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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爐胭脂香(第四卷 晚風菰葉生秋怨)文徐洛一

作者:由 如願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22-03-18

第二十章南堇

承和七年,南陵縉平定內闈周太后之變。

先帝膝下無子,只育有一女。內外文武群臣及耆老軍民,合詞勸進,祗告天地,即皇帝位,改國號南堇。

南陵縉即位那日,著玄衣纁裳十二章紋冕服,戴十二旒冕冠入承天殿。

我和掌事嬤嬤步入無人問津的長信宮,宮門開,鴉雀驚。

姑母的神志已然清明,只是大不如前。她呆坐在妝鏡前,我站在她的身後,她沒有轉過身來,呵呵地笑著說“你是瑾儀啊,還是南堇新朝的織弋夫人?”

我揀起妝臺上的梳子,為她理順發絲。不過幾日,她已是滿頭銀絲。我自顧自地說,“那時多想能夠嫁給一個一心待我的男子,為我描眉梳髮。可憐周家女,竟無一人能夠做到。姑母,我只想問一句,你可曾有過真情,可曾有過真心?”

她卻笑出聲來怔忪望著鏡中的我,未扯出半分情緒,用一貫清冷的聲音說,“做到如何,做不到又如何?你以為南陵縉會只愛你一人?天子後立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而你如今亦不過是夫人而已。”她的手輕輕撫著鏡中我眼角的落梅,嘲諷道,“果然是傾國傾城的貌,怕是紅顏未老,恩義先斷。”我命嬤嬤扯下那面妝鏡,拿著紅顏墨緩步走到她面前。

再見楚軒遺作,姑母眼中的神氣一點點地黯淡消散,落寞和悲慟讓這座宮殿愈發孤冷。她低低地笑出聲,眼淚卻不住地流下,“楚軒……”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楚先生只想問一句故人……究竟是遇,還是不遇的好……”

她痴痴地凝視著紅顏墨,沉默良久,而後苦笑一聲,“下輩子,不如不遇。”

姑母咬破了手指,將鮮血點上畫中女子的眼眸,我恍惚見著畫中女子明眸一漾,笑靨醉人。她戀戀不捨地懷抱著紅顏墨,臉頰輕輕靠著畫卷,臉上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微笑,她沉浸在幸福之中,她和楚軒的幸福。

她對楚軒,一定很愛很愛。

只可惜,她是周氏女。

掌事嬤嬤在我耳邊輕聲說,“夫人,時辰到了。”

太后呆呆地望著我,到最後忽然發出陰冷的笑聲,“周瑾儀,你果然比你沒用的姐姐要厲害。你要本宮的命,若要報仇,就殺了本宮吧。”

“終歸是你害了她。”一命抵一命,沒有什麼不公正。

鴆酒從銀鏨執壺裡緩緩流出,我雙手執杯,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念在你我血親一場,便以當日之酒還贈於你。本宮,也算給了你一個體面。”

那盞酒,她一飲而盡。

長信宮宮門終於落鎖,所有的一切彷彿隨著那杯鴆酒下了無間地獄。

遠處攬月步履沉穩地跑過來,向我行禮,“夫人,陛下在朝天城門等您。”我將她拉到一旁,低聲問她,我的妝容如何?

攬月嗤嗤笑出聲,細細端詳我一番,“夫人傾國傾城,不施粉黛亦是風姿絕世。”

我將信將疑,還是先回了未央宮整頓妝容。司衣宮女侍立兩旁,呈著一套絳色牡丹雲錦衫,廣袖流雲,環佩瓔珞。司衣宮女說,陛下說夫人從此不必服素色。

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濃染春煙。

精緻的妝容化不住濃濃的歡喜意。

青絲如墨,我只鬆鬆挽了髮髻,斜簪水沫玉純銀嵌寶步搖。我慢慢撫上了眼角的豔紅落梅,這個男人,予我以生,贈我以情。而今我笑顏若惑,其魅似妖,再無半分昔日周瑾儀的模樣了。

澄明的天空一碧萬頃,偶爾還會有南歸的燕子嘰嘰喳喳地滑翔而過。春日煦風捲起南陵縉的衣袂,我的笑顏便熏熏然四散在煦日春風。

南陵縉聽到我的腳步聲,一點笑意舒舒展開。

我走上前,與他並肩而立。陽光落在他的冠冕上,明珠熠熠,我離得他那般近,“織弋,我許得了你半壁江山,卻許不了你後位。”

南陵縉即位之日,欲立我為後,而當日織弋定後宮之風波,與縉王裡應外合,也是帝都皆知的事。何況憑我來歷不明,還長了一張肖似先皇后的臉,就註定我不能成為他的正妻。

這般殺伐果決的女子,誰能斷言不是第二個周太后。他的第一道旨意,便無人敢和。我從未屬意後位,也不必讓他進退維谷,權衡利弊。而他能做的,就是把我留在身邊,做他的織弋夫人。

無織弋,何來南國新朝。他改國號南堇,許我夫人之位,已是他做的最大讓步。

南宮侍郎第一個駁了旨意,求他收回聖意,三思而後行。他拂袖冷道,“南宮侍郎忤逆新帝,罰思過六月。”

織弋夫人妖媚惑主之名便由此而來。

往後怕是他再提及此事,心裡想的是,不該為我一介女子,惹朝臣非議。

如今我手上的傷痕已經好了大半,只留下淺淺的痕跡。忽然想起趙苑綺和她的孩子。南陵縉雖不能冊立我為後,但舉案齊眉,相濡以沫。我到底是比她幸運。

天色尚早,南陵縉此時必定在宣政殿處理政務。便去了趙苑綺的長樂宮,如今她已是皇太妃,南陵縉很是喜愛她和先帝的小公主,親賜名悅,封號宸月。

那日我救下的孩子,卻未來得及看她一眼。不過禎太妃月神花貌,她的女兒自當如是。長樂宮中睡蓮還未綻放,花顏依舊,人面已改。她安靜地坐在庭院裡,身邊放著一個小笸籮,裡面是五顏六色的織線,她的臉上有著好看的微笑,一針一線都是給宸月公主的愛。

許是太過凝神,並未發覺我。我向她行宮禮,“臣妾冒昧,今日才來拜訪禎太妃,但願沒有擾了禎太妃的清靜。”

她穿著素白雲錦宮裝,不飾一絲繁紋。太陽穿透簾子襯在她的臉上,禎太妃肌膚勝雪,容顏清絕。我怔了一怔,仿若看到了姐姐。她也是這般溫婉的女子。

她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纖長的手指猶如素蝶翻飛,“織弋夫人言重,本宮孀居於此,長樂不樂,夫人肯來,是本宮的福分。”

我不由得想到那個鮮衣跋扈的女子,褪盡繁華之後仿若兩人。南陵縉將周氏遷出帝都駐守北疆,趙大夫擢升為相,光耀門楣。而本欲冊趙苑綺為皇太妃,她婉言拒絕了南陵縉的好意。

怕是夢裡佳期,只許庭花與月知。

宸月公主方入眠,我也只是隔著珠簾淡淡看了一眼,眉眼倒是與南陵刈像得很,也承了她母妃的清麗神韻。趙苑綺無心它事,我也不好叨擾太久,只是寒暄幾句云云。

我想到今後我也會有南陵縉的孩子。有他的眉眼,有我的影子,想著想著,竟兀自笑了。

我方一進殿,南陵縉便快步向我走來,也不同我說什麼話,只是牽著我的手向殿外疾步而去。一路上,和著百花香的風從我的臉上拂來拂去,珍珠步搖沉沉欲墜,他卻牢牢抓著我的手,我連抽手扶正的空暇都沒有。

我也不知跑了多久,跑得氣喘吁吁,連整理散發的心都沒了。

他曾是雲遊四海的逍遙王爺,體力我自然是比不上的。他笑嘻嘻地站在我的眼前,我半蹲著歇息。

“朕的織弋夫人就這麼沒用嗎?”南陵縉的臉上浮起蔑然的笑容,然後從廣袖中抽出一條黑色的錦緞,“織弋,你信不信朕?”

南陵刈俯下身子,輕輕吻了我的額頭。我不知不覺闔上了眼,他的唇離開我的肌膚,便將錦緞覆上了我的眼眸。他將我打橫抱起,一路上有花瓣悄然落在我的臉頰、衣襟,他的氣息淺淺,就像這些柔軟甜膩的花。

他摘下我眼前的錦緞,用手背遮住太陽,一點一點讓陽光滲入我的視線,這裡遍地載滿了白色的梔子樹,所有的梔子花小巧輕盈,翠綠的葉子緊緊擁抱著嬌弱的花瓣,已經綻放的花朵吐著嬌豔的蕊兒。每走十步便有一株雪白的梔子樹,上頭繫著無數的紅錦緞,寫著好聽的吉祥話。

梔子花期盡,他必然是費了不少心思。

從來沒有一個人,為我做過這樣的事。

我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喜愛白梔?”

他隨意拂過一枝白梔,染了滿袖的清香,“未央宮前細心照料的梔子樹,你靜靜靠在梔子樹下沉思,竟比仕女圖還要嫻靜美麗,我看到的時候總是不禁想著,是不是天上的花神誤入凡塵,這般清麗絕俗。”

我的臉一紅,低下頭去。

以往他看我的時候,我從未有所知覺,然而到最後,命運的扣鎖還是將我們緊緊纏在了一起。

“織弋,朕能給你的是一場只有你我的喜宴,那日桃花樹下,我給了你一身素服。如今天下安寧,這是朕欠你的。”他拿出鳳印,放在我手心,“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朕給不了你皇后的名分,能給你只有這枚鳳印。”

那日落英繽紛,白梔如雨,成為我這一生最幸福的記憶。以後想到的時候,也是那樣的歡喜。

桃林深處紮了一架鞦韆,我好久不曾這樣開心過。一直到夜幕初上,南陵縉說,若再不回去,只怕宮人要來尋了。我有些沮喪,但還是跟他乖乖回了未央宮。

來的路,那麼長,只盼著再快些,再快一些,回去的路上,哪怕我百無聊賴數完了沿途的一盞盞茜色宮燈,也覺得時間太快,路程太短。

回到宮中,用了些晚膳。心頭依舊縈繞著梔樹美景,忽然興起,又將箜篌取了出來。

天下安寧,盛世之音。

我的許諾,也得以兌現。

朦朧西月照池亭,初夜椒房掩畫屏。宮女相呼有何事,上樓同看老人星。紅泥椒殿綴珠璫,帳蹙金龍窣地長。紅獸慢然天色暖,鳳爐時復爇沈香。

第二十一章虛情

我偶爾還會去探望禎太妃,她總是淡淡的,我開始懷疑那日一心執意於榮華的女子到底是不是她。還是她同曾經的我一樣,皆為家族所累。如今家族鼎盛,她也成了寂寂深宮的傷心人。

可是,她還有宸月。各人有各人福罷了。

半年之後,朝臣聯名上奏帝君,選秀充入後宮。他向我抱怨的時候,就像是受盡委屈。委屈的不該是我嗎?他說,朕可不要的。是那些老頑固硬塞過來的。

我揶揄道:“可是陛下的真心話?”

南陵縉敲了一下我的腦袋,“夫人比妲己褒姒還要美上三分,還要旁人礙眼做什麼。”雖是閨房之內的玩笑話,我也當做是真。我靠在他的肩頭,喃喃道:“如今臣妾無所求,只希望能為夫君生一對兒女。”

我眸光漣漣,“便是死也沒有遺憾了。”

他的手停在我眼角的梅妝處,留戀繾綣。我把手覆在他的手上,十指緊扣,“夫君這般喜愛這落梅嗎?”

他不做聲,用力環緊我,彷彿要把我嵌入他的血肉方肯罷休。

一載桃花盡,一載風雪悽。

這偌大的後宮,只有我,只有禎太妃,只有宸月三個至為尊貴的女人。如今宸月已經兩歲,會卷著小舌頭喚,母妃,皇叔,嬸嬸。而我至今無所出,延醫問藥也無果。

宮中傳言,是當年長信宮變我殺孽太重,傷了陰騭。士大夫又開始不厭其煩地上奏送女入宮。我將那些多嘴之人一一嚴懲,既然說我蛇蠍之心,妖妃禍國,那我便做一回毒蛇美人。

南陵縉若無其事,總是寬慰我,是孩子不忍心讓母妃及早操勞。織弋與朕的孩子,定是世間最乖巧的孩子。我年歲見長,常常會在夜闌人靜的時候落下淚來,眼淚氤氳溼了一大片錦衾。

他待我太好,而我無以報。

一月之後,我選了數位家世清白,性情溫婉的女子入宮,封美人,冊嬪位。

我自作主張,南陵縉積著一身的怒氣衝進來,扯壞了宮內重重珠簾,那曾是他為博我一笑派人在東海尋了一年的五百顆圓潤的夜明珠。珠子四下濺落,他走後,我急忙命宮人尋找,卻再也湊不齊那最初的情誼了。

南陵縉說,“朕的後宮,竟要夫人來為朕操心。”

我努力忍著心裡的酸楚,得體地回道,臣妾代掌鳳印,為陛下選淑德佳婦,是臣妾的本責。

他的嘴角扯出一彎淺淺的笑,涼薄的唇旋即覆在我的唇上。我以為他是明白我的。我以為他懂得我的苦楚,可惜,只是我以為。他說,朕必定不辜負夫人的美意。

那一個月,南陵縉雨露均霑,只是再沒宣織弋夫人。

流言四起,我們的王,如今終於看清了妖妃的本質,這是要廢了她了。唐兒心疼我,她問我,夫人為何要這般忍氣吞聲,如今都有新晉的嬪妃口出狂言視夫人為廢妃了。

自我為南陵縉納新妃,朝臣看我終於對他鬆了口,便見風使舵,連地方縣令都敢千里獻美於殿前。也許是他為了故意氣我吧,原本幽靜的後宮一下子鶯聲燕語,我聽著心煩便也甚少出宮門,偶爾會去禎太妃那裡小坐一會兒,哪怕她對我一直都是淡淡的。

除了南陵縉,她就是我唯一說得上幾句話的故人。

我收拾好給宸月的新衣,柔聲道,“禎太妃深居長樂宮,不也自得其樂嗎?走吧,我們去看看宸月,不知道是不是又長個了。”

禎太妃如今常年素服,即便是過了先帝的孝期,也再沒穿過豔麗的服飾,新妃拜見太妃,多自慚形穢。而同她一比,我又何嘗不是世俗人。長樂宮中唯一鮮活的顏色,就是宸月的笑聲歡顏。

她笑著看宸月在花間捉弄蝴蝶,孩童戲蝶竟是這樣美好的場景。

“我總以為我的一輩子就這麼無悲無喜的過去了。”

我在她身邊坐下,把新裁的衣服放在青石桌上,我轉開臉,想著宸月穿在身上一定可愛極了。

“禎太妃如今的日子,不比本宮過得不好。”

我以為她會笑著應是,或者不置可否。可她說,“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夫人難道不明白?”

我深愛一個人,卻不得不將別的女子送到他身旁,是我自己的孽,躲不了的劫。

“太妃可真心愛過一個人?”

我看到她慈善的笑意硬生生凝結在唇邊的時候,我就知道,她有。

我離宮之際,禎太妃好心,若是夫人常日無聊,便令宮人通報一聲,讓宸月去陪夫人說說話。我婉言相拒,若是我想念公主,自然會來太妃的長樂宮。臣妾的未央宮怨氣太重,怕傷了宸月的福澤。

我轉道宣政殿,想來總是要見他一面才好。夫妻相處,本就不該生太久的閒隙。

我還未踏入門內,就有一副卷軸重重撞向門框。

“郭緯,這是誰呈上的美人圖,查明後斬立決。朕再也不想看到這樣的東西!”郭緯垂首斂袖匆匆忙忙收了地上的畫軸,便去傳達懿旨。

唐兒見勢問,“娘娘,咱還進去嗎?”

我搖搖頭,“待會命御膳房制一道芙蓉清露給陛下敗敗火吧。”

唐兒回來的時候,說陛下飲了許多酒,也不知是往哪去了。

我原以為我能像兩年前一樣等到他,直到夤夜漏斷,月下柳梢,我也沒有等來他。我不甘心,遂一個人去了桃林,卻怎麼也找不到他。只有被悽風苦雨打得吱呀作響的鞦韆,失魂落魄地搖著。

後來,我害了傷風,做了一個冗長冗長的夢,只是夢裡沒有南陵縉。等我醒來的時候,攬月告訴我,陛下來過,在夫人清醒前,衣不解帶地陪伴夫人。只是不知為何夫人甦醒之際便轉身離去了。我把手貼近臉頰,沒有一絲殘留的溫度。

連唐兒都開始騙我了。

又是半月多,內監報喜,祁美人已有孕一月未到。

我不得不相信,那日他是在別的寢宮裡旖旎好夢,而非日夜守著我的病榻。

翌日,南陵縉終於屈駕來了我的未央宮。

我正學了剪紙,拿著剪刀小心翼翼地給宸月剪出她最喜愛的蝴蝶。

南陵縉一句話都不說,突然奪過我手裡的剪子,尖頭劃破了我的掌心。銀寒的剪子沾著殷紅的血,到如今,我只為他流過一次血,他發誓,愛我護我,不會讓別人傷害我分毫。

他做到了,這兩年,前朝後宮沒有一個人可以傷害到我,除了他自己。

就像今日,腥血嘀嗒嘀嗒落在剪紙上,我顧不上疼,急忙把剪紙收好。南陵縉把我拉到他跟前,深深望著我,“織弋,你如今就這麼不在意朕嗎?”

我的眼淚像是潰堤的水,再也止不住,“南陵縉,你對不起我。”

他捧著我的臉,憐惜地親吻我的眼角眉梢,“是,朕對不起你,以後再也不會了。”

我胡亂抹了一把眼淚,把他推開,指著地上狼藉的剪紙,責怪道,“這是我學了半月的,你得賠我。”

他笑著答應了,常說君無戲言,沒想到他的“賠”,是流連未央宮再也不曾離開半步,六宮除了未央宮,都成了冷宮。

連祁美人的宮室亦不例外。

若是有緊急政事,便準我入宣政殿伴君,當年隨口一句“為君研磨寫江山”,也一語成讖。上天待我厚薄,連我自己都說不好。若是厚待於我,卻遲遲不給我一個和他的孩子。

經此一事,我也不多事為他選妃。他也待我比之前更好,我問南陵縉,“祁美人有孕你都不曾看她,若是皇子生下來不認得父皇可怎麼好?”

他答道,“朕陪你十月,十月後祁美人生產的時候,朕便去瞧她。”

我勸了他多次,他只匆匆敷衍我。我剪完第五十張蝴蝶的時候,央他陪我去看看禎太妃,將蝴蝶剪紙送給宸月。

南陵縉怎麼也不讓我離身,我只能讓郭緯把剪紙帶去,想起之前賭氣的時候落下不少的後宮瑣事,便讓他回來的時候多跑一趟。

他累得睡著了,我幫他蓋上了薄衾。自己坐在下座翻閱彤史,瞧瞧他到底寵幸過多少美人。

“四月初五,淑秀宮齡嬪,四月初八,正德宮李夫人……”

許是祁美人有孕,我分外留意,只是翻了大半也沒有瞧見她的名字。我看得累了,眼睛有些昏花,便用手指一行一行數下去。

“苧歡宮,祁美人。”我看著這字型,心下一慮,怎麼筆跡有些不同。我凝神閉了閉眼,又仔仔細細盤查了一遍。祁美人有孕,為何唯獨祁美人的記載筆跡不相同呢?我起身欲喚來郭緯問上一問,還沒來得及便眼前一花,身子沉沉倒了下去。

睜開眼,是明黃色繡龍紗帳,各種濃烈的藥味,還有龍榻之下跪著十多位太醫。氣氛凝滯,南陵縉的面色晦暗不明,悲喜不辨。我的心裡像是倒灌入千斤水銀,頭一次有些害怕。

我緩了口氣,看了南陵縉一眼,問為首的太醫,“本宮得了什麼頑疾,太醫但說無妨。”又看了一眼南陵縉,隨後道:“有本宮在,保你平安。”

老太醫的臉上遍佈皺紋,他低著頭偷偷望向南陵縉。我亦看向他,良久,他才點了頭。老太醫叩首再拜,回稟道,“娘娘大喜,娘娘已有一月身孕。”

聞言,我喜極而泣。我和南陵縉的孩子,我終於有了他的孩子。

他為我掖好被角,怪道,“傻瓜。就不該讓你知道才好。”

我嗔道,“這是陛下的第二子,卻是臣妾的第一個孩子,自然珍重。”以後再苦的藥,我也能甘之如飴了。

這是我的頭一胎,我唯恐有個萬一,飲食起居自是萬分小心,連安胎藥亦是開了很多,未央宮裡絡繹不絕的便是捧了藥匣進退出入的宮人。凡是有嬪妃請安道賀,我一律閉門謝之。為了這個孩子,擔一個恃寵生嬌的罪名也無妨。

只是,禎太妃一次也不曾來瞧我,情誼不說,反倒失禮了。

第二十二章真相

等到我的肚子漸漸成形,南陵縉每日都是眉開眼笑的,他似乎比我更加珍愛這個孩子。他許諾,一旦我生下龍裔,便名正言順封我為後,堵悠悠眾口。而我的孩子,生男則立為儲君太子,生女就封為長公主。

四個月過去了,我的身形逐漸臃腫,胃口也大不如之前。我想著禎太妃是生育過的人了,應當是有些法子的。

我讓唐兒去請禎太妃,她回稟我,禎太妃病重,不能來了。我問她,可有看到禎太妃如何?

唐兒搖搖頭,長樂宮外有禁軍看守。我一下子著急便動了胎氣,攬月又急忙去遣了太醫來。幸好並無大礙。我問太醫可知禎太妃什麼病,竟這樣重?

老太醫說,為禎太妃看診的太醫三緘其口,許是害了什麼瘟疫頑疾也不一定。但願莫要連累了宸月公主才好。

他一說,我才想起宸月來。我趕緊讓去唐兒請旨接宸月公主暫居未央宮,唐兒說,“陛下正在與丞相親王商議新政改革,不許旁人打擾。”

我取來了玉匣內的鳳印,交代她一定要先將公主帶回來。

宸月帶了回來,可到底沒看到禎太妃如今病況如何。唐兒只聽看診的太醫說,已無大礙,只要再靜養幾月就好。我也漸漸放心,這些日子有宸月和我作伴倒也很開心。只是每次南陵縉一來,她不會再跟著他的身後一口口喊著皇叔。眼中流露出畏懼的神色,不過推行新政諸事繁多,他整日愁眉苦臉的,嚇著了宸月也說不好。

他不在的時候,宸月會很我說很多話,我索性每次都讓唐兒想著各種法子推辭他。

御膳房送到未央宮的吃食向來精緻,宸月很喜歡。我一邊給她剝著松子一邊和她說著玩,氣氛好不快樂。

“宸月是喜歡弟弟還是妹妹啊?”

她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宸月喜歡弟弟。”

“為什麼呀?”我把剝好的松子放到她的小手裡,她咧著嘴邊吃邊笑,“唔……妹妹也喜歡吃松子,宸月就沒有了,宸月喜歡弟弟,不吃松子。”我被她的童言逗得發笑。

我忍不住颳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嬸嬸喜歡妹妹呢,以後就能像宸月一樣乖巧美麗。”

她放下手裡的松子仁,跳下了榻,正色道,“嬸嬸才是最好看的,母妃說,她要生一個像嬸嬸一樣好看的妹妹,皇叔就會常來。”聞言,我立時愣住了,沒發覺松子的硬殼深深陷進了我的指甲,宸月看到急忙握住我的手指,不停地吹。

我定下心神,笑道:“宸月學壞了,還會扯謊了。若是以後再說謊話,嬸嬸就不給宸月好吃的了。”

她一臉無辜,撅嘴道,“母妃不許宸月跟別人說的,說要是別人知道了,我就再也見不到母妃了。嬸嬸待宸月好,一定不會說出去的對不對?”宸月伸出小手指,指著我的肚子,“母妃的肚子比嬸嬸還大一些呢!”

我的心口像是有什麼東西狠狠刺進去,後又血淋淋地被撕扯了出來,原本撐著身子的手臂也柔若無骨般,任憑我沉鈍的身子倒在了榻上……

窗外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我感覺到他就在殿裡。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簷下的雨聲漸漸轉大,暴雨如注,連這硬冷的宮裝都像是要被生生剜出幾個碩大的窟窿。他就站在窗前,和殿外的夜色溶在一起,斜雨霧氣沾溼了他的衣裾。潛入的風雨不倦地扯弄珠簾,和著雨聲風聲,聽得我心煩意亂,腦子裡的事情卻在急雨的反覆沖洗下,依稀有了眉目。

禎太妃的孩子……祁美人的孩子,還有我……

我猛然掀掉錦被,徑直朝視窗跑去,他就站在那裡,不聞不問,他隱在暗處的身影,似乎要將未央宮外的一切都斬斷得一乾二淨。我轉而又在妝臺瘋了似的找剪子,可是怎麼也找不到銳器,便向他走去,“給我。”

他累了,我也累了,我看到他眼底濃濃的憔悴,他的聲音乾澀喑啞,似是隱忍著極大的痛楚,“你可好了些?”

我哂笑一聲,生生將身旁的夜明珠簾用手扯斷,卻也惹了一手的疼。等我發洩完,終於無力跌坐在地上,鬢髮散亂。

想來比姑母當初不會好到哪裡去。

我悽然一笑,仰頭看著他,“世人皆愛齊人之福,陛下看慣了妖豔的曼陀羅,也忍不住想要嚐嚐清水蓮的滋味嗎?”

聞言,他本欲攙扶我的手慢慢收了回去,他的眸子比夜色更深,更暗,更冷。

“夫人好生安養,朕改日再來看你。”他語氣中流露出的怒意我又怎麼會聽不出來,他終於轉身離去。

樓上寢,殘月下簾旌。夢見秣陵惆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他沒有將我禁足未央,似是莫大的恩典。

我的身子稍有好轉,便手執鳳印,乘著鳳輦來到長樂宮。

果不其然,長樂宮竟被守衛得水洩不通,若非有什麼不想讓人瞧見的秘密,又怎會如此?門口的守衛見我的鑾駕停在殿門處,向我行禮,恭恭敬敬地回我,“禎太妃有疾,陛下有令,太醫診治期間任何人都不得入內探望。娘娘請回去吧。”

我看了一眼唐兒,她呈出鳳印。這是兩年前他給我的權力,“你看清楚了,後六宮之內,以本宮為主。”

他面露難色,我拔出他身側的佩劍,直指他的咽喉。侍衛抖著手為我開了門。

劍回鞘,我冷聲道,“如果陛下責問起今日之事,你們都得死。”

守宮侍衛駭於我的威逼,齊齊下跪。

長樂宮門開,便有蓮香沁心。我的目光之落在皎白的睡蓮上只一會兒,眸中寒意更甚。我看到她的侍婢跪在正殿外,而我一步步走向她,走得極穩。

禎太妃的婢女攔在我跟前,“奴婢懇請娘娘回宮。”

唐兒揚手便打了她一個巴掌,嘴角流下了血。我只是要她知道,不是人人都能欺凌到織弋夫人的頭上。

“既然該來的人來了,便不必攔了。”婢女諾諾退避一側。

我在她的面前笑得恣肆,禎太妃只是垂首臨摹字帖,怡情養性,嫻靜澹然,素淨的臉龐層層偽裝的依舊是那顆追逐榮華的心。

我走近她的身旁,是曹植的詩,我譏誚著唸誦出聲,“紅顏宜笑,睇眄流光。太妃怎麼不笑呢?”我拿起桌角她臨摹的字型,如水繾綣,“這樣難的行草,太妃果然德才俱佳,臨摹得惟妙惟肖。”

“你又何必來為難我?”她放下手裡的筆,拿開鎮紙,小心翼翼地把字帖放在一側。

“臣妾只是不知道,太妃懷的孩子究竟會不會給皇室蒙羞,給陛下蒙羞?”她沒有接話,我繼續道,“太妃娘娘敢做不敢認嗎?稚子何辜。”

她為我倒了一杯茶,新茶沉浮在青瓷盞中,茶香繚繞,推杯面前,“娘娘不會的。”

我頓了一下,只問她,這場冤孽,是你還是他。

禎太妃反倒笑了,唇色朱櫻一點,明眸善睞。她的笑,她的美,冰藏長樂,只讓我覺得寒徹心骨。

“娘娘曾問本宮,可有真心愛過一人。”她目光灼灼,情誼殷殷,“本宮愛的時候,娘娘是恨。如今本宮不愛了,娘娘是怨。”

我自詡為南陵縉所做甚多,連他的江山亦有我的心血。而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我從未細究,趙苑綺為什麼入宮為妃,為什麼會甘心為他所用,為什麼放棄公主儲君的身份,扶持他稱帝,為什麼在他一將功成的時候,退居長樂宮。

我從來都不知道,他不說,我便不問。

事到如今,卻是由趙苑綺告訴我。

他們的一生情。

柳眉鳳眼俏佳人,翩翩濁世佳公子。趙苑綺八歲那年看到南陵縉的第一眼就已經認定了他。而後事亦是一番順心遂意,待及笄之年,她就是他的正妃,可惜,南陵縉志在天下,不忍心看皇室凋敝,妖后弄權。

她終究還是愛他的。我自認情深,卻做不到遠離心愛之人,在深宮中虛以委蛇,漫漫清寒,只為他披荊斬棘,為他今後的路可以少一絲兇險。趙苑綺一直以為,她能等到良人歸來。

可是那時,他的身邊已有了織弋夫人。她是先帝的孝謹皇后,她是她趙苑綺親手送給南陵縉的一把寒刃,到最後卻割傷了自己。

“周瑾儀,縱使你寵冠後宮,可他的愛不在未央,是在長樂。”她淡淡地笑著,我的手心後背卻傳來溼膩的冷意,像是有無數的蟲蟻一點點地在啃噬我的血肉。她隱居於此,而我貴傾後宮卻輸給了她。

這是她和我各自的命數,躲不開的。

我問她,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原來,是那日的畫軸。

趙苑綺的婢女心有不甘,便打點了趙丞相手下的一位小吏,呈上那幅七分相像的美人圖。南陵縉斷然不會接受,那婢子要的是他想起,長樂宮裡還有這麼一個女子等著他。但也沒有料算到他會龍庭震怒,處置了那小吏。

其實他怒得不是那一幅畫,是曾經背棄的誓言罷了。他飲了許多酒,迷迷糊糊走到長樂宮。趙苑綺那麼愛他,又怎麼會拒絕他呢。

思緒百轉千回,只覺得是自己一開始便錯了。一對璧人,卻被我棒打鴛鴦,如今我卻成了十足的罪人。我撫摸著自己的小腹,即便他會離開我,我到底還有一個孩子。我把字帖放回原位,趙苑綺的手顫了顫,一點墨汁滴在宣紙上,氤氳一片。

第二十三章離心

那日以後,我安心在未央宮養胎。偶爾侍弄花草,撫琴自樂,南陵縉來的時候,只是在我身邊靜靜地坐一會兒。問我如今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我耐心的回答他。不生疏,但也不似往日的親暱。

有些事情,我們都洞若明鏡,彼此照應在各自的眼裡,只是不去說破,鏡子碎了,難免會傷及身體髮膚,更何況是心裡的渣滓,要如何除得乾淨。

一日,我酣酣入睡竟睡到了入夜方醒。未央宮的婢女極少,攬月也不知去了哪裡。宮室內的宮燈也只點了幾盞,忽明忽暗地在帷幕上映出猙獰可怖的模樣。忽然想到姑母臨死前的樣子,我緊緊地抓著被角,把頭埋在錦被裡,像只受驚的小鹿那般羸弱。

我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更加惶惶。

他是我的夫君,我卻沒有想到來看我的人是他。

他像從前一樣抱著我,輕聲喚我,織弋。我任由他抱著,逐漸溫暖我的身子。他有些躊躇,謹慎地吻著我的額。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他靜靜地說,“織弋,你是朕唯一的妻。你的孩子,是朕唯一的孩子。”

我背過身不去看他,“那趙苑綺的孩子呢?”

南陵縉幽幽地嘆了口氣,他將手輕輕放在我的肩上,讓我覺得久違的安心,“朕管著天下,管著你便足夠了。”

既然我躲不開,便只好情深不悔。

我生產之期漸近,越發慌張不知所措。南陵縉安慰我,“夫人定能為朕生一個白白嫩嫩的嬰孩。”

我轉過臉不去看他,但願天賜麟兒。

我的產期和趙苑綺同在一日,似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我同南陵縉用了一半午膳,一點一點的痛楚從我小腹處蔓延到我的全身。

唐兒急忙宣接生嬤嬤入未央宮。

直到黃昏,我的孩子還未誕下來,南陵縉在外殿一定也是心急如焚吧。唐兒不停為我擦拭額上的汗,錦帕溼了一方又一方。我咬著牙,殘存最後一絲清醒的神志對接生嬤嬤說,“若母子只能保全其一,嬤嬤務必要保全我的孩子。”

我混混沌沌地聽她說,“宣旨太監就等在承天殿,只要母子平安,您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小皇子就是太子。娘娘,您一定要堅持住啊。”

我抓著唐兒的手,一字一句說得艱難,“若本宮有個萬一,讓陛下不要傷心……”既已誤前緣,我只盼著南陵縉能明白我今日今時的心意。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只覺得身下一暖,便沉沉睡去。

夤夜之時,我才清醒。神志逐漸恢復,身子的疲累鋪天蓋地襲來,南陵縉抱著我們的孩子,言笑晏晏。

“陛下……”

聽到我的聲音,南陵縉急忙跑過來,扶起我看我們的孩子。

他說,“織弋,這是你和朕的孩子,你為朕生下了太子。”他太過歡喜,嚇得襁褓中的孩子發出哭聲,最後越哭越響。我亦是珠淚潸潸,和他一起抱著這個可愛的孩子。他的小臉白白嫩嫩,睫毛像極了南陵縉,濃濃地覆蓋下來,以後長成定是個俊俏的孩子。

天地絪縕,元精代序。清陽曜靈,和風容與。故賜名縕華。

而她卻生下了一個死胎,據說,是個男嬰。宮人們奔走傳言,是祁美人福祚淺薄,腹中子不該與太子同時出生,但凡醫術精湛的太醫都留在了我的未央宮,而苧歡宮除了兩位接生嬤嬤,只有一位不擅嬰婦之科的新太醫隨侍。

死嬰誕下不久,南陵縉便下旨賜死了祁美人。

對外的旨意是祁美人遭喪子之痛,得了瘋病,知罪自盡。

祁美人和趙苑綺都是可憐人罷了。

南陵縉向我提起趙苑綺。那時我正手忙腳亂地哄著縕華,哄他入睡。

他沉思片刻,開口道:“禎太妃請旨長守先帝皇陵,永不入帝都。”

我的動作停了下來,問道,“那宸月呢?她沒了一個孩子,總歸還有宸月在。”

他見我有些累,便把縕華接了過去,學著我的樣子輕手輕腳地搖著縕華。

“她把宸月留在這裡,只求她平安長大,將來她若有中意的男子,無論貴賤,都放她離去吧。若是朕瞧不上寒族子弟,便廢了她的公主封號,降為庶人,成全她的良緣。”

我撥弄著縕華的小臉,笑著說,“禎太妃是個聰慧的人,怎麼就這麼想不開了,陛下竟也捨得放她離去嗎?”

“你吃醋了?”

我收斂了笑意。幾家歡喜幾家愁,如今我和他琴瑟和諧,又有孩兒承歡膝下。只是同為女子,趙苑綺的處境太過悲慼。稚子無辜,她受了那麼多苦,需要多麼強大的心才能支撐著自己,看到心愛的男子和另一個女子執手白頭。

而我的幸福有多來之不易,各種辛酸也只有自己默默忍受著,所以我更加珍惜。

“趙苑綺是可憐人,她心有不捨,我們便順遂她的心意吧”

他讚許地點點頭,“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十日之後,便是冊後儀典。

五日後,禎太妃離宮。因著太妃離宮為先帝守陵,雖說是為國祈福。欽天監上奏,冊後與太妃離宮兩事一喜一喪,實在不宜同日。欽天監另擇時日,太妃離宮於十一月初五,冊後儀典於十一月初十。

旨意下達之前,我就已經為趙苑綺備了行李。如果她願意,我也可以像當年一樣,送她出宮,還她自由。

近月末的時候,我換上了唐兒的宮服,梳了宮髻,再用香粉濃濃壓住了眼角梅。

我將唐兒支去熬藥膳,同她說,小太子的飲食還是得你留心。

宮道長廊已經滿堆皚皚白雪雪霰子呼呼地拍在我的臉上,連睫毛上也覆了一層霜雪。羽睫被壓得沉沉垂著,稍微眨了眨眼睛凝水就脈脈流下,竟像極了眼淚。

我的鞋子踩在積雪之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留下了一行深淺的腳步,而後大雪紛紛掩去了所有的蹤跡,還歸純白。

自她生育之後,宮門侍衛也撤走了許多,只是還有幾人在門前溫酒猜拳,打發這寒冷的冬季。我低下頭停佇在長樂宮門,他們面面相覷,半晌未語。我掏出一串珍珠手釧,“奴婢曾受恩於太妃娘娘,如今只是來見太妃最後一面,為太妃送行。”我提了提食盒,掀開一層,將一盤燒雞肉遞給其中一個侍衛。他笑嘻嘻地接過去,不忘提醒我快些出來。

衰荷殘雪,觸景情傷。

我走進內殿,白素紗層層低垂在地,床幃上臥著一個身形單薄的素裳女子。我的心底猛然一抽,不自禁屏住呼吸,揭開了垂掩的素紗。

只一眼,我手中的食盒便落在了錦毯上,“趙苑綺……你……”

青絲染霜,紅顏未老頭先白。

她看我拾起地上的食盒,冷哼道:“你來做什麼,是來耀武揚威,還是來賜死本宮?”

我輕輕地走到她床側,她的頭髮已然雪白。

“趙苑綺,你給過我一條生路,如今,我也給你一條生路。”她緩緩抬起臉,絕望的眸子像是附之鬼魅,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時候,像是有無數看不清的冰凌化針入骨。

她的聲線喑啞,像是被人塞了一把枯草,再沒有以前的清泠溫婉,“周瑾儀,我還有什麼生路,如今我將離京守陵,回首無期,你還能給我什麼生路!”她彷彿想到了什麼,嗤嗤地笑著,“我的孩子死了,我和他的孩子死了,你終於贏了。可是那又怎麼樣,你也死了孩子,以後再也不會有了,這就是你的報應。”

難道趙苑綺失了心智?縕華明明好好地在我的未央宮裡,我斷然不許任何人詛咒他。

我怒道,“太妃,本宮的太子平平安安地出生,如今在未央宮中養著,太妃所言惡毒,不怕損了陰騭嗎?”

聞言,她睜大眼睛,突然靠近我的臉。死死盯著我右眼角下,“梅妝呢?你臉上的梅妝去了哪裡!”

我聞言拂上眼角,她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一個病中弱女的力氣卻比我還要大,我一時掙脫不開。她長長的指甲沿我的眼角而下,再逶迤而上,她的指尖很涼,就像外頭剛剛消融的雪。她用力地摩挲著我的眼角,過了一會兒,她鬆開了我的手。

她赤足而下,走在錦毯上無聲無息。她把菱花鏡抱在懷裡,站在我的面前,笑呵呵地看著我,“你看,你的落梅,描的多美。你的好夫君難道沒有同你說,這胭脂色澤豔冶,千金難求,帝都之中為何卻從未傳入呢?”

她斜睨著我,媚眼如絲,“因為啊,這胭脂用多了便不能生育。”

我猛地推開她,她跌倒在地上,菱花鏡應聲而碎。她在騙我,她肯定是在騙我。他待我那麼好,又怎麼會害我?一定是她,是她死了兒子,也不想見我過得快活。

她撿起一塊碎片,對我說,“你的孩子死了,以後你再也不會生下他的骨肉。他喜歡你的美貌,我也有。”她舉起碎片,劃傷了自己的眼角。她像那日臨摹字帖的樣子,一畫一畫刻著梅花。皮肉翻卷,白骨森森,素白衣裳染上點點血漬。

“濛柳添絲密,含吹織空蘿……”

紅顏未老,恩義先斷……我微微闔上雙目,轉身離開。

原來縕華,不是我的孩子。

南陵縉,你又騙了我……

第二十四章惜和

趙苑綺容顏受損,不得不留在宮中養病。

其實南陵縉也知道,當日曾有一宮女入長樂宮,可卻不曾問我,或許,他覺得以後位彌補我,是最好最完滿的結果。

就如我,生生按捺著所有的疑慮,不去相問。

可每每看到縕華,只覺得唇眼像極了宸月。我曾無意提及那位接生嬤嬤,說太子平安臨世,那位嬤嬤功不可沒。南陵縉說,那朕賜她良田千畝,黃金百兩。可事後再問唐兒,唐兒搖搖頭,縕華出生以後,的確再沒有在宮中見過那位老嬤嬤。

初十,帝都一片祥和,明彩競華。

百姓遙聚朝天門外,我身著九色翟衣,織翟紋十二等,共一百八十四對,間以牡丹,緣以紅色,織金雲龍紋。環五彩大綬懸掛玉環二。戴九龍四鳳冠,冠上金龍九條,口銜珠滴,下有八隻翠鳳一隻金鳳,亦銜珠滴。龍鳳之下鋪以翠雲,綴珠花,點翠玉。簪上最後一根步搖,忽而心口絞痛。隨侍的宮女急忙去延請太醫,我算好了時辰,若沒有出錯,今日當值的是曹院使。

我尋出三年前的胭脂盒子,裡面靜靜臥著一枚假虎符。

我一直沒有捨得扔。一絲一縷,都是我們兩人的流芳史書。是不是從一開始,胭脂是假胭脂,兵符是假兵符,他對我的種種,亦不過是如夢如幻一場夢。

我遣出了殿內所有宮人,待命殿外。曹木師向來是牆頭草一棵,見到我的第一眼就是諂媚奉承,沒有半點醫者仁心。

我擺擺手,“曹院使,你也不必廢話了,本宮身子無礙,只是有樣東西要請您驗一驗才放心。”

我將胭脂盒遞給他,理了理衣袂道:“昔日本宮承寵,不乏宵小之徒覬覦本宮的位子,這是方美人送來的胭脂,看著成色是不錯,只是本宮與方美人交情淺薄,也不知能用不能用?

他跪著雙手接過,用銀針挑了一些放在手心,眉頭漸漸皺起,駭然道,“回皇后娘娘,這胭脂用不得,裡頭有香料百種,不孕之物不下三十種。只消用上兩日,恐怕就能滲入體膚,日後便難以有孕了。”聞言,我一個踉蹌便要摔倒,曹木師連忙扶住我。

躑躅許久,我終於開口,“你沒有看錯?”

“微臣行醫十數載,不會看錯。”

我重新收好胭脂盒,取了一袋金子給他,冷冷說道,“方美人年紀尚小,許是受了旁人的蠱惑。今日之事,曹院使務必三緘其口,本宮也想瞧瞧這宮裡還有多少人想害本宮!”

曹木師領了賞錢,喜笑顏開地回去了。

我心頭思緒繞匝,只想逃避這一切。哪怕他對我心存顧忌,也不該如此待我啊。我仰起頭,很努力地控制眼淚,不讓它掉下。今生今世,他再也不配我為他流下一滴眼淚。

唐兒見我流如雨下,憂心地問我,“娘娘身子可好?若是無恙,便要進行封后大典了。”

這麼些年,他終於能給我一個最好的名分,我終於等到他當日的應言,願得一心人。到如今相看只有山如舊,嘆浮雲,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昔日聽琴廝磨的好時光,只餘紅燭昏羅帳。

“無礙。”

“娘娘,時辰到了。”

鼓樂喧天,皇后乘鑾駕登臨朝天門。南陵縉站在玉階之上,向我伸出手。我一步一步走上最高處,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還是很暖,我陡然一顫。他握緊我的手,“別怕,朕在。”

兩年前,也是他,當時只道是尋常,兩年後,是近在咫尺的奢望。我與他並肩而立,接受朝臣的跪拜。

朝陽從東方徐徐升起,太紅近妖色。

我正襟危坐在鳳榻之上,如今,我只求他一句實話。

南陵縉今日並未飲酒,自從趙苑綺一事,他再不會喝得酩酊大醉。明殿喜堂,桌上的龍鳳燭緩緩淌下燭淚,宮燈上印著大紅喜字,外頭笙歌迤邐不絕於耳,我粉黛紅妝,鳳冠霞帔,傾國傾城,美豔不可方物。本是良辰美景,卻註定今夜不能安眠。

他推開宮門,我的眸子直直盯著他的眼睛。

他笑著看我,“朕與你朝夕相對兩載,還是今日最美。”

“臣妾於陛下夫妻兩三載,臣妾自問從未負過陛下。可到如今,陛下還有事欺瞞臣妾嗎?”

“織弋……”

我冷聲打斷他,“臣妾姓周,周瑾儀。”

一顆心,沉著沉著,終於與漆黑混為一體。

“我只問你一句,南陵縉有沒有傷過周瑾儀,南陵縉有沒有欺瞞過周瑾儀?”

他神色堅定,“沒有。”

我在枕下取出胭脂盒,用力甩到他面前,兵符也打著滾到了他腳邊,我一一細數,“香料百種,不孕之物不下三十種。等到用盡的時候,便此生難孕。”

我想著眼角落梅,心下悽然,“陛下,你沒有想到,我也沒有想到,我竟然還是有了你的孩子。只可惜,生死天命,那孩子一生下來就夭折了,恐怕你早知生下來的會是死胎吧,所以那日數位太醫竟無一人敢言。死去的,才是真正的縕華吧……如今的太子,是你和趙苑綺的骨肉。”

南陵縉面色凝重,仿若帶著絲縷哀傷。只是他該怎麼說出來,昔日改顏換貌,不僅為保她性命,更是早有打算要利用周瑾儀以鬼神之說驚擾後宮。

可那日看到她酣然眠於桃樹下,那麼安靜,那麼美好。要說的話,終究還是止住了。一身素縞,本是扮鬼服,等到說出來的時候,卻變了味道,雖有把握,到底還是擔心此去無歸。

他無妻無子,周瑾儀若還記著他的恩,便為他穿了喪服吧。可他也沒有想到,周瑾儀居然真的就去了,心甘情願。他連一點手段計謀都沒有用,她便去了。她說,待君歸來日,天下重安寧,再奏盛世音。一介深宮女,竟然有這麼大的勇氣,他依稀記得,也曾有人一心一意待他,一生無悔。

南陵縉終究還是利用了周瑾儀。

“你果然去見了她。”

我把鳳冠從髮髻上生生扯去,吃痛的感覺徹骨卻還是麻木。鳳冠上纏繞的髮絲,是這場喜事最後的休止。

鳳簪匝地,他的眼中滿是彷徨和無助。

“南陵縉,你害的我好苦啊……”

“織弋……”

我的心已經成燃盡,而他還要非挫骨揚灰不罷休,我怒道,“織弋!織的是你和趙苑綺的鴛鴦夢!你既然愛她,為何要來招惹我,你就這麼不肯放過我嗎?”

他搖頭,十二旒冕冠交錯伶仃。

“瑾儀,若你願意……”

我斂袖下拜,“此生無望,這頂鳳冠,我亦承受不起。若陛下願意,便此生不再相見。”

他走到我的身邊,狠狠攬我入懷,“瑾儀,再也沒有回寰的餘地了?”

我闔上眼睛,“沒有了,一生只一次,錯過了便再也遇不到了。失去的,也找不回了。”

“那縕華呢,還有宸月,你是最疼宸月的。”他緊緊扣著我的肩膀,我看著他的神色,心底浮起悲哀,“我的孩子死了,是你和趙苑綺害死的,你還敢把你們唯一的孩子交託給我嗎?”

聞言,他的手,慢慢地鬆開了。

南陵縉,你到底是不信我。

此時此刻,才是再無回寰。

我低首斂衽,廣袖曳地,掩住了眸中水意,到底還是忍不住。

一夜寒雨。

朝夕之間,皇后染疾靜養未央宮,還沒來得及捂熱的鳳印又交還帝君,只怕在他人眼裡,我已成了一個莫大的笑話。恰值此時,趙國攜惜和公主恭賀南朝新帝登基,其次,也欲與南朝結秦晉之好。

南陵縉沒辦法拒絕,當日奪位他成竹在胸,是因為他修書向趙國借兵,也欠下趙國的人情。

惜和公主並非趙國皇族,聽說在她年幼的時候,父兄為國戰死沙場,趙國太后憐她孤苦無依,便認作義女,躬親撫養,封號惜和。

趙國的面子,趙國的人情,南陵縉於國宴上,當著趙國使者的面,封惜和公主為和夫人,願南趙兩國永無征伐,共享盛世,擇日便正式冊封。

唐兒告訴我的時候,我的心就像是被他狠狠捅了一刀,鮮血淋漓,但是隻能默默忍受。

“夫人,惜和公主……”唐兒欲言又止,而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也沒有再問下去。

“是沁蘿姐姐。”

我端著茶盞的手抖了一下,“沁蘿?她不是……”

“的確是她。”

怎麼會……沁蘿怎麼會變成趙國公主?

我深深望了一眼殿外,既來之,則安之。可我的心裡還是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越積越重,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我依舊是夫人的位份,出於禮節,和夫人還是來了未央宮向我問安。

我沒想到當她再次來到我的身邊,竟是以南陵縉宮妃的身份。

她屏退所有的宮人,拖曳著廣袖長裾緩緩朝我走近,一舉一動,都像極了一位公主。終於,她停住腳步,一雙明眸笑盈盈地望著我,“娘娘,不對,是姐姐,我回來了。”

我不解的看著她,唐兒輕輕地喚了一聲沁蘿姐姐。而她的眉間帶著一種冷冷的譏誚,“放肆!本宮是趙國公主,是陛下親封的和夫人,就憑你一個卑賤的婢女,也妄想同本宮姐妹相稱。”和夫人秀眉一挑,轉過眼來繼續道,“你是不把本宮放在眼裡,還是不將你的主子放在眼裡呢?”

沁蘿變了。

如今的她,滿身戾氣,連言辭都充滿了惡毒。我緩步走下高階,細細端詳著她,而她神情寡淡,直視著我的目光,嘴角勾勒一抹恣肆的笑意。

“你為何會從趙國回來?”

和夫人睨了我一眼,“不置之死地,如何後生?這些道理,本宮還未謝娘娘賜教。”

我想起沁蘿自幼與我為伴,如今彼此生疏,難免有些苦澀,“你……為何會……”

沁蘿大抵已經猜到我要問她什麼,將我的話冷聲打斷,“我回宮,不為任何,只是為了陛下。我會將原本屬於我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回來,如今我回來了,這宮裡再也不需要曾經寵冠後宮的織弋夫人,我會代替你,成為後宮唯一一個享盡帝君寵愛的女人。”

她退後兩步,“若你不出未央宮,自此遠離陛下,我與你便可相安無事。”

南陵縉的寵愛……已經不是我想要的了,既然她想要,儘管拿去便是。

欽天監擇定的吉日就在十日後,趙國使者也會等冊封大典結束後回國。

宮裡人人喜氣洋洋,簷下的宮燈也盡數換成繪有各色吉祥圖案的燈籠,只有我的未央宮一如往昔,死氣沉沉,鮮有人踏足,原以為是唐兒怕我觸景傷情,沒想到是南陵縉的意思。

第二十五章空憶

我終日閉門不出,宸月也不來了。提筆寫字的時候,對著那一張如雪的宣紙,任由黑色的墨汁暈開顏色,久久方回神。

所書即心中所想,可我到底在想什麼,我明明恨他欺我瞞我,卻想起他說過,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怨他和趙苑綺,卻還牢牢記得,他對我說,濛柳添絲密,含吹織空羅。

每一次都被我狠狠撕碎,我的心裡只有他一人,可為何,他的心裡還能容下一個趙苑綺……我倒在地上淚雨漣漣,打溼了無數的殘片,一顆心也被傷得千瘡百孔,拼不回最初的模樣。

我默默低著頭,任由雙頰的淚水滑落,卻在不經意間看到窗外一角明黃色的衣袍,我微微一怔,仰首把眼淚擦乾,轉身將窗戶猛得一關。

恰好唐兒走了進來,她的語調平淡而哀傷,“娘娘,這又是何必呢?”

我痴痴的低笑著,“這輩子,我最恨欺瞞。”

“您這樣對陛下,又真的開心嗎?”

我的笑意慢慢凝固在唇畔,一行清淚流下粉頰,“不會。”

我再也不敢奢望,此生還能得到快樂了。

長樂宮內,和夫人已等禎太妃多時,約莫是過了半個時辰,禎太妃卻遲遲未出。和夫人漸漸耐不住性子,撲扇著繡帕,方想命人再去通報一次,禎太妃便從內殿緩步而出,她的目光再見到禎太妃時不由一震,才一年未見,好端端的美人竟白了發。

婢女輕輕喚了她一聲,和夫人回過神來,向禎太妃問了安。

禎太妃卻連眼都沒抬一下,歡喜地哄著宸月,隨口道,“這不是未央宮那位的貼身婢女嗎,如今也飛上枝頭了?”

和夫人壓著心頭的怒氣,心平氣和回答,“趙國的姝夫人甚是想念太妃。”

趙洛姝,趙家長女,趙苑綺的親姐姐。細算來,當年和親趙國,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禎太妃讓婢女將宸月帶了下去,凝視著和夫人,“姐姐過得可好?”

“趙國後宮,以姝夫人為尊。”

異國他鄉,姐姐過得好,那她就能安心了。

“可惜太妃似乎過得並不好。”和夫人瞥了眼她的白髮,慢聲說道。

偌大的宮殿,金碧輝煌,供應無缺,甚至要比多數的宮妃勝過數倍。可是這盛大的冷寂,實難掩去。

禎太妃的臉色陰沉,盯著她看,“你想說什麼?”

“太妃不想兒女承歡嗎?”和夫人徑直站起身,踱步至門前,看著在庭院裡玩樂的宸月,溫言道,“瞧小公主,實在是可愛得緊,太妃果真是福慧雙全,臣妾也見過了小太子,和太妃長得極像呢!”

“哀家不喜歡拐彎抹角。”禎太妃淡淡道。

“既然決定要入宮,誰是敵誰是友,自然要分個一清二楚。”和夫人將一封書信呈上,“不瞞太妃,本宮能有今日,全憑姝夫人所賜,姝夫人於臣妾有再造之恩,太妃若有何難處,臣妾必竭力為太妃解憂。”

“那你的舊主呢?”

“前塵往事,與惜和無關。”

禎太妃點了點頭,輕輕一笑,“很好。”

也許是惜和提起縕華,她想起南陵縉已經很久都沒有來看她了。桌上的晚膳也沒有胃口再用,她倚在宮門口默默地望著宣政殿的飛簷,若能化作一縷明月光,為他引一絲微渺的光也無憾了。

“來人,擺駕宣政殿。”

高聳的殿影鋪天蓋地地遮掩住路徑,掌燈的宮人只能隱約照亮近處的小道。可她的眼裡只有南陵縉,她翹首而盼的,也只有他一人。

小黃門按例通報,禎太妃噤聲攔下。

她輕輕推開殿門,徐緩而入的夜風輕輕搖著玉珠簾,發出簌簌的響動,明滅的光影穿透罅隙投落在地上,她掀帷推屏,期待著看到南陵縉。

南陵縉坐在地上,衣袖高高挽起,案上的燭臺明亮得有些晃眼。南陵縉看到是她,淡淡地看了一眼便又繼續埋頭做傘。禎太妃走到他身邊,看到他的手掌滲出了血,還扎進了竹刺,“陛下是九五之尊,為何要做這東西?”說罷,她怒衝衝地奪過一根竹條,將它狠狠折斷。

“你做什麼!”南陵縉沉聲吼道。

他……竟為了一根竹枝生她的氣,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的眼睛,那雙曾經只容得下她一人的眼,時至今日,什麼都沒有留下。

“南陵縉,是我問你才對,你到底想怎樣?你煞費苦心地想要討好周瑾儀,難道你就看不到我趙苑綺了嗎?”

“你該回宮了,你的身份不宜在此多留。”南陵縉道。

“回宮?你把我鎖在宮裡不聞不問,是不是要等我死的那一日你才會來看我一眼?”她的眼淚漸漸盈滿了眼眶,無力地坐倒在了地上,散落的竹條扎進皮肉,卻比不得此刻鑽心蝕骨的絕望。

南陵縉放下手中的東西,歉疚地看著她,“苑綺,你要知道,這世間的倫常斷然容不得我們,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

“那是因為你的心裡有了周瑾儀,對不對?”

南陵縉一時不做聲,良久,才輕輕說,“是。”

“不!”禎太妃竟笑了,“她恨你,胭脂香令她終生不孕,她不可能原諒你。”

他也笑了起來,卻陰鷙得很,讓趙苑綺沒由來地覺得可怕,“胭脂香……你應該心裡清楚,當年的假死藥根本不是胭脂香,我跟你說過,皇兄用胭脂香,給周瑾儀假死藥,他們都能夠活下來,可你呢,為何擅作主張偷偷調換?”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幾乎是想要捏碎了才肯罷休,“除了你我,沒有人知道胭脂香的秘密。”

禎太妃抬眸直視南陵縉,冷笑著說,“對,是我。你有沒有為我想過,你的皇兄若是活了下來,我該如何處之?憑什麼周瑾儀就可以安然離開宮闈,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我就要守著你的皇兄,守著他的孩子!既然她清高孤傲,終生不孕又能如何?現在想來,我當初做的真是一點都沒錯,我真慶幸將胭脂香下在了她身上。”

南陵縉揚起手來,禎太妃也揚起了頭,他的手微微發抖,最終還是默默放下,低聲說了句,“你走吧。”

“她恨你入骨,你大可以說胭脂香之事都是我一人所為。”她明眸一漾,“還是你怕,她不信?”

“天色已晚,你該離開了。”

禎太妃退出宣政殿,她對他有多少愛,就對周瑾儀有多深的恨。細長的指甲嵌進掌心,她喃喃自語,“南陵縉,是不是她死了,你才肯多看我一眼?”

值夜的小黃門悄悄換上一支新燃的燭火,用剪子將燈芯撥亮。陛下依舊在制傘,他很好奇,宮中什麼名貴的傘沒有,可陛下偏要費著心思親自做一把傘。

汪秉看著一支新燭又燒盡了,小聲提醒,“陛下,夜深了,仔細熬疼了眼睛。”

南陵縉“嗯”了一聲,“我讓你查的事情,可明白了?”

“不日便會有訊息了。”

“越快越好。”

“老奴遵旨。”

南陵縉又低下頭繼續鼓弄,當年他毀了周瑾儀最愛的一把傘,他從來都不知道那把傘對她而言是那樣重要,到了後來,她雖然不說,可是每當她看到相似的傘,眼中就會流露出一絲遺憾與哀慟。

他的心願,就是為她親手做一把傘,等她氣消了,他們還能執手偕老。

就在這個夜晚,織弋夫人即前朝孝謹皇后的的訊息不脛而走,傳到南陵縉耳中的時候,已經太遲,朝臣開始質疑織弋夫人的真實身份,若經查實,她必定難逃一死。

是她!

南陵縉甚至連龍輦都沒有坐,直奔長樂宮而去。那邊,和夫人正與禎太妃言笑晏晏,好不快活。南陵縉的眼中燃著熊熊怒火,他是真動了怒。

“陛下來的正好,本宮正與和夫人品茗,來人吶……”

話還未說完,南陵縉已經將茶盞拂落在地上,禎太妃冷冷瞧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吩咐婢女,“將這裡收拾乾淨。”

南陵縉一把將她從貴妃椅上扯下,幾乎是要置她於死地的恨,“是不是你?”

她沉吟,“是我,可這都是事實,周瑾儀的身份遲早大白於天下,你又能護她到何時?”

和夫人竟走到南陵縉的身邊,握住了他拉扯扯禎太妃的手,好生勸道,“陛下,事已至此,還望陛下以大局為重,舍織弋夫人一人,保陛下千秋聖名。”

他狠狠箍了和夫人一個巴掌,什麼趙國公主,不過是一個背信棄義的賤婢!鮮紅的掌印打在臉上,就像是烙鐵活生生地燙在臉上,不僅是疼,更是對她的羞辱。

和夫人輕輕拭去嘴角的血跡,婢女想要來攙扶她,她猛的一甩手把婢女推開,對南陵縉道,“陛下,臣妾是趙國公主,陛下此舉,難道不怕傷了兩國情誼?”

一絲獰笑在南陵縉的臉上蔓延,“趙國公主?你有什麼資格自稱是趙國公主!朕不揭穿你,你倒愈發有恃無恐了,今日之事,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吧。朕真是為你的主子心寒,狼心狗肺的奴才!”

和夫人直直迎上他的目光,冷笑了一聲,“狼心狗肺?呵呵……陛下,這世間任何一人都可以這麼說我,可是您怎麼能?當日我助您與周瑾儀達成同盟,為你們製造契機,您明明答應我,會留我在您身邊。可為何到最後卻要派人送我離開……我那麼愛您,您卻出爾反爾,我從未奢求過名分”

她咯咯地笑著,笑得令人發顫,“天不亡我,讓我墜崖之後輾轉到了趙國,以趙國公主的身份回到南朝,這都是天意,是命!”

南陵縉寒聲說,“狗奴才,死了反倒乾淨!”

和夫人猛然抬頭,近乎絕望地看著南陵縉,“榮華富貴還等著我,我怎麼能死?該死的是周瑾儀,是周瑾儀!”

南陵縉一氣之下抬腳往她的心窩一踹,她捂著胸口倒在地上,珠翠釵環落了滿地,青絲凌亂,可她依舊在笑,“如今,你救不了她了……”

標簽: 南陵  太妃  趙苑  夫人  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