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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趙會寧:樹是活著的碑

作者:由 河南閱讀學會 發表于 攝影時間:2022-10-31

○散文○趙會寧:樹是活著的碑

○散文○趙會寧:樹是活著的碑

一棵樹立成怎樣的姿態,才能立成一座碑?

一座碑馱了怎樣的故事,才能成為一棵長青的樹?

誰又能想到,一座城的密碼會藏在一棵樹中?

華山石縫中立著的一棵松,立出了桀驁不馴;子午嶺深處站著的一棵松,站出了沉穩雍容;大塬峁咀眺望著的一棵粗槐,望出了遺世獨立。一個人走過的路是一棵隱形的樹,它是生長在暗處的,往往於黑夜裡馥郁繁華。一棵樹生長的歲月是刻在風中的,痕跡的深與淺,只有風知道。風把華山松的鬚髮磨得稀疏而剛勁,骨骼斷裂出的疥疤是含淚的微笑。比樹還古老的石與山借樹立碑,華山松就是一炷香,焚出了曠古的蒼涼。子午嶺是樹的道場,孤獨不屬於這裡,每棵樹腳下的腐殖都在極力的為它們的主人作著註腳——腐殖的厚度就是歲月的長度,歲月的長度決定著淡然的深度。這裡只需要能捱得住歲月的平靜。大塬峁咀的樹把自己活成了路標,拴住煙火,又借煙火拴住遠方的腳踝,守望中總有幾絲難抑的落寞,閱盡繁華後,獨待春回。

一棵樹要站成一柱石,得多久?時間並不是唯一的原因。

長於鄉間一棵不足半百的核桃樹被砍後會讓人唸叨幾十年;長於鄉間的一棵大碗口粗得梨樹被刨置成案板後,在刀鋒的雨林中會被人論議幾十載;生長於村莊,與村莊同齡的一棵柳樹託舉起鳥及鳥巢,覆鬱著一個村莊的同時,又託舉起一個村莊,樹上樹下的村莊為柳樹寫碑文,柳樹自立成碑。

樹要站成石,站成碑,是一定要經過煙火的煅淬的。

風從子午嶺蒼翠的松柏間起,沿著川道攜了潺潺水聲、雞鳴蛙噪,以及深深長在裡間深巷的煙火,在羅川古城打了個旋兒。旋兒如結,這個結一綰就是千年,綰出了煙火的綿長和人間的清氣。

羅川古城的一棵一千七百年的古柏是這個結上插著的髮簪。風磨簪成石,雨沐簪成碑,一尊樹石便立在了卷帙卷浩繁的史冊的扉頁。

若剔除人為和不可控的自然因素,一棵樹定是長青不倒的,不像人,煙火裡一半生一半死,被死生困擾的人間總有無奈的沉重和無法釋懷的糾結。探尋一生,都終而無果。

風把一棵樹的種子裹放於一方泥土時,風是無意的,種子能否發芽也肯定沒有定數。風和種子並沒有選擇的權力,比起人來,自然少卻了許多功利的因子。誕於北魏時的這棵古柏,它的前世已無法考證,但偶然的機緣,使一棵樹與一座城的煙火歲月卻緊密勾連在一起。樹生長著,城在歷史的更迭中榮枯。

據史料記載,早在北魏時期,即在羅川設陽周縣建置。隋文帝開皇十八年(公元598年),因“羅水出於川”,遂改陽周縣為羅川縣,唐時改為真寧縣,清改為正寧縣,沿用至今。羅川作為古縣城直到公元1929年遷置,設縣長達1509年之久。如今,終以“歷史文化名村”立於現世,絲綢之路上的“旱碼頭”黯然退場。

但出於子午嶺莽林間的羅河一低吟淺唱,便是千年。循地勢而迂迴曲折,或傍于山崖,滋以山腳;或流於平灘,潤以桑麻;或穿於葦叢,蔭以碧綠。源於自然的一條河終以自然的姿態行走,千年不絕。汲煙火,納鳥鳴,滋五穀,養牲民,又賜生送死,一條河一面高調出世,又一面低到塵埃,把七寸之處寸到恰切。

水是石之柔腸。立於古城街道東西方向的三座石牌坊撐起城的骨架,繞於城下的羅水豐腴著城的煙火。一座古城的底蘊怎能輕易消亡?

樹是立著的河。古柏樹立成了城之碑,一面向生,一面赴死。

立於文廟大殿前的這棵古柏今與文廟一同立於羅川九年制學校後院。背依北山,南臨牌坊,俯視河谷。首頂青天,趾抓沃土,根及羅河。一面蒼翠,一面灰白;一面柔枝,一面露骨;一面極力覓生,一面坦然向死。相擁的兩具樹冠,一具膚若鱗甲,堪比龍鍾,風雨刻痕,雖老尤剛;一具膚皮盡脫,樹骨全裸,紋理縱布,雖死不屈。遠眺,如若蒼龍擺尾,崢嶸之勢蕩於九裡河川。近視,與文廟相和,似一炷擎天之香,使嫋嫋煙雲與朗朗經聲相依相托,煌煌之韻彌於四山之懷。

老於城的這棵樹,一面為城陪葬,一面為城祈福。

緣廟之風水,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以文廟與古柏相和之地建學府,後擴充為正寧縣第二中學。南山拱翠,北崖扶背,羅河繞膝,牌坊擎骨,文廟古柏壯腹,朗朗書聲註腳,中原腹地向北的第一個絲綢之路古驛再次顯現偉岸之象。孕得的數千學子遍佈秦隴,或為官,或為師,或為商,或為民,多為中流砥柱,坊間流傳的可出“三斗六升七品芝麻官”的傳說至今還被人們提說。

一座城的韻是氤氳不絕的地氣。天官坊、清官坊、恩寵坊,是古城歷史中的一頁,化無聲為有形,自為碑銘。一棵樹呢,它自身就是一條不息的河流,浴在煙火人間,以特殊的行走方式書寫了一部時時更新的史冊,在生與死的周遊中見證著興替榮枯。它不但為自身代言,更為歷史作碑。既是樹,又是石,以一條河流流動的姿態洞進歲月時生死相擁,又以一條河流的潺潺絮語輕吐變遷的蒼涼。

在羅川古城,一棵樹是一座長青的碑,一座碑是一棵生長的樹,一座城的前世今生被一棵演繹。

立於山頂俯視,煙雨霏霏,古城沒於雲霧之中。隱約中,一座現代化的高架橋南北走向橫亙於古城上空,東西一字排開的三座石牌坊與古柏和文廟呼應成三角狀態,還固定著古城的骨架,訴說著古城昔日的煙火大境,隱喻著古城長生的密碼。“歷史文化名村”的匾額在霧中瑟瑟而立。

○散文○趙會寧:樹是活著的碑

牧羊人舉起鐵鍁,甩出一鍁土,羊回了頭,這時鐵鍁就是一條鞭子。用鍁剷出一個坑,埋下種子時就是希望,握在農人手中的鍁是一株會紮根的莊稼。一棵樹和一把鐵鍁有時比人活得久長,比人有用。它們在村莊生活多年後,會辨識村莊的味,熟知村莊的風,聽得懂村莊的雨。村莊走過的日子刻在了樹皮上,記在了磨得鋥亮的鍁頭上。站得高的給村莊的天空畫眉,立得低的給村莊的田野點睛。時間一長,淬著煙火的它們,就成了村莊的眉眼。

劉亮程的一把鐵鍁偶爾一揮,黑羊跑遠,白羊便和一隻母羊交配,一隻崽羊的命運就被改變了。拍一下牛群中一頭最不起眼的牛,牛跑出牛群,恰巧被販子相中,牛的命運也會改變。鐵鍁裹起的風改變著周遭的風向,周遭的風改變著村莊的風向。風柳村不比黃沙梁,從南到北,一棵樹就是沿兒,從東到西,一條溝壑就是邊兒,站在高臺上眺望,一切盡收眼底。黃沙梁的曠野沒沿兒。一把鐵鍁能立出一棵胡楊的桀驁不馴和遺世獨立。常在風柳村走,被村裡的風拂著,拍著,裹著,甚至鞭劈式地趕著,走到村的邊沿,再一個旋兒踅回來,撞到一把直插到地裡的鐵鍁上。鐵鍁的根深紮在田野,把風撞了一個趔趄,風又踅了回去。鐵鍁是一嶺蒼老的樹牆。劉亮程鍁不離肩,這一扛就把自己扛成了一株胡楊,人是樹身,鍁是樹枝,黃沙梁的風沙、泥土、麥垛,甚至老鼠都是樹枝上的葉。黃沙梁一直在一棵樹上馥郁著。風性子野,要定住風,就得立成樹。在有沿邊兒的風柳村裡,鐵鍁和樹得守著這沿邊兒。

常在村裡走,就想尋一棵樹,尋一棵象深深插在塬芯上的鐵鍁般的樹。

這棵樹就立在幾孔廢圮的窯洞前的圍牆邊。路被荒草浸淫,沒了邊痕。風找不到路,便在樹身上打旋兒,乘隙而入。樹身被掏空,成了一具空皮囊,衣衫襤褸。老鼠從腳下的洞裡鑽進去,在腐朽處安營扎塞。自然老鼠的存在,定是招來了野貓野狗,也招留了那個叫“紅衛兵”的女叫化子。蜘蛛結網,蠅蟲潛入,螞蟻尋屍,綠苔駐足,囊不了自己的心肝肺,便索性站成一庭收容所,襤褸的衣衫立成牆。到了夜晚,四處漏風的房子漏進了月光,加上各種窸窣聲,指不定就是一曲月光曲了。樹洞活成了窯洞,集了村莊裡被遺棄的煙火。

村裡的人活老了,也是一棵樹。劉八爺九秩高齡,經了晚清,歷了民國,見了戰爭,參了土改,農業合作社收麥碾場的日子,一把木鍁玩得風生水起。暮色扯蔓,月光如水,倒插在麥堆上的木鍁長成了樹,蹲身的劉八爺嵌成了樹身的疥。望著劉八爺,風匿在了場畔的草窠子裡。當然,只要劉八爺一起身,風肯定會抖一抖,八爺的頭頂便會響起樹葉嘩啦啦的擊掌聲。包產到戶後,劉八爺肩頭上始終會扛一把鐵鍁,扛著扛著就鍁人合一了。曠野上,站著的劉八爺是一把深深插入大地的鐵鍁,鐵鍁一生根,就葳蕤成一棵樹。如今,劉八爺冢上的一棵柏樹長成一柄倒插的鐵鍁,鍁柄腳下的碑被柄上滲入的汗漬燻得發亮。人能活成樹,八爺的鍁功不可沒。每每回到村裡,是一定要拜祭鍁,拜祭鍁孵化的樹。看到人樣的樹,一個村莊就永遠不會衰老。

風把人都吹到了城市。人退禽蟲興,草蔓上了窯的腳踝,綠苔染了窯的眉眼。麻雀比窯年長,比人更年長,怕是不諳世俗吧,麻雀對窯永遠不離不棄,儘管被油煙和鼾聲浸淋的窯壁上有蝙蝠藏匿,有鼴鼠出沒,還有守窯待鼠的蛇。樹輕易不會背叛。杵在圍牆外的這棵樹雖被風磨去了頭,只有兩具折了的臂膊從兩摟子粗的軀體上向南北探進(樹身遠看如柱,近看就是衣衫撐起的空皮囊),但根如鐵爪,緊緊地抓著腳下的泥土不放,一半在風裡腐朽,一半在風裡長青。如今,胳膊上的汗毛葳蕤成枝,枝吐綠成屏。風一起,綠屏搖擺起伏,樹的魂魄被叫醒。向南高舉的臂膊如馬頸,仰天長嘯,綠枝成鬃毛,隨風抖動。向北略垂的臂膊似馬尾,風裡起落搖曳。面對著縱橫的溝壑,沒有黃沙梁的寥闊蒼黃,常在夕陽的舔舐裡,晚霞的浸染中溫柔地荒蕪著,溫柔地掙扎著。

這時,風是不能回頭的。一回頭,就怕風裡有哭聲。

樹不言語,在風裡讓鏤空的軀體做著廣廈,收容了、收容著被遺棄的生靈。窯洞空了,樹便暫做窯洞,把窯洞的過往收藏,一棵槐樹的種子也被收藏了。樹成了村莊的縮寫。不知道這顆種子委屈不委屈,還有被選擇是不是一種宿命,但它的命運終是被改變了。和這一群只在黑色中生存的動物同處一室,這個異類被漠視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風攜了雨滴淋進樹洞,潤著種子。先向泥土裡生出根鬚,再頭拱泥土和腐殖,長出和草一樣的嫩芽。儘管不似綠苔們的相依相傍,不似草的擠擠挨挨,但草一族們不知是漠視,還是從不排擠綠色,這棵與蟲蟻同室,與蒿草鄰的樹就悄悄地順著大樹的腔體向上攀爬。直到有一天,它把綠色的腦袋從大樹的脖頸裡探向天空時,有人才驚奇地發現樹中長出了一棵樹!小樹的頭顱一見到光就長得飛快,倒插的鐵鍁頭樣兒,開始窺視周遭的世界。

兩樹一頭,又有人再次驚奇道。

老樹選擇護佑一棵小樹成長為自己的頭顱,它有沒有先知的預見性,草不知道,風不知道。是不是窯洞和村莊的合謀,這隻有村莊的煙火知道。至於老鼠蚊蟲選擇老樹為宅邸,這也大抵是村莊教會的吧。村莊的根被樹的根抓著,村莊不荒,樹不倒,樹托起的一窠窠的鳥巢就是村莊的根的影子。有這樣壯碩的根為宅,誰還會跑呢?總之,老樹有了新的頭顱後,它借這顆稚嫩的頭顱、這雙稚氣的眼又可以重新注視村莊了。以前憑肌膚感受風向,感受風的強弱,感知風裡有沒有其他東西。現在有了眼和耳,它可以真切地看到蔓上窯洞窗臺的草,聽到老鼠的私語;它可以真切地看到草追著人的腳踝跑,聽到風捎來的漸行漸遠的人語;它可以真切地看到倒插的鐵鍁似的樹立在圍牆邊舉起一窠窠鳥巢,聽著鳥兒向著黑通通的窯口的叫喚。冬至,它和同伴給村莊做眉,略飾淡墨;春歸,它和同伴給村莊掬起鳥鳴,輕注清泠;夏盛,它和同伴給村莊做冠,婉送涼風。秋嘛,就做村莊一雙澄澈的眼,望穿碧水。

風跑了,風會踅回來,人跑了呢,草把路荒了,這站成人樣的樹把軀體騰挪,空成村莊,蒐羅舊鄰,再讓柔梢做村莊的眉眼,就等著返回的人把它認領。

○散文○趙會寧:樹是活著的碑

風來風走,它是一棵樹,生長著。

風再來,風再走,它是一窩抱著土的根,生長著。

風還是風,雨淋溼著夏季,它是土縱橫的經脈,活成了和土一樣的容顏,生長著。

它和我大概一樣的年歲,都誕生於一粒種子。這粒種子是風種的,就種在了老宅窯堖的根上。

它是一棵椿樹,它繼承了所有椿樹最突出的秉性:耿直。風裡,它從沒彎過腰。

它看著我長大,我卻沒有它高,沒有它筆直。它給雲做過驛站,是鳥兒的家,做過我的傘。

曾以為,它的根沒我的根深,沒我的根大。第一次和它對目時,我是這樣認為的。因為它剛出生時沒我大,又長得太慢,十天半月才長了尺巴高。我很鄙視它。

從能開口說話,能聽得懂人話起,我就知道了我的上面是爸爸,爸爸的上面是爺爺,爺爺的上面是老爺,老爺的上面是……我的根是一條很長很長的長河。

椿樹的根起初只是我的一根手指頭。我親自拔出來看過的。看後,我把它重新塞回土裡。我不知道它記不記得,但它卻還是活了,一副不記仇的樣子。

活下來的它從未挪過地,搬過家,一直就守著剛出生的那塊地,被我拔出來,又重新塞回去的那塊地——窯堖的根上。

我挪過地,從地坑院裡的窯洞裡挪到了路畔的瓦房裡。

我挪到路畔,草蓋了窯洞,草爬的速度和窯洞荒蕪的速度一樣快,樹也飛快地長著,向粗里長,向高處長,想觸雲的腳。

我就是不知道它的根有沒有向深處長,有沒有向旁處長,有沒有長到窯洞裡的土炕邊。

我猜度著。經再三觀察,我覺得它的根不會扎得太深,長得太大。土裡不是誰輕易就能長進去的。

土近人,人死在地上,埋在土裡後,氣味和血肉、骨骼向地深處長。地上,只留了墳冢。冢被草蓋著,被風削磨著,冢越來越小,冢的年歲越來越模糊。屍骨化成土,人忘了冢。

樹不是人,根深不了。我確信著。

村裡要修路。樹擋了路。一把電鋸貼地鋸斷了樹。

根不能留在路下。修路的人有種幽幽的怕,他露出憂慮。

挖根。一輛剷車開過來。四周刨土,土窩裡露出一坨井口圓的疤。疤下,隱約著密集的根。大腿樣粗的,手腕樣粗的;手指樣細的,血管樣細的;如頭髮般的更多。根根從樹身生出,扎向土地的深處。根抓著土,土繞著根,土裡定是一頂倒著生長的錐形的塔吧。這根觸了我的腳趾,空氣很靜。

鐵疙瘩終歸是鐵疙瘩,掘得很執著,很認真。坑是越掘越大,越掘越深。

嗬,多龐大的一個根的家族!

這次,根實實在在地撞了我的眼。它正冷眼相向,我被這根審視了!倒了的樹,立著的魂覷睨著我。我明白了修路人的憂慮。

剷車轟鳴,臂膊長伸,將鐵指深深插進了這個龐大的家族。

濃煙滾滾,轟鳴如雷,土地顫慄。錚——錚錚,錚錚錚,土裡鑽出了一具龍首。龍鬚粗細不均,長短不一。有些生生被拔斷了,另外一截牢牢地嵌在了土裡,斷裂處昂首向著樹身。風滑過草尖,旋起微塵撫向斷口。葉落一地,冷眼覷著那塊冰冷的鐵疙瘩和嘴角上翹的挖樹人。

人說,樹梢有多大,根就有多大。務農的五叔在二三十米外挖出了椿樹根。向深處呢,根的深度一定和樹身的高度是等長的吧。抓地而生的樹立在風雨裡,一立就立出了和人一樣的年齡。這次對目,我蛻了一層皮,穩重裡有了絲絲的痛。立在天地間的樹身靈醒了空氣,埋在土裡的根系活成了土裡的精靈。

拔出的根臥成了山。山再一次戳疼了眼。山裡手指樣兒的根,緊緊地摟著土。根離地了,還不忘抓一把地裡的土。

一年,兩年,根瘦在了土裡,塌陷成山的血脈,隨後隱在土裡。土依然緻密。這座山丘被從土地深處刨出後就放到了路邊的空地上,再無人問津。山腳下的草枯了又綠,山老態龍鍾,經脈清晰又模糊著,始終緊緊地抱著土。不,根應該是狠勁地勒著土的。路上,風捲葉翻,鈴響羊過,人語汗浸,化成石的椿樹根臥看著風景。靜靜的,憨憨的,竟在風雨和年輪裡臥出了慈眉善目。慧眼柔望時,它也成了風景。看與被看是看不見的兩股對向的水流,一旦共鳴,撞出的浪花定是碩大而深邃的吧。根似乎不在乎,只是一貫的慈眉善對。我見過村裡的白鬚長者,在向陽的崖下靜坐時,就是這一具抱土的根的樣子。風嫉妒得很,但這樣的審視一旦久了,它會擔心自己再度涅槃。

我突然想到了化石。

化石該是年輪給了風一記耳光後的印痕,它是善達的吧。再次對目,山丘成了根的化石。根依然緊緊地抱著土。崖下,老人緊緊地抱著空空的窯洞。

哦——樹鍾情,那——人呢?

突然就幻想著,若是椿樹的老根上再長出一棵椿樹來——多好!

○散文○趙會寧:樹是活著的碑

標簽: 村莊  鐵鍁  一棵樹  一棵  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