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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瘋子

作者:由 沒有過去的未來 發表于 寵物時間:2022-09-18

瘋子死了,死在去年的冬至。

瘋子瘋了四十八年,無法逃脫的,還是魂歸魂,土歸土。

1.

人的一生,有好多階段,學齡前、青春期、事業起步、婚姻等等,在歲月中跋涉,每個階段也會有好多故事,隱逸的、顯性的,合意的、不合意的,那些故事裡碰撞出的交響樂,是故事的註腳,也是一個人精神世界不斷的建構。

但是瘋子太可憐了,從來就沒有人生,理所當然地也沒有故事。當然,也就沒有和正常人一樣的精神世界。

瘋子出生在川西農村的一個普通家庭,打我記事起,瘋子就是瘋的,嘴裡咿咿呀呀地可以不停歇地從早說到晚,仔細聆聽,你永遠聽不清瘋子在講些什麼,大概是在和神靈對話著。有人說,是因為瘋子的孃親在懷孕的時候吃錯了藥,瘋子才瘋的;也有人說,瘋子生下來就發過一次高燒,被燒糊塗了;最可靠的是家裡長輩說的,是因為瘋子生下來不久,被摔了一次,大腦重重地砸到地板,然後才變的行為異常。

至於到底怎麼瘋的,也許瘋子的父母也說不清楚了。特別在上世紀70年代那樣的偏遠農村地區,瘋了,就只能瘋了。

最初,王家出了個瘋子,屬於十里八鄉的一個大新聞,探望的、圍觀的、嘲笑的不在少數,隨著時間的推移,瘋子慢慢地變成了合理的存在。

“你家瘋子今天怎麼出來曬太陽?”

“今日趕集,給你家瘋子帶了幾塊糖。”

瘋子的周圍,基本上都是善良的聲音,和那些被世界遺棄的,抑或是在垃圾堆尋找食物的,抑或是睡在橋洞的瘋子相比,王家瘋子的成長,是有陽光照耀著的。

2.

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改革開放的時代浪潮如驚濤拍岸般席捲全國。

時代號角的吹響,讓偏安在川西的小村莊也迸發出陣陣活力,瘋子所在地的農村青壯年,也耐不住寂寞,膽怯一點的去往了成都、重慶,敢拼敢闖直接奔赴了廣東深圳。

那幾年過年,返村的年輕人穿著時髦的皮夾克,哼著最流行的音樂,張口冒出的“粵語音”,都讓這些時代裡的弄潮兒,成了留守在村裡年輕人豔羨的物件。

瘋子的父親,王家大哥也不例外。

王家大哥祖上是中醫世家,傳至王家大哥的爺爺輩,祖傳的手藝已被戰爭、流離、飢餓衝擊得七零八落。尤其在傳統技藝傳男不傳女的年代,王家大哥作為長子,根本沒有辦法長時間沉浸在博大精深的中醫裡去實現一家人的溫飽。

後來,王家大哥改學了木匠,放在當時的農村社會環境,木匠地位較高,來錢也快,足夠養活一家人。

但在時代的浪潮下,看著周圍家庭的日子越過越紅火,正值壯年的他也想出去搏一搏,但回頭望著流著口水的瘋子,咿呀學路的小兒子,以及身子骨常年虛弱的媳婦,這些念頭一次又一次被自己強行扼殺。

雖然無法到沿海區經風雨見世面,但在改革開放的政策號召下,農村的經濟活力得到了進一步釋放,小規模養殖、農家手工作坊、個體經商等也如雨後春筍般瘋漲。王家大哥孤注一擲,帶著所有的積蓄在國道邊修起了一座2層小樓,開始接待南來北往、東奔西走的“過路人”。

3.

王家大哥成為了村裡第一個“萬元戶”,買上了村裡第一輛摩托車,第一個大彩電,第一套電視音響。

瘋子也就在這個時候開始接受系統的治療。從成都到重慶再到沿海,從民間偏方到民營醫院再到國手大家,只要聽見哪裡有名醫就往哪裡去,哪裡有希望就往哪裡走。

事實並不盡如人意。

小半個中國兜兜轉轉一圈,所有醫生的診斷結論都是沒有治癒的可能性,最好的方式只能是透過藥物營養神經,對病情進行控制。

瘋子當然不明白這裡面所有的道理,每天仍舊咿咿呀呀地,但是藥物的控制,讓瘋子在20多歲到40歲的這些年裡,能夠較為正常地活著。

較為正常的定義是,在吃藥前,瘋子常發瘋病,咬人、打人這些屬於瘋子的基本操作。但最令人頭痛的是,會流著流不盡口水,一步一癲的一個人悄悄地離家出走,每當這個時候,全家人會拜託街坊朋友一起,滿世界尋找。

整個吃藥期間,我記憶中,瘋子只癲狂地犯過一次病。

那是一個尋常的夜晚,瘋子毫無預兆地突然消失了,全家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王家大哥率先騎著摩托車沿著國道去尋,剩下的人電話通知親戚朋友,集合後二十幾個人分成幾個小隊就往不同的方向出發了。

那天夜裡月亮特別的大,風也特別的大。

王家大哥打電話給我父親說找到了的時候,只能依稀聽到一個地名,剩下的聲音都被呼嘯的山風所掩蓋。

當我們到了電話裡的地點時,藉著月光和微弱的手電光,看到他們兩人在國道旁的懸崖上,王家大哥一隻手抓住懸崖邊的枯木,另一隻手緊緊的握住瘋子的手腕,兩個人就像旗幟一樣隨風搖晃著,在奔騰岷江水的映照下,顯得無比驚心動魄。

4.

王家大哥常說,那一年,如果我狠心點,鬆開拉住她的手,也許她會少受幾年的人間疾苦。

每次這個時候,王家大哥會緊接著說另一句話,但是我捨不得啊,不管她什麼樣,都是我的女兒啊。

瘋子46歲以後,藥物基本已壓不住她的病情,瘋癲的情況已趨於常態化,打罵自己的父母也變成了生活中的平常事情。王家大哥心疼女兒一生,被打幾巴掌後依然微笑地、靜靜地看著這個“愚蠢”的女兒。

去年冬至,瘋子突然無比清醒,眼睛裡爆發出來的明亮是王家大哥一輩子沒有見過的。

她拿出自己用了十多年的牛角梳和常用的筷子,小心翼翼地用手絹擦拭乾淨,鄭重地遞給她的媽媽,並最大努力放緩語速,儘量吐詞清晰地說:“只有這兩樣,是我用了好多年,送你了媽媽。”

瘋子是我表姐,瘋子死了,死的時候王家大哥已經70歲了,王家大哥悲痛欲絕卻又如釋重負。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情感。

人生而就是在枷鎖之中,瘋子本來命就不好,她這一生都被瘋病折磨和束縛,沒辦法和這個世界抗爭。但瘋子命也真的好,她這一生都沒被世俗人情折磨和束縛,瘋子的雙手,幾十年間,都是白白嫩嫩的,生在農村,長在農村的她從來沒有幹過重活。

瘋子一生沒有慾望、沒有怨恨、沒有算計、沒有欺騙、更沒有遺憾。

我不知道瘋子這一生來這個世界上走一遭,到底是因為什麼。或許,只是她自己想一個人靜靜的感悟春夏秋冬四十八年,或許她也只是為了折磨自己父母四十八年。

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誰也不知道有沒有下輩子。

我仍然希望有,希望瘋子的來生依舊沒有慾望、沒有怨恨、沒有算計、沒有欺騙、沒有遺憾,但前提是,能夠作為一個正常的人。

標簽: 瘋子  王家  大哥  沒有  農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