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歡散(十二)
光陰果然似箭。
我還清晰的記著給他取名為“永順”時的光景,如今已到了牙牙學語的年紀了,可以穿著小褂在院子裡繞圈子了。
小永順長相隨他父親,性子卻像是將我復刻了一般。見人說話先帶笑,惹了事也笑,先叫人軟了心腸也不敢再責罵他了。
這一點春浮深有體會。每次她來東宮看我,總能看見永順在院子裡惹禍。
她剛想上去罵他兩句,就看見永順瞪著大眼睛,笑的人畜無害,話還說不清楚就撲過去叫:“甘涼(乾孃)。”
等他叫完,春浮早就把來時的目的忘了,只知道抱著永順叫他寶貝兒,還拿出個類似撥浪鼓的小玩意逗他開心。
若是他受了委屈,他就跑到我面前,嘴巴一撅開始哭。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的心哭軟了再說。非哭到我心腸化成水,把他抱在懷裡哄了又哄才算完。
小永順剛滿四月的時候,趙洵就漸漸忙了起來,重新變回了心思沉穩的東宮太子殿下,也很少再來看永順了。
只是除了我一人有春浮和小淺一起陪著他,小永順也不寂寞,天天玩的開開心心的,長的也白白胖胖,招人喜歡。
不久之後,便聽聞甄昭儀懷孕了。
沈家被抄,甄家是有大功的。又逢鎮北候在邊境平定騷亂,打贏了好幾場勝仗,皇上便封了鎮北候為大將軍,一時風光無限。
甄昭儀嫁進東宮已有三四年了,肚子一直沒有動靜。甄家流水的補品不知道送了多少,終於懷上了,個個都喜出望外。
皇上也很高興,賜了不少安胎養生的香料,補品來,還允了甄夫人進宮照料。
整個東宮都是喜氣洋洋,張燈結綵。
春浮在門檻邊啐了一口:“烏龜兒子王八蛋,剛把小歡兒哄的給他生兒子,轉眼就去甜言蜜語禍害其他姑娘了,短命鬼。”
小淺被嚇得花容失色,連忙衝上去捂住春浮的嘴,一邊唸叨:“觀音娘娘保佑,她是無心之失,當不得真的。”
我手裡拿著撥浪鼓正在哄永順,道:“他是太子,若是不三妻四妾才不正常呢。反正如今我有了永順,他愛怎樣怎樣吧。”
只是沒想到,甄昭儀的孩子這麼快就沒了。
聽說是最近她說身子經常發涼,半夜總是隱隱腹痛。趙洵上心的很,去找了宮裡的御醫來看,說是沒有大礙,只是甄昭儀憂慮過度,緊張導致,放寬心就好。
結果才過幾天甄昭儀就腹痛不止,羊水都破了,是要產子了。
可是孩子還沒滿八月,出來怎麼能活?
太醫費心救治,甄昭儀哭嚎了大半夜,終於把孩子產了下來。
雖孩子一出生就斷了氣,但好在人是保了下來,只是以後怕是不能再有孕了。
春浮聽了,便研究著繡花給永順繡滿週歲的肚兜,便嗤笑道:
“那甄姑娘的孩子可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補品中藥恐怕都滿肚子了,她媽更是龜毛的要死,什麼東西送進來都要再三檢查,就差沒查皇帝的東西了。就這樣孩子都能沒,本事也真是大。”
她一向看不慣甄家的人,也是因為他們害了我全家的緣故,所以說話語氣都帶著嘲諷與不屑。
這次小淺倒是沒反對,反而贊同的點點頭。
我看著門外冷冷清清的,與前幾日截然相反,瞬間生出一種蒼涼之感,站起身來:“小淺,陪我去一次昭仁宮吧。”
小淺瞪大眼睛,看了我好一會道:“太子妃您瘋啦!你要去看甄昭儀?”
我戳了一下她的額頭,道:“不然呢?你還不樂意了?甄昭儀沒做錯什麼,我也沒理由怪她,只是之前不太願意見到甄家的人。
我是流過孩子的人,知道那有多傷心難過。她比我更可憐,連一個孩子都沒有。如今我也不過是兔死狐悲罷了。我就去送支人參讓她補補身子,去去就回。”
說完便去拿了上次趙洵給的那支人參,帶著小淺轉身要走。
只聽春浮在身後悠悠嘆氣:“小歡兒啊,你這樣心軟,是要吃大虧的。”
昭儀宮冷冷清清的,門前都沒有幾個守衛了。
前幾日便聽說,甄昭儀沒了孩子,聽不得吵鬧,把守衛都撤了。
我便徑直走進殿內,一進便聞見滿屋子苦澀的藥草味,血腥氣彷彿還沒散去。
我端著人參,看見甄昭儀靠在床榻上,身後墊著軟墊,正在輕輕抽噎著。
帷幕重重疊疊,她也沒發現我來了。剛想走進去,便聽她的侍女寶雀怨恨道:“昭儀,您就這麼輕易放過沈氏了?”
甄昭儀的聲音嘶啞,細若遊絲道:“沈家被冤,是我們家的過錯。是我欠她的,自然應該還。”
我傻了。有什麼比聽見別人背後說自己壞話還要尷尬的事情,要是還有,就是自己壓根沒惹過這個說自己壞話的人。
我覺得聽別人牆角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所以想牽著小淺離去。
可是接下來的話卻讓我邁不開步子了。
只聽甄昭儀又咳嗽兩聲,悲慼道:“我原以為她是個溫婉大方的,之後除了冷淡些,也從沒苛待於我。原來都是裝的。
寶雀,之前你告訴我她的侍女小淺天天鬼鬼祟祟來這兒對我的藥問東問西我還不信,沒成想她真的狠心下藥!她也是有孩子的人,怎麼能這樣欺負人?”說著又流下兩行淚來。
寶雀見甄昭儀又落淚,也覺悲傷不已,安慰道:“昭儀不要難過,小心身子。太子殿下到底還是心疼咱們的。你瞧,這幾日不都天天守在昭儀前頭嗎?”
甄昭儀擦乾了眼淚,道:“這個孩子就當是我還她的,以後我與她兩不相欠。”
我怔怔的站在門口,心下悲涼一片,連小淺什麼時候將我牽走都不知了。
小淺怕我傷心,便在我身邊一直罵著甄昭儀,罵她不知好歹,狼心狗肺,怎麼可以這樣冤枉我。
可我沒有怨她,我只是心涼。
我沒在她的安胎藥裡動過手腳,那又是誰害了她的孩子?甄夫人看的那樣緊,又有誰可以動手腳呢?
答案昭然若揭。我只知道皇上心狠毒辣,卻不知趙洵也可這樣無情。其實,大約是我只看見了他的溫柔縱容,卻忘了他是太子,日後的儲君。
為了他的江山,他可以上一秒對你情話綿綿,下一秒就將你棄之如敝屐。
自古君王多薄倖,哪裡是戲言呢?
冷意漸漸深入骨髓。我不知道,我還可以在這個吃人的東宮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