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來者的故事系列：今敏——詩性，幽暗的甜蜜
這是即將坍圮的世界。身著宇航服的探索者在異常重力下掙扎求生，而鏡頭轉向空中懸浮的幻象：身穿華麗紅衣的女歌手在玫瑰庭園中詠唱。幻象中紛飛的玫瑰花瓣與現實世界中狂飆的建築碎片交織，最後在《蝴蝶夫人》的歌劇聲中，現實崩毀了，被女人的回憶形成的幻象所吞噬。
——這是1995年劇場動畫《回憶三部曲 她的回憶（彼女の想い出）》中的景象。監督是森本晃司，為它撰寫劇本的正是未來製作出《未麻的部屋（Perfect Blue）》《紅辣椒（パプリカ）》《千年女優》的今敏。編劇和系列構成一向是動畫作品的骨架，《她的回憶》的骨架由今敏搭成，骨髓便是今敏強烈奪目到無法忽視的個人風格：詩性，幽暗的甜蜜，被幻象吞噬的現實。
《未麻的部屋》與詩性
詩性，或說文學性，可以從許多角度衡量：指令碼上，劇情的進展是否出奇不落俗套，是否有令人印象深刻的麥高芬；演出上，「符碼」的運用和調色是否優美；音響上，音樂的配置是否合理且具有令人愉悅的品味。（詩性強烈的監督在我看來首推幾原邦彥，他對符碼的著名運用包括《少女革命》中的玫瑰，《百合熊嵐》中的百合花。）詩性往往並不被視為動畫作品的重要衡量指標，但無疑，一個對此有深刻理解的監督更容易吸引到一群（可能為數不多的）死忠愛好者，比如現在還在推崇並反覆咀嚼《少女革命》的幾原愛好者們……（
今敏是懂得作品的詩性的。他曾經在《<未麻的部屋>戰記》中說過他喜歡「低熱度」的畫面，並對時下流行的某些熱度過高的作品持保留態度（我想其實也就是嗤之以鼻吧……）。
什麼是「低熱度」？低熱度就是節制。節制正是文學和影視藝術中受推崇的美德。和父親告別時痛哭流涕不如描寫父親的背影，表現男人的飽經滄桑不需要太多臺詞只需要半支菸，激烈的表情不如一個剋制的微笑，崩潰不如一個抱住膝蓋的動作……今敏在這一點上太懂了。《未麻的部屋》中，漂浮著疫病般紅色的安靜房間裡，未麻惶然地一遍遍自語：「你…是誰？（あなた、だれ？）」這著名的鏡頭對懸疑感的表現力在我看來勝過殘肢斷臂和血液本身，幾乎有一種大衛林奇式的風味。
《未麻的部屋》講述的是一位想轉型成為演員的少女偶像未麻慘遭騷擾和stk，產生幻象，漸漸迷失自我的故事。這是今敏第一部擔任監督的動畫。看這部作品時，我不止一次聯想到大衛林奇。除了他們都喜歡將現實與幻象的邊界做模糊處理之外，也因為《未麻的部屋》與《雙峰》一樣使用了大量詭秘的紅色。今敏確實曾經要求過美術導演池信孝（這個名字好像韓國人）在未麻的房間中表現「漂浮的紅色」。這種令人心悸的不自然的紅，其實也是上文提到的「符碼運用」之一種。未麻房間裡的紅，電影拍攝現場建築物的漆紅，舞衣的紅，眼瞳的紅（是的她連眼睛都是紅色），雙唇的紅，血的紅，彼此交織，形成怪異的妖豔感，令人忍不住感嘆影像確實在某種意義上具有文字無法企及的表現力。
《紅辣椒》《千年女優》與女性的甜蜜與音樂性
除了詩性之外，我以為今敏對女性的甜蜜（不完全指色氣）是很敏感的。體現這一點的除去《未麻的部屋》和《千年女優》，最明顯的其實是《紅辣椒》。
如何表現女人的甜蜜？有好幾個方案。最低階是徹底的裸體和性描寫，表現的不是色氣而是直接的性慾了；往上一級是一些微妙的勾人遐思的細節：別在而後的頭髮、圓潤的肩膀、腋下、乳溝、內褲包裹臀部時側面洩出的肉，掛在浴室裡的內衣，乃至一些無關緊要的襯托物：玫瑰、百合、蘋果、草莓，這也是正常向動畫中最常見的；再往上就是情態的描寫，以及不可以忽視的——聲音。曾經看過法國頂尖脫衣舞娘蒂塔萬提斯在瘋馬秀中演出的觀眾，想必都會被她極其柔媚又傲慢的情態和聲線吸引，一件還沒脫就已經醉倒了；看過情色片演員壇蜜在《情熱大陸》中的採訪的人，也想必可以理解她那種空洞哀愁氣質的魅惑力。今敏雖然是宅男，卻深諳此道，他作品中出現的甜蜜的女性，或者有一種虛無的壇蜜般的柔弱感（《未麻的部屋》中的未麻、《妄想代理人》中的蝶野），或者有一種強力的魅惑者氣質（《紅辣椒》中的帕布莉卡），或者浪漫倔強如藤原千代子（《千年女優》中的女主角），少有天真、無憂無慮的小女孩。這是出於拍攝青年向題材影片的需要，還是隻是個人取向，不得而知，也許兩者兼有。
2006年的劇場動畫《紅辣椒》講述的是夢中治療師紅辣椒潛入患者夢境，並與敵人戰鬥的故事。原作是筒井康隆的小說。原作裡有直接的情色描寫，動畫裡當然是沒有的。但女主角的魅力並未因此被刪減。以蝴蝶形態被釘在標本臺上的帕布莉卡、被觸手纏繞住的帕布莉卡、在幽暗燈光下飲酒的帕布莉卡，都是監督惡趣味又敏銳的審美的體現。
另外，這部作品可能是他和他所喜愛的音樂家平澤進合作最密切的一作。《白虎野》這張專輯中的音樂貫穿始終，與影片場景的斑斕炸裂感十分相襯。
2001年的《千年女優》也是受大眾歡迎的作品，是女演員藤原千代子輾轉無數時代追逐回憶中的人這樣亦真亦幻的故事。靈感來自怪異音樂家戶川純。故事十分浪漫，剪輯也很精彩，並且與《紅辣椒》一樣具有一種縱貫前後的音樂性。有人謔稱這部電影可以說是一部大型mv……
對符碼的敏感、女性情態的敏感，對音樂的敏感……今敏先生真是人如其名。（想到今敏先生的哥哥名叫今剛，不知道是不是也人如其名呢……）
《妄想代理人》和《東京教父》中的複雜構造
2004年的《妄想代理人》是今敏執導的唯一一部TV動畫，也是被從各種角度做出相當多解讀的一部作品。我想這部作品很明顯地體現了今敏先生表達社會性的野心，和他對複雜構造的喜愛。他在《<未麻的部屋>戰記》中也寫過：他「喜歡加細節」「喜歡密度」。高密度的畫面、含有龐大資訊量的劇情、快速切換的分鏡，都是他許多作品的特徵。這使觀看者常常陷入一種攝取大量資訊的快樂饜足感之中，有時也使部分觀眾覺得莫名其妙看不懂——其實可能只是因為忽視了細節處的資訊提示。
《妄想代理人》講述的是謎之球棒少年在都市中到處襲擊陷入壓力的人的故事。這部作品的角色關係可以說是千絲萬縷，並且同他的其他作品一樣亦真亦幻。前半部分的懸疑氣氛做得十分出色，雖然後半部分完成度明顯較弱，謎底也並不出奇，但多線敘事的指令碼和許多角色的處理都值得稱道。《東京教父》則是另一部以劇本結構取勝的動畫電影，以三名流浪漢為主角，製造無數巧合的碰撞，引向一個皆大歡喜的蛋糕味結局，幾乎有種傳統港式喜劇的風味。《未麻的部屋》的精妙劇本就更不必多提了。
今敏在《紅辣椒》的訪談中說，「他的性格中有一種很強烈的傾向，他會去先了解結局，因為先了解了結局，那麼無論怎樣都會有那種朝著最後的結局而創作的感覺。『如果後面已經確定了，我就會控制前半部分了。』」（引自惡魔姐姐的評論
《妄想代理人》：在媒體荼毒下的成長
）這一點對他作品結構的穩定性想必起了很大作用。我想他中意的正是一種複雜而穩定的結構，正如他喜愛的平澤進的音樂的樂句，也具有複雜又安定的構造。
而最後，可能也最令觀眾感動的是：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他所有的作品裡善都會戰勝惡，無序都將回歸有序，以夜色中流浪人開頭的故事，最後終將以太陽結尾。如果《造夢機器》能被完成，不知道會是怎樣動人的作品呢。
祝觀影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