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漫筆（59）：詩人朱湘：悲歌倔強的才子（上）

一、

王光明還提到，朱湘是新詩史上第一個自殺的詩人。他性格鮮明，生活窘迫，但在創作上，他卻沒有把這種過強的個性以及生活上的蕪雜、粗糙帶進詩歌中。誠哉斯言，看朱湘的詩，會傾心於他的平和，沉醉於他的韻味，感染於他的清新。

我最喜歡的，是他的壓卷之作《夢》。人生哀感，浮世迷茫，感人至深：

這人生內豈惟夢是虛空？

人生比起夢來有何不同？

你瞧富貴繁華入了荒冢；

夢罷，

作到了好夢呀味也深濃！

酸辛充滿了這人世之中，

美人的臉不常春花樣紅，

就是春花也怕飛霜結凍；

夢罷，

夢境裡的花呀沒有嚴冬！

水樣清的月光漏下蒼松，

山寺內舒徐的敲著夜鍾，

夢一般的泉聲在遠方動；

夢罷，

月光裡的夢呀趣味無窮！

酒樣釅的花香薰得人慵，

蜜蜂在花枝上盡著嚶嗡，

一陣陣的暖風向窗內送；

夢罷，

日光裡的夢呀其樂融融！

塋壙之內一點聲息不通，

青色的壙燈光照亮朦朧，

黃土的人馬在四邊環拱；

夢罷，

墳墓裡的夢呀無盡無終！

這錯落有致的傷感，往復低迴的無奈，令人不能自已。結合詩人自己悲苦的身世，絕望的離開，再吟誦這首詩時，那悽美的意境像錘子一樣沉重而有節奏地敲打著心靈。《草莽集》的《序詩》和作為尾聲的《夢》的意境很相像，相互呼應，都是好詩，都是詩人離世的讖語：

我與光明一同到人間，

光明去了時我也閉眼：

光明常照在我的身邊。

……

圓月在夜裡窺於窗隙，

缺月映著墳上草迷離：

月光照我一生的休息。

朱湘不止一次地涉及死亡的主題，上面的《夢》和《序詩》是，《葬我》是（見下文），《死》也是：

……

油沒了，

燈一閃，熄了。

蜿蜒一線白煙

從黑暗中騰上。

觀察細緻，純是白描，眼前心中，沒有間隔。

二、

表現靜謐和溫情的《搖籃歌》，與《夢》的節拍極其相似，其藝術的魅力也異曲同工：

……

一片片白雲天空上行，

像是些小船飄過湖心，

一刻兒起，一刻兒又沉，

搖著船艙裡安臥的人：

睡呀，寶寶，

你去跟那些雲。

不怕它北風樹枝上鳴，

放下窗子來關起房門；

不怕它結冰十分寒冷，

炭火生在那白銅的盆：

睡呀，寶寶，

挨著炭火的溫。

再看他的《採蓮曲》，你又會被他明麗、輕快的節奏所感染，想進入那旖旎、嘹亮的氛圍裡歌舞、留連：

小船呀輕飄，

楊柳呀風裡顛搖；

荷葉呀翠蓋，

荷花呀人樣嬌嬈。

日落，

微波，

金絲閃動過小河。

左行，

右撐，

蓮舟上揚起歌聲。

菡萏呀半開，

蜂蝶呀不許輕來，

綠水呀相伴，

清淨呀不染塵埃。

溪間，

採蓮，

水珠滑走過荷錢。

拍緊，

拍輕，

槳聲應答著歌聲。

藕心呀絲長，

羞澀呀水底深藏：

不見呀蠶繭

絲多呀蛹裹中央？

溪頭

採藕，

女郎要採又夷猶。

波沉

波升，

波上抑揚著歌聲。

蓮蓬呀子多：

兩岸呀榴樹婆娑，

喜鵲呀喧噪，

榴花呀落上新羅。

溪中

採蓬，

耳鬢邊暈著微紅。

風定，

風生，

風颸盪漾著歌聲。

升了呀月鉤，

明瞭呀織女牽牛；

薄霧呀拂水，

涼風呀飄去蓮舟。

花芳

衣香

消溶入一片蒼茫；

時靜，

時聞，

虛空裡嫋著歌音。

雖是現代詩，卻有“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的清越悠揚，也有《西洲曲》的羞澀相思，更有古詩形式上無法體現的跌宕起伏、盪漾多姿。

三、

在發芽的春天，

我想繡一身衣送憐，

上面要挑紅豆，

還要挑比翼的雙鴛--

但是繡成功衣裳，

已經過去了春光。

在濃綠的夏天，

我想折一枝荷贈憐，

因為我們的情

同藕絲一樣的纏綿--

誰知道蓮子的心

嚐到了這般苦辛？

在結實的秋天，

我想拿下月來給憐，

代替她的圓鏡

映照她如月的容顏--

可惜月又有時虧，

不能常傍著繡幃。

如今到了冬天，

我一物還不曾獻憐，

只餘老了的心，

像殘燼明暗在灰間，

被一陣冰冷的風

撲滅得無影無蹤！

這首詩的名字叫《情歌》，看內容卻沒有一絲的歡欣和嚮往，滿眼全是不能如意，不能滿足的哀情。情歌依四季而寫。春夏秋三季，還有短暫或新鮮的可愛，而到了冬季，就只有“餘老了的心”了。沒有哀淚，容顏已老，沒有哀嘆，令人心碎。他的《殘灰》，也和《情歌》一樣，有著世事流轉的悲涼：

炭火發出微紅的光芒，

一個老人獨坐在盆旁，

這堆將要熄滅的灰燼，

在他的胸裡引起悲傷--

火灰一刻暗，

火灰一刻亮，

火灰暗亮著紅光。

……

因其性格剛強，從不收斂自己的脾氣，他也就很難見容於世。先是因不守校規被清華開除，後又在任教時因被減薪與校方發生衝突而遭拒聘。此後他奔波流浪於京津滬杭等地，窮困潦倒。自己的孩子，因無力養育，竟活活被餓死。為了生計，那樣狂傲的一個人，有時淪落到低聲下氣地向人乞討、要錢，令人思之下淚。最終，因無法承受這樣的壓力，在上海赴南京的輪船上，他縱身投江。據說，在自殺前，朱湘還在讀海涅的詩。

詩人蘇雪林評價朱湘的死時說：“生命於我們雖然寶貴，比起藝術卻又不值什麼……我彷彿看見詩人懸崖撒手之頃，頂上暈著一道金色燦爛的聖者的圓光，有說不出的莊嚴，說不出的瑰麗。”

朱湘自己說：“

月光照我一生的休息。

”他在《葬我》中還說過：

……

不然，就燒我成灰，

投入氾濫的春江，

與落花一同漂去

無人知道的地方。

果如他《葬我》的預言，他真的是安眠在大江之中了。詩人就這樣安睡了。希望他能得不朽的祥和，在他那美好而不醒的大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