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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為昆明湖底沙

作者:由 流焱之舞 發表于 詩詞時間:2021-12-20

寫於陽曆2021年10月5日。

這是我第二次到訪北京:上一次暫居了九個月,這一次已待了整半年。

回想起上一次的九個月暫居,北京氣候十分的乾燥,六月來三月走的我,只在七月見過一場雨、二月見過一場雪。

這一次從四月到十月,前一半總是好天氣,我也趁春光無限忙裡偷閒,來來往往十分歡脫;後一半卻綿雨不斷,卻剛好稱了我半陰半晴的心緒,也更適宜去探索北京城內外的名勝古蹟。

其間最令我魂牽夢繞、遲遲未兌現的,便是昆明湖了。

聞取昆明湖

初中時,我離家去西安走讀,和曾經的玩伴斷了聯絡,一時之間只有MP3作伴。

想來那時的語文課並不只有字詞句篇等考試所需的功利之授受,但是人多口雜耳雜,我不免對課堂環境心生厭棄逃避之意。或者獨自一人捧著MP3、一邊外放一邊走在大學城,或者死趕活趕完成家庭作業後、躲在被窩裡把MP3塞進枕頭裡去聽,是我每天最快樂的時候。最快樂的時候都是MP3陪著我度過的。

想來那時的自己就對古風歌曲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痴迷。後弦是我最喜歡的古風歌手,而《唐宋元明清》和《昆明湖》就是我最喜歡的兩首歌了。

如果前者是我們每個人繞不過的朝代故事,喜歡它帶有一絲附庸風雅的嫌疑,那麼後者給了我獨一份的體驗,延續至今。

後弦《昆明湖》原版MV_嗶哩嗶哩_bilibili

聽《昆明湖》入迷的那幾天,恰好語文課的文言文閱讀作業某篇的尾註裡,出現了“昆明池”。

漢武帝鑿昆明池,悉是灰墨。問東方朔。曰:“非臣所知,可訪西域胡人。”

《玉燭玉典》四引《雜鬼怪志》

具體來源是魯迅的《古小說鉤沉》。

漢武帝劉徹是西漢帝王;西漢建都長安,正是那時的我腳下那片土地。那時天真的我還對歌曲有一種莫名的崇拜,以為歌曲所唱都是那遙不可及的理想世界。於是我利用寶貴的電腦課,去搜集“昆明池”的資訊。

漢武帝元狩三年(前120年),昆明池開鑿。主要目的在於拓寬加深“靈沼”,並擴其地以象滇池。

唐代幾次疏浚昆明池,並把灃水引入池中,基本保持漢時風貌。

唐文宗大和年間(827~835年),因向昆明池輸水的石墶堰堵塞,池水逐漸乾涸,變為大片農田。

唐代後期,昆明池因長年缺乏維修,堤堰多有崩潰,逐漸乾涸衰落。

宋代,昆明池已有名無實,被廣闊的農田所取代。

我很可惜地發現,我腳下那片土地的昆明池,已經難覓其痕跡了,徒留諸多歷史記載:

如漢武帝劉徹為了征伐古昆明地區的蠻族部落,考慮到那裡有一個廣袤無際的滇池,即昆明湖,於是下令在長安之西南,人工開湖,名曰昆明,以備水軍,卻挖出累累劫灰,傳東方朔再傳胡僧以尋求解答。

如唐高祖李淵聖威之下,太子李建成與秦王李世民爭奪儲位,計策接連失利、圖窮匕見的李建成本打算於昆明池設宴擊殺李世民,卻因被臥底洩密而敗露,最終命隕“玄武門之變”。

如唐中宗李顯不允安樂公主佔有昆明池的奏請,安樂公主便自鑿水池,週迴數里,池中建以諸山綴以珍寶,取名定昆池,含有超過昆明池之意。

人文之景與人文之事都已成為過去而無處他尋。至於彩雲之南的那個昆明湖——湖面海拔1886米、面積330平方千米雲南省最大的淡水湖、有高原明珠之稱的自然之景,其水位和幅域也在日漸下沉縮減,大有滄海變桑田之勢。

思慕昆明湖

無論如何,追尋昆明湖成為了我那時的一個心願,沒有怎麼和別人提起過。

本科時剛得到無盡的閒暇時光,我便到處搜攬各式書籍,不分門類,只憑興趣,想到就去找,找到就去讀。

如此反反覆覆一年,一年之內看書越多、心越雜亂。某日突然想起高中語文老師唸叨過的“人生三重境界”,於是我順藤摸瓜找到了王國維,又順藤摸瓜找到了北京的昆明湖。那時的我才發現那北京的昆明湖以及頤和園竟然是如此有名,著實給了我這個“未行萬里路,妄讀萬卷書”的迂腐之人一陣暴擊。

昆明湖泛舟 其一

康熙【清】

秋入滄池瀲玉波,蓼花極渚晚紅多。

金行滿意蕭澄景,此際惟應讓素娥。

雨後昆明湖泛舟騁望

乾隆【清】

半夜嘉霖曉快晴,敕機暇偶泛昆明。

穩同天上坐春水,爽學秋風動石鯨。

出綠柳蔭知岸遠,入紅蓮路盪舟輕。

玉峰真似蓬萊島,只許遙遙鏡裡呈。

北京的昆明湖正是元代京城漕運航道通惠河、元明清帝王赴西山瀏覽的水道、清代京城用水的水源地。

關於昆明湖,康乾兩位帝王詩句頗多,但我最喜歡的還是要屬王國維的《題友三十小像》:

題友三十小像

王國維【清末民初】

幾看昆池累劫灰,俄驚滄海又樓臺。

早知世界由心造,無奈悲歡觸緒來。

翁埠潮回千頃月,超山雪盡萬株梅。

卜鄰莫忘他年約,同醉中山酒一杯。

佛典稱人有“生老病死”,而人世有“成住壞空”。從漢武帝的昆明池中挖出的劫灰,正是“前劫之劫灰”,即上一個人世的“壞”所留存之物。

那時的我沉迷於王陽明的心學之說,亦即西哲所說的唯我論。但是與一般的唯我論不同的是,那時的我認為別人觀察不到我時,我便不存在。因此我可以像劫灰一樣隱匿在昆明之間,渡劫化灰,以遊無窮。

那時的我心向昆明追尋昆明。或許是感動了上天,我聽聞陝西省實施水利工程,在昆明池舊址建設斗門水庫,竟然重建了一個昆明池。

願為昆明湖底沙

昆明池景觀,圖源百度

願為昆明湖底沙

昆明池地圖,圖源百度

後來看過公園地圖的我,更加不開心了。公園南側竟然全是七夕主題的遊樂設施,湖的名字乾脆是“七夕湖”,公園的名字乾脆是“昆明池七夕公園”。

感情生活不再有起色的我頓時心生厭惡。

我追尋的絕對不是“當代之歷史文物”,我追尋的昆明湖只應是人文的或自然的。我本科時的學校恰好在中國正中的位置,向南或向北成為了我當時舉棋難定的抉擇。

後來我選擇了向北也選擇了人文,再後來我確實離自然越來越遠了。

初訪昆明湖

以濟南作為中轉站的一年半載裡,我去到過趵突泉也去到過大明湖,這些都是為了最後的昆明湖之行做準備而已。

大前日10月2日,我也確實依照內心的感召,來到了昆明湖,來到了南如意門。

願為昆明湖底沙

受流行歌曲的浸淫,我一時之間腦海裡的旋律都是《浮生如意》:

曾見星辰流沙

浮游埋葬繁華

白日南柯 笑一念之差

且將悲歡卸下

借我煮酒烹茶

浮生如寄 此杯須飲下

湖邊飲茶大抵是一件幸事。

杯中茶葉似滄浪草芥,杯周身如這天地方圓。

願為昆明湖底沙

我期待許久許久的昆明湖,竟然僅帶給了我這麼可憐的一絲觸動,以致於我在園中行進的每一步,都似乎有某種嘎吱嘎吱的嘲笑聲在我腳下響起。

對不上對不上對不上。

如今的我,眼裡沒有自然的景緻,心底沒有人文的思緒,僅有的都是個人情感的一些些瑣碎。

或者說,這瑣碎來自於我有意的打破,此刻難以再彙集於一處,才看起來零零散散什麼也不是。園中亂步之際,工作上的工作安排,舊友們的聚會討論,徹底把我的心拖離了昆明湖。

我只得從廓如亭一側,帶著狼狽匆匆離開頤和園、遠離昆明湖,沒有深入排雲殿,更罔顧了不遠處的南湖島,對十七孔橋也只是匆匆一瞥。

惦念昆明湖

10月3日我獨自去了鍾書閣,10月4日我和舊友在日壇附近聚會。

這三位舊友都是初中時的同窗,與他們的情誼恰好延綿至今,而瑣碎之極的聊天內容,竟然嚴絲合縫地嵌入我自己的瑣碎之中,逐漸完整了起來。

我自何處來此處?我為何追尋昆明湖?

說到底,只是因為

一代國學大師王國維自沉於此

見諸於《摘得星辰滿袖行:王國維傳》:

王國維在私塾苦讀四書五經,研讀史學著作,水平大致相當於十年制中學;後來在東文學堂學習英文、日文,同時去日本攻讀物理,雖然沒有讀完,但水平相當於大專畢業。

當然,這個標準用在王國維身上略有不妥,因為他所掌握的知識覆蓋面極廣,包括了文學、史學、哲學等方面。

既然學業無法繼續下去,王國維也便不再糾結,而是運用自己已經掌握的知識作為階梯,努力向更高層次擴充套件。

這便是王國維所說的

“獨學”

學貫中西、學術前景光明的王國維自沉在頤和園的昆明湖,世人對其猜測頗多:

在世人最直觀看來,不願剪辮的王國維始終忠於清室。早在遜帝溥儀出宮時,王國維就曾與同僚相約投金水河“殉清”,好在被家人及時發現而沒有成功。

在親友近側看來,王國維與羅振玉的“三十年金石之交”破裂,且此前合做生意賠本而欠下鉅債,被逼無奈才有此結局。

從王國維的生平再做猜想,喜好叔本華哲學的王國維,內心是悲苦的。有人將其一生總結為:“幼年喪母,青年喪父、喪妻,中年喪子;生性憂鬱,體弱多病;時局動盪,老友交惡”。

悲苦源於年幼:“王國維三歲喪母,自幼缺少母愛,又少手足雁行之樂,故性情孤僻、內向,不擅交際,對人間苦痛十分敏感”。自年幼起,一個膽小、內心衝突又不擅逢源的少年,就已經刻入畫中、躍然紙上。

也許只是我想去昆明湖看看,冥冥之中吸引著我又暗暗幽響共鳴之音的那位前輩,他投身的那個湖底,是否依然藻荇交橫。

再訪昆明湖

今晨我驅(自行)車直奔頤和園北如意門,一路向南來到了排雲殿西側的魚藻軒。

願為昆明湖底沙

願為昆明湖底沙

願為昆明湖底沙

願為昆明湖底沙

願為昆明湖底沙

願為昆明湖底沙

王國維曾在這裡停步,點燃一支紙菸,徘徘徊徊,煙盡而從容躍入水中。

我終究不是做國學的科研人員,王國維的著作和思想,我也只通皮毛,甚至連這篇文章都有牽強附會的嫌疑。

正是因為這種錯愕與疏離與不合時宜,更可顯現我身後那條看不見的辮子。

我因個人之境遇,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冠以“修習文史哲”的誆名,落筆全都是一些不文不白的字句。

我自視孤高,說自己居一隅以讀書,不慕榮華,卻在昨日的聚會之間頻頻問及如何做職業規劃、如何賺更多的錢。

我不敢去展示才華,也不敢去磨礪技能,卻半信自己有某種稀世的才華與技能,在這恍惚的日夜之間苦苦拜讀著自認為高雅的書籍,還說有朝一日必有大用。

願為昆明湖底沙

願為昆明湖底沙

王國維老先生所說的人生三重境界,我究竟修行到了第幾重?

怕不是連第一重都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蹌蹌,才行至半山腰就晃晃蕩蕩洋洋自得?

王國維老先生所說的“知情意、真善美”,我究竟在我身上實現了多少?

怕不是連喜歡一個人都不敢去爭去強?怕不是舊的忘不了還常掛嘴邊,新的夠不到還欲拒還迎?

啊我只是想從王國維老先生這裡問一個答案啊!

半杯茶,半杯湖底沙

半句話,半首蝶戀花

半杯茶,半杯湖底沙

半個人,半則冷笑話

那時的我聽過的後弦的這首《昆明湖》,唱的莫不是現在的我?

我此刻手中握有一杯溫茶,不熱也不涼。若是浮生如意,那我大可以去止步去等候,我只管跟隨我的本心,這人生就能如我所願;若是浮生如寄,那我千萬不能等到人走茶涼,否則天地之大,日後再怎麼逆旅簡裝縱馬,也無處尋覓。

願為昆明湖底沙

願為昆明湖底沙

沒有迴音。

能看到的,只有南湖島牌匾之上的“暎日”“鏡月”“虹彩”“凌霄”“綺霞”“澄霽”。

回首昆明湖

詩經·小雅·魚藻

魚在在藻,有頒其首。王在在鎬,豈樂飲酒。

魚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鎬,飲酒樂豈。

魚在在藻,依於其蒲。王在在鎬,有那其居。

毛亨傳,分析認為:“魚以依蒲藻為得其性。”鄭玄箋,加以引申,解釋得更明白:“藻,水草也。魚之依水草,猶人之依明王也。”講的是臣和君的關係:臣依君,猶如魚依藻。王國維飽讀詩書,對此再清楚不過。

此以為,選擇在魚藻軒自沉,也許是這位大學問家對自己人生的一種無言詮釋。

恍然之間回憶起魚藻軒名字的來源之說,我突然有了一個特別的想法:

倘若王國維不是以“魚藻”比喻自己和君王,那麼王國維是不是想成為

湖底沙

呢?

成為湖底沙,眼見世間之魚藻在眼前喧鬧、在眼前經過、在眼前更替,世間的萬千種種不論輕重緩急,如湖水拂面而過。我隨水波逐流,但也永沉湖底。

那樣的話,時代於我反倒只是過客。

得以窺見天光,卻又深藏湖底。

在追尋昆明湖的這幾年裡,我一直在想,如果貫通東西方學問之精髓於一身,是否可以找到答案呢?

常說東方思想如生命之樹,象徵著“長生”;西方思想如知識之樹,象徵著“死滅”。

如今我心中的東方思想新死,而揮之不去的西方思想反倒又踏月而來,換做是身處時代之交的王國維老先生,又該當何如?

當世人都剪去了辮子,孤身一人的堅守,就像是對世人的嘲諷,就像是秉長燭於清輝月華,有矯揉造作之嫌,有搔首弄姿之疑。

至於十多年的追尋之後,我看到的也絕不只是某個似有還無的終點,路上的風景也非常的美麗動人。我也時常有縱身入歧路,去追尋其他目標的衝動。

可能我身上還帶有某種無限的可能;而人生本就是非常美妙的一件事,就算空無一物也是美妙的。

若是笑,就要笑出花開漫山;

若是哭,就要哭到日月無光。

只道是,

願為昆明湖底沙

願為昆明湖底沙

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別苦

王國維【清末民初】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莫。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