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榜｜酒誠 · 楊萬里

鬼叔 編撰

清明時節，村店酒旗，籬落疏疏徑深，新綠淡淡未陰，趣見“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

初夏晴好，小池水滿，柔枝依依弄影，細泉涓涓無聲，悅賞“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閒居睏倦，午寐方起，梅子酸倒牙齒，芭蕉染綠窗紗，閒適“日長睡起無情思，閒看兒童捉柳花”。

西湖六月，風光無限，曉出禪寺送友，踏岸行來旖旎，入眼“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秋風颯颯，秋雨蕭蕭，肅氣未必堪悲，輕涼正是可人，驚喜“綠池落盡紅蕖卻，荷葉猶開最小錢”。

雪後晚晴，東山盡白，逐勝向前忘寒，春風夕照忘歸，美哉“最愛東山晴後雪，軟紅光裡湧銀山”。

以上耳熟能詳的佳句，每每讀來倍感清新雋永，情趣盎然，寫下這些美妙詩句的人，正是南宋大詩人楊萬里。

楊萬里，字廷秀，號誠齋。二十七歲時登進士第，歷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曾任國子博士、廣東提點刑獄、太子侍讀、秘書監等職，累官至寶謨閣直學士，獲封廬陵郡開國侯。少青時代，楊萬里師從於朝野多位名家大德，通典博學，志向高遠。畢生力主抗金、收復失地，反對屈膝議和、裂土苟全，奈何朝廷偏安，權臣誤國，與陸游、辛棄疾等人一樣，楊萬里縱有滿腹的平戎良策及治國方略，卻一直得不到當政者的賞識和重視。於是楊萬里將橫溢才華傾注於詩草，文思泉湧，竟作得兩萬多首，傳至今日亦有四千餘首，被譽為一代詩宗，又與陸游、尤袤、范成大並稱“南宋四大家”。楊萬里的詩，以自然景物的描摹見長，淺近曉暢，活潑自然，清新雅趣，灑脫幽默，時人謂之“誠齋體”，百年間風尚南宋詩壇。

自古文人不得志，寄放於飲酒賦詩，楊萬里也不例外，他曾經遍嘗諸家酒肆，不論是好酒，還是尋常酒，都喝過許多。楊萬里自稱不追求醉酒的感覺，而是品嚐不同的酒，感知不同的滋味。所以酒腹如同雜貨鋪，偶爾也能遇到對脾氣的、絕佳的美醪，那就管不得那麼多了，直喝他個如墜夢裡，好似是清醒明白的，說出口的卻都是醉話。

飲酒定不醉，嘗酒方有味。

清濁與醇醨，雜酌注愁肺。

偶爾遇真趣，頹然得佳寐。

醒人作醉語，語好終不是。

既是碰到了好酒，先前嘗酒的那些個說道也就不作數了，一杯又一杯，喝起來根本停不下來。店家瞧客人如此曠放，或許好心提醒他已經喝了很多杯了，楊萬里不以為意，笑說您不要看我喝了多少杯，醉與不醉我自是心中有數。“我飲無定數，一杯復一杯，醉來我自止，不須問樽罍，白眼望青天，青天為我開，青天不開時，我醉眠蒼苔。”喝到這個份上，天地之間又有什麼能放在眼裡，楊大詩人已經開始驅役上蒼了，這不是醉又是什麼呢？

都說酒是陳年的香，然而嚐鮮也是人生一大樂趣。楊萬里既喜歡嘗酒，他對新釀酒自然是情有獨鍾。自己嘗也就罷了，還喜歡招引其他人一起嘗。九月九日與族中諸兄弟一起賞菊，飲新酒，興奮之餘詩興大發，楊萬里欣然走筆揮墨：

但令有酒對籬東，管得山名不是龍。

榨裡潑醅迎節裡，雨中移菊自城中。

多時不飲今辭醉，一笑相懽古罕逢。

我輩明年當更健，不須子細看萸紅。

老楊偏好新酒，更愛喝生酒，因為生酒更貼近自然，有如冬雪的清冽、泉石的況味，煮過的酒已然沒了生酒原有的烈性。史書上說楊萬里為人剛而褊，可見是個性鮮明、極其有原則的一個人。宋孝宗起初非常愛重楊萬里的才華，架不住佞臣說老楊的壞話，因此終不見用。韓侂冑專權時期，欲網羅四方名士為其羽翼，曾建造了一處園林，屬意於楊萬里為此園作記，並許諾給他高官厚祿，楊萬里很憎惡韓侂冑的為人為官之道，斷然拒絕道：“官可棄，記不可作也！”老楊就是這樣一個嫉惡如仇、毫不妥協的人，也難怪他會喜歡生酒的原汁原味，因為有一股子的清正和狷烈。詩言志，見心見性，楊萬里曾作詩《生酒歌》贊曰：

生酒清於雪，煮酒赤如血，煮酒不如生酒烈。

煮酒只帶煙火氣，生酒不離泉石味。

石根泉眼新汲將，面米釀出春風香。

坐上豬紅間熊白，甕頭鴨綠變鵝黃。

先生一醉萬事已，那知身在塵埃裡。

楊萬里飲酒不挑剔，酸甜苦辣，什麼樣的酒都願意嘗試，即便是像藥湯子也無妨。古人好飲酒者也愛自己釀酒，諸如白居易、蘇東坡等先賢，楊萬里也是如此。老楊釀的酒加了桂花的香氣，酒質清亮可見缸底。每日到酒缸那裡轉悠好幾回，只等著新釀酒快點兒發酵成熟。待到開啟酒槽濾酒之時，楊萬里已急不可耐要嚐嚐新。新酒極易醉人，果不其然老楊一杯酒喝下去，頓時天地顛倒，腹中有如刀劍交鋒，頃刻間已是醉倒在酒甕旁邊，此時心中還忖度著，這釀酒之法恐怕不是自己的吧，想必是來自天上，只不過被自己偶然拾到了《酒經》而已。這酒到底怎樣個好呢？老楊說誰要品嚐我的酒，他得先去天河裡洗手，喝上一杯就讓他在不知不覺中脫胎換骨，宛若神仙。如此奇思妙想，也是沒誰了！有詩《新酒歌》為證：

酸酒齊湯猶可嘗，甜酒蜜汁不可當。

老夫出奇釀二缸，生民以來無杜康。

桂子香，清無底，

此米不是雲安米，此水秪是建鄴水。

甕頭一日遶數巡，自候酒熟不倩人。

松槽葛囊才上榨，老夫脫帽先嚐新。

初愁酒帶官壺味，一杯徑到天地外。

忽然王山倒甕邊，只覺劍鋩割腸裡。

度撰酒法不是儂，此法來自太虛中。

酒經一卷偶拾得，一洗萬古甜酒空。

酒徒若要嘗儂酒，先挽天河濯渠手。

卻來舉杯一中之，換君仙骨君不知。

楊萬里好飲酒，更敬慕他心中的酒神，李白和阮籍，便是飲中楷模。古人與今人，賢人或愚人，多少人迷戀於權欲、羈絆於名利而不能自拔，鑽營奉承，拜高踩低，只盼得官位越高越好，財富越多越妙，卻不知春夏秋冬輪迴不盡，年華似水去不可追。今人笑古人太痴妄，古人笑今人不自知。阮籍醉酒避世，李白賜金放還，他們把唾手可得的名利棄如敝履，便是同時代的人，有幾個不笑他們愚笨！然而那些自以為聰明的人又怎麼樣了呢？誰會記得？阮李二翁的風骨氣度，卻一直在天地間激盪張揚。楊萬里便是想要成為這樣的人，不求聞達於汗青，但能酩酊於塵緣，正所謂“虛名身後真何用？更判生前酒一杯。”且看他的《醉吟》寫道是：

古人亡，古人在，古人不在天應改。

不留三句五句詩，安得千人萬人愛。

今人只笑古人痴，古人笑君君不知。

朝來暮去能幾許，葉落花開無盡時。

人生須要印如鬥，不道金槌控渠口。

身前只解皺兩眉，身後還能更杯酒。

李太白，阮嗣宗，當年誰不笑兩翁。

萬古賢愚俱白骨，兩翁天地一清風。

楊萬里定是個有情趣的人，因他寫的飲酒詩也是格外有趣。《又自贊》詩云：“清風索我吟，明月勸我飲，醉倒落花前，天地即衾枕”，寫詩偏說是清風催索，喝酒偏說是明月勸飲，醉了臥在花下，天為衾被，地作枕蓆，頗有些劉伶的風度。某個寒食節，當時楊萬里已經年邁多病，不大飲酒了，可孩子們要與他對酒，這怎好拒絕呢！開始說好了只喝一杯，可饞蟲勾起來了，兩杯三杯也就順勢喝了，接著更是四杯五杯都下了肚，不知不覺已喝了許多杯。楊萬里迷迷糊糊中詢問孩子們是否到了卒爵之酒了（每巡酒的最後一杯），孩子們都笑道：“看起來阿翁是真醉了呀，都不記得總共喝過幾巡了！”有一年重陽節後二日，楊萬里與好友徐克章登臨萬花川穀，坐在月下傳觴暢飲，斟酒入杯時但見月亮也浮現在杯中，彷彿他比詩人還要著急飲了此酒，不僅如此，還把蒼天也帶了進去，弄得月也溼了，天也溼了。老頑童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把那溼漉漉的月亮也一口吞了下去。可是抬頭再看，月亮依舊掛在天上，調皮的楊萬里哈哈大笑，問老友徐克章道：“月亮到底是一個還是兩個呀？”這讓老徐如何作答呢！當然，楊萬里不需要任何答案，此時他需要筆和墨，因為這杯酒喝下去，瞬間已化作了一首詩：

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

領取青天併入來，和月和天都蘸溼。

天既愛酒自古傳，月不解飲真浪言。

舉杯將月一口吞，舉頭見月猶在天。

老夫大笑問客道，月是一團還兩團。

酒入詩腸風火發，月入詩腸冰雪潑。

一杯未盡詩已成，誦詩向天天亦驚。

焉知萬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團月。

晚年時病老交織，楊萬里決定戒酒，他寫了不少有關戒酒的詩，字裡行間，酒可戒，對酒的熱愛卻是一如既往。有一年夏天時楊萬里乘船出行，暑熱難當，夜不成睡，同船的人便飲酒打發時間。此時楊萬里的身體狀況不宜飲酒，只好看別人觥籌交錯，看著看著自己竟有了醉意。一邊瞧別人喝酒，一邊自己咽口水也覺得是美妙的滋味，別人笑他老人家痴念，他倒是從不羨慕別人的醉，豈知醉與不醉，還不定誰似誰不似呢！關於戒酒這件事，在《病中止酒》一詩中，楊萬里曾經坦言道：“平生萬事輕，惟以酒自娛，當其愛酒時，一日不可無，老來因屬疾，不飲五月餘，客飲我不羨，而況逢麴車，見杯不思斟，見樽不思酤，終日但清坐，此心長泊如。”喜好飲酒但不為酒所羈絆，能飲時每天都少不了，但是現在情況不同了，雖不能飲了，不過也不羨慕別人能飲，並且可以做到見到酒杯不產生飲酒的渴望與衝動，安安靜靜坐著，心境澹泊從容。當然，對於楊萬里這樣一個“平生死愛酒，愛酒寧棄官”的人來說，能做到這一點並非那麼容易，因此定要“止酒先立約，庶幾守得堅”，即便如此，也不免“自約復自守，事亦未必然，約語未出口，意已慘不驩”，由此看來這是一個有關意志力的故事啊！然而內心思想鬥爭的結果，也不總是能堅守住那個“約”，有時候難免又給了自己放縱的藉口，對此，楊萬里尋找自我安慰道：“銳欲絕伯雅，已書絕交篇，如何酒未絕，告至愁已先，我與意為仇，意慘我何便，不如且快意，伯雅再遣前，來日若再病，旋旋商量看。”既如此不妨隨心所欲吧，正如楊萬里寫給陸游的一首詩中說：“一杯一杯復一杯，管他玉山頹不頹。”

南湖野客評曰：南宋朝廷半壁江山，趙家社稷固不可悲，堪憐者陸放翁、楊誠齋、辛稼軒諸輩！志士夙興夜寐，意圖恢復，奈何主上偏安，權臣誤國。正應了“國家不幸詩家幸”之語，陸、楊、辛皆負志報國不成，竟成就了詩詞大家、一代宗師。楊誠齋勤奮了得，畢生作詩兩萬餘首，可見信手拈來，行動坐臥時皆可賦詩，更自成“誠齋體”，垂範詩壇。誠齋善作詩，亦好飲酒，詩酒相輔相成，詩便作得灑脫，酒也飲得痛快，作詩以彰顯風骨，飲酒如神仙中人，所謂“要入詩家須有骨，若除酒外更無仙，三杯未必通大道，一斗真能出百篇”。自古以來多少人渴望成道昇仙，幻想著一朝得赴蓬萊，然楊誠齋不以為意，更坦言“海中無蓬萊，蓬萊在酒池，今夕一杯酒，乘風駕雲旗。”此語也真，此意也誠，固為詩言，更屬哲理。公好學敏行，初入仕途，雅慕張德遠賢名，謁之再三欲以求教而不得，後恆之以書信拜望力請，終獲相見。紫巖先生勉之以“正心誠意”之學，楊公服其教終身，乃名讀書之室曰“誠齋”，以此明志。酒仙榜奉邀楊誠齋列座仙班，號為「酒誠」。

參考文獻：

元脫脫《宋史·楊萬里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