入眉端。

當年燕子歸來晚,眾中誰識汝,滄海飛還。星走波翻,如今雨鬢風鬟。並雙肩向窗前立,記此時,燈火闌珊。說相逢,露重愁深,月淡煙寒。

而他列出的寥寥幾句梁詩,卻讓人感到一種神駿。僅屬於少年。

後來我去尋找梁的集子,發現數年前他便已離開詩壇。又從別人之口瞭解到:

他是個女人。

她當時尚未成年。

除此之外,無更多的資訊。不少人聲稱與她有過來往,說她後來不讀書,京漂去了;還有人說在日本戰國論壇上和她有交流。

總之,都是無從落實的傳聞。可以落實的,是她再沒有發表過詩作。

附梁元讓詩:

新正

二首其一

乍出鄉關六月前,去來蹤跡入塵煙。鳥雖有喙難填海,我自無錐不屬天。北望但傳新雨雪,東歸來就故山川。倦遊曾下心頭血,沒在滄波逐釣船。

北來

四首

北來迭見莽山川,逐日擔天覺有魂。事以無成為大苦,車從何處過中原。道旁落葉如相識,海上華年忍再論。最是驚心一回首,煙波瘴起幾家村。

煙波瘴起又何如,想象京塵作客初。風勢裹沉窗底雨,睡中翻破枕前書。尋常穩夢生奇鬼,偶爾驚心索故居。大抵平安無一事,難為著語報雙魚。

難為著語暗愁生,欲聽寒鴉上古城。木雁其中容底物,蟲魚而外竟何成?嚼來苜蓿生涯淡,渡罷關河筆意平。合學潯陽松菊氣,不妨殘照又聲聲。

不妨殘照入山阿,海角空來喚奈何。萬里神交思會面,一年人境足蹉跎。浮槎遠上潮方急,回首雲中望更多。但喜少年心事淺,饒他百緒亦高歌。

梁元讓曾有一句詩「髫年曾被譽麒麟,俯仰東南數片塵」,栩栩然一個矜傲自負的少年輪廓。而從她僅存的一兩篇散文看來,又似乎是一個心神警敏的少女。

真切的,未必是真實的。譬如夢與詩。

少年的背影

【三】

詩詞體裁,細分有七八種,可以種種都會,大概不可能種種都精。其中有兩個體裁,不時常練習,很容易一下子拿不起來。這是我以前的觀點。

兩種體裁,指七律和長調。

我早年不會寫長調,現在也很難稱「會」。六年前,我寫長調,都是憋著一口氣,越走越高,高不上去,就破音了。

這未必不是一種寫法(神の下臺階),但究竟沒什麼門路可言。野的。

直到看到霜電的詞。

天香龍涎香

霞國歸槎,鯨蹤幽水,潮音暗洩滄海。熾火浮沙,乳煙漂沫,點入寂寒三界。層簾欲捲,恐驚破、迷粧幻黛。悄坐影中憐獨,輕愁夜沈吹解。氛氳似囘塵靄。掩蘭情、重門深睞。鎮日無人與語,近爐春在。念客遲來負約,祇相識、青箋細香灑。天夢微茫,空階月待。

齊天樂蟬

玉容懷瑟天音漸,西樓羽商承滿。雨氣銷沈,秋光斷絕,還剩清愁汗漫。梁塵如碾。又水莽山蒼,滌魂何限。去意難禁,理成玄鬢頓吹散。千囘彈更不盡,惹紗窗倦影,雙髻誰綰。轉瞬雲陰,似懸紅葉,祇是尋常經眼。青簷試晚。待並枕移來,淚痕新浣。簟冷襟衣,夜吟隨夢淺。

兩套詞牌加題目,都是承接樂府補題的傳統。確切地說,這是兩支練習曲。兩支練習曲,讓我看到該怎樣寫長調。

是不是很奇怪,難道以前沒有讀過古人佳作嗎?難道這兩支練習曲比古人還要好嗎?都不是。有些東西,讓人在現世中看到可能,便會迅速乃至瞬間領會,而不在於特別的高低。

滿紙金翠,炫人眼目,是技術。章法有序,跳脫迴旋,是技術。讓二者有靈性,是天賦——天賦的技術。

一些詩作者,太輕看技術,愛談修心——心境高了,詩格自然就高。詩格高了,詩自然就好。得魚忘筌得好。脫離技術得好。

果如是耶?

心境的高低確與詩詞水平有關。但提升心境,與提升詩詞水平,毫無干係。何況並不是任何真理都可以反證。

人人都有心性,但不是人人都有技術。寫詩的心性,並不比寫古風歌詞的心性更高。寫詩的技術,可能比寫賦的技術更低。

說回兩首長調。軍師評價:「天香技術上無懈可擊,但個人以為基本沒有意義。」「意義」,不知是否指碧山式的寄託。如果是的話,確實沒有「意義」。

但「美」本身就是意義。技術同樣。這是範疇的小大之辨。

霜電君,據不可靠傳聞——八零末人,居杭,2010年屈原獎詞部前十,留社社員。

我曾拜讀過《五音閣詞》,有著少年的完美和不完美。又看過他寫的仙劍紀念文章,似乎很資深。另外,他部落格的背景音樂曾經是萬花谷BGM。

都讓我感到可觸的美好。一如其詞。

霜電12年發詞兩篇。14年一篇。至今沒有新作。

我曾疑惑,這樣的人,怎能說放下就放下。是入世不得已,還是失去了興趣。

15年請他為汐社點評社課,諄諄切切,溫文君子。讓我覺得,他若想寫,是一定能寫的。只是他沒有去寫,或者說,略無寫詩的必要。

少年的背影

【四】

天才,從範圍來說有兩種。一種是在某方面有特殊天賦。一種是個體即屬特殊,凡著眼處,便與常人異。

之前談到的多屬第一種。最後說的這位, 也許是第二種。

實驗在近些年,越來越成為一個冷話題。無論從創作、欣賞、研究——任何角度,都如同雞肋。偶爾被某個初涉網詩的後生提及,用來標榜過氣的時尚。當他稍稍混熟了圈子,便一定會立刻拋棄這種「時尚」,以示決絕與成熟,或再說幾句所謂「看破」的蠢話:「xx不過是XXXX,我已經XXXXX。」

聰明人不會這樣。

第一次見到「小森素行」這個名字,在「文言舊邦」。其他人,想必也一樣。

「故鄉」論壇消亡之後,實驗的大旗豎在「文言舊邦」。舊邦選址很好,掛靠在「今天論壇」——1978年北島、芒克創辦的詩刊,是個以現代詩為基礎的論壇。

舊邦有兩個版主。其一是噓堂。

其二,應該是一位「故鄉」時期的實驗前輩,或者創辦《己丑》的同仁,抑或《一瓢集》中的某位點評者。

然而,都不是。是一個沒人見過的名字,叫小森素行,聽說這個名字屬於一個未成年人。

小森的作品,最多的體裁是七律。實驗配七律。

公認,實驗最配的體裁是五古,因其自由簡便(不是簡單)少束縛。而七律幾乎是束縛最多的體裁。

但七律也有好處——作為一種平衡。今與古的平衡,恪守與生髮的平衡,厚重與穎銳的平衡。七律多用典,用典須取象,須解構。取象、解構則自由。不自由中誕生的自由。

少年的東西,清澈。不是簡單的清澈,不是淺薄的清澈 ,不是一切文的清澈。是質的清澈,清澈的清澈。

小城燈火裂深帷。袖手空濛意不知。隔雨市聲聽漸冷。夾樓車影過無時。春來久自閒玉笛。夢裡猶誰歌竹枝。始信華年真一繭。未央稠夜瀝如絲。

偶然花氣染空帷。樽酒微懷各自知。短笛如怨如慕處。長雲半雨半晴時。玄都觀裡應千樹。紅豆春來復幾枝。一涉江湖驄不繫。為看楊柳漸絲絲。

夢裡和人下碧帷。覺初情味復誰知。扶來薄醉無多語。吹徹清笙十二時。少女已銜石榴子。霜烏自繞水晶枝。銅盤一夜凝如淚。為擬皎然薦練絲。

對面山河況隔帷。忍將些語報相知。清風明月元無盡。笑舞哀歌各有時。始涉蒼黃猶素履。重來橄欖亦枯枝。青衿未受塵華染。已是塵華舊染絲。

意象並不突破傳統的界限,而表達已經完成,切身的受想行識,富有第一手材料的質感。

這很難嗎?也許不難。這很容易嗎?太不容易,特別是在舊詩體系。

許多少年為一身同光氣而津津於誇獎的時候,當他們熟稔於意象符號的慣性組合,卻不敢信任內心的時候。我總會有所懷念。

小森素行,一個日本名字,愛好西方神學,精通數門死語言。舊詩是副業。出現於2009,十六歲。(以上多為傳聞)

停筆於四年前。似乎在豆瓣有活動,但並沒有關於詩的新作品。

這樣一個年輕人的出現與消失,竟不曾引起許多人的好奇。我在飯桌上,問過一些前輩,包括同樣在今天論壇坐版的噓堂。他們的敘述過於簡略,沒有提供新鮮資料。反而有些好奇於我的好奇,這令我有些尷尬。

標簽: 七律  梁元  清澈  點將  體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