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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主義者的悲劇——讀《葉甫蓋尼•奧涅金》

作者:由 吳曉祈 發表于 繪畫時間:2018-02-03

有人認為,當奧涅金跪倒在達吉雅娜身邊,淚流滿面地為曾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愛情愧悔不已的時候,就像人類的祖先因無知而被逐出伊甸園,失去了人間的樂園才感到追悔莫及。然而,奧涅金恰恰不是因為對達吉雅娜純真愛情的無所知覺、視若無睹而導致他的錯過。

早在第一次見到達吉雅娜之後,奧涅金就向好友連斯基表達過自己對她的好感,“若是詩人,我就愛另一個(達吉雅娜)”。當他面對達吉雅娜的表白時,他何嘗對她純粹的愛情無動於衷,“我看到一顆真誠的心靈,及純真無邪的愛的傾談;您的真誠坦率令我感動,您使我的感情之火重燃”。既然如此,是什麼使他竟對觸手可及的愛情的幸福自甘放棄呢,既然他也認為對方是自己“昔日尋覓的聖靈”?

有人說,奧涅金是一個虛無主義者,看透了人生悲劇的本質,因而否定一切,包括理想和愛情。於是他終日流連於上流社會的社交界,渴望擺脫卻無力自拔,熱衷而又詛咒著上流社會的享樂、腐敗與墮落,逢場作戲地追逐女性……

然而,我卻要說,奧涅金正如詩人連斯基一般,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們之間的不同僅僅在於,後者的理想主義色彩使人一目瞭然:對人生的一切抱有最熱切的渴望,並且堅信自己能夠透過追求而得到幸福,因而表現出充分的自信心和行動力,具有積極入世的生活態度;而前者的理想主義追求卻是隱晦的,深藏於放蕩不羈的表面之下:奧涅金因過慣了上流社會的空虛生活,又苦於找不到逃離的出路,終於只能得過且過地生活,在自己的貴族習性與良心譴責之間備受折磨。正是基於這種內在衝突,奧涅金在行為上無異於沉溺上流社會燈紅酒綠生活的、放浪形骸的虛無主義者,而在他的內心深處卻始終有著久被擱置卻無法拋棄的對人生的理想主義的強烈嚮往。這集中表現在他對待愛情的態度上。

在他表明自己感動於達吉雅娜對他的愛情時,他直言不諱地說出了自己不容置疑的擔憂,“不論我多麼深沉地愛您,相處久了就會厭棄變心”,婚姻帶來的是“帶刺的玫瑰,長久的呻吟”。正是出於對愛情前景的悲觀認識,才使他對眼前的幸福望而卻步,理智控制了他的情感,免於他日深陷痛苦的深淵。

奧涅金若是一個虛無主義者,那時必將把達吉雅娜的示愛當作自己“不過是多了一次(唐璜)”的逢場作戲,非但不會拒絕,反而會虛情假意地附和,把她當作享樂的手段,滿足自己情慾和虛榮心的需求。事實卻相反,正因心懷對理想愛情的熱切向往,才使奧涅金能夠感應到達吉雅娜發自真心的呼喚,才使他久經熄滅的愛情之火得以重燃,也因而他才不可能玩弄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真摯的感情(而即使他這麼做了,對於一個在上流社會的情場上得心應手的貴族青年而言也是無可厚非的)。可惜的是,出於他對理想愛情的渴望,使他不可能安於難免在瑣碎、煩惱的生活之中日漸失色的愛情。正是奧涅金對理想愛情的執迷以及對理想難免受挫的恐懼,使他不敢獲得眼前的愛情。於是,他唯一能夠回報達吉雅娜的深情的只有他同樣真誠的勸告:不宜隨意吐露自己情腸;不是誰都能像我理解您,缺乏經驗容易招來禍殃。

當達吉雅娜迫於生活和親人的壓力而出嫁,終於成為上流社會中眾人矚目的貴婦人時,奧涅金在重遇她的那一刻重新燃起了愛情的烈焰。這同樣說明了奧涅金始終對愛情抱著理想主義的完美追求。

此時的奧涅金重新追求的並不是那個曾經向他傾吐心扉的誠摯而懵懂的荒村少女,或者乾脆說,不是那個他以前所認識的達吉雅娜,而是現在的公爵夫人,上流社會舞臺上群星環繞的一輪明月。“他愛的不是從前的女郎,那純真鍾情的陋鄉小民,是那位冷漠的公爵貴婦”。確實如此,如今的達吉雅娜已非往昔羞澀、樸素、不諳世事的少女可比,她對奧涅金的吸引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於是,奧涅金在重見她的那一刻起,就重新——不,是第一次、前所未有地動情了,他“童貞般地愛上達吉雅娜,白天黑夜把她苦苦思戀”。

有人說,人總是在失去之後才懂得曾經的美好,奧涅金也是如此。其實不盡然。當奧涅金重新面對達吉雅娜的時候,他內心熱烈的情感被重新喚起,恰恰不是因為達吉雅娜曾經的美好,而是成為了公爵夫人的達吉雅娜現時的美好使他心魂激盪,而如今的達吉雅娜已非那有著一份誠摯而熱烈的愛情,卻難免質樸、孤陋的荒村少女。昔日的達吉雅娜使奧涅金受到感動,不過是因為那一份出於愛情的真摯熱情罷了,如今的達吉雅娜卻因舉手投足之間難以掩蓋的貴婦光芒而使奧涅金頃刻間為之傾倒。“達吉雅娜已非昔日之人!她的角色演得何等純熟!很快就學會貴婦的禮儀,接待賓客如此揮灑自如!誰能想像這位高貴女皇,就是當年那幼稚的村姑?”

當然啦,奧涅金之所以對達吉雅娜產生熱烈的愛情,不僅因為她如今成為了一個行為舉止、氣質情調完全符合貴婦標準的形象(這樣的貴婦人,對於久涉上流社會的奧涅金而言又何嘗少見?)。同樣重要的是,這位高貴冷漠的夫人,曾經對他獻出一顆純真的少女心靈,她的愛情之火曾經那麼熱烈地為自己燃起過。而這一點,是奧涅金長久以來在上流社會逢場作戲、千篇一律的女性之中所未能獲得的。作為一個愛情的理想主義者,儘管他在風月場上出盡風頭,卻只能掩蓋自己對愛情的嚮往,混跡於眾多的女子之中,左右逢源卻不為所動。

因此,即使時光回到他們相識的過去,奧涅金也不會改變當初的做法(拒絕達吉雅娜);同樣的,如果如今的達吉雅娜只是社交界一位受人矚目的、與奧涅金沒有任何過往的情感聯絡的貴婦人,那麼至少不可能引起他如此強烈的追求欲和失落感。與奧涅金重遇的達吉雅娜正是因為集上述兩者於一身,才使奧涅金確信自己找到了理想的愛情伴侶。然而,奧涅金在猛然發現自己內心深處長久以來所渴求的理想的愛情伴侶時,令他深感痛苦的是,達吉雅娜已經嫁為人婦。使他看到自己理想的愛情的,也同時使這種理想的實現變得不可企及。達吉雅娜對他的糾纏的迴應殘酷地說明了這一點:“我仍愛您,(何必說謊欺騙?)但是如今我已有了丈夫,我對他將終生忠貞不變。”

奧涅金始終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無論是當初拒絕了純真樸素的達吉雅娜,還是後來無法剋制自己的情感,對身為人婦的達吉雅娜的苦苦糾纏,貫徹始終的是他作為一個貴族青年對理想愛情的熱切渴望。

其實,使失去的變得美好的,也許正是“失去”。當人們發現了所謂的美好時,早已不是那失去了的;或者正因失去,才造就了今日所見的美好。正如奧涅金如果沒有拒絕達吉雅娜在先,也就不會發現成為了公爵夫人的達吉雅娜的美好了,而正是後者使他迷戀她。那麼,人是悔恨當初的無知、錯過,還是感慨命運和人生的變幻莫測,人永遠抓不住最美好的,或者說具備了全面的美的事物永遠不可能出現在同一時空之中?進退維谷、束手無策!也許能夠得到的只有這個令人絕望的領悟:人生自有許多無法超脫的困境。人如果心高氣傲地試圖窺測人生美滿的一面(假使真有),躊躇滿志地走上尋求理想和完美的路途,最終難免深陷兩難之境。

叔本華認為,我們有時候對一個具體的地方的懷念其實是在懷念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時光。即使回到那個地方,也難免發現:門庭依舊,但我們所要尋找的卻早已消失無蹤。我想,一個在精神上追求完美的人的心靈世界大概總是處於時間與空間相互分離的狀態之中吧。他沉溺於過往的歲月、人生的體驗以及心造的理想之中,對現實永遠是冷漠(至少是淡漠)的。他也許就像柏拉圖所推測的,他的靈魂“曾經在一個理想的世界裡生活過,見識過完美無缺的美和善”,因而他在現世的生活中總難免回憶起對理想世界朦朧的印象,渴望、嚮往卻深感遙不可及,因而常有沉重的幻滅感。精神上的理想主義者、完美主義者們從不滿足現狀,時常感受到現實對精神追求的壓抑和痛擊,卻又深知精神層面上的問題不可能得到現實的解決,於是往往自築起精神的藩籬,以此隔絕(至少從精神層面上)現實的侵入,也限制了自身渴望尋求解脫的慾望,形成一種虛幻的自足。

理想主義者應該總是強烈地感到自己與現實格格不入,因而雖然對俗世卑微的幸福抱有不屑一顧的姿態,並以自以為高尚的、理想的追求為滿足,甘心承受因此而來的孤獨與苦悶。但毋庸諱言,在他們的內心深處有過不止一次對俗世凡塵的卑微自足的幸福的強烈嚮往,他們寧願自己從來就是那芸芸眾生中的一員,不曾有過所謂的對理想和完美的認識和渴求。也許他們不得不承認,比起受到思想折磨、行為延宕的痛苦煎熬的哈姆雷特,因自行其是、沉溺理想而志得意滿的堂吉訶德才是幸福的。

如果說柏拉圖的推測是正確的,理想主義者是那些“見識過完美無缺的美和善”的靈魂在現實中苦苦尋覓失去了的理想世界的人,那麼,人世間許多的理想恐怕難以避免一個個理想破滅的悲劇結局。我倒更希望下面這個具有宗教意味的預測能夠更接近事實:所有具有高尚追求的靈魂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信仰,他們相信存在一個理想和完美得以實現的彼岸世界,他們在現世遭受的磨礪是為了使自己在靈魂離開現世時有資格在那個世界得到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