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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詩講讀】新樂府詩《哀王孫》

作者:由 Linso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22-04-15

哀王孫

杜甫

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

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

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得同馳驅。

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

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

已經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

高帝子孫盡隆準,龍種自與常人殊。

豺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

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須。

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

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銳今何愚。

竊聞天子已傳位,聖德北服南單于。

花門剺面請雪恥,慎勿出口他人狙。

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

《哀王孫》是一首新題樂府詩,杜甫作此詩時為天寶十五載,安史叛軍佔據長安,皇帝已經拖家帶口跑路了。杜甫身陷城中,在街上遇到了曾經的皇族子孫。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中將樂府詩的發展分為四個階段:

一、樂府所用本曲,若漢相和歌辭,《江南》、《東光》之類是也。二、依樂府本曲以制詞,而其聲亦被弦管者,若魏武依《苦寒行》以制《北上》,魏文依《燕歌行》以制《秋風》是也。三、依樂府題以制辭,而其聲不被弦管者,若子建、士衡所作是也。四、不依樂府舊題,自創新題以制辭,其聲亦不被弦管者,若杜子美《悲陳陶》諸篇,白樂天《新樂府》是也。

到了中唐,樂府詩不僅不入樂,連古題也要漸漸擺脫了。《哀王孫》這個題目,在古樂府中沒有,是杜甫自創的。新題樂府詩有個特點就是依事而作,直刺時弊,現實性很強。像白居易五十篇新樂府詩中,頗有膾炙人口之作,如《賣炭翁》《上陽人》。

下面來讀作品。

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

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

頭白烏是一種鳥,延秋門是長安宮門之一。這四句是杜甫在回憶中描述安史之亂時期京城達官貴人逃難的悽慘情景。《舊唐書·玄宗本紀》也記載了當時的亂象:

“甲午,將謀幸蜀,乃下詔親征,仗下,從士庶恐駭,奔走於路。乙未,凌晨自延秋門出,微雨沾溼,扈從惟宰相楊國忠、韋見素、內侍高力士及太子,親王,妃主、皇孫已下多從之不及。”

能與史書相參,有時還能補史書所未記,這也是杜詩被譽為“詩史”的原因。

這四句還用了個典故。楊慎曾引《三國典略》“侯景篡位,今飾朱雀門,其日有白頭烏萬計,集於門樓。童謠曰‘白頭烏,拂朱雀,還與吳。’”,曰:“此蓋用其事,以侯景比祿山也。”南梁時期有個權臣叫侯景,鮮卑人,從東魏出走,率兵南下投靠梁武帝。侯景生性跋扈,但是梁武帝一直縱容他,終於鬧得梁朝大亂,史稱“侯景之亂”。梁武帝本人也在戰亂中喪命。這段歷史和安祿山等人鬧起來的“安史之亂”有眾多雷同處,杜甫巧妙地化用這首童謠,省去了敘述歷史背景的工夫,但讀者一看就能領會發生了什麼。歷代詩論家對此多有讚賞:

劉辰翁:起如童謠,省敘事處。(高楚芳《千家注杜詩》、高秉《唐詩品彙》引)

陸時雍:深情苦語。一起借徑,省敘事之煩。(《唐詩鏡》)

另外,大家讀這幾句詩的時候,能夠想象一種場景的移動,宛如電影鏡頭:從城頭,到宮門,到屋簷,最後到屋簷下匆忙逃難的人,畫面感很強。

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得同馳驅。

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

開頭四句視野從大到小,到了這裡就開始講述具體的人和事了,即皇室子弟在路上狼狽逃難,自顧不暇。安祿山的軍隊直攻國都,皇帝在漫長的逃難路途上,無力保全後代,只能陸續將他們拋棄在半路。“九馬”的典故,來自漢文帝,傳說漢文帝有良馬九匹,到了這裡就指代皇室子弟的馬了。一般來說,皇室所用的各種器具,名稱都會加以修飾,來和一般人使用的物品區別,這是一種尊君傳統。

“玦”就是一種玉,王字旁就是“玉”的意思。古代玉文化很發達,不同造型、顏色的玉都有不同的字表示,如果不是專門研究玉文化,也不必一一記住,只要意識到這些生僻字代表了一種玉就行。為什麼寫王孫在路旁哭泣之前先要寫玉?杜詩是很能讓人身臨其境的:匆忙出逃,衣服可能不會穿得很華麗,但玉和青珊瑚這些寶物卻可能隨時系掛在身邊,透過這些寶物,能辨認出在路旁哭泣的就是王孫。佩戴著玉器、平日裡養尊處優的王孫,現在竟然是這番光景。兩相襯托,反差感十分強烈,引人同情。清代評論家吳見思說:“腰下寶玦猶在,路傍流落堪傷。”正是此意。

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

已經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

這幾句話的意思很通俗易懂,但也有問題要搞明白。這個“問”的主語是誰呢?是正在與王孫交談的杜甫自己嗎?是抓住王孫進行盤問的叛軍?還是一個不知名的路人?第三個猜想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首先,王孫對於杜甫不需要遮掩身份;再者,如果落在叛軍手裡,大機率已經沒命了。這裡最有可能的是,王孫在落難途中,面對陌生人,也不敢說出自己的身份,因為怕對方將自己進獻給叛軍邀功。

“已經百日”也是值得思索一番的。戰亂爆發,如果是在路上被遺棄百日之久,不太可能存活。如果是從長安出逃至今百日,那還說得通。逃難路上也是比較辛苦的,也會需要“竄荊棘”。當然,這些只是推斷。

高帝子孫盡隆準,龍種自與常人殊。

豺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

這四句是對王孫的同情。“隆準”就是高鼻樑,這個典故出自漢高祖。《漢書·高帝紀》:

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鬚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豺狼和龍所指代的物件也很明顯。杜甫認為王孫流落路旁,是時代黑白顛倒的象徵。杜甫對於皇室一直是忠心耿耿的,他的理想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這也是後世儒者普遍的追求。儘管我們現在看來,王孫們享盡富貴,無疑是社會的吸血蟲,他們遭難好像是自作自受。但在杜甫看來,他們是龍種,跟百姓是不在同一層次的。當然,我們也沒必要以此責備杜甫,人人都被時代所浸染,這是自然而然的事。

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須。

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

長語,就是講廢話的意思。“長語”也可以作為一種詩學概念。鍾嶸《詩品》評價陶淵明詩,就稱讚他“文體省淨,殆無長語”。意思就是他詩歌寫的很乾淨,沒有囉囉嗦嗦的話。交衢,就是交通要道,我家在浙江,浙江之衢州便以此得名。“斯須”就是須臾,一會兒。這裡杜甫化用了很著名的《與蘇武詩》中的句子,相傳為李陵所寫,其中就有:“長當從此別,且復立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當然,(假託)李陵為什麼不用“須臾”呢,因為《與蘇武詩》開頭已經用過“須臾”一詞了:“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所以為了寫詩方便,詩人有時候也會靈活地、適當地創造詞彙。“橐駝”就是駱駝。

這裡詩人現身了,杜甫從對王孫悲慘經歷的回顧,轉到了他和王孫在街上對話的場景。王孫的處境很危險,所以杜甫不敢和他多說話,而且交談時還要站在原地四處戒備。這裡我們大致可以確定王孫的身份應是沒有暴露,不然王孫想要存活下來也是很難的。

“昨夜”只能是時間上的虛指,不可能是確切地表示昨天晚上。駱駝是叛軍常用的運載工具,駱駝滿舊都,指代叛軍攻佔京都。《新唐書·史思明列傳》:“賊之陷兩京,常以橐它(即橐駝)載禁府珍寶貯范陽,如丘阜然。”

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銳今何愚。

竊聞天子已傳位,聖德北服南單于。

這幾句杜甫有點怨氣了。“朔方健兒”指在安史之亂中吃敗仗的官兵,其實就指的是哥舒翰的軍隊。哥舒翰過去在對吐蕃的戰爭中立下赫赫功勳,神勇非常,怎麼在安史之亂中就看不到昔日的英姿?其實這也不能全怪哥舒翰,哥舒翰的落敗,有唐玄宗瞎指揮的原因在裡面。《資治通鑑》第二百十八卷:

國忠疑翰謀己,言於上,以賊方無備,而翰逗留,將失機會。上以為然,續遣中使趣之,項背相望。翰不得已,撫膺慟哭;丙戌,引兵出關。

天子的權威,任誰都不敢反抗,哪怕是外行指導內行。哥舒翰只好聽命出征。杜甫常為君王諱言,這裡沒有指責天子的不是。

後面“竊聞”兩句,是寫太子李亨在武靈即位的事,即唐肅宗。肅宗即位後,開始著手平定安史之亂的工作,並爭取到了與回紇的合作。回紇就是“南單于”。

花門剺面請雪恥,慎勿出口他人狙。

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

花門是回紇的一個地名,剺面就是劃傷面部,表示誠意,和歃血的象徵意義類似。可參蔡夢弼之說:“南單于,即回紇也。花門,乃回紇地名。回紇以花門自號。剺面,謂剝其麵皮示誠悃,而來助順也。”杜甫跟王孫講了肅宗即位,回紇相助的事,是為了寬慰王孫,讓他相信局面會越來越好的。“慎勿出口他人狙”是在告誡王孫,說話小心,因為有人會捉拿王孫向叛軍邀功。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王孫現在並不在叛軍手裡,除了生活悽慘,王孫的具體遭遇我們仍然還不清楚。

“慎勿疏”之言,同樣是勸告他謹慎行事。最後“五陵佳氣無時無”一句,是在安慰他。“五陵”就是漢代的五座帝王陵墓,唐人常以漢自比。現在的人也總說“祖墳冒青煙”,“五陵佳氣”也是這意思,就是說:你擁有皇家血脈,祖上會保佑你的,這份庇佑無時無刻不在。

餘論:杜詩的魅力在《哀王孫》中可見一斑。首先是無比巧妙的開頭,再者是隨手拈來的典故,還有敘事節奏和情景切換,都是錯落有致。讀杜詩的時候,情感要跟著詩句走,然後你就會發現自己的情緒跌宕起伏,很舒暢。現在網路發達,娛樂方式多樣,確實古典詩歌顯得太過淡薄安靜,揚不起聲色。人們不愛讀,耐不下心來讀,也是很正常的事。杜詩讀起來還是很不錯的,在古典詩歌中可讀性數一數二,故作“杜詩講讀”一欄。

杜甫雖然寫了王孫悽慘落魄的處境,寫了安史之亂的慘狀,但他對於君王,還是儘可能地維護了。即使是諷刺,也是很柔和的,如“武皇開邊意未已”。杜甫對於百姓的同情和憐憫,還是一種古典式的觀照,故不宜套用今人的政治概念。

標簽: 王孫  杜甫  叛軍  回紇  五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