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顯赫的貴族家族裡是種怎樣的體驗？

作者：由 Dean H 發表于繪畫時間：2016-04-22

算不上顯赫，只能算是群星閃耀的天空裡曾經閃耀也生生不息歷經坎坷堅持到現在的一顆星吧。

其實像我家這樣的族譜在蘇州能找到很多。遍佈學士商賈后代的古城區包括蘇州的各縣市歷代給中央貢獻了無數進士，也埋藏下了深厚的學術氛圍。這裡給母校打個廣告~范仲淹九百八十年前把蘇州府學辛苦建立起來，歷經朝代更替戰火洗禮這條文脈還是儲存繁榮到了今天，演化成了蘇州中學。全國現在建學最早的的高中除了公元前就有的成都石室中學，接著就是快到一千年的蘇州府學啦。什麼人大四中清華附，南外杭外復旦附，不過是我們的一截小拇指罷了。

蘇中往屆大神國際奧賽金牌和各種狀元裡時不時會出個某某大學士的後人。繁榮了兩千多年的姑蘇城裡活躍著無數祖輩時代就行走發達於此的求學之士，大神之間的碾壓對決也常常是風雲變幻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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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陵胡氏，祖籍常州，民國前為士大夫階層，民國後以資本家和知識分子階層為主。在站隊上不明事理，在政治不正確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在地富反壞右的角色中隨機切換。

祖輩北宋起靠讀書科舉入步仕途，後輩多翰林餘尚書，也有刺史和地方官吏，世居常州，學風蔚然。光緒年間家族餘蔭尚在，有一些土地和資產，太爺爺的爸爸入讀國子監為晚晴最後一代進士。民國時家中遭流匪劫掠，家業資產損失大半，遂從常州逃亡至蘇州城，開了米鋪繼續做一些資本運轉。而後商船貨物又在長江上被共軍下手，貨物資金洗劫一空，從此家道直線型中落，為爺爺和父親的艱難人生開了個頭。

和爺爺平輩的兄弟姐妹多是上了頂級學府的，爺爺是家裡最小的，他的四個哥哥姐姐就讀於復旦公學和東吳大學攻讀工程和史政專業，他們的子嗣跟我同輩的已有兩位考入哈佛。然而知識分子和民族資本在這片土地上是永遠經不住政治風雨的摧殘的。沒有早出國的親戚在文革中損失慘重，一位姑奶奶的一對子女竟被紅衛兵放置於鐵軌之上慘遭碾死，最後跳樓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奶奶的一個哥哥也因為在廠裡受迫害精神受到了嚴重的創傷，從此生活不能自理。

再來說說爺爺，到他該讀大學的時候家裡已經沒有什麼積蓄供他去好學校了，要強卻又要面對殘酷的現實的爺爺最後在蘇州學了農林工程參加了九三學社，本來可以安安穩穩在蘇州城過日子了，可惜他固執的性格和為人上的弱點讓他在文革中被下放到安徽勞動改造。

除去在文革裡失去了生命的親戚，我想爺爺是當時家中處境最落魄的。在顛簸的馬車上奶奶帶著剛出生的爸爸跟隨爺爺一起踏上了前往安徽的路途，路途泥濘艱險，幾次車廂翻傾，重物朝還在襁褓中的父親壓去最終都有驚無險逃過一劫。

現在回想，還好那時爺爺已經結婚，不然他的後代可能再也沒有機會逃出既定的貧窮和飢餓。

在這樣的紅色時代，門閥士族的天下早已不復存在，新的權力悄然而生，不再顧及那些前朝舊老。在農村的爺爺依舊保持著他固執倔強的脾氣，整日的批鬥遊街掃豬圈也加劇了他的暴躁。更為日後的身體埋下了病根。那個時代的大多數人明白：當年被批鬥的黑五類是那些性格倔強又不願討好政治潮流的人們。哪怕只是為了暫時保護到自己的生命安全，他們無法容忍現實的被顛倒和汙衊，不容許自己祖上堆積而來的尊嚴追求被踐踏毀滅，也因此註定被集體狂歡無意識的人群踩在腳下。生在這樣的年代註定要把這群人趕盡殺絕不留任何希望。

出生在安徽農村的爸爸從小目睹了自己父親被五花大綁在人群面前喪盡尊嚴的批鬥，在人生之初性格形成的最關鍵幾年裡，他得到的是仇恨，暴力和失去關愛。脆弱的一家人流放在農村註定是看不到天日的。

父親的兩個弟弟也跟著在安徽出世，隨著他們的長大，環境和歷史的變動在他們的生命裡留下了最深的烙印。二叔叔和三叔叔在小平老人的一聲號令下登上了重新開放的高考大船，和其他千千萬萬的田間少年一樣，邁出了從農村走向城市的第一步。

父親作為老大從小負擔著家裡大部分的生活勞力，他的脾氣也許因為先天但更因為後天的原因非常暴躁，成績並不好的他上了小平老人的另一條船：入伍參軍。入伍參軍以後是可以復員改變自己戶口的。可時運從不和他開玩笑，八十年代的對越自衛反擊戰拉開了長長的序幕，父親作為杭州新兵營的新兵，最終踏上了奔赴老山前線的火車。具體作戰的細節我不想多加敘述，除了酒後的感嘆，父親很少跟我講這些事。我知道他在工兵營，是僅次於野戰部隊的第二危險的兵種。

童年時的動盪，青年時經歷的戰爭，都給父親的人生留下了那代人特有的印記，也是生長在九十年代以後的我所不能感受並一時理解的。但最終他是活著回來了，冥冥之中，他還是扛過了命運對他充滿惡意的毀滅。

經歷了從晚清到民國的家道中落，活過了紅色帝國興起後的血雨腥風；經歷了從常州到蘇州的輾轉，和流放到安徽的痛苦，曾經的家產已消耗殆盡，曾經的家學早已支離破碎被生生烙進了黃土地裡暴力荒蠻的印記。還好我們家還有人在，大部分的人受到了打擊但人還活著。什麼都沒有人活著來的重要了。爺爺一家的命運就是中產階級在這個國家所遭受經歷的縮影。家鄉這個概念已經在爺爺的腦海裡越來越模糊了，哪裡是安定，哪裡便是家。改革開放的春風裡，爺爺一家最終把家安頓回了蘇州。此時蘇州是他大部分兄弟姐妹安身發展的城市，可爺爺他們並沒能再回到市區，而是來到了蘇州下面的縣級市。我不清楚為什麼被流放了的爺爺一家最終沒能被組織安排落戶回市區，但是他們靠著自己的努力和大學/從軍政策的開放最終還是完成了辛苦的返鄉之旅。

此時家裡其他留在蘇州的親戚早已是蒸蒸日上，已經和爺爺一家的境遇完全不在一個次元裡。一代回到解放前，在農村長大重新回到城裡的父親和他的兄弟看到這樣的落差發生在自己身上，我想其中滋味一定不是能用痛苦和失望來形容的。

然後在這個溫暖的江南古城，爸爸找了一個知書達理有愛心的媽媽，相愛的爸爸媽媽給世界帶來了歡樂的我：）

爺爺去世的很早，在我剛上小學那年就因為癌症離開了我。生前的坎坷和流放帶給了他暴躁陰鬱的性格，而糟糕的性格又在晚年摧毀了他曾經強健的體魄。印象裡爺爺不怎麼愛說話，大框眼鏡背後是尖銳陰冷的目光。他喜歡研究橋牌，每次想跟他打鬥地主（好像不是個好遊戲）都被他一盤解決彈開然後繼續研究他的牌技。

奶奶是個能言會道的知識女性，同樣生於落魄地主家庭的她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遇上了爺爺這樣一個不合群的青年，還跟著往後落魄了幾十年。雖然家世衰微，但她還是透過努力獲得了應有的教育。作為一位蘇州中學的老校友，她臉上總是掛滿了笑容和藹地教導我做人的道理。經歷過如此多動盪與坎坷，她仍然保持著一顆最充滿愛與希望的心，和爺爺的偏激固執相比，我想她今天的健康常在和她的寬容仁愛和柔韌堅強不無關係。

而從昨天蘇州下屬的一個小縣城成長到今天遠離父母家鄉來到北國又輾轉於此多個城市的年輕人，靠著那一絲命運裡的眷顧和自己懵懂的堅持，我越過了很多同齡人沒能越過的坎，我一直在嘗試突破著環境與階級對一個人上升的最大限制。這其中滋味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體會到，我也不指望所有人都能懂。幸運的是爸爸兩個弟弟的子女也陸續來到了加拿大，開啟了這個和平年代裡我們在加拿大的新旅途。這樣的幸福生活是父輩們想也不敢想的。

就先寫到這裡吧，畢竟這是一個有關家世的問題。

一個個家庭在歷史裡的血淚浸染了這個時代的夜空，時代裹挾著洪水般的情感從腳下湧過。我不敢想象我有一個得勢的爺爺或爸爸現在的生活會怎麼樣，不論發生什麼變故，總要有人站在失勢的泥潭裡感嘆人生之多艱，也要有人站在神壇上俯視眾人。可是人生的軌跡不是那麼輕易能夠改變的，它建立在你的出生，時運和血液裡，也建立在每個人的堅持努力和真誠之上。

每一次的朝代更替政權交接無不裹挾著暴力血腥的資本重新分配、權力和金錢的庇護尋租。家庭的盛衰從來不是偽命題，而是每個人必須要面對的現實和處境。歷史的動盪和大事件考驗著每個人的心智，深處絕境一無所有的人們總能在用盡所有力氣的全神貫注之後創造奇蹟，正如身披光環享盡榮華的子嗣走向墮落和衰敗的邊緣。

可我放不下父輩受過的苦難，家中親人失去的生命。晚年爺爺回顧餘生時的仰天痛哭，父親年輕時面對命運不公的咆哮怒吼，他們總時不時出現在我的腦海裡。父親和爺爺都是普通人，他們沒有銅鑄的心臟鐵鑄的軀幹，每一次對他們的打擊他們都將承受任何常人所該承受的分量，每一份曾經擁有的被失去都是對人格最大的毀滅與踐踏。他們不偉大，他們渺小，但他們不卑微，卻倍感他們的沉重。現實就是這般沉重的讓我無法辯駁，他們世世代代的經歷就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對我耳濡目染的人生經歷。如果父親的童年裡沒有批鬥大會，沒有流放，沒有貧窮，沒有飢餓，沒有淺薄的知識與荒蠻的土地承載他們，能有一個安穩的環境讀書，能像一個正常的青年那樣不用再去戰場不用再去擔心自己生命的安危，有太多的如果，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性格不會再那麼偏激充滿敵意，不會再有那麼多仇恨卻又對這個世界沒有深刻的瞭解，不會再在有機會給我提供人生經驗提供教育指點時變的語蹙沉默，不會讓我跌倒不知方向時慌亂失措，不會在自己遇到挫折困難時卻逃避、責怪、暴跳如雷，太多的不會。一切的不會都不會實現，父輩所受的苦難不公將和所有的榮光一起，世世代代加蓋在每一位後來者身上，對每位後人產生它應有的影響。

年輕的人兒，你可一定要相信邪不壓正，一切的開明和對未來的希望不會被一二十年的黑暗蓋棺定論，耐心是面對這個龐大世界最需要的勇氣。萬物面前，每一種態度，每一種精神，每一種堅持都將不被辜負。

也希望若干年後我的後代能翻開家譜面對著這上面每一位不論權貴不論平民的身世平靜思考，而不是流落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落魄地翻開一本家書，自愚地指著上面幾個鉛字說：“喏，我也是個有家譜的人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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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陵胡氏樂善堂彙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