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徵信行業中的資料黑產
金融的核心，就是風險定價。
可惜，中國的徵信體系一直沒有建立起來。不知風險幾何，又如何定價？
2013年才剛剛踏入歷史正軌的徵信行業，在網際網路金融的倒逼下，正在變成風口行業，也因此成為各方奪利的草莽江湖。
部分徵信和資料公司，直接從黑市上購買資料，甚至僱傭駭客去盜取資料，一家如此起家的公司，估值已達幾十億；一些急於變現的公司，各地招聘代理，推銷徵信報告，年流水上億；而專門做這種備案交易的“中間人”已出現，並公開叫賣徵信公司的備案。
這個敏感而核心的行業，正在經歷它的野蠻時代。
1、資料黑產
駭客KK最近接的一單生意，是盜取“企查查”的資料。企查查是一家企業工商資訊查詢平臺，其核心資料伺服器放在雲端。如果直接入侵雲端，對抗的是整個雲端的安全系統，難度有點高。
KK擅長出奇招，“能走後門，絕不走正門”。
他收拾好電腦，藏到企查查的樓下，利用小工具強行破解公司的WiFi。進入內網後，所有人的電腦，就如KK的掌中之物。他很快找到了登陸雲端伺服器的使用者名稱和密碼，將200萬的公司快取資料庫拖出來。
KK拖出的部分資料庫截圖
KK將資料出手，掙了幾萬元。
“這就是我的日常，隔幾天幹一單，掙幾萬到幾十萬不等”，KK最近兩年的業務量，開始猛漲，月收入上百萬。
KK認為，這和最近火了的徵信風控行業有關。儘管在1988年，國內第一家專業信用評級機構就已成立，但因為那時政府資料還未提倡公開，行業只得龜速發展。
直到2013年，《徵信業管理條例》釋出，可算給民間徵信機構畫出了跑道——對於企業徵信，採取備案制；對於個人徵信，採取牌照制。目前，已有138家企業徵信機構備案透過，而另外8家個人徵信機構，正望眼欲穿，等待牌照下發，發令槍響。
中國的徵信行業，至此才正式走上歷史正軌。
在某種程度上，因為網際網路金融的發展，也在倒逼徵信行業儘快上道——試想，每家網際網路金融公司，都得從無到有的搭建一套風控系統，成本何其高？
事實上，這個領域的玩家，遠不止8家個人徵信、138家企業徵信。易觀高階分析師李子川稱，很多所謂大資料公司，其實也在做徵信公司的事，“徵信和資料公司的界限並不清晰”。也就是說，
這個賽道上，湧入了三股勢力：徵信公司、大資料公司，以及各個金融公司的風控部門
。
對於他們來說，第一步，就是獲取資料。“得資料者得天下”，資料似乎擁有點石成金的魔力。對資料的極度渴求，讓黑市無限繁華。目前，資料產業鏈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駭客，他們負責盜取資料，是前方的入侵者。而後端，還有一個數據商，他們作為中介，對接客戶和駭客。
周曉青就是如此的一箇中間商。兩年前，一個客戶找到周曉青，要求購買車管所的資料。出價30多萬，買400萬條。周曉青透過手下的駭客軍團，很快搞到了資料。除了車牌號碼、所有人等基本資訊外，連發動機號、車輛識別號、保險到期時間都有。
▲ 周曉青銷售的車管所資料截圖
此後，客戶又多次光顧，合作購買工商、房產資訊等。
“對方對我信任後，才透露自己是一家大資料公司”，周曉青稱，當購買一些敏感資料時，“就讓我從一家皮包公司走賬”。周曉青斷斷續續和他們做生意，獲利幾十萬。
他也開始關注這家資料公司的新聞，
“有意思的是，這家以黑市資料起家的公司，目前已估值幾十億。”
這絕非個案。周曉青在兩年時間內，接到大量的“訂單”。大部分都是資料公司、徵信公司，或者是某公司的風控部門。周曉青稱，有幾類資料最吃香：工商、身份資訊、車輛、房產、電商交易、銀行、運營商等。
這幾乎是徵信行業必備的底層資料。
一般有資料的政府部門和機構，下面都會有一兩家代理商，可供需要資料的企業，申請介面。一旦有人透過介面調取過資料，就會在介面本地快取下來。而這部分快取資料，就是駭客重點進攻目標。目前黑市上交易的，大部分也是快取資料庫。
“第一，是因為代理商的安全意識不強，比較好盜取；第二，如果直接攻陷政府部門資料，有違法風險，沒有必要”，周曉青稱。
目前，專門靠盜取資料為生的駭客並不多，大概幾千人。而另外一部分資料的外流，來自內鬼。
但資料的中間商卻多達幾萬人，資料的每一次流轉，價值上萬到百萬不等，周曉青簡單計算過，“地下黑市，早已形成萬億級別市場”。
2、資料汙染
地下黑市為何如此繁華？
如果按照正常途徑獲取資料，價格將極為高昂。比如，從車管所調取一個人的資料，價格是2到3元，而黑市只需要2毛；從銀聯調取資料，一個人是1到2元，黑市只需要1毛——價格差距10倍不止，也難怪大家趨之若鶩。
儘管從商業邏輯上，有某種必然性，但黑市泥潭深不可測。
“通常黑市資料真假難辨，大家都是摻雜賣”，周曉青甚至自己都幹過這種事，他把一份只有100萬的銀行VIP客戶的資料，填充了900萬的假資料。
周曉青造假後的銀行資料截圖
銀行將活期餘額超過800萬的使用者，稱為七星級使用者；超過1000萬的，稱為八星級使用者。“填充的，也是銀行客戶資料，只是級別很低，冒充高星級使用者。但購買資料的公司，很難鑑別真偽”，周曉青稱，一份黑市價值3萬的資料，經過填充後，他賣了20萬。
購買者一般事前會要求抽樣檢測，但資料一次銷售，少則幾萬條，多則上億，不可能完全鑑別真偽。
這個行業最大的隱患，其實來自“被汙染的資料”。
周曉青除了接“盜資料”的活，也會接“放資料”的活。曾經一家保險公司，將一部分篡改後的資料放出，“故意將一些高淨值使用者，加入騙保的黑名單，將一些騙保的人，加入高淨值使用者名稱單，以攪亂市場上其他競爭對手的視線”。就像往資料流中不斷注入汙水，透過層層滲透，乾淨的資料也會被汙染、發臭。
“我的任務，就是把這部分資料銷售給其他保險公司，他們甚至願意出比購買資料更高的價格推廣汙染資料”
，商業戰場上，人們似乎喜歡花更多的錢，去損人不利己。
黑市上交易的資料，完全沒有進行過“脫敏”。
“你很難想象，根據現在的資料，我瞭解你的程度，可能超過你本人”，在黑產網路中，每一個人都被扒了底褲，毫無隱私可言。
3、徵信模型
流竄在黑市中的資料流，魚龍混雜、臭氣熏天，在這個基礎上建立的所謂的“大資料徵信”或“風控模型”，又有幾分可信度？基礎不穩，何以建高樓？
除了資料不乾淨，資料的同質化，也是徵信行業發展緩慢的掣肘。
目前，市面上有三個資料庫比較有意思：一個是支付寶的芝麻信用分，來源於使用者的淘寶交易記錄和行為資料；一個是騰訊，來源社交資料；最後一個是前海徵信，擁有平安集團的資料。
除此之外，大部分的徵信機構手裡的資料大體雷同。
“資料存在大量的噪音，需要進行資料清洗、挖掘，才可以使用”，易觀高階分析師李子川稱，資料並非點石成金，而是在一堆沙子中淘金。
“其實，現在大部分的徵信公司，只是資料的集合地，並沒有所謂模型”，某網際網路金融公司負責人曾和很多徵信公司合作，他覺得目前徵信行業能提供的價值，極為有限。
網際網路金融平臺會給徵信公司，提供一些借貸使用者的資訊，對方出一份《個人徵信報告》。 報告中，除了一些正常資訊外，還有幾個維度，比如，是否是公司法人、訴訟資訊、各大電商是否購物等。
“給我們就是一堆原始資料，並沒有做任何衍生和關聯性”
，該負責人稱，這對於風控起的作用有限。由於缺少徵信模型，徵信公司提供的服務只能算差強人意。但打磨一個好的徵信模型，又極其艱難。
“模型的驗證需要很長時間”，春曉資本高階投資經理張磊表示，“需要把它放到一個5到10年的產品週期中觀察。”比如，房貸的週期是30年，車貸5年，沒有跑完整個借貸週期，並不能判斷這個模型的準確性。“驗證只是第一步，還需要持續地對模型進行迭代最佳化。”
這是一個漫長過程，即使是週期比較短的消費金融，也需要重複驗證、修正的階段。
“這類服務節省了客戶查詢時間，有些進一步整理了各種資料的關聯性，不能說沒有意義”，李子川表示，“但是這只是初級階段，目前徵信機構普遍沒有提供更復雜產品的能力。”
今年年初，央行徵信中心對各個銀行進行調研。反饋的意見之一便是，希望在徵信報告外，能夠提供更深度、增值的產品。
4、備案變現
張磊認為，目前民間徵信面臨三大問題：
資料來源不充分、處理技術不優秀、產品落地場景不清晰
。
因為徵信公司提供的價值有限，一些確實沒有核心競爭力的公司，開始採取一些“有意思”的方式來變現。專做企業徵信的綠盾徵信，其模式就備受詬病。他們在全國招代理人，幫他們推銷徵信報告。綠盾徵信員工小星透露，目前綠盾已在全國發展了800多位代理，分成方式是“二八”，代理商拿大頭，可獲得80%的佣金提成。
小星稱，目前要成為他們的市級代理，需要給綠盾一次性繳費50萬，縣級代理，20萬。而對縣市級別代理人的唯一要求：在當地有點人脈。“企業資源、政府資源很重要，有企業資源，就可以直接銷售，而政府資源，可以指定要這家的徵信報告。這才值得合作”。
“一年就回本了”，小星表示，一般市級代理一年能賣出幾十萬的流水。如果按照800家代理，平均每個人繳納30萬代理費，綠盾徵信已獲利2億元以上。而平均每個代理商銷售20萬的話，每年的流水也上億元。
他們所謂的徵信報告，主要是6個維度：工商、行業、金融借貸、媒體、企業運營、市場反饋。售價倒不貴，註冊資本小於等於500萬的，800元一次；大於500萬的，1800元一次。
“但這個報告只針對單次，比如某次的企業合作、政府招投標等，一家企業一年可能需要幾十份。”
然而這樣的報告，到底有多少價值？小星透露，徵信報告的6個維度，其實都可以從網上查詢到，無非是政府公開資訊的彙總。
某徵信行業的負責人稱，綠盾徵信倒是做了一個“不錯”的生意，相當於用政府授予的“備案”資質套利。
一家被被處罰多年的製藥企業，一度成為綠盾徵信示範企業，不僅頒發優秀企業榜樣牌匾，還成為綠盾官網的“信用楷模”。
這意味著，一些有“汙點”的企業，將綠盾徵信作為背書、洗白的途徑。
《北京地區企業徵信機構監管存在的問題及建議》也指出，個別徵信機構誇大宣傳，大量在異地發展代理業務，實質是“為了收取代理費，不惜損害相關主體權益”。實際上，政府部門也注意到這一趨勢，今年初，央行要求各家徵信機構如實上報自己線下代理情況，尤其是代理機構業務風險情況。
而另一種隱秘的變現方式是——賣備案資質。
目前，專門做這種備案交易的“中間人”已經出現，他們的服務範圍包括，幫助企業申請備案，也能幫助購買已有備案資質的公司。報價是，北京地區徵信牌照在100萬以上，其他地區在80萬左右。
手續費已到如此價位，備案的價格將何其高？目前，支付牌照市面的售價已高達6億，徵信備案和牌照，是否會重複第三方支付牌照的激情與瘋狂？
今年，央行已放慢了企業徵信備案的審批速度。這意味這，屬於徵信行業的野蠻時代，即將結束。
“它需要沉下心來，”李子川說，他並不希望這個行業走得太快。
作為金融中最核心的徵信、風控行業，未來將成為行業的基礎磚瓦，恐怕容不下一絲浮躁和怠慢。
文章摘自公眾號：一本財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