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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言先婚後愛日久生情文隱忍聰慧下堂妻 X 寒門出身大梟雄 ——《深院無窮碧》—— 求書熱文已有完結 江愁予慕容垂

作者:由 蘋果醬(推完結書)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22-08-23

我苦等瞿晃三年,卻等來了一封休書。

口信遞到的時候,我還在給他臥病在床的老母擦身,三月正值倒春寒,我卻累得汗流浹背,手抖得幾乎接不住侍從遞來的薄薄絹書。

「夫主在哪裡?」

「郎君已至前廳。」

我嘆口氣,將手裡溼漉漉的毛巾放下,捋一捋兩鬢亂髮。

「好,我同你去。」

(一)

瞿氏乃上京望族,胡羯南下,大批北方士族逃難至滁州,一路被流匪劫了一輪又一輪,早已榨不出一丁點水分。

若說主家財力豐厚,落戶滁州還能勉強保住體面,那麼幾個旁支就不免凋零的凋零,破落的破落。

若不是這個原因,身為旁支嫡子的瞿晃也不會娶我。

為迎合時下審美,男子大多剃面傅粉,腰身約素,以取行走時大袖飄飄的清逸之感,瞿晃天生秀出,姿容昳美,出口則錦繡華章,坐臥則絲竹不離。

在上京時,便有「雲山鶴」之美稱。

如此美名一秀鶴,卻墜入賤戶女子之手,只比庶人好不了多少 ,心有不甘也尋常。

至今都記得,當時他立於破敗的宅院中央,便如珠玉在瓦礫之間。

如今三年過去了,更大的變化也不過是那件半舊大袖不見了,換成一掛雍容華貴的白鶴雪氅。

人還是那個人,清癯俊秀。

神還是那個神,雅緻出塵。

看來,這三年他於北方鑽營,可謂大有所獲。

(二)

此刻,我手持休書,穿過曲折石廊,水影花梢,前方便是我那從未親近過的夫主。

對方站在石階上,一雙眼往我滿是裂口凍瘡的手面上一掃,神色不虞。

「我的意思,你可知了?」

「我知,只是還有一事不明。」

「何事不明?」

「你我雖未圓房,但也算正經夫妻,夫主休我,可有理由?」

瞿晃不耐煩道:「休便是休,要什麼理由?」

我雙手一曲,恭恭敬敬將一雙生滿了凍瘡的手攤在他眼下:「夫主,你瞿府窮得買不起丫鬟僕婦,還要主母親自下堂料理家務,我來了三年,未有一日清閒。」

「因此,夫主絕不可以懶惰休我。」

「……。。」

「其二,郎君久久未歸,婆母思念成疾,臥病已有三載,每日皆是我擦洗翻身,照顧飯食。因此,夫主絕不可以不順高堂休我。」

「其三,郎君成婚當日即遠赴鄴北,此去經年,我仍是在室之身,因此,夫主絕不可以淫妒、無子休我。」

許是聽我提到了婆母,瞿晃面色略有和緩。

這之後,他眼波微瀾,彷彿在看一件毫無溫度的死物:「江愁予,我竟不知你如此伶牙俐齒。」

我低垂著頭:「我知自己門第太低,不堪與郎君相配,也無顏盤桓瞿家。」

「可我未對不起你瞿家一日,你發了這休書,我便成了棄婦,往後再嫁恐有齟齬。」

「哦,原是怕影響再嫁。」

瞿晃站在原地,有一瞬間出神。

夏日頗長,天光曖昧,中庭到了晌午時分,只剩下讓人錯覺耳鳴的簌簌風聲穿廊而過,眼見對方拂落目光,彷彿拂落一粒塵埃。

「六爻,拿紙筆來。」

話,是對身後的長隨說的。

長隨取來一套文墨,瞿晃當著我面即興揮灑,不一會,一份墨跡淋漓的陳情便躍然紙上。

之後,他朝我招手:「你來,在此處按下指戳。」

「我不知這是何物,怎可隨便按戳?」

瞿晃冷笑一聲:「笑話,我會誑你?」

我迎頭反駁:「當年你母親聘我時,也沒說你日後會休我。」

對方一怔,終是忍了口氣。

那長隨見他沉默不語,便舉起那張文絹,朗聲念道:「瞿氏子晃,於觀元一十五年聘江氏愁予,惜乎門第錯落,有恩無愛,終成怨偶,今請相離。願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念罷,此人笑道:「夫人放心,郎主已改了和離書。」

我點點頭。

按下指戳後,我又朝他行了個女禮:「還請瞿郎君寬恕則個,我去屋裡將嫁妝收拾出來,以備再嫁。」

「再嫁……。。。。。你!」

瞿晃閉了閉眼,看那神色,似嫌惡我淺薄,又不好拉下臉與我計較。

「……。。。速去,速走!」

(三)

在瞿晃冷淡的眼光裡,我帶上自己陪嫁的兩名長工,屋前屋後地收拾了半天,直到怨鳥西啼,薄暮透窗,統共收拾出了四個紅皮大箱子,陸陸續續抬到了門口。

走之前,還不忘朝他躬身行禮。

「郎君,多謝照拂。」

對方輕輕點頭。

兩名長工忿忿然:「女郎!左右已經和離,你又何必卑躬屈膝?!」

這兩人作為我的陪嫁,白日要在我老父的菽餅店子裡忙活,入夜還要回瞿家砍柴挑水,即便如此,也不免和我一樣,落得個被人掃地出門的下場。

見他們個個怒形於色,恨不能衝上前理論,我心中愧疚:「苦了你們了。」

聞言,兩人連連抱拳:「我等本是庶人,辛苦是分內應當。」

「可女郎身為主母,這日日辛苦我們是看在眼裡的,他瞿晃發達了便休妻下堂,哪有這樣的道理!」

另一人在旁邊幫腔:「是啊女郎,我們不如一紙訴狀遞到本家,端看瞿家主怎麼說!」

我擺擺手,一言不發,只抬頭望向院中那顆高大的酸棗樹。

昨日在夢裡,我並未接下休書,而是風風火火一路鬧到瞿氏主家,將瞿晃無由棄婦的醜事攪得滿城皆知。

再然後,我便被活活吊死在了這顆樹上。

(四)

傍晚,我帶著長工和嫁妝箱子回到位於滁州城北的牛尾巷。

我阿耶得了訊息,早早便在巷口張望,見他面容溝壑,霜雪滿頭,枯朽的身子在風中不住打著寒顫,我不由得滿心羞慚:「阿耶,女兒不孝,給您丟臉了。」

對此,我阿耶唯有長長一聲太息。

兩名長工幫我將箱子抬進出嫁前的閨房,房中一應佈置如常,窗前一面明鏡,微染塵埃。

我攬鏡自照,卻驚見脖子上一圈深深紅痕!

是耶,非耶?

真耶?幻耶?

只是不知,這到底是我自己無意中撓的,還是夢中吊在那樹下……。。。

來不及多想,我到櫃中翻出一個羊皮圍脖將將擋住傷處,便換了一身短衣去店裡做活。

距巷口不遠的一爿菽餅店子,便是我們父女二人的生計,此刻門口堆滿了熱氣騰騰的滾燙菽豆,而我阿耶正彎腰在盆前翻攪,脊背躬曲,單薄如一把殘弓。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我鼻尖酸澀,忙蹲到他身旁幫忙。

不知何時,雲中落下酥雨,前方鳴聲清越,緩緩行來一輛銀頂垂緯馬車。

這車裝飾豪奢,精美異常,前後隨扈眾多,迤邐足有百米。

香風數里,絲竹靡靡。

路旁早已擠滿了圍觀的庶人,我忙累了,便駐足門口休息,那車裡忽然走下一名中年人,面白無鬚,聲音尖利。

「請問女郎,瞿家往哪裡走?」

「瞿氏主家居於城東,旁支居於城西。」

「多謝。」

那人道了謝,便施施然回去車列。

天有微雨,越發淒寒。

我呆呆地注目那遠去的車列良久,直到冷雨打溼了衣襟,一連打了數個噴嚏,才急忙往回走。

身後,幾名庶人低聲議論,彷彿在懼怕著什麼。

「那便是文昭縣主車駕?公主出行也不過如此了!」

「不過是貴妃侄女,好大派頭……。。」

「噓!這也敢說,你們不要命了!」

(五)

入夜,我見老父連連打盹,便讓他回家,他卻搖頭:「怪只怪你嫁妝微薄,才叫瞿家看你不起,我這店子多開一會,就多點錢帛……。」

我不聽他嘮叨,強行讓阿二送他回家,只帶著一個夥計阿大繼續看店。

夜漸漸深了。

我去灶上煮了一鍋水引,正端在桌邊吃著,便見對面長街踽踽行來一瘦長人影。

這人很奇怪,兜頭包著一張髒兮兮的布巾,拖著條腿,高高低低地站著,也不說話,就直勾勾地盯著我碗裡晃動的麵湯看。

我和阿耶開著這樣的店子,窮困潦倒的人見得不少,見他盯著麵湯不說話,便去灶上盛了稠稠的一大碗,端到對方鼻子底下:「拿去。」

「只有一碗,吃完便走吧。」

那人一雙幽涼的眸子不作聲地盯著我,直盯得我脊背發寒。

不過,他到底是接下了。

連聲謝也未說,便端著碗窸窸窣窣地吃起來。

我喝完麵湯,正要招呼阿大關店,就見門口又來了人。

還是不久前在街上見過的。

此人一身緇衣,站在廊下彷彿融入了黑暗,他直直地打量我許久,忽地嘴唇翕動,聲音尖細。

「如此佳人,委實可惜。」

可惜,可惜什麼?

見他行為怪異,阿大朝我使了個顏色,便主動上前招呼:「客人,是否要買菽餅?」

見他擋在中間,那人忽然抽出一把短匕,當胸便是一刺!

只聽一聲慘叫,阿大應聲而僕!

事發突然,我驚駭大叫:「你,你是何人?!」

「送你走的人。」

對方說著,自袖中掏出一卷白綾:「只怪你命不好,誰叫你活著,惹得小君不快呢。」

見他手執綾布越走越近,我脖子上的傷口再一次劇痛起來,只能捂著脖頸後退:「別,別過來……。。。。」

我徒勞將手頭的湯勺、陶碗、筷子丟過去,卻只換來對方漫不經心的嘲弄:「放心,奴婢會給你留個全屍的……。。。」

話音未落,他身後忽然出現一道高大的黑影!

白光一閃,幾乎在同時,面前人的脖頸處出現了一道蔓延的紅線。

一刀梟首!

因為去勢太急,那頭顱甚至直接拋到了灶鍋裡!

目睹全程的我,早已嚇得跌坐在地!

此際,我眼睜睜地看著那頭臉俱裹著破布的怪人收起闊刀,一對深幽眼睛隱在黑暗中,如某種冷血獸類冰冷的雙瞳。

「一飯之恩,我已還了。」

(六)

深夜寂寂,長刀滴血。

那人正收刀入鞘,忽然便悶哼一聲,身形踉蹌。

我顫聲問:「義、義士,你如何了?」

他見我欲上前,厲喝一聲:「別過來!」

我不敢觸他黴頭,只遠遠縮在灶下,只是他身形搖擺,步履踽踽,還沒走上幾步,便一頭栽倒在泥水裡!

「義士?!」

我強忍恐懼,上前撥開了那張骯髒的面巾,將手伸到對方鼻下試探,卻發現走息如遊絲,顯然奄奄一息,行將瀕死。

不遠處,阿大早已是涼透了。

萬萬沒想到,不到一盞香的時間,我便要收上幾個人的屍,一時有些恍惚。

再看灶上,一顆頭顱尚在熱湯裡沉浮,我漸漸反應過來,咬牙將那顆頭撈出,灶中血水潑入草叢,這之後又將兩具沉重的屍體拖到店子深處,用稻草掩蓋。

做完這一切後,我定了定心神,吹熄燈火,將大門簾幕放下,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七)

回到家中,阿二正在簷下編筐,見我肩扛一人氣喘吁吁地進了門,他連忙放下手裡活計,上前幫忙:「女郎,這是何人?」

「我也不知!」

說話間,此人已被安置在庭前的空地上,藉著四周燈火,恍惚能看出是個年輕男人。

阿二從井邊挑了桶水,我取來剪刀,剪開對方身上那破蔽的纏布,除下他腿上血漬斑駁的布料,看清那傷口的同時,卻被惡臭燻到連連乾噦。

阿二見狀,連忙將那塊爛布蓋了回去。

「女郎,這是哪來的人?傷得這麼重,定然是活不了了!」

我一無所知,只能搖頭。

這之後,我們給地上的人做了簡單擦洗。

這一擦,便如泥漿俱下,現出下面金身,大片蒼白肌膚漸漸披露,只見那骨相流麗,眉是眉,眼是眼,眉長鮮翠,睫濃似羽,在瞼下投下一道淡淡陰影。

瞿晃已經少有的昳美,單論容貌,此人還在其上!

我只掃了一眼,便移開目光,不敢再看。

(八)

翌日醒來,天光早已大亮。

我見大門軒敞,心下頓時一緊:「我阿耶呢?」

阿二正站在井軲轆旁提水,聞言回道:「主人已去了店裡。」

我急忙出門,穿過牛尾巷,老遠便見我阿耶當壚賣餅,鼻尖凍得通紅,見我來了,忙端了水引給我吃。

我一看那灶裡翻滾著的雪白水引,喉頭頓時一陣湧動,只擺了擺手便蹩進店裡。

幸而我阿耶老眼昏花,沒發現稻草深處的屍體,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盯著那稻草稀疏處露出的一角玄色布料,我忽然便想起了昨日那香風數里的車駕。

再回憶起那隊離去的方向,赫然便是城西瞿家……。。

思前想後,一顆心猛然墜入谷底。

「女兒!」

「女兒!」

聽老父在外連喚數聲,我猛地驚醒,連忙返身出去,卻見門口停著一高大馬車,御者面白微胖,正是六爻。

對方見了我,立時滿面堆笑:「夫人。」

我不為所動:「哪裡有夫人?」

我老父在一旁,看我們說話打機鋒,愁得連連撫掌。

對方見我冷淡,反倒愈加客氣:「夫人莫怪,郎主知你生計艱難,特遣我送些錢物來。」

說罷,他轉身到車上,搬來一個小筐。

那小筐用紅布蓋著,掀開來看,卻是滿滿一筐鑄錢!

觀他神情作為,不似作偽,我疑惑了——昨夜那小君要殺我,翌日瞿晃卻來給我送錢,難不成,他對此事並不知情?!

我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面上卻一片麻木:「貴府上,早已迎來新的主母了吧?」

「女郎怎知……。。。」

見我神色譏誚,六爻情知失言,訕笑道:「郎主雖已有了新妻,但並未將您全拋腦後……。。」

聞言,我冷笑道:「是麼?」

見那少年恭謹應是,我搖搖頭:「此事不難,你幫我帶個東西回去,他的心意我自然知曉。」

「任憑夫人吩咐。」

見人始終客氣,我將他帶到角落,一腳踢散面前堆垛的稻草,只在瞬間,一顆腫脹發白的頭顱應聲滾出!

對方盯著頭顱,瞪大眼睛,口中嗬嗬連聲,竟是連話都說不出了!

我從身後按住他肩膀,許是撕破了臉皮,心中竟有種奇異的平靜。

「這顆頭,我要你一同帶去瞿家。」

(九)

六爻離開以後,我去街上買了口薄棺。

阿二親手埋葬了自己的嫡親兄弟,止不住眼淚長流:「女郎,這事難不成就這麼算了?」

我麻木道:「自然不會算了,畢竟你和我,還有阿耶都還活著。」

阿二聞言,神色驚惶:「若不然,我們逃吧?」

我搖搖頭:「逃又能逃去哪裡?阿耶年紀大了,近些日子說話、走路皆不靈便,如今四處都在打仗,出城是不實際的。」

事實上,因六爻曖昧的態度,我心中仍企盼著瞿晃施救,期盼他溫柔的一絲可能。

此刻,也唯有等他表態。

這一等,便等到了落日西垂,一縷夕陽墜落,在半開的窗欞外浮沉無定,中庭無一絲風聲,清寂如死。

我在風裡坐了許久,直到太陽即將落山,遠處鐸鐸駛來一輛熟悉的馬車,便如絕處逢生,心生喜悅。

下一刻,車駕上御者掀了面巾,卻依然是六爻。

見我面露失望,六爻勸道::「郎主來不了,自然有他的苦衷。」

「是麼。」

沉默許久,我低聲問道:「那頭顱,他看到了?」

那宦人是縣主近臣,想必瞿晃是識得的。

六爻點頭:「看到了,不過郎主說了,小君向來大度,又怎會做出此事?定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以後絕不會了。」

「……。。。。」

我知道他口中的「小君」,便是新夫人文昭縣主,頓時心如死灰。

見我神情慘淡,六爻連忙補充:「不過郎主還說了,他剛在瞿氏本家請了宅子,可贈予您居住,也會時不時地去看望您……。。。。。」

我懂了,瞿晃這是要我在本家避禍,縣主投鼠忌器,便不敢明目張膽地殺人。

這恐怕已是他能做的極限了。

我心下諷刺,忍不住嘲道:「他這是要將我養在外室?」

「夫人……。。」

「也是叫我顛倒人倫,由妻變妾,是麼?」

對我隱含淚意的怒斥,六爻深深嘆氣:「夫人勿怪。」

「須知,郎主亦是身不由己。」

(十一)

事實上,真正身不由己的人是我。

翌日,在六爻的幫助下,我帶著阿耶、阿二、和那不知名的男子搬進了瞿晃的外宅。

此後數個長夜,我心中屈辱不勝,幾乎日日睜眼,以淚洗面到天明。

而我阿耶因店裡死了人,嚇得不敢再去,整日神思驚惶,漸至臥病在床,昏睡不醒。

狀態越來越差的,還有那陌生男人。

那日,我丟掉他的血衣,從中掉出一個碧綠玉珏,上書一個「垂」字。

那玉溫潤碧透,雕工精美,一瞧便是貴物。

此人必有來頭。

我去翻看過他腿上傷口,不僅深可見骨,且四周都已潰爛,換做旁人恐怕早已死了百次,他卻依然吊著一口氣。

只是那傷口再爛下去,這腿就要保不住了。

這人救我一命,也算我恩人,左思右想下,我尋了些蜂糖放在陽光下,任蠅蟲叮了數天,上面很快浮了一層白花花的蛆卵。

怕對方醒來掙扎,我用繩索將其四肢牢牢捆住,之後取來一根筷子,將那蜜糖中的蟲卵一粒粒挑到潰爛之處。

正挑得滿頭大汗,榻上人忽然一顫。

我抬頭,只見昏暗天光裡,兩隻碧泠泠的眼珠子盯住了我,未料他這麼快醒來,我腦中一瞬空白。

只見對方瞬也不瞬地盯著我手上之物,聲如厲梟,嘶啞至極。

「這是何物?」

我沉默許久,忍不住小聲道。

「……。是蛆。」

(十二)

對方聞言,雙目瞠大。

「你,你竟敢如此辱我!」

我本想解釋一二,卻在下一刻對上了那冰冷眼神,瞬間興致索然。

「我辱你了,又如何?」

說罷,我不顧對方可怖的臉色,用棉布層層裹住那條腫脹的傷腿,唇角勾起,一臉無謂:「你要如那宦人一般,也將我一刀梟首?」

「……。」

牙床羅帳中,此人面容如雪,烏髮碧眼,臉畔沾了點點鮮紅血漬,越發襯得膚色透白,瞳色殊異。

近距離觀摩如此美色,頗有些驚心動魄。

我漸漸不敢看他,只含糊道:「那死法倒是痛快,我等著你,可別叫我等太久。」

說不得沒多久,我已死在那文昭縣主手裡了!

這麼想著,我愈發心灰意冷。

眼見天色漸黑,我提著斧子去到院外的小河畔。

正埋頭斫著樹皮,只見不遠處吹吹打打,樂聲嘹亮,卻是行來了一列蜿蜒奇長的迎親隊伍,走了許久都沒走完。

再看那兩旁頭戴紅花,身穿紅袍的少年郎君,竟然足有數十人之多!

「聽說今日城西發嫁的女郎足有百人,連未及笄的都配出去了!」

「唉,能嫁出去便算好的了!」

此刻道旁樹下,擠擠挨挨站滿了看熱鬧的庶人,有幾個知道內情的,便也壓低了聲音絮絮議論。

「聖人年已古稀,怎會忽然又要選秀女入宮?莫非是那西貴妃容光不再了?」

「喝!怎麼會!那可是我大鄴第一美人!」

「不過我聽人說,聖人南下,一路上不耐顛簸,情況早不妙了……。。」

然而他話沒說完,便被旁邊的婦人一掌拍在頭上,灰溜溜地閉了嘴。

我站在人群中聽了一耳朵,見天色漸漸黑沉,便匆匆歸宅。

今日收穫頗豐,我將斫下的柳樹皮細細洗淨,放到鍋裡熬煮,直到一大鍋水熬成淺淺一汪汁,才用小碗盛了,使阿二端到屋裡去。

孰料不到一息,阿二便將那碗灰綠色湯水原樣端了出來,臉色青白,唇皮哆嗦:「女郎,我,我能不送嗎?」

「怎麼?」

「他說敢過去就殺了我……。。」

「……。」

(十三)

數日後,深夜。

大門再次被篤篤拍響,隔著門縫,隱約能看一張嚴肅面孔,卻是瞿晃的長隨六爻。

「這麼晚了,有何事?」

對方壓低聲音:「夫人,你快逃吧!」

「什麼?」

「聖人在各地選秀女入宮,郎主剛去鄴北,縣主便在名冊上寫了您,我只好趁夜來報信!」

我聞言驚呆:「可我是嫁過了人的!」

六爻連連搖頭:「那些宦人可不管這些!最多明日,他們定會來的!」

我明白了,文昭縣主又出殺招了。

她已打定主意獨佔丈夫,不能叫我死,卻有一萬種法子叫我生不如死。

恍惚間,一顆心如在冰水中浮沉。

冰冷之後是蒼涼,蒼涼之後便是刻骨的怨恨,正是這怨恨迸濺出一點火星,漸漸自頹敗中生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勇氣。

「六爻,你跟著瞿晃做事,定然通些文墨吧?」

他點點頭:「那是自然!」

我站在原地,思前想後,終是下了門閂,將人迎進來說話。

「我有法子脫身,還需你幫忙!」

(十四)

送走六爻後,我去廚房做了碗肉羹,熱騰騰地端進了房裡。

甫一進屋,兩道碧烏目光將我盯住,我假裝沒看見,站在榻前柔聲道:「餓了嗎?」

對方不知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唇線緊抿,當著他面,我自己勺了兩口吃了,這才端到他面前:「放心,沒有毒的。」

這人凝目我半晌,終於張唇吃了一口肉羹,我用湯匙輕輕攪動湯水,頓時芬芳撲鼻,肉香四溢。

「還想吃嗎?」

「……。。。」

「想吃,就把這個按了。」

見他目露不屑,我拿出一張寫滿了墨字的文書:怕他看不清楚,還將那張紙湊到近前:「放心吧,不是什麼賣身契。」

「不過婚契而已。」

對方眼皮怠合,輕蔑一笑:「你休想。」

我不置可否,只將肉羹放在榻邊,之後便坐到妝奩旁細細梳妝。

花鈿, 螺黛,描紅,口脂,每一步都一絲不苟、無比細緻地進行。

嚴妝既罷,攬鏡自照,鏡中人長眉連娟,雙目朦朧,一頭烏髮如雲鴉堆肩,說不出的清媚嫵豔。

當年瞿晃瞧不上我,差點當庭撕毀庚契,卻在看了我一眼後改了主意,將我迎進了門。

可見,一張好皮囊確然有用。

身後,那男子凝眉看我。

我不說話,而是輕解衣衫,一件件地,慢條斯理地換上絹紗般的褻衣,繡著鴛鴦的紅色羅裙,華美光豔的百子披帛……。

時隔三年,我再次穿上了那件嫁衣。

見我一身鮮豔,對方似有所悟,啞聲嘲弄:「夫人,若只求春宵一度,又何必捆著我?」

因為頗有姿色,我未出閣時,也曾被不少士族郎君狂熱求取。

可此人淡淡睨我,眼中並無欲色。

我盡心打扮卻毫無收穫,大感挫敗:「不行,不能放了你。」

「我現在需要一個男人,是以不嫌你一身重傷,你也莫嫌我門第低下。」

「呵,倒是不挑。」

對方躺在榻上,面容清貴蒼白,如琢如磨,透著一股堪比皇權富貴人士的慵懶,又有種桀驁不馴的意味。

「若我傷重不治,明日就死了呢?」

「放心,我不做棄婦,也不做寡婦。」

我輕撫對方傷腿,輕聲道:「這腿若繼續爛下去,我便鋸了它,寧叫你做瘸子,也不會讓你死了。」

「你……。。」

忽地,門口傳來砰砰拍打聲,卻是阿二在焦急喊門:「女郎!門外來了不少宦人,說要接你進宮!」

「你先拖著!」

說罷,我扯了頭上金冠,脫了外衫便爬去榻上,抓住對方食指一咬,一個血淋淋的指印便摁在了婚書上!

「你!大膽!」

對方猝不及防被我得手,怒目而向,眉眼間暈著一股紅意,俊得不像人了。

下一刻,我已經撫到他鬢髮上,指尖扯住小冠,輕輕一拽,長長的烏髮披洩。

「勞煩了,借你身子一用。」

(十五)

之前慌慌張張為這人擦身,倒沒注意他脫衣時的模樣,原來腰瘦腿長,肌肉堅硬,趴上去像一塊滾燙的石頭。

正猶豫著如何下手,只見對方挑眉一笑,只聞裂帛數聲,令人齒寒。

「下次再綁人,夫人記得綁牢些!」

我大駭之下,已被反客為主!

窗外人影晃動,下一刻,房門便被人從外面踹開!

見榻上男女糾纏得難捨難分,幾名宮裝打扮的人面面相覷,連忙退出門外,張口便罵。

「怎麼回事?這女子已許了人,卻為何登記在冊?」

「小人也不知……。。。」

「滾蛋!紅丹煉的是處子血,出了差池,你我都要人頭落地!」

此時,男人動作停下,似在仔細聆聽,我迅速推開他,下床披衣,又狠掐自己幾把,逼出漣漣淚水。

「你們是什麼人,怎的夜闖我家?」

許是我色厲內荏的樣子有幾分可笑,當先那幾名宦人打量我兩眼,不約而同嘴角輕揚。

「瞧這一身玉膚,杏臉搓酥,如此勾人的小婦人,不進宮伴駕真是可惜了。」

我連忙跪下磕頭:「小女子與夫主結契已久,不過蒲柳之身,又怎敢進宮汙聖人的眼?」

見那宦人沉吟,另一人冷道:「你的婚契呢?」

「若無婚契,是真是假……。。拉去宮門一驗便知。」

我連忙折回房裡取文書,卻見榻上人坐著,一雙眼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只當沒看到。

這之後,幾人將墨紙拿在手上,映著宮燈細細甄別。

「丁垂?」

我跪在地上,眉眼低垂:「是,我夫主從北方逃難而來,名喚丁垂。」

丁,不是滁州本地姓氏,一時半會定然追查不到。

為了佐證,我從腰間解下那枚玉珏,遞到那為首的宦官手上,對方摩挲玉珏,雙眉緊蹙,似欲言又止。

我見他猶豫,連連磕頭:「大人如不棄,小女子願自贖自身,只求與夫主長相廝守!」

幸而,瞿晃送來的那筐鑄錢還在床底。

我將錢抱到門外,眾人見了頗有意動,目光閃爍,議論紛紛:「不知誰錄的冊,許是訛誤也不一定。」

「左右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是也,是也!」

幾名宦人合計半晌,再回頭看我時,眼光已然和善許多。

「既是訛誤,那我等便刪了女郎名姓,只當從沒來過。」

聞言我心頭一鬆,幾乎喜極而泣。

只見眾人抱著錢筐即將離開,我忽然想起了那枚玉,小聲問道:「大人,我的玉珏……。」

「嗯?」

一開口,我就後悔了,只能細聲補救:「那,那是我夫主下的聘禮。」

為首的宦官嘴角一撇,掏出玉珏注目良久,卻沒有還給我的意思:「這東西,總感覺在哪裡見過……。。。」

旁人聞言嘲道:「此處窮鄉僻壤,能有什麼大人物?」

「說的也是。」

那人點點頭,依舊將玉收回懷裡,臨行前還回過身,朝我投來富含深意的一瞥。

「小娘子福大命大。」

(十六)

回到房中,我攬鏡自照,只見鏡中人香汗淋漓,滿面淚水,唇上胭脂都已被吃盡,心下頓時蔓延開無盡的羞辱。

身後傳來一陣啞音:「將我用完就丟,是否有些過於絕情了?」

「你待如何?」

「……。。。」

我坐在銅鏡前,用清水將殘妝漸漸洗淨,自嘲一笑:「呵,他欺我,你也欺我!」

「『他』是誰?」

「你不需要知道。」我回過身,用一雙桃子般紅腫的雙目惡狠狠地盯著他:「你只需安安分分待在這個院子裡,做我江愁予的男人。」

「你瘸了,我養你吃喝,你死了,我為你收屍!」

對方嗤了一聲:「若我不願呢?」

「無需你願,左右那條腿已經爛到根了,你儘管走,我不攔你。」

「……。。」

眼見對方面無表情地拂落目光,彷彿拂落一粒塵埃,我的心毫無波動。

畢竟這般將我視作塵芥的人,他不是第一個。

(十七)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

我知道,這平靜也是暫時的。

也許我該離開滁州,帶著阿耶躲去其他地方,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幾個老弱婦孺,又能逃到哪裡去?

數日後,我帶著斧頭,依舊去河邊斫樹皮。

晨光耗了泰半,迎面忽然走來一男子。

此人身材魁偉,頭裹面巾,只露出一雙黑幽幽的眼睛,氣質與某人頗為類似。

「這位女郎,可曾於附近見過一位身材高大,腰配彎刀的男子?」

「……。。。未曾見過。」

我一口回絕了,繼續斫我的樹皮,沒過多久,河邊又來了一人,同樣的打扮,同樣的說辭。

我冷冷回道:「剛才已有人問過了,沒有!」

然而那人走出幾步,卻又回頭,從袖中掏出一枚令人眼熟的玉佩:「女郎可有見過持有此物的人?」

「此物便是在這附近發現,是我主人貼身之物。」

我一言不發,拎著鋤頭便往家趕,那兩人對視一眼,遠遠跟在了我身後。

也罷。

我背起柳樹筐,嘆了口氣:「你們跟我來吧。」

回到瞿宅,兩名男子進了那間屋子,便撲通一聲跪下了。

我替他們掩上門,便去廚房做活。

阿二今晨剛撈了一網籽魚,活鮮活跳地養在大缸裡,我撈了些起來,洗淨肚腸,裹上面糠丟去鍋裡炸。

剛炸好一盆,便見前方陰影一閃,卻是那跟我回家的男子,雙手藏於後背,正直勾勾地盯著我。

「嚇我一跳!」

我拍拍心口,將那盆小魚端給他:「拿去給你主人吃吧,你們也一起吃。」

「……。。。。」

見對方直愣愣地盯著那盆魚,我捏起一條湊到他鼻下:「你聞聞,鮮不鮮?」

「……。。。。鮮。」

猶豫片刻之後,此人默默端走了魚。

面色頗為奇怪。

我沒有多想,又炸了一盆魚送給臥病在床的阿耶,卻不知院子的另一頭,有人正對著那盆酥炸小魚大發雷霆。

「殺硯,那女子已解決了?」

「……。。。。。沒。」

「所以,我叫你殺人,你給我端盆魚?」

「不、不是,是那女郎剛炸了一鍋小魚乾,叫我端來給您吃的。」

「……。。。。。」

另一人見狀,小心翼翼地問道: 「要不您先吃魚?」

「是啊,炸小魚趁熱吃,眉毛都鮮掉了!!」

「閉嘴!」

頓時,房中一片死寂。

一人戰戰兢兢地問:「郎主,那、那女郎還殺嗎??」

許久,方聽那粗啞聲音冷道。

「……。。。那就過幾天再殺。」

(十九)

翌日。

兩名男子帶回一個老叟,看穿著打扮,似乎是位扁鵲。

我端著碗熬好的柳樹汁站在門口,正猶豫要不要進去,一人眼疾手快地過來,劈手奪走我手中的碗,嗅了氣味,面色一變。

「你日日給郎主喝的,就是這種東西?」

「是。」我面無表情:「樹皮煮水,每日一碗,他來了多久,便喝了多久。」

「你!」

男子手按劍上,正要發難,便聽裡面傳來一老叟聲音:「門外何人?」

見我默然不語,這男子將我一搡,狠狠搡進屋子裡!

屋內,那人烏髮垂地,躺於榻上,燈火耀得我眼前晃動,瞧見他一雙碧眼,心下頓時一顫。

老叟一層層揭開那腿上絹布,口裡嘖嘖稱奇:「蛆蟲清創,以化腐肉,此法古已有之。老朽一向以為傳言駭人聽聞,不意今日竟見到了!」

說著,他將那傷處不停扭動的胖大蛆蟲挑了,一一丟進身旁銅盆,那捧盆男子低頭看著,面如土色。

見我默默站在牆角,對方瞧我一眼,神情和藹:「這位女郎,可知醫者是哪位大城扁鵲?」

我低著頭,忍不住面上發燒:「不是旁人,正是小女子。」

老叟聞言,眉頭一挑:「你這小女郎膽子倒大,不是你的功勞也敢冒領?」

「不過誤打誤撞罷了,談不上功勞。」

話音未落,一屋子的人都鬨笑起來。

只除了那榻上的人。

我低著頭,辛苦避讓著對方犀利的凝視,卻見那老叟上前端走了樹皮水,蘸了點在嘴裡,神情驚異:「這是……。。。。。」

「無甚尋常,不過是柳樹皮熬的水。」

我話音未落,兩名侍從頓時七情上臉:「你這毒婦!」

「竟敢這般對待郎主!」

還待再說,卻被他的主人喝止。

「殺硯,住口!」

那名叫殺硯的男子聞言閉嘴,只用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我,那老叟見狀,連忙伸手調停:「哎,此法對症,女郎並無壞心。」

又轉頭瞧我:「可你不過一小小女郎,是從何處知曉用蛆蟲清創化癰,又用柳樹皮祛風止癢的呢? 」

我見他態度和藹,便也據實以告:「我外祖曾是良醫,小時候見過幾次。」

「原來如此。」

老叟聽得連連點頭,轉頭便向那榻上的人叉手行禮:「這位郎君,你這條腿之所以沒齊膝爛掉,全拜這女郎悉心照料,傷處已經開始癒合,只需靜養月餘便可。」

沉默。

長久的沉默。

良久,一道嘶啞聲音打破了沉靜:「殺墨,送扁鵲回去。」

「是。」

名叫殺墨的男子聞言,便從懷中掏出一粒金珠,遞到老叟面前:「此為診金,請。」

那老叟見他如此大方,頗有些受寵若驚:「老朽雖然來了一趟,可傷都是女郎治的,委實不敢居功!」

說罷,又對著榻上人揚聲道:「這位郎君,若非這女郎及時為你清創,你即便斷腿保命,亦可能死於血虧高熱,她之所為,恩同再造,難以用金珠衡量啊!」

此去良久,餘音繞樑。

滿室寂靜中,那雙碧眼輕輕眨了眨:「殺硯,將那柳樹汁端過來。

殺硯聞言,連忙將那碗藥汁湊到他唇邊。

對方當著我面,一飲而盡。

似有示好之意。

我不為所動,轉身就走,沒出門便被人喊住。

「你既是為了我好,為何不趁早說清?」

「我說了,你就會信?」

「……。。。。」

我離去後,榻上人頗有些下不來臺,一張破陶碗狠狠丟出去,撞在門邊碎成了齏粉。

(二十)

翌日。

我正在鍋邊攪著水引,忽然走來一人,往面前「撲通」便是一跪。

這人喚作殺硯,昨日方破口大罵我毒婦,今日卻莫名其妙地跪在我面前,一個彪然大漢,委屈得雙拳捏緊:「我不該辱罵女郎,故而誠心來向女郎賠罪。」

我拂去面前水霧,平平道:「這恐怕,是你那主人的授意吧?」

他抬頭看我,似乎微有驚異:「是……。。。。啊不是,這的確發自我本心。」

「算了吧。」我搖搖頭:「你也不必謝我,我救你主人,只是不想做寡婦罷了。」

「你們既然找來了,那便早點走吧,我這小院養不起許多人。」

那大漢見我舀著水引,連忙起身幫忙,我將一碗素湯端給他:「拿去,這碗是給你主人的,不要拿錯了。」

「是……。。是……。。」

他兩邊眺了一眼,專看那堆得冒尖的湯碗,但最終是什麼都沒說,默默地端著碗離去了。

傍晚,一片透明暮靄遮住了月光,月色朦朧,將初夏的夜空襯得愈發高遠。

我和阿二兩人坐在庭下,拌著椿醬喝水引,剛喝兩口,便見那常閉的廂門忽然敞開。

殺墨殺硯一邊一個,攙著人出來了。

只見中間人換了一身縐紗長衣,但仍能看出肩寬腿長,個子高挑,幾乎勝我一頭,兩邊鬈髮垂在臉頰,竟獨有一份剛柔並濟的美感。

眼看這人在桌邊坐下,我和阿二對視一眼,很有默契地選擇低頭喝湯。

長風鳴廊,月移影動。

除了風聲,院中一時只剩下喝面的窸窣聲。

面前,一張修長手掌端起水引,微傾於唇邊,碗不大,很快就喝得見底。

湯沒了,便如水落石出,漸漸露出了碗底的……。。。

荷包蛋。

阿二眼尖,一眼望到那白生生的蛋,頓時委屈了:「女郎 ,家中僅剩兩枚雞子,你怎的自己不吃,卻留給他吃?」

聽了這話,那人白燦燦的雞蛋端在手裡,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見對方垂下眼皮,掩著一雙碧眸,我連忙道:「鍋裡不還有一個蛋嗎?你吃完了便端去給阿耶,休要多話!」

「唉!」

見阿二負氣而走,我潦草喝完麵湯,便開始收拾碗筷,那人仔細睇著我神色,低聲道:「你做事總是這樣?」

「怎麼?」

「若要對人好,自然要說得明明白白,否則被人曲解,豈不委屈?」

我聽了,將抹布一丟:「不過微末賤人之語,有誰願聽?」

「身居高位之人,即便輕聲細語,也會被人奉若綸音,而卑賤如泥之人,即便於道中大聲號哭,結果又能有什麼改變?」

對方聽我這麼說,微嘆口氣。

沉默良久,他又問道: 「不過,你一個庶人女郎,如何惹到了皇室中人?」

他這一問,實實在在踩了我的痛處。

我夷然一笑,笑容嘲諷:「告訴你,你會幫我殺了她嗎?」

對方正要回話,阿二匆匆走來,神色驚惶:「女郎,主人不知為何,怎麼叫都叫不醒!」

「怎麼會!?」

我連忙撇下一干人等,隨他匆匆離去。

身後,殺硯殺墨兩人俯下身,卻是壓低了嗓音吐槽:「郎主,這小娘子好烈性!」

「是啊,瞧著柔弱,委實嗆人!」

聞言,那人眼波微瀾,只是淡淡一哂。

(二十一)

我阿耶自從在菽餅店子受了驚嚇,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現在甚至連湯水都喝不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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