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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爐胭脂香(第六卷 入雲深處亦沾衣)文徐洛一

作者:由 如願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22-09-18

第三十二章化夢

趙子慕親自指派給我四個婢女,翩衣,西辭,素寒,暖初,翩衣和西辭自幼接受趙國皇族的訓練,武藝超群,素寒暖初心思細密,處事周全。

見到她們的第一面,我不禁想到唐兒。

於是我問素寒,“惜和公主是居於何處宮苑?”

素寒低眉道,“回夫人,惜和公主不住宮中,陛下在宮外另建府邸賜予惜和公主。不過今夜陛下與夫人的喜宴,惜和公主應當會出席,公主與陛下也已多年不見了。”

翩衣和暖初引我前往雪梔宮。暖初極愛笑,就如她的名字一樣,笑起來便如一輪朝陽,生氣勃勃,讓人見之心頭一暖。翩衣則恰恰相反,安靜地讓人極易忽視。暖初偷偷告訴我,翩衣姐姐總是冷冰冰的,她不敢同她談天,生怕翩衣嫌她吵鬧一刀割了她的舌頭,好叫她這輩子都說不出話來。

“夫人,雪梔宮可美了,您一定會喜歡的。”暖初神秘地對我眨了眨眼睛。

屋不呈材,牆不露形。裛以藻繡,絡以綸連。隨侯明月。錯落其間。翡翠火齊,流耀含英。懸黎垂棘,夜光在焉。玄墀扣砌,玉階彤庭。礝磩彩致,琳蒞青熒。珊瑚碧樹,周阿而生。

正殿外栽種三株葳蕤的雪梔樹,殿外滿是花團錦簇的白梔,如星河覆,似銀浪翻湧。雪梔在枝頭盛放,和風麗日,與景相和,光似銀箭,刺透濃密的樹蔭抖落在純白的雪梔花瓣上,那幾朵雪梔捲上璀璨的光影,暖風駘蕩,瓊玉繞枝,清幽的芬芳縹緲在宮苑之中。

“夫人,看那兒!”暖初伸出手指指向西邊。

竟是一處瀑布。

飛流直下,如流星墜。煙霧蒸騰,嫋嫋縹緲。白煙似練,緩緩繚繞在這一片花海上空,鬱橈雪梔,露點瓊蕊。

我心中暗自感嘆,漢武帝金屋藏嬌的虛諾,趙帝雪梔之恩寵,對我來說也只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暖初眉飛色舞地說,“奴進宮六載,還是頭一回看到雪梔宮宮門重新為新主而開呢!”

我好奇地問道,“梔夫人故去後便一直空著了嗎?”

暖初遺憾地嘆了口氣,“先帝最愛的女子便是陛下的生母梔夫人,梔夫人離世後,直到陛下回國繼位,這雪梔宮一直無人居住。”

如此美景,鎖了宮門實在是可惜。

“夫人可知,方才那幫老頑固為何不讓夫人入主雪梔宮嗎?”

我搖頭,不解地看著暖初,倒是翩衣先開了口,“自打姝夫人入宮,日日夜夜惦記著雪梔宮主位,陛下大怒,那是唯一一次他和姝夫人起了爭執,陛下對姝夫人說,雪梔宮早已有了主人。”

我抿唇不語,暖初還想說些什麼,翩衣淡淡打斷,“雪梔夫人先入殿歇息會兒吧,晚上便是陛下和您的喜宴了。”

滿殿的喜紅,兩支通臂龍鳳燭端正地擺放在桌案,還有慶賀新婚的喜聯,紅光輝映,喜氣盈盈。龍鳳喜床的床頭懸掛大紅緞繡龍鳳雙喜的床幔,鋪著厚厚實實的紅緞龍鳳雙喜字大炕褥,明黃緞和硃紅綵緞的喜被、喜枕,繡工精細,富貴無比。

素寒為我取來新嫁衣,鳳紋錦繡,纏枝牡丹,蹙金百蝶翩然舞。

“這是奴為夫人準備的嫁衣。”素寒緩緩跪倒,雙手高捧安放嫁衣的喜紅漆盤。

我親自將她扶起,柔聲問道,“你怎知我沒有嫁衣?”

“一月前,惜和公主便飛鴿傳書讓奴召集趙宮最好的尚衣女官,連夜趕製一襲嫁衣。”

她將我沒有顧慮到的事,安排得這樣好。

我低聲嘆了口氣,默默取過嫁衣。

素寒的手藝絲毫不遜色唐兒,雲髻高挽,蟬影籠釵,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

素寒打量著我的臉龐,我輕輕撫上面頰,疑惑地問道,“本宮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她搖搖頭,笑著說,“夫人眼角的落梅是胎中所帶嗎?真是好看。”

我端詳著自己映在鏡中的臉,微微側過頭,那一朵落梅下藏了多少傷心往事,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我輕輕按上那朵落梅,從妝奩中取了一枚花鈿,密密覆住這一段過往。

宮髻已挽好,翩衣和西辭默默退了出去,守在雪梔宮外,留下素寒暖初陪著我,靜靜地等著趙子慕。夜色漸染,幽黃的燈光愈發明亮,隔著蓋頭影影綽綽地在我眼前搖曳,玉爐生香,在鏤空的花鳥紋間緩緩溢位,也是極淡極淡的梔子花香,原本揪作一團的心也慢慢變得自在多了。

眼前出現了一抹亮光,還有鞋履走動的輕微響動。

一柄玉如意挑起了我的紅蓋頭,趙子慕玄衣廣袖,有些微醉。

房中眾人已盡數退避,只剩下我和趙子慕共處一室。

我站起身,欲向他請罪,我不可能成為他趙宮的后妃,更不可能成為他的女人。

“瑾儀……”趙子慕輕聲開口。

我被他突然發出的聲響驚了一驚,半晌才回應。

“瑾儀,”趙子慕沉默地斜睇著我,四周安靜地能感知到彼此的呼吸,他露出溫和的笑容,清潤似淺陂,“瑾儀,我回過南朝,可那時你已入宮,我以為這輩子重逢無期,沒想到你會來到趙國。”

我很認真地看著他,“我來趙國,我……”

他伸手阻了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以後,我便是你的生路。”

他抬手將我眼前搖曳的流蘇玉珠撩撥至耳鬢後,溫潤的指尖觸到我的肌膚,我的心卻在一點點地冰凝。

“你會是趙宮最為尊貴的女子,無人可與你比肩。”

“我只是一位和親公主,一枚棋子,南趙之間的紐帶,你不該和我談及情愛,我的身體裡流的是南人之血,你我異族,若哪日我臨陣倒戈,傷的是你,甚至還要以整個趙國為代價。所以,和親之事上,我們便各取所需,彼此兩訖。不行嗎?”

我認識的趙子慕,可為知己,可為摯交,唯獨不能為我良人。

趙子慕淡然一笑,“兩訖?你可真將這一門親事當作一場交易了。”

“難道不是嗎?南朝以安陽、宜都、諸樂三城為嫁妝,五十年內,趙國同鄰國的貿易流通給趙國國庫帶來的財富可積金至斗。同樣的,你承諾南朝,是今生不放逸陽長公主歸國,哪怕是死在趙國,也不得重歸故土。既然你我的婚事是一紙契約,又何來的真情實意能讓我們細水長流?以三座富庶之地換我不得自由,這就是南朝和趙國的兩訖,我們的兩訖。”

我走到桌案邊拿起一杯酒敬趙子慕,“雪梔夫人,是我在趙國唯一的身份。”他凝視著我的目光,“你要如何,我都會遂了你的心意。”趙子慕笑意濃濃,伸手輕揉著我的腦袋,把我往懷裡一按,飛快地在我額上落下一吻。

我隨即神色尷尬,正待開口。

趙子慕臉上的笑意不改,“原本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那我去偏殿。”

他聽了輕笑一聲,“傻丫頭,你風雨兼程一個月,好不容易來到我的身邊,我怎麼還捨得讓你受委屈?”他想伸手握一握我的手,最後還是收了回去,“我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你好生歇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夜色籠罩的雪梔宮,喜紅的燈籠漸漸黯淡下去,只有庭院內的雪梔閃爍著熒熒微光,就像無數的螢火蟲擠擠挨挨著,無比熱鬧,可滿目的瑩白,又是無比的悽清,此情此景惹人神傷。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一支蠟燭驟然熄滅,殿內暗沉下來。

南陵縉的側臉隱藏在黑暗裡,如冰霜般寒冷,而我絕望地望著這一抹熟悉的身影,遠遠地瞧著,生怕自己一出聲,他就會拂袖離去。我凝視了很久,直到眼中盈滿酸澀最終悄然無息地溼了臉頰,我才從夢中驚醒。

原來心底的傷藏得再深也還是會疼,我茫然地看著牆上的燭影越來越微渺,直到雪梔宮陷入死寂的黑暗,只有幽幽的雪梔光芒點綴著窗子,天空顯露深藍的顏色,此刻南陵縉應該已經離開未央宮,準備早朝了。

墨藍掩覆隱約的懷夢草香,如晨光熹微,一點點地暈開。

趙國也有懷夢草香。

早膳的時候,素寒為我佈菜,我無意提及,“惜和公主今日可有入宮來?”

“娘娘有所不知,在外建府的公主除了每月按例入宮請安,是不能隨意進宮的,除非得了陛下太后的旨意。”素寒把銀鑲玉箸擺好,“除非公主為陛下太后偏愛,也能有所例外。”

她隱約顯露的意思,惜和公主不為趙子慕和太后所歡心。

“素寒,待會將殿裡帶懷夢草香的香料都拿去扔了,本宮不喜歡這味道。”

素寒的神色有過一抹猶疑,隨即應承,“是。”

第三十三章招嫉

趙國無後,位份最高的便是趙洛姝和我。趙洛姝比我進宮早許多年,按照宮中禮數,我是應該要去向她問安。

素寒與暖初一起為我梳理晨妝,髮髻珠釵皆是從簡。

素寒說,“姝夫人為人驕橫,夫人要小心應對。”

“多謝。”

素寒立即誠惶誠恐道,“夫人折煞奴了。”

我輕輕拉過她正準備為我簪釵的手,好言道,“你心細如塵,有你在本宮的身邊,本宮很放心。”

她恭順地點點頭,微微彎起眉眼。

“讓翩衣也一同隨去。”

“是。”

這還是我第一次細細看姝夫人,她的眉目間有幾分趙苑綺的影子,肌膚如玉,嬌美豔麗,身著豔麗的大紅絲帛曲裾,一層疊著一層的繁複裙襬,迤邐而行,微風曳裾則飄嫋如神。

“雪梔夫人大駕光臨,本宮倒真是受寵若驚。”趙洛姝美眸一挑,斜斜地睨著我。

我不作應答,按照趙宮的宮禮向她行平禮。

“夫人的禮數倒是十足十的周全,本宮底下的宮人在趙宮待了數年,竟不如夫人做得好。”她故意笑盈盈地看向身旁的一個婢女,那婢女竟也嗤嗤地笑了起來。

翩衣飛速地走到婢女身邊,狠狠扇了她一個巴掌,連我都始料未及,不過確實解氣。婢女疼得齜牙咧嘴,口中掉落出兩顆門牙,姝夫人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姝夫人猛然起身,對著翩衣揚起手掌,我快步行到到翩衣面前,一把將她拉到身後。姝夫人的眼中閃過一抹詭異的笑,她突然蜷曲手指,指上的銀鎏金纏枝白玉戒足以劃破人的臉頰。我怔怔地看著她的手迎面打來,下意識地側過臉。

預料的疼痛卻沒有來。

“放肆!”

我睜開眼,看到翩衣釦住了姝夫人的手腕,姝夫人秀眉緊蹙,怒視著翩衣。一旁的宮人急忙擁了上來,翩衣的目光冷厲,儼然是從煉獄裡爬出的紅顏修羅,竟無一人敢近身。

翩衣語調平淡地對我說,“夫人,她想害你。”

“翩衣,過來。”翩衣鬆開了趙洛姝的手腕,走到我身邊,面色陰冷,絲毫不為所動。

而趙洛姝氣急敗壞地指著翩衣,眼中透著殺意,“來人,將這不知死活的賤婢拖出去亂棍打死!”

幾個頗為健壯的小黃門將袖管高卷,分作四個方向將我和翩衣團團圍住。我看了一眼翩衣,轉身對著趙洛姝的方向正色說道,“姝夫人,本宮敬你侍君久矣,喚你一聲姐姐,然而你無容人雅量,屢次三番刁難我。昨日陛下親封我為雪梔宮主位夫人,若實實論起尊卑來,本宮還有南朝長公主的尊榮,本宮為君,你便為臣,你我雖在趙國,骨子裡流的可是南朝人的血。今日之事,誰是誰非夫人心中明白得很,若夫人揪著此事不放,本宮一路上遭遇的‘危難’倒也可以與陛下傾吐一二。”

趙洛姝眼睛瞪得極大,一揚手,“都給本宮退下!”

她緩步走到我身邊,翩衣立馬警覺地伸出手臂阻攔她繼續靠近。趙洛姝咬牙切齒直盯著翩衣淡漠的臉,冷哼了一聲,“逸陽長公主,雪梔夫人,你的身份還不止這些吧?本宮有把柄在你手裡,那你呢,一朝為後,一朝為妃,如今又恬不知恥地來到趙國和親,你當真是……”她嫵媚一笑,一字一字道,“人盡可夫。”

我的手藏在廣袖之下攥得緊緊的,臉上露出得體的微笑,“趙國風景旖旎,本宮心嚮往之,承蒙陛下抬愛賜居雪梔宮,雪梔螢海,那可是南朝沒有的美景呢。姝夫人若有閒暇,也可到本宮的雪梔宮瞧一瞧這趙國的聖花雪梔,順道敘一敘舊。”

“你……”趙洛姝一下子被我氣得啞口無言,對著她那被翩衣打落門牙的婢女喊道,“柳兒,送客!”

喚作柳兒的婢女捂著嘴跑到趙洛姝的身邊,一張口就是滿嘴的血,令人作嘔。趙洛姝皺著眉,又狠狠地踢了柳兒一腳,“沒用的死奴才,別汙了本宮的地方!”柳兒被主子一罵,狼狽地退了出去。

我悠悠然地看了趙洛姝一眼,“陛下快下朝了,本宮也要回宮了。”

我知道,趙洛姝一直站在殿中看著我離開,她的目光就像無數根刺,紮在我的身上,那麼強烈的恨意。

“謝謝夫人。”翩衣對我說。

“你幫我出頭該我謝你才是,只不過你今日先動手打了趙洛姝的婢女,理虧的終究是咱們。”

“可趙洛姝擺明了要立威,難不成真要等到她先對你動了手,我們再去興師問罪嗎?”

素寒不悅的瞥了翩衣一眼,“翩衣,你怎麼能這麼和夫人說話呢?”

我回頭看了一眼素寒,搖頭道,“沒關係,翩衣性情耿直,她要說什麼就任由她說。”

“主子將我送到你的身邊,就是要我好好保護你的安全。反之,我亦死命跟隨。”

在宮裡,最忌諱的,就是一個“死”字。素寒急忙上前拉過翩衣,怒道,“翩衣,你在宮裡的時間也不短了,怎麼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禍從口出,你武藝超群無人敢傷你,可是咱們夫人怎麼辦?到時候你真惹上些個禍端,他們都會算在夫人的頭上!”

翩衣閉口不言,若有所思地望著我,默默地跟在素寒身旁。

我走到她們中間,將她二人的手拿起緊緊交疊在一起,“你們主子放你們來我身邊,就代表他很信任你們,我亦是如此。你們為我的好,我都會銘記於心,往後遇到難事,我們一起面對。”

素寒的唇畔浮現淺淺的笑意,翩衣雖沒有言語笑靨,但她眼中微微動容,她不同於素寒暖初,作為暗人,能有一絲絲常人的情感已經很難得了。

我真心希望有一日,翩衣也能像暖初一樣,在陽光下無憂無慮地歡笑。

唐兒早已靜候在雪梔宮,才兩日未見,她的眼窩深深凹陷,胭脂香粉都掩不住她的憔悴和疲累。

看到我的剎那,黯淡的眼眸一下子便有了神采,她急切地拉著我的手,“姐姐,你去了錦姝宮,姝夫人有沒有為難你?”

我怕她擔心,就按下今日之事不提。我向她嫣然一笑,“沒有,否則我怎麼能好好的回來呢?”

她輕吁了一口氣,“那便好,暖初說你去了錦姝宮,我的心裡七上八下生怕你有個閃失,慕哥哥……”她停了停,改口道,“陛下……還未下朝,倘若你真出了什麼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你放心吧,宮中的鬼蜮伎倆我見得還不夠多嗎,我會當心的,倒是你,切勿憂思太過。你不在趙宮,我去瞧你也多有不便,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

“陛下,待你很好,我很放心……”

趙子慕欠她一世情,她對我的好,我也受之有愧。

“你瞧瞧我,光站著說話了,暖初,取些糕點來,棗泥糕要多一些。”我握住唐兒的手,拉她過去坐下。

唐兒笑了,“姐姐還記得我最愛吃棗泥糕。”

我揶揄道,“當然記得,以前在未央宮的時候,每次一有棗泥糕,你那對眼珠子饞得都快掉下來了。”

唐兒笑得花枝輕顫,釵環輕輕擊打著她精緻白皙的臉頰。她陪著我這麼多年,女子最美好的韶華她都耗費在了我身上,“唐兒,你和凌君……好事將近了吧?”

她的笑容戛然而止,淡淡道,“是啊,婚期就在下月。”

“下月?這麼快!”我驚訝地看著唐兒,她低著頭,氣氛異常冷凝。

暖初剛巧將棗泥糕端了上來,我話鋒一轉,“多吃一點,看看是不是原來的味道?”

“好。”唐兒拿了一塊棗泥糕,卻遲遲不動口,放在手裡怔怔地看著。我也取了一塊棗泥糕,“我也有些餓了,我們一起吃。”

她掰了一小點放進嘴裡,細細地嚼著,過了許久她抬起臉來,擠出一抹生澀的微笑,“姐姐,真好吃。”

“聽說趙國的梔子花也可用作糕點,你會做嗎?”

“姐姐說的應該是白梔酥,白梔酥極為難做,百姓為求生計,趙國近六成的梔子花都用來釀酒了,我做得不好。陛下會,但是這些年他沒有再為任何人做過白梔酥了。”她思忖片刻,靜靜地說,“陛下待姐姐和旁人不同。”

我看著唐兒失意的樣子,心裡愈發覺得歉疚,我將棗泥糕推到她的面前,想讓她多吃點。她看了眼天色,將手中未吃完的糕放下,站起身,“陛下就快要下朝了,臣妹不叨擾姐姐了。”

話音剛落,守殿的小黃門扯著音調高喝,“陛下駕到!”

唐兒望向門外,眼中分明有無限的期盼,“說曹操曹操到。”我怕她覺得尷尬,拉著她的手一起接駕,讓她見見趙子慕也好,趙子慕也一定想看一看唐兒。

趙子慕朝著正殿走來,唐兒不知不覺緊握住我的手,我側首默默看著唐兒,她認真地靜觀趙子慕迎面而來。

“你特地在這兒等著朕下朝嗎?”趙子慕將我扶起,對一旁的唐兒卻視若無睹,平淡地說了句,“惜和也在啊。”

“臣妹來瞧一瞧雪梔夫人缺些什麼沒有。”

“嗯,你有心了。”趙子慕攬過我的肩,向著殿內走去,“今後不要站在風口上,對身子不好。”

我們背對著唐兒,唐兒也看不清趙子慕此刻歡喜的神情。

我終於明白趙子慕的苦心。

對於唐黎來說,是最好不想見。

“臣妹不打擾皇兄皇嫂了,臣妹告退。”

趙子慕看到桌案上的棗泥糕,突然就露出了笑容,徑自走到桌邊重新拿起一塊棗,頗為滿意地咬了滿口,再看著我說,“朕最喜歡的就是棗泥糕了,在南宮的時候你就經常和朕一起去廚房裡偷棗泥糕吃,朕在外頭給你放風,你進去拿糕點,雖然朕不喜南朝,可南朝的棗泥糕做的確實美味。今日也算託了她的福,能吃到瑾儀親手做的糕點。”

是啊,那時我覺得趙子慕生得那樣好看,卻要寄人籬下任人欺凌,所以但凡我能給的,我給得起,我都會毫不猶豫地為他去做。

南宮御廚的棗泥糕聞名四國,我也貪嘴,每次生怕拿的少,再和趙子慕分一分,他都吃不到幾塊。我就乾脆先在御廚處吃個撐,這樣能拿走的就都是趙子慕的了。

還有一次我被御廚逮著,兇狠的胖御廚讓我洗一百隻碗碟作為懲戒,否則就要去告訴父親。我雖是庶出,但在家中從未乾過這等粗重活兒,最後是趙子慕默默挽起了洗的發白發皺的藍衫袖子,蹲在地上把一隻只狼藉油膩的碗碟洗得乾乾淨淨,再親自拿到御膳房擺放整齊。御廚以為這是哪家的小公子,自此之後對他十分喜愛,時常會送一些棗泥糕給我們吃,我也跟著趙子慕沾了不少的口福。

“你學了多久?”他突然抬頭問我。

“什麼?”

他低下頭看著手中的棗泥糕,喃喃問道,“胡御廚棗泥糕的滋味,你做的有九成相似,定是向他偷師了。”

“四日。”

“嗯……”趙子慕若有所思地盯著棗泥糕,抬了抬眼皮,輕輕一笑,“你是擔心我走了以後,胡御廚不給你棗泥糕吃嗎?”

我沒好氣地把棗泥糕的盤子撤下,那分明是我想在他離開南朝之前親自做一份給他帶在路上吃的,哪知道胡御廚第四日臨時被許婕妤召見賞賜,我一個人愣愣地等著他回來,卻錯過送走趙子慕的最後一面。

胡御廚很慚愧,他問我,趙子慕已經走了,還學嗎?

我點點頭,也許我們還會再遇到。南朝,趙國,天下之大,世事變幻,或許不久便能重逢。

“看來,你是為我學的。”他站起身幾步走到我跟前,微微低頭凝視著我的眼眸,“你是想做給我吃的。”

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極力迴避著不去看。他的雙手緊扣住著我的肩,把我攬入他的懷裡,“瑾儀,從前只要朕能看見你,哪怕是遠遠地看著,我都會覺得很快樂。”他默了一瞬,“可如今,你既到了我宮中……”

看著我不言不語不迴應的樣子,趙子慕嘆了口氣,然後鬆了手。

第三十四章裂帛

趙子慕時常待在雪梔宮,日復一日,趙宮無人不知自雪梔夫人嫁入趙宮,後宮粉黛無顏色。除了雪梔宮,就連姝夫人的錦姝宮也是門庭冷落,姝夫人想要見帝君,在御書房外足足等了兩個時辰,才瞥得帝君一面。趙子慕神色匆匆,她以為有緊急事務亟待處理,哪知趙子慕是為赴雪梔夫人之約。

帝君專寵雪梔夫人,雪梔夫人自然成為眾矢之的,雪梔夫人沒有親近的嬪妃,她性子清冷孤傲,實難相處。

他的確在雪梔宮待得最久,卻不是和我朝夕相對,形影不離。他在雪梔宮內閱覽奏章,發號施令,絲毫不忌憚我的身份。

“瑾儀。”他停筆,笑盈盈地望著我。

我放下手中的書卷走到桌案旁,“陛下。”

“你幫朕研墨。”我顧盼四周,一直隨在趙子慕身後的路公公居然沒有在殿內,“王壽不在。”

他把墨錠遞給我,我接過的時候手微微一顫,心上就像被利器劃開了一道口子,記憶的疼痛來的緩慢而彌久,我低著頭不再去想任何,專心地研著墨。

“怎麼了?”

我回過神來,搖頭,“沒什麼,是許久沒替人研過墨了。”他瞟了我一眼,擱下手裡的奏摺,眉心微蹙,“臉色怎麼這樣憔悴,這幾日睡不大安穩嗎?”

趙子慕觀人入微,我也懶得和他做些無用的表面功夫,我坦言,“連日是睡不大好。”

“可有傳召太醫?”趙子慕問。

“太醫開了些寧神安眠的藥,也有些見好了。”

他靜默片刻,從我手中拿過墨錠,語調淡淡,“你先去歇一會,這裡就讓暖初來伺候。”

“是。”

這幾夜夢裡總會出現的懷夢草香,一縷一縷的香霧會漸漸勾勒出一個熟悉的輪廓,夢迴暗驚,再無法入眠。

“素寒,懷夢草都撤走了嗎?”

如果雪梔宮裡真的沒有任何關於懷夢草的東西,癥結所在就是我自己。

“夫人吩咐那日就都撤走了,許是殘香彌留不去,還得再散一散。夫人實在難以入眠的話,奴為夫人揉一揉穴位,看能不能緩解一二。”

“好。”

素寒的力道不輕不重,拿捏得很好,我的心思也漸漸放寬,慢慢有了睡意。我恍惚看到素寒走後,有一個頎長的身影向我走來,我迷迷糊糊說了一句,“你來了。”

那個身影久立未語,在我的床沿坐下,滿是憐惜地撫上我的耳鬢,我的臉頰,他說,“瑾儀,你好好睡上一覺,我陪著你。”

“嗯。”我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手掌寬大,掌心有薄繭。夢也好,至少我還能貪得一晌歡。

我睡了很久,睡得很安穩。

殿裡沒有人,我隔著滿室的燈火遠遠看到殿外有值夜的宮人,她們疲累的身影嵌在窗紙上,夜已經深了。我懶懶地翻了個身,左手掌心落下一物,似斷翅的蝶,晃悠悠墜跌在塵埃裡。

我的手中,攥著一角玄黑衣袖。

難道我方才做的不是夢?

我傳召門外守殿的宮人,問她們方才可有人來過我的寢殿,她們想想,回道,“回夫人,除了陛下,不曾有人來過。”

手中的碎布被我越攥越緊,天子尚黑,懷夢草香……宮人退下後,我將這一塊玄黑衣袖放在手心,質料很好,衣上沒有繡紋,實在是難以判斷。我盯著衣袖發愣,連趙子慕推門而入的腳步聲都沒有察覺。

趙子慕微微俯身,幾乎和我面額相抵,我下意識地撐著床沿往後躲閃,玄黑衣角從我手中滑出,他乜斜了一眼,不再靠近我,轉而撿起了衣袖。

我淡淡出聲問,“這片衣角,是陛下的嗎?”

趙子慕並沒回答,只是笑了笑,“方才睡得可好?”

我不解地看著他,輕輕點頭。

他笑吟吟地看著我,“那朕壞了一件衣裳也算是值得。”

我失神地注視著他的臉,憶君清夢,陪在我身邊的是趙子慕嗎?我垂下眼瞼,低聲問,“為何要裂了衣帛,這不是好兆頭。”

“傻丫頭,你都許久沒有睡一個好覺了。”

我定定地看著他,“是我……枕袖而眠,你怕吵醒我……就……割裂了衣袖嗎?”

他定定看著我,不發一言。

我驀然紅了臉頰,不知如何回答,心頭轉過一念,我問,“陛下也愛用懷夢草香嗎?”

趙子慕眼中難言的情愫,意味深長,“懷夢草……”他隨意一笑,似浮光掠影令人捉摸不住,“朕去將剩下的政事處理妥善,再來看你。”

我直起身子想下榻送駕,他止住了我。

容顏清冷,眸下的漫漫長寂是那樣的熟悉,趙子慕突然開口,“有件事,你應當知道。”

我心中一動,看著趙子慕清亮的長眸。

“南陵縉……託我,善待你。”

我苦笑出聲,善待……什麼是善待,他是怕我這和親的公主給南朝丟了臉面嗎?

“勞煩你代我多謝帝君隆恩,我祝他和趙苑綺鸞鳳和鳴,兒女承歡。”

趙子慕沉默良久,推開了殿門。他揹著清泠泠的月色,連地上的影子都透著絲絲寒意,他的聲音微澀,“雪梔也快要凋落了……”

宮裡沒有秘密。

雪梔夫人枕袖而眠,帝君為了寵妃寧願割袖,也不肯驚擾她的好夢,一時傳遍後宮,傳遍整個趙國。

趙子慕心中有我,如果我心裡的人也是他,才是世人眼中的幸福。

後宮妃嬪怨念頗深,但是這些我絲毫不在意,我只怕唐兒也因此與我疏遠。我算了算,她已經有十日未入宮,還有十七日,就是她和凌君的婚禮。趙子慕告訴我,還有三日,太后也要從南山祈福歸來,讓我小心應付。

我問他,若談及雪梔專寵,太后可會偏幫趙洛姝?

他說,太后不喜趙洛姝,因其太過驕橫。

“現下你將我置於風口浪尖,比之趙洛姝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一來,太后應當會愈發厭惡我吧?”

趙子慕笑了,“那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太后召見我,她老態盡顯。我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禮拜見,一直過了一個時辰,她也沒有準我起身,我便保持著跪拜的姿勢絲毫沒有動彈。

“還能靠自己站起來嗎?”太后的聲音沉沉響起,傳入我的耳中,我愣了一愣,即刻回道,“回太后,臣妾能自己站起來。”

她的眼光停留在我的身上,她要親眼看著我自己站起身。

我一手撐著地,把全身的力氣都集在右手上,剛直起身子離開地面,整個人像有千斤重,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素寒想要過來扶我,卻被太后怒聲喝止,“誰去幫她,就一起再跪兩個時辰!”

我對素寒搖搖頭,示意她不要插手。

太后起身走到我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雪梔夫人,你就這麼點本事?”

我咬緊牙關,沉默了一會兒,“臣妾可以自己起來。”我用纖長的指甲緊緊扣著宮殿上的盤金銀線毯,金銀線勒在我的指尖,越勒越緊,直到手指傳來疼痛,十指連心,痛楚會越來越清晰,清晰到能夠驅散膝蓋的麻木。我再次嘗試著站起身,就在我要再次跌倒的時候,太后拉住了我。

“能屈能伸,比錦姝宮那位強多了。”太后讚許道。

“臣妾今日沒有做到,甘願受罰。”說罷,我便要屈膝下跪,太后佯怒道,“你再跪下去,哀家待會該如何向皇帝交代?”

“臣妾謝太后開恩。”

太后不緊不慢地打量著我,“倒是個標緻的孩子。”

她欣然賜座,而我如坐針氈,渾身都不自在。只想快快離開這裡,回到雪梔宮一個人清清靜靜地待著。

“雪梔夫人,你可知哀家今日召見你所為何事?”太后精銳的目光飄忽在我的周遭,讓我覺得有些壓抑。

我垂眸,恭順回道,“臣妾不知。”

“趙宮有後妃四百七十五人,自你入宮,皇帝予你獨寵。”她幽幽嘆了一聲,“哀家的這個兒子哪裡都好,就是對於男女之事遲鈍了些。後宮嬪妃眾多,他能喚出名兒的恐怕不出十人。哀家看得出來,慕兒是真心喜歡你待你好的,否則……也不會將雪梔宮賜給你,哀家只希望你能牢牢抓住這份寵愛,儘快誕下麟兒,對你對趙國都是一件喜事。”

又是子嗣,可我已是不孕之身,如何能產下麟兒……

我勾唇輕輕一笑,屈膝下拜,“臣妾謹遵太后教誨。”

太后臉上的笑意更深,趙子慕至今膝下無子無女,難怪太后不發難於我。原來是存了這樣一份心思,撇開我不孕不談,若我果真誕下皇子,恐怕立子殺母,難逃一劫。

她鎮靜地看著他,慢慢地說道,“錦姝宮的那位在趙國待了不知多少年,後宮雖在她的打理下井井有條,偏偏就是肚子不爭氣,你可別像她一樣。”

我道,“臣妾知曉。”

太后溫和地笑著,賜了我一些錦緞珠翠,便放我回雪梔宮。

暖初一路上都樂呵呵的,說太后如此喜歡我家夫人,夫人的前途必定無可限量。

她果然還太小,只看到金玉其外,實則敗絮其中。

回宮途中好巧不巧地遇到了趙洛姝,本想遠遠避開,我也不想同她照面說些虛與委蛇的話。哪知柳兒一看到翩衣,便如被踩了尾巴的貓,瑟縮地躲在了姝夫人的輦乘之後,姝夫人怒視著柳兒,一轉眼便看到我從太后宮中走出。

狹路相逢,既然無處可躲,便與她周旋一二。

姝夫人宮髻巍峨,斜簪一支鑲寶石蝶戲雙花鎏金銀簪,她緩緩從輦乘步下,朝太后宮裡頭睨眼一瞥,冷聲一哼,譏誚道,“雪梔夫人討好人心確有一套,本宮改日定要好好討教一番了。”

我抿唇一笑,揚眉說道,“姝夫人真是謙虛了,這不本宮前腳離開,後腳您便來了嗎?”

姝夫人沒好氣地從我身邊走過,冷不防撞了我一下,我跪了一個時辰雙腿疲乏,根本就經不起她故意的一撞,整個身子向一旁倒去。幸好暖初眼疾手快,扶住了我。

我的雙手緊抓著暖初的衣袖,扯痛了手指上的新傷口,我忍不住悶哼了一聲,恰巧被跟在姝夫人身後的柳兒看到。她欣喜若狂地跑到姝夫人跟前,諂笑著小聲說,“夫人,您看她的手指,一雙手血淋淋的,都沒個模樣了。”

翩衣皺眉,我對她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衝動。畢竟是在太后的殿前,若真起了爭執,彼此的臉上都不會好看。

她按下了怒氣。

姝夫人一隻腳都已踏進了殿內,轉頭低看著我的手指,對我嫵然一笑,“原來妹妹在太后那裡受了委屈,姐姐宮中有上好的金瘡藥,待會妹妹來取吧。”

我沒有作答。

“才不是,太后對我家夫人青眼有加,還要讓我家夫人為陛下生一堆的皇子公主呢!”

我不由得一驚,面色峻肅地看著暖初,“住口!”

趙洛姝是笑不出來了,她氣沖沖地瞪了我一眼,轉身坐上輦乘回了錦姝宮。

“夫人,奴婢一句話就把姝夫人給氣走了,也算給你出了口惡氣。”暖初眉飛色舞地對我說,渾然不覺我已經動怒。

“以後謹言慎行,不應當說的話,就讓它爛在肚子裡。”

暖初不解地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問,“奴做錯了嗎?”

“你沒錯,但有時候實話比謊話更容易讓人犯錯,繼而招致禍患。”

她泫然欲泣,頻頻地點著頭,“奴知道了,絕不再犯。”

第三十五章惘然

“聽說昨日暖初一句話便將趙洛姝從太后宮門口氣回了她的錦姝宮,可有此事啊?”暖初侍立一旁,聽到趙子慕笑吟吟地談論昨日之事不禁垂下了頭。

我答道,“確有此事。”

他滿意地對暖初笑道,“看不出這丫頭平時嘰嘰喳喳盡說些廢話,這廢話竟能將姝夫人氣著,暖初啊,你倒說來聽聽,你對姝夫人說了什麼?”

暖初怯怯地望了我一眼,默不作聲。

我只好接過趙子慕的話機,“她對趙洛姝說,太后讓本宮為陛下生一堆皇子公主。”

趙子慕難得笑得如此開懷,“原來如此,暖初,朕可要好好賞你了。”

暖初急忙下拜,低聲言道,“奴不敢。”

“你們都先退下吧,朕有些話要對你們夫人說。”

“是。”

等到宮人們悉數退下,趙子慕又恢復了平靜的表情,“太后為難你了?”

我將手緊緊攏在衣袖中,不想讓他瞧見,他和太后本就有間隙,若再因我惹出什麼事端,離間母子的過錯就落在我身上了。

我故作輕鬆道,“倒也沒有,只是聽她幾句嘮叨。”

“那便好。”趙子慕沉默了一會兒,“她的話你不用放在心上,這些年她唯一的,僅剩的心願就是有後妃能為我生兒育女。”

我躊躇了一會兒,斟酌了一會兒,答道,“你會遇上一個真心待你的女子。”

趙子慕神情一恍,靜謐的容顏浮上淡淡的悵然。

“陛下今日不用處理政務嗎?”

“朕才剛來,你便要急著推我走了?”他的嘴角帶著一絲輕柔的笑意,見我因尷尬而不言語,便立刻說,“不過朕今日的確是要召見一位貴客,時候也差不多了。王壽,起駕回宮。”

“是。”

我微微福身,“恭送陛下。”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俯身在我耳畔悄聲,“何時朕能聽得你一句真心實意的‘恭迎陛下’。”

他轉身開啟殿門,沉沉月螢漏稀,肅肅風拂影,倏忽而至的一陣疾風裹挾著漫天的雪梔花瓣翩躚起舞。我抬頭看到滿天的雪梔,如雨紛落,月浸花,花映月,當真是花好月圓,只可惜梔子的花期將近,此番美景留不住。

暖初傳來晚膳,不見趙子慕留在殿內,於是問我,“夫人,陛下走了?”

“陛下回宮處理政務了。”

“可……陛下還沒用晚膳……”我抬眼一看,果然是兩份御膳,趙子慕既說要接待貴客,肯定來不及吃晚膳。

我道,“趕緊備一些食材,本宮做些棗泥糕給陛下送去。”

走過雪梔花徑的時候,我忍不住停佇了一會,“雪梔可有花期?”

暖初說,“雪梔花的花期也快到了。”

王壽守在御書房外,我倒有幾分詫異,王壽伴駕數年,忠心不二,到底是什麼樣的貴客竟連他都要退避三舍,親自守著殿門。

“參見夫人。”

我喚他免禮,向裡頭看了一眼,長窗上只映出趙子慕清癯的身影,“本宮來給陛下送糕點。”暖初呈上紅木漆盒,王壽遲遲不接,“陛下吩咐了,誰都不能進殿,夫人恕罪。”

我好奇問,“公公也不能嗎?”

王壽把頭又低了一低,“是。”

我思量了一下,親自從暖初手中拿過食盒,王壽急忙阻攔,我對他說,“陛下說不準進殿,本宮就在殿門外和陛下說上幾句,不算違旨吧?”

“這……”王壽最終皺著眉,點了點頭。

“多謝公公。”

高懸的月,越來越圓,越來越亮,俯瞰世間的一切。

“哐嘡”一聲,食盒翻倒在了地上,王壽急忙上前檢視,“夫人,您沒事吧?”

“沒事……”

趙子慕的聲音從殿內傳出,帶著一絲慍怒,“殿外是何人?”不等王壽回稟,我提高了嗓音,“臣妾拜見陛下。”我隔著殿門,俯身下拜,殿內再沒有傳來一點響動。

長夜悽清,那輪圓滿的孤月,熠熠清輝灑落在我的面龐,涼沁入骨。眼前的殿門沉沉開啟,趙子慕親自將我扶起,他掃了一眼王壽,又看了打翻在地上的棗泥糕,“你怎麼來了?”

我笑了笑,“陛下的貴客離開了?”

“你聽到了什麼?”

“臣妾什麼也沒聽到。”

他說,“貴客已經走了,朕陪你回宮,好不好?”

“臣妾如何來的,便如何回去。”

趙子慕轉首對暖初道,“好好照顧你家夫人。”

暖初茫然不解地點點頭。

回宮後,我抱著佳釀走到雪梔樹下,趙國最多的就是陳釀,也確確是個好東西,一醉千愁,看到的,聽到的都不會記得了。開啟酒罈,佳釀的濃郁和雪梔的清香緩緩溢位,瀰漫在天地之間,我捨不得遺忘,所以唐兒給我的忘憂我不敢飲下,可同時,我又想要忘掉所有不快樂,只能在半夢半醒之間掙扎。

天邊的第一抹霞光落在雪梔宮的飛簷之上,朝霞綺麗,流光溢彩。我靠在雪梔樹下靜靜地瞧著越來越多的朝霞刺破雲層,清陽曜靈和風容與。

一輪明日從東方冉冉升起,整個趙國籠罩在一片明媚的光影中。

我以廣袖為枕,眠於梔子樹下。抬眼便能看到日影漸移,斑駁的光影也隨之緩緩而動,照映在我的衣飾上。看得久了,我的眼皮也越來越重,連自己是何時睡去也不記得了。

直到晌午,素寒在樹下找到我。

“夫人,夫人,您怎麼睡在這兒呢?”她動作輕柔地搖著我的胳膊,我剛想睜眼,素寒的手輕輕覆在我的眼眸上,“夫人,日頭正毒,您得慢慢睜眼。”

“嗯。”

我的眼睛一點點地慢慢睜開,陽光從素寒緩緩移開的指縫中一點點漏出。

她扶著我回殿,見我一臉的疲累,有些心疼地說,“夫人再睡會兒吧。”

許是昨夜飲酒太多,我的腦子混混沌沌,就像被搗亂的漿糊,全身都痠痛得緊,我看了看時辰對素寒說,“本宮再睡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你來叫醒本宮。”

“是。”

我迷迷糊糊地聽見素寒的聲音在我耳畔輕輕響起,可我的身子卻沉沉的,連眼皮都抬不起來,整個人像是掉進了冰窟裡,寒冷的水浸沒了我的身子,我奮力掙扎卻徒勞無功。我隱約聽到越來越多的腳步聲,竊竊私語,還有各種慌亂的聲音。

有人往我的嘴裡灌入苦澀的藥汁,在我的額上扎針……他們在救我。

我在次日清晨醒來,殿裡只剩下素寒和暖初。

我睜開眼的時候,暖初第一個跑到我的床榻邊,她半跪著向素寒招手,“素寒姐姐,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我緊蹙著眉,艱難地吐字出口,“水……”

暖初飛快地跑到桌旁為我倒了一小杯水,素寒慢慢地將我扶起,我靠在她柔軟的身子上,暖初小心翼翼地將水喂入我的口中。

素寒在我身後墊了一個軟墊,讓我舒服很多,“夫人是傷風了,昨夜夫人就睡在了雪梔樹下嗎?”

傷風……

是啊,這裡是趙國,他怎麼還會在我淺眠的時候為我披衣,勸我一句多保重。

趙子慕囑咐暖初要好生照顧我,當夜我就生病了,他將所有的怒氣都發洩在暖初身上,暖初自知有罪,默默承擔所有的責罰。

“陛下……臣妾想知道,前夜御書房內,是不是他?他竟來趙國了?”

趙子慕容色清冷,眸色幽深地凝視著我,我就知道是他。

前夜我恍惚聽到,必善待她,也是出自他口。

我們彼此沉默著,我的手藏在錦被之下緊緊地攥著被角,心裡沒由來地覺得有些難過。我猛然抬頭,“那片衣角,究竟是你的,還是他的?”

他看我良久,眼眸中是我看不穿的深邃,我一字一字問,“那片衣角,究竟是你的,還是他的?”

“你想是我的,還是他的?”他雙眸微眯,壓低了聲線,“是我的還是他的都不重要,最要緊是你的心意在作祟。”

“他為何會在趙國?”

“他說是為諸樂城通商之事而來,你信不信?”

我的嘴邊泛起一絲笑容,“嗯,我信。”我側過臉,沉吟道,“何時離開?”

“當夜就回南朝了。”

我這一病,太后宮差人來探望多次,又引得其餘妃嬪側目,但都敢怒不敢言。過了一日,趙洛姝竟主動來雪梔宮瞧我,素寒和暖初面面相覷,暖初嘟囔道,“她來做什麼?夫人,奴去回絕了她。”

“姝夫人不好相與,你留下,讓素寒去。”

素寒俯身彎腰,“是,奴去打發了姝夫人。”

素寒走後,暖初頗為憂心地問我,“素寒姐姐能攔住姝夫人嗎?”

我捧著茶盞,光滑的瓷面在我掌中兜轉,盡人事吧,不試一試永遠都不會有結果,永遠都是在揣測輸贏。

宮門外吵吵鬧鬧僵持了好一陣子,暖初焦慮地在殿內來回踱步,時不時向殿外張望一二。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素寒終於回來了,暖初也終於定了心。

“素寒,姝夫人打發走了?”我瞧著她,笑得溫和。

素寒點頭,“姝夫人說,中秋家宴馬上就要到了,讓您好好將養身子。”

“姝夫人會有這麼好心嗎?”

我不置可否,但今日趙洛姝丟下這樣的一句話,我料想,中秋家宴定然會有事發生,甚至……是直指我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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