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之“本土”

這陣子批改某門必修課的作業。作業主題是

訪談某位身邊的建築師，對建築的本土性做點思考

。恰逢0202的驚人開局延續到年度中場，大量小組的訪談泡湯了。多數同學努力查詢諸當紅作品的作者自述，然後予以點評。同學們都挺認真，筆者也就只好較真地對部分作業中的點評做二次點（tai）評（gang）。剛才讀到某小組點評一位老牌新銳實力派國際級建築師的作品，感覺這一組的思考比較有代表性，於是把二次點評稍加整理搬到這裡。說來慚愧，這位當紅好多年的大腕與筆者同年，但筆者耗在書堆裡一事無成——好在似乎可以用“崗位不同”掩飾掩飾——大師們負責建房子，筆者負責評（tai）論（gang）【注1】。

“本土”——“本”的原意是樹根；“土”是啥？

圖1

上圖可謂“土”。白蟻巢是一種具體的“土”。“土”的本質涵義在這蟻巢中很明確——與家園有關。

• “土”作為精神性的東西，它指向“家園的生命歷程”，即歷史。中國人講的“厚土”便不離這一點。

• 本土——樹根+家園。精神上的根在此，精神上的家園在此，就有了“本土”意識。

這蟻巢給出的另一個提示是：“土”是可以生長的。

• 如果“土”不能生長，就沒法越來越“厚”。

厚土之厚，就在於它有根，且它能生長。

A建築師的作品，有沒有“土”？

• 如果說“土裡土氣”的“土”在根本上講的就是“家園厚土”的土——本組同學會如何再次思考他的作品？

A建築師作品中的基本問題：沒有根；然後，不土。【注2】

• 他的作品，不合適如他自己所言是某種與中國山水畫有深厚關聯的東西，其作品所需的認識框架須排除他本人的說明。

但是，A建築師追求的，實際上是“成土”。

• 當他期待自己的作品在幾十年後成為“積澱”的精華留下來，須知“積澱”與厚土的“厚”在同一涵義之內。

然而，當他嘗試規避最近幾十年中國建築創作實踐中的普遍的“錯誤”，便同時拒絕了好幾代中國建築師在整體上的當代歷史積澱。

• 什麼是普遍的“錯誤”？這是個問題。

A建築師的作品，適合在“形式的創造”這種框架中去分析。遺憾的是，他認為自己的作品能夠在“精神的創造”中去理解。什麼時候A建築師的作品能夠納入“精神的創造”去認識？大概需要兩個前提：

①幾千年的厚土被剷除了；

②他的作品能夠成為“新土”的“根”。

剷平原先的厚土填上“新土”——這事情在本質上意味著：創（造一個全新的生活）世（界）。

原本的厚土是不是正在被剷掉？

• 目前還不好這麼說。至少剷平它還遙遙無期。

• 退一步講，即使原先的厚土已經被剷平了。A建築師也面臨眾多的競爭者——其作品並沒有顯著的優勢能夠在諸多競爭者中勝出成為“新土”的根。

如果獲得某種“創世”的機會，如何才能成為新的“生活世界-家園-土”的“根”？白蟻的巢穴繼續給出了提示：

圖2

• 白蟻巢穴的“根”是上圖這個東西——它好比“種子”。

• 繼續考察這“種子”，會看到它出自蟻后。

• 蟻后是種子的創造者。蟻后自身也是種子的產物。

於是，我們看到“根-種子”和“根-種子”的製造者是”蛋生雞、雞生蛋“的關係。進一步地講，實際上有兩種“創世”。繼續以白蟻為例，就知道這兩種創世的大致情況：

① 蟻這個物種的發生——這好比初始的創世，可從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講的“建基”來認識它

② 蟻世界的“分形”——這是繁衍的創世，可從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講的“重複”來認識它。

圖3 termite hills

比如上圖林立的白蟻巢穴，就好比“生活世界的分形-重複”。

• 每一個 termite hill 都好比一個小的生活世界，各自都有個緣起。

• 然而，這種 termite hills 一般的小生活世界共同歸屬於一個更源頭的起始。

• 共同的緣起讓不同的termite hills有了同一性，各自的緣起讓它們顯現出差異性。——現象學講的“同一和差異”也體現在此。

圖4 1930年前後的蘇州——無數宅院體現出“同一與差異”的關係

圖5 1930年前後的蘇州——無數宅院體現出“同一與差異”的關係

如果我們認同A建築師創造全新建築的觀念，得搞清楚他所創之物的性質。

• 是一個分形出來的差異化小世界的緣起，還是那個掌控同一性的大世界源頭？

• 或者還有其他認識方向？

事實上，他已經創造了一個全新的小世界。

• 由心感動於其作品的人們，已經“居住”在他創造的小世界中。

然而，“全新的小世界”既不是“分形出來的小世界”也不是“同一分形的大世界”。那麼這“全新小世界”會怎樣？大概有以下三種基本情況：

①發展出一個大世界/較大的世界？

②徘徊在小眾的世界？

③最終成無後（來者延續）的絕版？

會是以上①②③的哪一種呢？還是說有其他更復雜的情況？

就目前來講，A建築師的作品總體上“徘徊在小眾的世界”這個狀態。類似的“小眾世界”在當前建築界還有不少，這些小眾的思想關係趨近於“平行世界”——

• 一個有追求有想法的建築師及其受眾往往一起開啟出一個小世界，

• 這些小世界有著各自片段化的形而上學思考，極少如羅西和文丘裡那樣有較為完整的思想體系，

• 不同的小世界各執一端各說各話，沒法追溯到同一個根基，即“分形關係”不顯著。【注3】

須知，場所的基本屬性就是“世界”。

• 一個場所，一個“周圍世界”。

• 有思想的建築師，他們各自的作品不僅指向無數生活場所，且無論是否建成都會是一個個“思想的場所”。

• 每個有思想的建築師都是“場所製造者”。

如果不同的“場所製造者”所製造的場所超越了某種界限，會怎樣？比如講：

• 每一位有追求有想法的建築師都好比蟻后——他製造的場所好比“蟻土”。

• “蟻土”的前提是蟻——如果“蟻”不成立了，蟻土就不成立了。

• “蟻”作為“蟻土”的根本屬性，讓一個又一個蟻土小世界彼此區“分”，卻也都是“蟻土大世界”的一個“形”。

• 如果有蟻土超越了“蟻”這個界限，會怎樣？——顯然，有某種東西發生了突變，同一性喪失，差異性變成分裂性。

當代的建築思想具備強烈的“分裂”特徵，有追求有想法的建築師，往往“卓爾不群”要提出層出不窮的全新認識。

• 甚至於講，“不群”是在先的。不群在很大的程度上成了“卓越”的某種當代標準。

總之，當前由各優秀建築師開啟出來的平行世界，缺少共同的根基。

• 這就好比：蟻后在建蟻土時放棄了“蟻”。

• 試比較一下這個說法：中國建築師在設計中國建築時跳過了本土。

——“本土”作為中國建築的基本屬性是不合適被跳過去的。

中國建築師的共同根基是什麼？無可置疑：無論有多少層共同根基，追溯到“中國性”就到頭了。“中國性”是中國建築師、中國建築作品的共同根基。

• 若中國建築師在本土的作品都貫徹了中國性，各中國建築師開啟出來的場所小世界便成為“中國性”的分形。

然而，“中國性”在當代中國建築實踐中好像一團迷霧。事實上，中國性並沒有那麼複雜，除非有人在尋求一種標準化的、原型化的、定義式的中國性。

• 標準化的、原型化的、定義式的——這些詞彙意味著“一勞永逸的確定性”，即固化為正規化。

• 一旦固化為正規化，符合論的真理觀便開始作祟。從是否符合正規化來認識建築的中國性在哲學上是有嚴重問題的。當固化為正規化，創作的活力、生命力就開始衰竭。

如何通達非固化的充滿活力的中國性？也許可以如此去思考：

• 中國人都知道自己是中國人——當知道自己真的是中國人，便站在了中國性中。

• 中國建築師顯然都知道自己是中國人，故而中國建築師顯然也站在中國性中。

那為什麼中國建築師做設計時就迷茫於中國性？

• 注意：為什麼=為何

“何”闡明瞭此迷茫的源頭。

• 何——即：人+工具。

是什麼人，舉著什麼工具？

圖6 金文何字

中國建築師一般都知道自己是中國人，難道問題出在工具上？

• 工具即諸用具，工具即諸有用之物。

工具不當，會出什麼問題？比如

• 外來的理論是一種工具；外來的思維方式也是一種工具。

•

當用外來的建築理論看中國建築，或者對外來理論修修補補卻不能觸及它的根，便侷限在這些工具所限定的視野中看不到中國建築自身的有用之物

。

• 若看不到中國建築自身的有用之物，用外來的思想工具來面對中國的建築世界，結果會如何？

事情就是這樣——A建築師拿著外來的思想工具來創造中國的建築世界，儘管有追求、有理想、有志迴歸本土，但事情難如願。

順便說，如何面對外來的建築思想和建築理論？——“胃”了它。

• 先秦古籍原本，幾乎沒有“謂”字，凡後人識為“謂”的基本都是“胃”。

• “胃”的功能是消化。——外來思想的精華被消化吸收，強身健體，不能消化的就排洩出去。胃開啟一個合情合理合法的通道讓外來的東西“有限地”進入身體，

很明顯，“胃”提示著本土化。——如果不能把外來的思想工具“胃”掉，這外來思想工具會讓人感到本土經常格格不入。

• 是本土的東西格格不入嗎？

• 還是說，本土的東西入不了未經本土化的外來思想工具？

不管怎麼說，有健康的胃，有好胃口，有愛護胃的行動，然後才能保持“開放性”去選擇“可放開了讓它進入身體”的東西。

• 顯然，從“胃”的角度來講，“開放性”的前提是“胃自身的有限性”。

• 不考慮“胃”行不行就去講開放性，以如此的方式接受外來的思想，與以身試毒沒有質的區別。

【注1】“抬槓”好不好？那要看如何“槓”了。比如下圖裡面的有一槓，這種槓好不好？

• 《晉書·卷十一·天文志》：北極五星，鉤陳六星，皆在紫宮中。北極，北辰最尊者也，其紐星，天之樞也。天運無窮，三光迭耀，而極星不移，故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第一星主月，太子也。第二星主日，帝王也；亦太乙之坐，謂最赤明者也。第三星主五星，庶子也。中星不明，主不用事；右星不明，太子憂。鉤陳，後宮也，大帝之正妃也，大帝之常居也。北四星曰女御宮，八十一御妻之象也。鉤陳口中一星曰天皇大帝，其神曰耀魄寶，主御群靈，執萬神圖。抱北極四星曰四輔，所以輔佐北極而出度授政也。

大帝上九星曰華蓋，所以覆蔽大帝之坐也。蓋下九星曰槓，蓋之柄也。

華蓋下五星曰五帝內坐，設敘順帝所居也。客星犯紫宮中坐，大臣犯主。華蓋槓旁六星曰六甲，可以分陰陽而配節候，故在帝旁，所以佈政教而授農時也。極東一星曰柱下史，主記過；左右史，此之象也。柱史北一星曰女史，婦人之微者，主傳漏，故漢有侍史。傳舍九星在華蓋上，近河，賓客之館，主胡人入中國。客星守之，備奸使，亦曰胡兵起。傳舍南河中五星曰造父，御官也，一曰司馬，或曰伯樂。星亡，馬大貴。其西河中九星如鉤狀，曰鉤星，直則地動。天一星在紫宮門右星南，天帝之神也，主戰鬥，知人吉凶者也。太一星在天一南，相近，亦天帝神也，主使十六神，知風雨水旱、兵革飢謹、疾疫災害所在之國也。

【注2】“不土”在這裡適合解釋為“不接地氣”。

【注3】與不顯著的分形關係相對的“顯著的分形關係”，可參考《廬山煙雨浙江潮——關於“建築學之內的形而上學”的閒聊》的附註。

【附註】文首圖為雲南寶山石頭城，見《雲南最奇特的3個村莊，低調景美，你去過幾個？》。分形關係，無所不在地充溢在傳統的本土聚落形態和本土建築形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