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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葬雪(八)生民

作者:由 宅男凌雲子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22-08-26

王大人、檀道濟和我吃完了點心開始收拾行囊準備上路,梁復元卻捏著一隻皮革的鞍袋反覆擦拭著,我從他手中取過,兩指摩挲著它粗砂的手感,輕輕揭開,看到裡面有幾個瓶瓶罐罐,中間隔著一塊硬皮板,旁邊放著一把鐵器:目測約半斤重,一尺長的圓筒,一根蠟黃的粗麻現纏在上面,靠近尾部的地方一隻竹柄,另兩個銅鈕外扣在柄上。

“這是號砲,到了晚上只需點燃引線,即出爆裂之聲,各色流光略空,十里皆明,援軍即到。”檀道濟笑著,有取出一旁那個青瓷的小瓶:“此為黑火藥,乃我南朝天師陸靜修所制,這號砲亦是他門下弟子所制,據前朝火器飛火砲改進而來。”,又道這號砲五顏六色,熱熱鬧鬧,軍中逢年過節都要點上一點,隨後又搖頭晃腦感慨一番:“我曾聽某賢人是這樣講的:北朝用火藥製造子彈禦敵,南朝卻用它做爆竹敬神;北朝用羅盤針航海,南朝卻用它看風水;北朝用五石散醫病,南朝卻拿來當飯吃。細細想來還真是有道理,前幾年與北軍小戰,發現他們已個個船堅炮利不同往日,與先帝在時恍如隔世啊,只怕……”他嘆了口氣,但接著話鋒一轉:“聽朝廷的就行了……拿著吃鹹菜的錢,何必操尚書令的心哇!”說完將手中的小瓶又輕輕放了回去,又取出另一隻白瓷的小罐:“此為井火油,平日裡抹在引線上,縱然無火可點,把線扯斷一樣可以放響!”說完也放了回去。梁復元的小手襯著下巴,兩眼迷著光,聽到妙處忍不住拍手叫好。又皺著眉頭,故作老成的問道:“大哥哥,我們以後是不是要失業了?”我一愣怔著,疑惑反問:“此話怎講?”“天師爺爺山上的道師都跟我們講只有我們的方術可以控制水火,內丹也不是什麼都能練的,山下人若是都會用了這門法器,豈不是我們山上的人都要失業了?”,說罷嘟囔著嘴,一臉不情願的聳拉著臉,唯有檀道濟暢快淋漓的哈哈大笑:“小鬼,最先進的科技總是和方術無異,此物必大行於世,但失業是不可能的,因為朝廷好這一口……有朝廷在有你們吃的”我想哄哄孩子,卻又想反駁檀道濟的話,最後乾脆什麼都不說了。大皇帝寧問鬼神,不問蒼生,吾等才學唯有假託天尊才能抱負一展,師尊在世便叫我要讀經典,除了《法華經》、《道德經》,也要讀讀《論語》、佛經融會貫通,師尊成了仙人,無情無義靜觀天到無窮,卻對我這個小弟子講起來世俗的學問,大抵也是糾結了一生的悲憫:他登仙之前與大道僅有著一步之遙,這一步之遙叫放下。人未成仙終是人,如何沒有感情?如何沒有執念。我一生放不下的東西太多,尤其是我的弟子們。

我不做不到師尊那般的豁達,我做不到那一瞬的放下。

我死後,騎著白鹿登上雲橋,弟子們結局卻早已瞭然:

是生,是死,是無盡的空虛。北道強弩之末,我一人獨木難支。我若不在,教中必起內訌,分崩離析早已定數。陸靜修那黃口小兒贏了。

心中有再多不甘,也只能認命,正所謂天道輪迴,萬物盛衰。自然之法,非人力可參,人心之變,亦不可言明。車馬去遠,大地又成一片死寂。我看了看梁復元紅潤的面額,輕輕撫摸著他的發頂。

想著,王大人和弟妹此時從屋裡出來了,他朝我們拜道:“檀大人與我說,如路上遇到變數,就打號砲三響。附近的各州郡援軍便會趕來,寇先生這段時間在北方的事情可有要安排的,在下也一一去辦了”說罷,又拜上一拜。我從懷裡掏出一塊北道壇的手令交予他道:“把這個託人今日便送到華山掌門成公興,他看到自會明白。把你號砲三響的事情也與他弟子轉達道了,以防不測之變”。“甚好,不過龍虎山似是離這更近些……為什麼捨近求遠要去華山求呢”我聽罷只得嘆嘆氣:“沒事都一樣,山中人都會神行法,有瞬移咒,成公興還會遁地法,縱然求援不到一炷香都能來”其實我只想暗暗地與他說:都靠不住了。只是礙於面子,強忍著這份哀怨不肯吐露。

王大人點點頭,施禮送別,然後就回屋,檀道濟牽著一批雄壯的黑馬徐徐走來,他頭髮一晃,咧嘴笑道:“老頭子,走吧”,話音未落,他便蹬上馬鞍,掛上馬袋,只聽得那匹黑馬懸蹄一廝長鳴,便如同一道離弦的箭般衝了出去。馬鬢飛揚,四蹄奔邁,腿上的筋肉隨著黑皮展開,一路上是洋洋灑灑的塵土,檀道濟的膝蓋夾在馬背上,身向後仰,手中千斤的鐵槍橫拖在後,仰天高嘯道:“駕,駕”。那馬兒越發帶勁,一扭身子繞著我連轉三個來回,最後直飛向那條東郊的小道。我呼起口哨,我的小白鹿也幾個健步小跑過來,用頭上的細角一頂,我與孩子都落到了鹿背上。見馬兒囂張,它不甘示弱,也移形換部起來:後肢蓄力,前肢上撲,我頓覺的不妙,趕忙抱緊了梁復元道:“孩子,可坐穩了”,那鹿兒回首看了一眼,碧藍瞳孔裡是似說非說的眼神,接著立刻專注起來,憑空一躍,“呦呦,呦呦”在半空中叫著,他像一道弧線一樣劃去,蹄子去十分穩健。涼風拂過我面,上升,墜落,上升,墜落,連續而遲緩的舞蹈,將靈健的身姿發揮到了極致。眼看著將要落地了,孩子哇哇的叫了起來,我卻暗暗發笑。我捏緊了他的雙手:“別喊,看”。鹿兒微微探出前蹄趾,只一點,如蜻蜓點水般又二度起飛,這一下升騰的更高了。檀道濟一路向前,忽而抬起頭看到了飛在空中的白鹿,他揚起鐵槍高舉上空,像狼一樣”嗷嗷”的叫著,揮舞著,吶喊著。我微微頷首,浮塵挽臂,單手捻訣,問候道:“福生無量天尊”。

晨,日出。

東方既白,天也才剛剛明瞭,冷峻的天空孤寂了許久,終於有了溫色。也許在陶淵明家耽擱了太久,檀道濟有些急了,他的馬兒竭力狂奔,我的鹿也只能跟緊。一馬一路就這樣奔徹了一夜,我還沒什麼印象一覺就已經醒過來了。我已沒有記憶,在遙遠的顛簸中安睡一個晚上,我只依稀覺得影有些沉,天有些青。兩畔竹林叢叢,颼颼,颼颼,風聲無窮,依稀聽得濤聲,嗚呼,嗚呼,此起彼伏。快馬啼聲重重,不到一日功夫。終沿贛水小道自豫章郡的東郊趕至了廬陵,終筋疲力竭,坐騎也開始虛弱起來,他們的腳步宣告顯放慢了,也不再是“得得”的聲音,步聲踩的很瑣碎,浮躁而空泛。檀道濟似乎還很精神,到底行軍打仗的人,體力很好。我身子疲憊,但南來北往那麼多年老骨頭也能撐。可孩子卻不行了,或是晚上著涼受了風寒,他嘔吐不止,頭也有些發熱。被我抱上鹿背時也未想的給他服上些蓮花清瘟丹,叫著孩子水土不服的起來,試試慚愧不已。檀道濟牽著馬走了過來。

“小朋友怎麼樣了”

“不怎麼好”我指指我的身側,梁復元面色蒼白,一手捂著自己的肚子,一手撐在鹿角上,嘴角邊還有些許沒吐乾淨點糜物,地上是粘稠的一灘黃色,一團褐色,還有些許食物殘渣的輪廓,半刻桃核靜靜躺在了中央。小鹿兒一臉嫌棄的盯著他,湊了他的身上聞了聞,鼻孔翕動著,隨後趕忙退後幾步,有探出前蹄推了推。

“這孩子怕不是暈馬啊……”

“你跑的太快了,晚上天冷沒給他多披點衣服,怕是感冒了”

“那怎麼辦”

“無妨無妨,我這有一枚蓮花清瘟丹,我去餵它服下”

“啊?就是那個有效成分按毫升每克計算的那個神藥”

“對對對,大國醫推薦,老夫煉的”

他支支吾吾的點了點頭,我又與他道了抱朴子的青蒿汁,張仲景的桂枝湯,神醫妙手望聞問切,他卻一點都提不起興趣。“戰場上受了傷,我們用炭燙一下;受了感冒也沒得藥,扔在隔離帳中等死。我不信鬼神不信生死不信藥理,我只知道我是要死在戰場的。吃什麼藥你定吧,我也不懂”。他黯然的走到了我的邊上,胡亂抓起一把青草塞在馬嘴裡。馬兒面無表情,靜靜的嚼著,忽而發覺什麼不對,恍然走了幾步,嘴裡”呼呼”的叫著。檀道濟摸摸他的鼻子,發覺到了有什麼不對。天空中嗚嗚壓壓飛過一群烏鴉,“哇哇”的淒厲叫著,暑熱的悶溼天氣中再按捺不住那一刀的殺意。“乒乒乓乓”刀尖流轉,寒光一怒,直射我二人前來。迎面是一個也是一個道士,帶著朝天冠與廬山雲紋服,檀道濟一槍橫刺,直擊他心臟,這時又聽得不遠處高喊:“前路的好漢救救我”,只見一群衣衫襤褸的叫花子走了過來,混雜著幾位道士裝模樣的少年。他們綁著一位少年,形相清癯,丰姿雋爽,手背到後背用粗麻繩細細綁著。

“這是誰布拙劣的殺局,簡直就是我們當年完剩下的。”我道。

“你說沒錯”檀道濟和道。

隨後為首的那個老乞丐走上前來,他模樣瘦削,面黃肌瘦,手執一柄竹竿,上鑲一隻金色的狗頭。頭頂裹著黃綠的破爛頭巾。一眼瞧去便知是丐幫的幫主,曾有一位姓熊的武學家為武林中人撰書這般提起:“乞丐大多屬於丐幫,也就是俗稱的窮家幫,他們用的短杖,通常都叫做打狗棒,這名字據說是昔日一位姓查的幫主起的,但真的來源究竟出自何處,誰也沒有認真去考據過。”若認真論起,我倒也和丐幫有過數面的緣分,其中一次便是跟著劉子驥。

同樣是這條路,不再是那些人,也同樣是那些人。

先前這裡堆滿了生生白骨,渾黃凝重的泥土中,散發著各種惡臭的氣味。三三兩兩的人披肩散發,蹲在這附近。銅鍋中咕咕沸騰著,一股略帶酸味的肉湯香撲鼻而來,門前也有幾條狗,圓溜腦肥的趴在地上,耷拉著耳朵沒有一絲絲精神。劉子驥騎著胯下那匹馱經白馬,我做在馬後,看著零零落落的人跟在後面。旁邊儼然有幾座農舍,但也並不太寬敞,破破碎碎的茅草鋪在地上,一些婦人躺在地上嗚呼哀嚎。“看樣子他們也是一些流民,但塢壁被流寇燒了”劉子驥湊在我耳旁輕聲道。我點點頭,所謂塢壁原是有錢人家組織家兵的堡壘,八王之亂後江湖上也陸續有了幫派組織依山川行便涉險而依,久而久之便各有頭目與流寇無異。幫派之中也各種派系,以塢壁為靠,進退維據,戰爭進行至艱難時物資奇缺,便時有黑吃黑的火併事件發生。而丐幫之情況本身又有些複雜,粗分以淨衣和汙衣為界,之所以以此為名除貧富差距外,更因成分的不同。汙衣派眾多以工匠和貧農為多,淨衣宗幫眾則複雜的多,除了上述二者之外,還有一些較富裕的地主、富農,還有一些財主,甚至還有胡化的漢人,黑白各道大商人等等。在他的經營之下,淨衣宗蒸蒸日上,眾弟子錦衣玉食,走在大街上已然分不清和那些商幫、清洪幫的區別。久而久之和汙衣派的有了隔閡和區別,但大體上二者都以丐幫為共識,以造福窮家百姓為志。孰料時間一長,矛盾又加劇了,淨衣許多弟兄未亡當初走投無路入幫的初心,漸漸看不慣常右歪的做派,自覺的換上了汙衣,又不以汙衣派自居,事事與大長老過不去,幫主逝世後也沒選出新的來,誰也不服誰,便也只能以大長老馬首是瞻。大長老名喚常右歪,是個八袋弟子。所謂“袋”乃是指論資排輩的資歷,八袋便是指排行老八的意思,若以接班繼承丐幫幫主的資格而論,是怎麼都派不上他的。可此人白手起家,權術過人,手腕又狠毒老辣,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所到之處雞犬不留。我與劉子驥到此處,便是去年四月十二日他屠殺汙衣眾人到現場。所謂“淨幫事”也。以拉攏汙衣而反對他長老權威之人,他用盡雷霆手腕毒殺、刺殺、姦殺,一夜之間,屍骸蔽野,血流成河,積怨滿於山川,號哭動於天地。

劉子驥見此情此景,什麼都沒有說。他走下馬,一手拉著我又偏過點點腰穿過葦蓆罩下的蓬帳,陽光無法穿過那厚重的草梁,屋裡只剩下無聲的暗光。一個老人在切著衣條纖弱的腿,那腳底還包著汙濁的白襪子,老人面目表情,只是哧哧的切著。那種切割的細響總像是老鼠在角落裡攝食,鮮嫩的肉里布滿雪白的油脂,血液絲毫沒有腥羶,骨頭卡擦卡擦的被折斷,老人埋頭幹這活也不肯抬頭看我們一眼。

“老人家,屋裡有吃的沒有,孩子餓了”劉子驥拱手問到

“沒有沒有,到別地去,晚了我們餓了吃你孩子了”老人依然沒有抬頭,只是敷衍到。

劉子驥搖搖腦袋,拉著我終走出門。一整天我都沒喝上口湯,身上帶著死人的酸腐迂臭,文明世界的規則遊戲在此蕩然無存,只留下了血淋淋的痕跡。那一刻我恨透了這個世界,紅色眼角里氤氳著恨與虛無,那條狗的慵懶和老人的冷漠,彷彿世界與他無干無葛,只有劉子驥還笑著。

“我漢人的骨血中帶著三種獨特的文化特徵,它不同於任何一個地區的文化,一是禮法,二是宗族,三是姻親。人的一切的身份和都以不同禮節表示出來,人的一切身份都在大家族中聯絡和凸顯,下一代的一切身份都來源於你的姻親。在丐幫活著的人已然失去了自己的家族,家族即是生存和信念,朝廷能管著天下但朝廷不會管你吃喝,你的父母可以。他們無依無靠,本就和放歸山林的猛獸沒有區別,但他們得活著。”劉子驥又想了想,停頓了片刻,把我抱上馬他牽著韁繩向前走:“你要去改變這一切,孩子”。也許唯有對傳統厭惡至極的之人才能做出常人不可言喻的離經叛道之事,十幾年後我以嵩山設壇榮登天師之位,以國師之名改弦更張,以儒佛思想點校道家經典,去三張偽法,勸大皇帝與民休息,正是緣他那句話。

“你要去改變這一切,孩子。”

標簽: 檀道濟  丐幫  劉子驥  汙衣  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