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柳歸紅蓮(上)
後,池玉用自己的三根肋骨,換來問柳在紅命薄上的名分。
世人笑他痴傻,為一個死人做那麼多。
他只是淡然一笑,從此情慾歸一,入佛道,取真經,成為南極觀音門下萬千弟子之一,修佛積德,只為在百萬年後,再見她一面。
1
我從不相信世間有真情,直到碰到了池玉。
彼時的我,被爹孃賣去青樓,青樓老闆嫌棄我嘴笨,將我趕了出來。
白雪皚皚,我坐在枯萎的柳樹下,仰望蒼穹。
一輩子可真短,我的手腳被凍得冰涼。
怕是要死了。
……
「姑娘,姑娘,快醒醒!」
意識模糊時,我隱約感覺到有人在叫我,但我已經沒有力氣迴應,只感覺一雙溫暖的大手將我抱起。
天旋地轉的。
再次醒來時,入目的是極為簡陋的屋子,我的身上也被蓋了好幾層棉被。
被壓的有些窒息,我艱難的轉過頭,看向正在煎藥的池玉。
鍋中的水還在沸騰冒著白霧,高大的身影在火爐旁急切的忙碌著。
大抵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緩緩回頭。
那是我此生看到過最為英俊的面容,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唇,眸中的光芒似星辰。
活像話本中描繪的神祇一般,神聖,高大。
見我醒來,他急切的跑到我的身邊,神色蘧然。
「你可算醒了,方才你坐在柳樹旁差點暈死過去。」
我笑了笑,還是頭一回有人這樣關心我。
他扶我坐起,滿眼心疼。
「青樓的老闆著實狠心,竟把你一個姑娘家獨自放在荒野,現在還是冬天…」
他一邊說著,一邊拿著蠟給我烤手取暖。
彷彿得到了塊世間珍寶。
我詫異的看著他,「你…知道我是青樓女子?」
他的動作沒有停下,粗糙的雙手小心翼翼的扇動,很怕冒犯了我。
許久,他才言,「世間不公,謀生之道罷了,我從不覺得青樓女子會低人一等。」
他垂著眼,看似漫不經心的話語,卻讓我的心裡暖洋洋的。
後來,他為我取了一個名字。
我在青樓是有個名字,叫招花。
他又給我取了一個新名字——問柳。
2
後來日子長了,我的身子也恢復的差不多。
可我卻有些依賴池玉。
終於在那日,我主動提出同他大婚。
他一如既往的做好了兩個人的菜,絲毫沒有趕我走的意思。
我的胃口一般,吃不進去什麼東西。
他還是像往常一樣,不停的給我夾菜。
「多吃點吧,瞧你瘦的。」
我埋著頭,一言不發。
他注意到了我同往日的不同,用筷子敲了敲我的腦袋。
又開始了語重心長的教導。
「有煩惱不妨說出來,何必拘泥在心中,苦了你自己的心,還苦了你自己的身子,人是鐵…」
沒等他說完,我就一字一句道,「你能娶我嗎?」
那隻粗糙且骨節分明的手懸在半空,他頓了頓,眸中顯出一種我說不出的情感。
我見他沒說話,有些羞恥的垂下頭。
半晌,他又恢復了給我夾菜的模樣,心平氣和道,「問柳,你當真想讓我娶你?」
我有些委屈。
不願意娶就不願意唄,還再問我一遍。
聲音有些哽咽。
「想。」
他大抵是沒想到會把我弄哭,神色有些尷尬和慌張。
「你別誤會,我也想娶你,可我現在無錢無勢,你跟我在一起,難免會遭不少罪。」
我哭的更大聲了,「你不要雲,若是不想娶我,你直說罷了,何必如此讓我難為情!」
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撂下筷子,笨拙的抱住我。
「想娶,我最想娶問柳了,我向你保證,等我考官回來之後,一定將你風風光光的娶回家。」
他的身子很暖,肩膀很寬,在他的懷裡,我逐漸平復了情緒。
他平緩的撫摸著我的頭,溫柔道,「問柳,相信我,我一定會娶你。」
……
此後,我又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他家蹭吃蹭住。
3
秋日的風很涼,算了算日子,他進京趕考已有三個月。
三個月來,家書不斷,我倒也不覺得生活發悶。
他總是告訴我,京城很繁華,他在那裡不大安心,要是我在就好了。
每每聽到這話我都會有幾分欣慰,他不像旁家男子,進了京城就變了心。
那日,我正守著窗子發呆。
微涼的秋風吹過,四野的樹木被染成紅色。
「這涼風要是能把他吹回來就好了。」
我託著腮,不禁感慨。初秋的風很舒服,吹來了些乾草味。
我恍恍惚惚的睡去,又在夢裡和他相逢。
「問柳,問柳。」
夢裡,他輕聲喚著我的名字,只是聲音愈加清晰,顯得有些聒噪。
聲音緩緩逼近,一股暖流闖入我的頸窩。
我不禁打了個冷顫,好不情願的睜開雙眼。
「池玉?」
我驚訝的看著他,以為還是在夢裡。
他身著一身紅衣,同往日樸素邋遢的樣子截然不同。
竟真的成了話本中的神祇。
他一把攬住我的腰,熾熱的呼吸聲從頭頂傳來。
這不是夢。
我開心的看著池玉,又驚又喜,一把圈住了他的脖子,全然沒注意身邊還有一群隨從。
「你終於回來了。」
他捧起我的臉,溫柔的撫摸著我的髮絲,眼裡是道不盡的柔情。
又像之前那樣笨拙的抱住我。
聲音很輕,「阿柳,你終於不用跟著我受苦了。」
4
很快,我同池玉都搬進了京城。
京城著實繁華,讓人眼花繚亂的。
不久,我們就在京城舉行了婚禮。
早些年我被父母拋棄,他幼年喪父,母親改嫁,婚禮沒有旁人那樣鄭重其事。
即便如此,他還是邀請了許多人,有幸,我還見到了幾副皇家面孔。
隔著紅紗,透著燭光,我隱約能看清她們的臉。
她們大多面容姣好,聲音尖銳,明明是笑著,看我卻是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臉。
想來是宮裡的公主嬪妃,平日裡也見不到,我只是快快掃了一眼,便匆匆行禮。
本不想理的,可轉身就聽到了令人作嘔的聲音。
「果真是什麼人都能嫁進池府,瞧瞧她那模樣,一副病態,真是晦氣。」
「我說也是,這模樣,進了池府不就是惹災惹禍的種嗎?」
聲音不高不低,我和池玉都能聽見。
我下意識的想轉身呵斥她們,可想到今日大婚,本來挪出去的步子又挪了回來,本能的看向池玉。
隔著紅沙,我依稀看到池玉,他並沒有制止我,也沒有幫我。
想來大抵是這些皇家貴族定然會對他以後的官路有影響。
我是個明智的女子。
罷了,不理便是。
…
傍晚,我坐在床上,聽著門外的嬉鬧聲。
「琢潔兄,你這酒量不行啊!」
琢潔,這是誰?
熟悉的聲音響起,「見笑了,在下酒量頗俗。」
…
池玉?他有新名字了?
過了好半晌,池玉滿身酒氣的打開了房門。
「問柳,我的問柳呢?」
這是喝了多少?
頭上頂著的東西很沉,我搖搖晃晃的走到池玉前面。
「喝這麼多做什麼,一身酒味兒。」
他笑眯眯的看著我,說話結結巴巴的。
「就喝了…一點兒。」
也不知他哪來的力氣,抱起我就往床上走。
「蓋頭…」
我正暗自嘟囔著,他就一把掀開蓋頭。
喝醉了耳朵都這麼靈?
他把我扔在床上,動作很乾脆,似乎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
清冷的眸子下沾染著酒氣,原本白皙的膚色被暈染的像山茶花一般,生出了胭脂粉。紅色的嫁衣此時也成了他的絆子,他好不耐煩的脫著衣服。
紅袍,外衣,裡衣…
眼看他身上的料子越來越少,甚至已經看到了白皙的面板…
「池玉…」
「唔…」
我還想要說些什麼,就發現自己的嘴被一股暖流包圍。
我驚訝的瞪大雙眸,到底沒想到洞房一事發生的如此之快,他嘴唇很溫暖,還帶著外面的酒香。
親的嘴唇發麻,他才松嘴,開始拉扯我的嫁衣。
琢潔是誰?
我腦袋裡不由浮現出一個問題。
推著他不讓他碰我,他的眸中有種我看不出的慾望。
他沒等我說話,便急切道。
「放心吧阿柳,我已經殺了那兩個女子的兄長,沒讓你白受欺負。」
我很詫異,「你怎麼什麼人都敢殺?」
他把我的手放到兩邊,低頭在我耳邊說,「不過是幾個宮中妃子罷了,皇帝不敢動我的。」
語罷,他又要親我。
我再一次抵住了他,「那琢潔是誰?你換名字了?」
「傻丫頭,那是字。」
這次,他不再留給我拖延時間的機會。
5
最近池玉的身子很不好,我的心也跟他揪著。
起初只是染上了風寒,但這幾天就臥床不起了。
他日漸消瘦,被折磨的不成樣子。
我很心疼的跪在床邊,想為他做些什麼。
他瘦的皮包骨,眼睛都凹陷進去了,嘴唇也乾裂的起了好幾層皮。
我伸手去碰他的眉毛,抬手眉毛就掉了許多。
我不由害怕的哭了起來。
「池玉…池玉,你這是怎麼了。」
他扯著嘶啞的嗓子,「阿柳別擔心,我不過是染上些風寒罷了。」
我不忍再讓他說話,更不敢用力抱他,只能趴在床邊,悄聲哭泣。
過了半月,他的病更嚴重了。
我常常能看到帕子上的血,他卻說那是紅蓮花染上的顏色。
我知道他騙我,但又不忍戳穿。
我不敢再去問他有關得病的事,只能日日守在他身邊。
從前我總是不分白晝的哭,可如今,眼淚竟有些流乾了。
…
「阿柳,我活不久了,命人物色了幾個官家男子,都挺老實的,我死後,你就把宅子賣了,當做嫁妝,改嫁吧。」
我沒想到這話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
原來他早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我的嗓子哽咽的說不出話,只得怔怔地看著他。
他慢條斯理的撫摸著我的頭髮,「我們阿柳,命苦…」
那隻慘白包骨的手離開的我青絲。
他真的死了。
死在一個飄著小雪的初冬。
6
池玉的死如同惡疾。
他死後,我的生活沒有了光。
我並沒有像池玉說的那樣改嫁,整日閉門不出,我怕我那張瘦骨如柴的臉,會嚇到別人。
可憎的是,池玉死的時候我竟一聲都沒哭。
外人說池琢潔養了一個白眼狼。
就連我自己也懷疑,我不是很愛池玉嗎,為何要那麼平靜的看著他死。
著實可憎。
可後來,我也學會了每日以淚洗面。
因為不再有人送我簪子。
因為不再有人替我梳頭畫眉。
因為不再有人讓我多吃飯。
因為再也吃不到他做的飯菜。
因為再也看不到他為我追蝴蝶的身影。
彼時我才意識到,他真的走了。
原來我的生活中,處處都是他的影子,我也終於學會了為一個死人傷心。
7
足不出戶已三年有餘。
我把房內陳設的銅鏡砸的稀爛,以至於當我再次踏出池府時,都不知道自己悲慘成什麼樣子。
這次踏出池府,是要去不周山。
前一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了一個神仙,他生得也不賴,但是沒有我的池玉俊俏。
他告訴我,池玉是九重天的神仙,因為著急處理九重天的政事,提前回去了。
而我是個實打實的凡人,沒有來生。
若想再見池玉一面,就得去神凡相接的地方,登上天階,成為九重天萬千神仙之一,才能有見到池玉的機會。
只要一直向東走,就能見到所謂神凡相接之地,不周山。
那神仙算了算凡間的路程,說我只要走三年便能走到。
那夢真切極了。
不管是真是假,總歸是要試一試的。
我太想見到池玉了。
世人說我得了失心瘋,他們說壓根沒有不周山這個地方。
沒有又如何?
我總歸是要死的,死在一個神仙編織的謊言裡,也不是不可。
許是過於思念,我忘記了我惡疾纏身,忘記了自己到底行了多少路。
總而言之,當我真正看到不周山的時候,我的頭髮就像漫山銀雪一般花白。
可卻遠遠沒有那雪一樣的轟烈。
青絲變白髮,原本柔順的髮絲也變得乾枯毛躁,我沒時間去想我看起來什麼樣子,更不忍心去想。
凜冽的寒風忙著席捲山上多年來的積雪,一座座雪山被濃厚的大霧籠罩著。
這座山看起來很忙,對於我的到來,就如同世間的塵埃一般渺茫。
驟然,世間萬物都停了下來。
原本是要砸在我臉上的雪花都飄在半空,這果真是處聖地,難道,真的要碰到神仙了?
「問柳,我等了你好久啊。」
空蕩的聲音不知從哪傳來,我迷茫的朝四周看去,卻看不到他的影蹤。
「別找了,我在九重天上呢,我都在天上等了你十天了,原本三年的路,你硬是給我走了十年。」
難怪頭髮白了,我仰望蒼穹,用盡全力去喊,「神君,天階怎麼走啊?」
「前面最高的那座雪山就是,看看你的腳,都血肉模糊了。」
「多謝神君,無妨,我一定能到。」
聲音沒了好一陣,不過一會,他突然又說,「罷了罷了,我就勉強幫幫你吧。」
幫我,怎麼幫我?
很快,我體會了那話的意思。
天空飛來一朵祥雲,只衝我的腳下,載著我,一路飛到了山頂。
不等我道謝,那朵祥雲便化為白霧離去。
我看了看腳下,原本凍得潰爛的腳不疼了,還有了一雙嶄新的繡花鞋。
山頂的風吹的很烈,在我面前,果真顯現了通往天上的臺階。
我滿心歡喜的踏上天階,可天階卻同這寒冷的天氣恰好相反。
天階很燙,比烈火還要燙,燒壞了我那雙還沒來得及走幾步的繡花鞋。
我本能的收回了腳,看著一望無際的天階,一咬牙,還是踏了上去。
每走一步,都如同下趟地獄。
可不走的話,面臨的就是溫度極高的臺階帶來的烘烤。
我咬著牙走了幾步,恍惚間都能看到閻王爺在同我招手。
當神仙可真難。
我一步一步走上去,越往上,天階的就越能擾亂我的心性。
我看到了琳琅滿目的簪子,活脫脫成了一個個小人兒,她們在向我招手。
我還看到了比皇宮還要美麗的宅子,裡面養了成千上萬只蝴蝶。
還有池玉身著一身簡陋的衣裳在做飯,招呼我過去。
好在我耐得住性子,一眼便認出那不是真的池玉,我極力剋制著自己通往幻境中的心。
我要見的,是真正的池玉。
…
「丫頭,快瞧瞧娘給你做的衣裳!」
「你娘這縫的還不抵我縫的呢,走,爹帶你買糖葫蘆去!」
我愣住了,爹孃的聲音真切的傳來。
我清晰的感受到他們正撫摸著我的臉,孃的手裡拿著過年穿的新衣裳,爹還要帶我去買糖葫蘆。
這是我一生求之不得的場景。
我伸手想要抓住爹孃,可他們卻離我越來越遠,我不由向前抱住他們。
…
可迎來的確實滿目白雪皚皚。
爹孃的影子消失了,我也從天階上踩空。
我正以極快的速度向下墜去,任由寒風吹打著我的身子。
原來我的心魔,是當年拋棄我的爹孃…
「池玉,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閉上眼睛,淚水流向更高的天空,靜靜等待死亡。
…
「何必如此執著。」
我不可置信的睜眼,入目的卻是層層白霧,看不見心愛的池玉,只能聽到那熟悉又冷漠的聲音伴著嘈雜的風聲在我耳邊響起。
蒼穹之下,我下意識抱緊池玉,想要一口氣訴說多年來的所有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