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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九、唐心的故事(3)

作者:由 石三肥 發表于 曲藝時間:2022-11-15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石三肥的自留地’

以下故事內容系作者原創。碼字不易,謝絕轉載!

1977年十月的一天,恢復高考的訊息一夜之間傳遍大江南北、全國上下。我同千千萬萬個‘準考生’一樣,興奮不已、徹夜難眠。當晚,母親跟我一起擠在我的小床上,上一次像那樣相擁而眠還是在她跟喬振華領結婚證的前夜,已隔六年之久。她緊緊地摟著我,低語著‘好了好了,一切都好起來了,咱們的堅持總算沒有白費!’

作為一名高中語文教師,母親一直默默堅持著對我的基礎文化課教育,即便是被紅衛兵折磨最慘的那段時日,除了實在體力不支,母親從未停止過給我偷偷授課。夜深人靜時燭光下一道題一道題的講解,黑暗之中母女相擁著輕聲背誦古詩,每個符號、每個公式、每首詩詞,都是我們那段苦澀歲月中為數不多的一點慰藉。

1977年十一月十六日,我十八歲生日當天。母親拗不過繼父喬振華的堅持,一家人頭一次出去為我慶祝生日,也藉機為我的高考加油打氣。那天秋高氣爽、萬里無雲,我的心像一隻振翅欲飛的小鳥,頭一次那麼嚮往廣闊的天空。因為被難以自抑的興奮鼓脹著,我竟像個小女孩一樣蹦蹦跳跳,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跑出去很遠,待發現母親他們已被我拋在身後,我又忍不住駐足催促。

遠遠地,我聽見母親的嗔怪‘這孩子,怎麼越大越沒個樣兒——’喬振華抱著喬梁走在母親身側,聽母親這麼說,笑道‘安心難得這麼高興,這是大好事情,由她去吧!’我轉過身去,放慢了腳步邊走邊等他們。

我聽見喬振華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問,‘你猜我給安心準備了什麼禮物?’母親說,‘都十八歲的大姑娘了還要什麼禮物,一家人一起吃頓飯就好了嘛!’話雖這麼說,但我還是從母親的聲調裡聽出了笑意。喬振華急忙說,‘那怎麼成?不管多大她都是孩子,只要有我在,以後每個生日我都要給她準備禮物——’一陣沉默過後,母親說‘謝謝你,振華!’她的聲音明明很輕,但那五個字卻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力若千鈞。我腳步未停,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繼續往前走,只聽喬振華說,‘一家人還說什麼謝不謝的?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以後可不許再說‘謝’字,答應我……今天是好日子,咱們都高高興興的,別再說這麼傷感的話,當心被孩子聽見了……’

不知是因為母親的那句‘謝謝’還是喬振華的那句‘一家人’, 有那麼一瞬間我的鼻頭一陣發酸,我突然想念我那自打記事起就從未見過面的親生父親。他是否還健在?如果健在,此時此刻他又在哪裡?他有沒有想念過我這個女兒,他還記得我的生日嗎?

很久以後我才恍然大悟,那一瞬間突如其來對親生父親的想念,不僅僅是因為聽到了母親和喬振華的對話,而是因為近在咫尺的血緣感應。

喬振華說,‘我都辦好了,明天就可以去補習班上課!’母親還在堅持說,‘安心並沒落下多少課,其實在家學習也是一樣的……’喬振華笑了,‘我先宣告啊,我可不是不相信‘唐老師’,現在時間緊迫,如果安心能儘快掌握複習的重點,那不是更有把握考上理想的大學嗎?’母親剛說出‘只是——’二字,就被喬振華打斷‘你別心疼錢,這是決定孩子命運的難得機會,無論如何我們不能拖後腿,我聽說這個補習班的老師很有經驗,有他們點撥,安心一定能考上好大學的!’過了一會兒,母親終於說,‘好吧,聽你的,希望這孩子不會辜負你的苦心!’

席間,喬振華告訴我已經替我報了補習班的事情,我對他說‘謝謝’,語調淡淡的,甚至出乎我自己的意料。喬振華和母親對視一眼,什麼都沒說。其實,早在喬梁開始咿呀學語叫‘爸爸’的時候我就已經跟著他改口了,也或許是在更早的時候,總之就是自然而然之間,我開始稱呼喬振華為‘爸爸’。

如果不是在路上聽見了他們的談話,那個禮物對我來說確實會是個驚喜。因此,當喬振華告訴我的時候,我至少會說‘謝謝爸爸!’但那天,自母親在去的路上說了‘謝謝’開始,照片上那個英俊、瘦削的臉龐就一直在我的心裡晃,晃得我無論如何也吐不出‘爸爸’二字。

我不知道順利考上北京大學中文系有多大的比重要歸功於補習班,但我人生中的一個重要收穫卻完完全全來自於那裡。我跟安平是在補習班認識的,他比我晚到一個星期。

那是十年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的第一次高考,補習班上各個年齡、各種職業背景的人都有,工人、農民、小商販、家庭主婦……被他們那個龐大的基數一稀釋,像我這樣的‘適齡’準考生反倒成了極少數,我和安平恰恰就是這極少數中的一份子。課間的時候,其他人大多聊工作、聊家庭、聊孩子,我們都插不上話。慢慢地,我們被其他人的‘孤立’撮合在一起,漸漸熟悉起來。

安平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不會笑,每時每刻都繃著一張臉,不見一絲笑容。在那之前,我還從未在一個年輕人臉上見過那麼嚴肅的表情,就連他作為班上五六十學生中唯一答對了物理老師題目的那個人而被大家矚目的時候,臉上仍舊古井無波、平靜如水。熟悉之後我發現,安平的數理化基礎十分紮實,但語文和英語相對薄弱,跟我剛好相反。於是,課間的時候,我就去找他請教一些理科難題,本著‘來而不往非禮也’的原則,我當然也主動給他講解一下語文和外語的知識點。

補習班的那一個月是要將過去數年荒廢的課業全部撿起來。因此,每天都是超負荷的學習,大腦一直處於高度緊張和興奮的狀態。現在回想起來,那時雖然很累,但因為那份付出意味著無限的希望,所以連疲憊也是溫暖的、踏實的。確切地說,因為補習班裡遇見安平,那一個月是我人生中第一段充實、快樂、又甜蜜的時光。

功夫不負有心人。放榜當天我和母親早早地去看,越過層層疊疊的人頭攢動我終於在那張大紅色的榜單上找到了我的名字‘唐心’,後面是我一直默唸著的‘北京大學中文系’。那一刻,我彷彿看見人生的大門正式向我敞開,門的那一側精彩紛呈、光芒四射。對於那個夢寐以求的結果,我知道除了補習班的作用之外,主要應該歸功於那些年來母親一直堅持不懈的教育和輔導。我感激母親,感激她的堅持,感激她對我、對生活的不放棄。我和母親在人群中相擁,雙雙熱淚盈眶,一切盡在不言中。

片刻之後,我掙脫母親的懷抱,再一次向大榜上引頸觀望。自上往下看,我毫不費力就找到了那行字‘安平,北京大學物理系’,我的心徹底踏實了。我跟母親一前一後往外走,遠遠地看到了人群之外的安平,我向他招手,難得地看到了他的微笑。從他那淡定的神態,我猜他應該已經知道了錄取結果。我撥開人群正要上前打招呼,卻見一個人匆匆又狠狠地拉了一下安平的手臂,轉身迅速離開,安平回頭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跟上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安慕雲,當時並未看清他的臉,只記得他離開時的背影,那一高一低的肩膀下倉皇的腳步像是在逃避什麼,透著一種措手不及的慌張和狼狽。

1978年三月我們正式邁進北京大學的校門。大學期間,隨著瞭解的進一步加深,我和安平都驚異地發現彼此的性情居然如此相投,自然而然地我們就走到了一起。但當時我們都以為那是天賜的緣分,內心無限感恩,只覺老天待自己不薄。那年月,思想還比較保守,雖然我們的感情一直很穩定,彼此也認定對方就是自己要相守終生的人,但直到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我才第一次帶安平回家。

母親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喬振華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席間,安平一直有點拘謹,但對於初登岳父母家門的準女婿而言,那份拘謹並無傷大雅,所以氣氛還算輕鬆愉快,直到母親問起安平的家庭。

‘安平,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吶?’母親給安平夾了一筷子菜放到碗裡,貌似隨口問道,問完又不待安平答話,補充說,‘唐心這孩子呀,阿姨每次問她都問不出什麼,性格大大咧咧慣了……’

‘阿姨,我跟我父親一起生活,他以前是工廠的技術員,在一次事故中傷了腿,現在被安排在一家事業單位的收發室工作,我母親十年前就過世了……’這是安平當時的回答。那時我還沒有去過安平的家,對他的家庭情況並不比母親瞭解的多。但不知為什麼,那一刻我就是感覺安平的回答裡有那麼一絲‘從容’的味道,就好像排練了多次的節目在面對檢閱時的那種淡定和從容。

安平的回答讓母親很意外,她有些動容,心疼都寫在臉上。經歷過那暗無天日的十年浩劫,遍看周遭有幾個家庭完好無損,沒留下一絲一毫的隱痛?就連自己的家,如果沒有喬振華,我們母女的日子又會是什麼樣呢,她想都不敢想。往事不堪回首、也無需再提,唯一能做的就是儘自己所能,給這個苦命的孩子一點家的溫暖。所以母親說,‘以後多跟唐心一起回來,阿姨給你做好吃的……’

1982年夏天,安平和我因為成績優秀雙雙留校任教。那年國慶節之前,安平第一次帶我去他家。從上大學開始安平一直住校,但每個週末都回去。所以,對於幾乎獨居的一個老人所住的房子,我並沒有多高的期待,但結果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沒想到簡單的一室一廳竟被收拾得那樣窗明几淨、一塵不染。

我們到家的時候客廳裡已經擺好了一大桌子的菜,但安慕雲仍舊繫著圍裙忙裡忙外。終於落座之後,我才第一次看清安慕雲的臉。被廚房的熱氣、油煙蒸燻過,泛紅的臉頰上是薄薄的一層油光;如果沒有左側眉骨上那道明顯的疤痕,再年輕一點的話,他應該也算得上是英俊的。他的嘴唇很薄,緊緊地抿著,好像在守著一個天大的秘密;但鏡片後的那雙眼睛灼灼閃亮,溫暖至極。

安平將我們互相介紹之後,他就忙不迭地往我的碗裡夾菜,直到堆起一座小山。他一邊夾菜一邊說,‘唐心快嚐嚐,我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他一開口我才發現,他的門牙竟少了兩顆,我當時想那可能就是他下意識抿緊嘴唇的原因吧!我嚐了一口菜很是吃驚,竟然有家的味道,確切地說竟然很像我母親的手藝。我一邊由衷地稱讚他的廚藝一邊說,‘叔叔,您就叫我‘安心’吧,我家裡人都是這麼叫我的!’我看到他夾菜的那隻手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如常。我每吃一口菜,他就充滿期待地默默看著我的反應,但奇怪的是,被一個初次見面的人那麼盯著,我竟一點也沒覺得彆扭。

‘爸,您也吃吧!’安平的話打斷了安慕雲對我的凝視,他明顯愣了一下,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趕緊低頭吃飯。很多年之後安平才告訴我,那是他第一次叫安慕雲‘爸’。

飯後我在安平的房間裡發現了那個木刻的小人兒,小人兒身上那塊當做裙子的花布已經淡得幾乎沒了顏色。我還調侃他,‘沒想到你還喜歡娃娃呢?’安平紅著臉說,‘那是很久以前他送我的生日禮物……可能他心裡住著一個女兒吧!’

標簽: 安平  母親  振華  補習班  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