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橞子 | 是女人的命運嗎?

作者:由 輕寒詩社 發表于 繪畫時間:2022-06-22

橞子 | 是女人的命運嗎?

是女人的命運嗎?

編者按

一個年輕的詩歌批評者認為,詩人橞子善於發現生活,她的詩始終保持著一種尋覓的單純;相對於現實的對抗,顛覆或批判,她的詩有想象的激烈,或旖旎;她的詩在恬靜中書寫偶爾的酸楚,痛苦和疲憊,意外而不刺眼,保持著一種純粹的日常之美。詩人橞子三歲時父母離婚,爺爺奶奶帶她長大,遺憾在成長的過程中,她沒能跟父親建立起良好的關係,父親漸漸成了一種父權的代表。這不僅僅是意味著一種個人情感的創傷,還有一種歷史性的文化結構,一個父輩強權在個人生活領域的縮影。她關注女權,在她看來,女權的核心訴求是女性主體性的確立,她的思想觀念有對整個“父輩”的反抗。她創作了一首詩,題目就叫《殺死爸爸》。她從社會批判的角度去看待很多問題,女權,階級壓迫,悲劇背後的社會文化結構及歷史動因。 橞子出生的村子處於內蒙、遼寧、河北三省交界處,屬於非常封閉的小縣城下面的一個村子,其荒蕪,不是沙漠景觀的荒蕪,而是精神文化上的荒漠化,一種徹底的虛無。他們村子由幾家大姓組成,據說是清朝末年從山東逃難過來的。家族生活按長幼順序,論資排輩,長者天然擁有更多話語權。吃飯時嚴格區分正副位和末位,女人吃飯不能上桌子,後來慢慢發展成幫男人張羅好飯菜,拿好酒,在女人專屬的房間吃飯。除此之外,幾乎家家都打孩子。這種體罰與其說是在幫助孩子改正惡習,不如說是在發洩成人情緒,彰顯家長的威嚴。考上大學,橞子像逃亡一樣離開了家鄉,花很長時間才超越了小縣城和爺爺奶奶加在她身上的時代侷限性。她開始思索自己與社會、與他人的關係,如何具體與人相處並保持真誠,保護好個人邊界。成為一名詩人,意味著過一種樸素的生活,意味著絕對的誠實,容不得半點虛假。她希望自己的詩歌像一面鏡子,映照出那些被宏大歷史敘事吞噬的個體和被治理術扭曲下的結構性混亂和痛苦。她寫《夏娃》,就是希望重述被遮蔽的歷史,對神話歷史的開端做出了一個想象性的現代重構。即夏娃不是被引誘犯錯,而是她看穿了所謂“伊甸園”的謊言而主動吃下蘋果打破了神話,這才是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真相,只不過被後來的歷史所遮蓋。橞子是在讀大二的時候才開始寫詩,受到大學老師和詩友們的影響。幸好老師上詩歌課時沒有把重心放在各個詩歌流派的介紹上,而是花了巨大的時間和精力帶領他們直接進入詩歌文字,從內部分析一首詩是如何展開的,具體的詩歌細節蘊含著什麼樣的含義。她喜歡上了音樂。但是,對自然景物的感懷一直是她創作靈感的重要來源,她時常重新回溯到童年與世界最為貼近的感受之中去創作。橞子認為,詩歌傾向於求美,但也意味著真和善。判斷一首詩好不好的重要標準,是看它在精神層面上達到了一個什麼樣的高度。詩人像“牛氓”一樣,受著統治者和群眾的雙重驅趕,驅趕不一定是指身體上的政治流放,冷落與誤解同樣也是一種精神上的流放。可以說,詩人對真與善的追求,類似於古人所說的“功夫在詩外”。面對心中理想的未來世界,她意識到現在這個時代,只不過還是二十世紀的一個延伸。

橞子 | 是女人的命運嗎?

目 錄

橞子的詩

山谷

坐火車經琉璃河南站

午後

——讀《花臺》

一次別離

失眠

金昌魚

未赴的教堂之約

黑白貓

南瓜房子

捉迷藏

人形蛾

一首關於蜜蜂或愛的詩

殺死爸爸

夏娃

雲中旅行

冬日

編輯短評

身為女孩的獨特命運 蜺瘂

翻越藩籬的嘗試 南巫

自然最終庇佑了我們 可仔

向外部遊弋的意識

——讀穗子的詩 沈嘉昊

在日子緊咬著日子的間隙

——簡評橞子的詩歌 張鯉

90一代青年詩人訪談

只有行動才可以定義我們

——青年詩人橞子訪談 陳家坪

橞子 | 是女人的命運嗎?

橞子的詩

山谷

明天你會不會來

帶我去那個山谷

我曾在清晨窺見過它

陽光還沒刺穿它的薄霧

當一陣風穿過寬闊的草地奔向我

我在心裡默唸你的名字

如果明天你來

我們就一起去那座山谷

穿越青草地

鮮花和石頭

你給我的快樂

不會比音樂帶給我的更多

但當我靠近你

我卻更接近某種樸素的真理

坐火車經琉璃河南站

它是環京鐵路網沿線最普通的一個小站

候車室只是一座灰色的小平房,

直直地刷一層水泥就成了月臺,

儘管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卻絲毫沒有激動旅客的心,

甚至大部分的人都沒有注意到它,

因此對他們來說,它叫琉璃河還是玻璃河都沒有什麼區別。

但在漫長沉悶的北上途中,

這偶然的詩意還是喚起了我的興奮。

於是空間被更新。

太陽扯過漫天烏雲遮羞,

空氣中蓄積的水汽把綠葉洗得更綠,

窗外的田野在列車快速移動的視角下被拉成一條綵帶,

溼潤的空氣使它具有霧的質感,

這綠色彷彿可以被吞吐,被吸入肺中

被扯下來大口咀嚼 塞進肚子裡。

可琉璃河呢?

我對著窗戶顧盼許久,

樹林,玉米田,紅磚砌成的房子,

執行中的推土機,

一一在眼前劃過。

可就是沒有看見那條對應這個美麗名字的河流,

但我想它是存在的,

在我看不見的某處,

流過我曾看到樹林,玉米田,紅房子和推土機,

以及流過更多我目力無法觸及的空間

在我的想象中,

直到廣袤的夏季深處

在某一個轉角與我相遇。

午後

——讀《花臺》

你再次喚起我的溫柔與淚水。

在日子緊咬著日子的間隙,

出租屋內牆壁明亮,

新洗的衣物滴下透明的水珠,

豬籠草茫然張著嘴

對著不知名的虛空某處,

貓咪睡得正熟。

而我躺在床上,

在詞彙交織的巨大隱喻中

感到陣陣眩暈。

那是怎樣的美啊,

在外面廣闊深處尖銳而執著的蟬鳴中,

託我於純淨、堅固的寧靜中心——

於是一個我隱退,

一個我降臨。

注:《花臺》是我喜愛的詩人謝笠知在15年出版的一本詩集,我這首不算成熟的小詩也獻給她。

一次別離

把我們糾纏的目光隔開的,

不是湖面上升起的石橋,

不是石塊壘起的座座假山——

幾百年甚至更久的歲月在石面流過,

更不是那飽含了秋色的樹樹黃葉。

而我尋找的腳步,比秋天更長。

“你有看見一個男生嗎?

穿一件純黑色帶帽T恤,

領口前有籃球圖案和淡淡艾草香。”

——只有滿池凋謝的荷花,

長著硬瘦脖子或折倒在水中,

岸邊一樹忍冬被燃燒的果實壓向水面。

跨過拱橋,走過石徑

再爬上木階到藻詠樓的觀望臺,

每個人都像你,卻又不是你。

腳下左側市區的嘈雜向我湧來,

廢紙板被整齊地碼成一摞摞堆在巷子兩側

工人正將一個大箱子費力地抬進倉庫——

在生活的洪流中,

我們的痛苦如墜下懸崖的石子沒有迴響。

(戀人間該有一條通向彼此的路)

遠處屋簷上,

一隻鳥正飛過。

失眠

在一個蟋蟀鳴叫的晚上

在每個蟋蟀鳴叫的晚上

你在自己建造的船中

躺下,搖晃

想象海水無邊的起伏

逐漸漫過你柔軟的肢體——

冰冷又熱切

在古老的神話中

夜晚屬於暴力狂與性癮者

屬於端地坐在家中因蠻族入侵

興奮到顫抖的羅馬公民

而非一個女孩。

因為她只是

在空虛的疲倦中

把幻想塞進每一個

徒勞的夢境。

金昌魚

在週末喜氣洋洋的超市裡

你和其它同類在冰塊上被排成一排

——冰塊被燈光照耀得閃亮如水晶

然後你被挑出

帶到指定的視窗處理乾淨,

“乾淨”——

一個人造出來,

用以區別自然,其它人類和自身的概念。

與此相當的,

科學家們還研究了你的大腦,

使“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這類謬誤

成為共識,殊不知

你們是在用靈魂和關於水的面板記憶

在真理的路上,

人類離魚類越遠

在迷霧中就陷得越深。

儘管如此,

他們還是憑著自己的笨拙度過海洋,

用鋼筋水泥建起高樓趕跑了印第安人,

並把你們——神靈的兒子

美麗如天空的面板割開

烹以醬油和食鹽

端上餐桌,成為自己美好夜晚的一餐。

而金昌魚的眼球早已遮蔽一切,

它知曉命運,卻從不追問。

未赴的教堂之約

那是座名為聖額彌爾

坐落在東交民巷13號偏僻角落的小教堂

如果你去

門口的兩棵大槐樹像上帝伸出

的手臂般擁抱你

然而在整理行囊的某一刻

手還停在伸出與收回間的某個微妙弧度時

什麼東西阻止(擊中)了你

讓你甘願繼續把日子放在水龍頭下衝刷

而不是親自用目光追隨石柱的升騰

聆聽讚美詩

默唸“想著慢慢的歸家路

我們為何不坐在家中,遙想此地”

成為旅途中的第三種人

——直到拉開厚重的窗簾

春日的陽光像聖水般洗滌我

在古銅色書桌前

即是遺憾

又是僥倖

黑白貓

黑白貓,他們用什麼

來稱呼你的好動與機敏呢?

一種失落的騎士精神。

你潛著月色

狩獵暗

就要成為暗的一部分,

你的齒爪上跳動著地獄的鬼火

頭腦,卻刻著天堂的忠貞。

當古老的東方迴歸大地

你柔軟的肚皮將會從露珠中

帶回一個甜美的黎明

南瓜房子

從國王的新婚之夜偷一粒種子

在我的院子裡種一顆南瓜

發芽在杏樹下

成長在水井旁

待它成熟

會長得比房子還大

等四十個強盜殺掉阿里巴巴

來到我們的村莊

我就可以用一把馬刀

割開南瓜黃澄澄的表皮

再掏空種子與果肉

建造完美的避難所

如果強盜真的會來

他們應該是來自北面的山上

夜晚山的暗影幽深

在夢中伸出魍魎的手

還有牆外搖晃的樹木

是女巫狂笑中的長髮

可是燈光與媽媽都如此遙遠

孩子的心如何來面對這古老的恐懼?

那麼請為我種一顆南瓜吧

為此 我願忽略

討厭吃南瓜這一事實

《捉迷藏》

你玩過捉迷藏的遊戲嗎

在樹林合圍的打穀場旁?

當你念出那個數字,

最後的數字——時間開始

撿拾麥子的鳥兒驚散

我們深陷入麥秸垛

大地的馨香、最初的曼荼羅

佑護我們安全的危險

我們的呼吸沒有大過心跳

凝結的水氣成霜

把黃昏過成一個末日

而我

會是最後一個倖存者

即使在夥伴都已回家吃飯之後

人形娥

夜色的幽冥中

垂翼的天使,生翅的木乃伊

是什麼使你不安於消散

來到我的窗前

投下長長的陰影

你的沉默加深我的喧囂

人形娥

如果我有更多知識

就可以與你共舞嗎

一道理解的天塹分割你我

遠勝於日月與陰陽

人形娥

我們活在陽光下

卻並非純潔

我們頭腦空空

卻並非無辜

在玫瑰與荊棘的十字架上

人形娥,你來,

是要償還我的罪嗎

——懦弱並非一種藉口

人形娥,你抖動翅膀

流下的鮮血,有知識的腥鹹

注:人形娥,與飛蛾同型,幻想中由亡靈的能量幻化

一首關於蜜蜂或愛的詩

——獻給阿浹

當你說一隻蜜蜂溜進了房間

話語從時間中析出

我就開始想象

怎樣一個晴朗的午後

灰塵在陽光的隧道中飛舞

一個嚶嚀的音符在你指尖盤旋

就像我們盤旋於愛的核心

又遲遲不得進入

當你說去成為一個農夫

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個比喻

它意味著很多個被祖輩檢驗過的簡單事實

比如去嗅一顆桃子的清香

去在清晨拉開窗簾時就與陽光同在

去感受田野

去觀察一棵樹的面板紋理

裡面蘊含著它怎樣克服重力不斷向高處追索的記憶

去光腳踩在青草地上,聽到露珠在你腳下呵癢

感受自己是乾淨的黑土塊

抑或是走進廚房

看火與鐵的碰撞

溫度與烹調怎樣使蔬菜脫胎於它們的本質

這古老的鍊金術

我們可以是一千年前掌握生存這門最精妙技術的漁夫,農民和探險家

如果愛也遵從時間交易的法則

那麼就同樣用愛為它挽回昔日的榮光

我想你也懂得

天使與撒旦從來是一體兩面

那麼繼續向前走吧

丟掉夢中的所有猶疑與恐懼

因為,就像你說

今天永非是終結

孤獨園裡最後一隻象

人之子離開後仍在踱步

一棵菩提在黃昏撐起傘

黃金時代最後一支圓號

終曲奏起前人們心慌得奔走

曼陀林的歌聲玉隱進寂寂的月光

會有人舉著托盤穿過芭蕉林

赤裸的腳掌踏過花朵圖案的石板路

盤中沒有頭顱 沒有愛情

沒有垂下玫瑰手指的黎明

王城外 乞丐在追逐蝨子

商人在收割麥子

妓女熟練地出售愛的技藝

大象沒有找到通往渡口的路

提前在夢想中窮盡了生活的每一種可能

面板爬滿藤木的刻紋

再次把鼻子伸進乾涸的水池

殺死爸爸

爸爸,你的城堡是我童年走過最長的路

到那去,我要踩碎石屋老人的頭髮

和貓頭鷹的第一聲啼哭

(月光從未普照每一片土地)

當我遊過楊樹的影子

和玉米鬚裡遺漏的風聲

只是一再確認 歷史的啤酒瓶是你

(雖然我也曾跨過山的脊背

但夢中的草原沒跑過馬駒)

爸爸,殺了你,就是殺死我自己

從此我不再迷戀皮革的侵略氣息

殺死每一個意欲劃入的溫馴中年

殺死隔壁的水仙花少年

——殺死你

綠的軍大衣是你

醉酒的皮靴還是你

當我把一顆鉚釘釘入頭骨

在下沉中完成飛翔的恐懼

夏娃

最初,伊甸園的記憶是灰色的

那人說要有光,於是有了色彩

斑駁失重的回憶

沉入史前的霧靄模糊不清

有人說,夏娃,愚蠢與易被引誘是女人的本質

於是我塗紅嘴唇,夾翹睫毛

做櫥窗裡甜點般的洋娃娃

閃躲與被追趕的田鼠 難道這就是女人的命運嗎

有人說

要用鼠尾草和麝蘭裝點你的貞潔

馨香的婚房裡 月起時

假王在寶榻上安然得假寐

派生的寓言像鋼索緊勒著肺

不公審判的血洇染著

一部部新紀元的法典

夜色裡,蘋果的悲鳴可有喚你走近

那被篡改的事實——

“男人與女人來自同一根肋骨”

因此浪花中升起夏娃

咒誓 在蒙塵的大地上

“我必再次將流亡之劍,刺向傲慢的主語”

雲中旅行

丟棄在荒蕪郊區的簸箕

——這白色的空曠機場

我們排著隊擠進鐵皮巨獸後

等待逃離地表

歡騰著,一股隱而不發的惡意

兒童們大驚小怪模仿著比賽前的滑稽啦啦隊

不懷好意的打量:

揹包放在前排座椅下,收起案板,座位調直

安全帶扣上的那一刻我頹喪於自己的孱弱

捆上機器就心甘情願被訓化

與敵意對峙,怪物翕動

排氣板扇動兩次,伸展出更長的羽翅

笨重得慢跑起來

上升 上升

我克服攀升的眩暈像克服一種情慾

赤裸而無助的

上升的興奮是情慾的變奏曲

當地面無限縮小,白光瀰漫

你突然陷入抵抗虛無的疲憊

爬過雲層,還是雲層

雲層上面只有虛空

你痛恨它們的散漫,漂浮,沒有定性

吞下命運般吞下冷硬的餐包

隱痛的胃部提醒你

大地把我們狹小地禁錮,安全是種遮蔽

而只有敢於攀折金枝的人才有機會聆聽神諭

——最極致的佔有是永不抵達

2020。9。14作

2021。6。17改

冬日

當冬天被壓縮排一個隱喻

世界就迅速萎縮成一個球

為了捕捉一隻鳥雀的鮮活

我必得放飛右腦的蝴蝶

用寒冷摩擦它受損的翅膀

我看見火棘果在光中黯淡地燃燒

也有枝頭的黃葉在街燈中託舉如燈籠

漫遊的冬季街連著街

破碎的話語蔓延如瘟疫

而如果我想要更深地走近冬季

我就必得是自己的剔骨刀和聖母瑪麗

我就必得在寬闊中往返自己

潮溼的柏油路,日日騎車走過

在風中,我一個著迷的人

如果下起一場雪來

那飄飛的白雪都將是我破碎的羽翼

因此,我不生活在男人和女人中間

我是背靠著天空

聽泉水和群星的低語

橞子 | 是女人的命運嗎?

編輯短評

身為女孩的獨特命運

蜺瘂

【詩作選目:《午後——讀<花臺>》《失眠》《金昌魚》《南瓜房子》《人形蛾》《象》《殺死爸爸》《冬日》】

橞子的詩溫柔沉著,時而有棉花糖的柔軟質感,時而又像溪流一般綿延。她的詩歌裡有許多西方文化的元素,人之子,曼陀林,中世紀,讚美詩,詩歌的聲音有顯露著《詩經》傳統中溫柔敦厚的東方氣質。橞子的詩觸及到家庭生活、詩歌寫作、與父母親的關係、歷史與文化等多種主題,這些都繞不開她身為女孩的獨特命運和心靈。借用一句西蘇在《美杜莎的笑聲》中鼓勵女性寫作的一句話,送給許多個橞子般的寫作者:“雖然我們是黑色的,但我們是美麗的。”

翻越藩籬的嘗試

南巫

【詩作選目:《午後——讀<花臺>》《金昌魚》《未赴的教堂之約》《殺死爸爸》《夏娃》《冬日》《捉迷藏》】

我們不難發現橞子的詩歌創作和《聖經》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絡。其詩歌對宗教意象的挪用,對復仇與放逐、時間終結、罪與救贖母題的探索,顯而易見是一種自覺自省狀態下的創作實踐;《夏娃》一詩更從現代女性的生存體驗出發,透過對伊甸園神話進行顛覆性重寫來確認自身的主體性,在給讀者帶來新奇的閱讀體驗之餘,也使其詩歌創作跳出女性寫作的窠臼,具備了走向開闊的可能性。就詩歌形式而言,對《聖經》語言的模仿和實驗亦令人印象深刻,或是斷言體:“我就必得是自己的剔骨刀和聖母瑪麗/我就必得在寬闊中往返自己”(《冬日》)或是預言體:“而我/會是最後一個倖存者/即使在夥伴都已回家吃飯之後(《捉迷藏》),加之大量獨白體的使用,使得其詩歌語言自有內在的威嚴與神秘。總而言之,無論是對詩歌主題的開掘還是語言構建層面,橞子的詩歌創作移置、化用東西方詩學資源,是一種翻越藩籬的可貴嘗試。

自然最終庇佑了我們

可仔

【詩作選目:《午後——讀<花臺>》《捉迷藏》《一首關於蜜蜂或愛的詩——獻給阿浹》】

在《捉迷藏》這首詩中,能感受到一個充滿隱喻的場景,對於成人來說,捉迷藏倒數時的心驚膽戰只是存在於遊戲中的幻覺,在遊戲之外仍舊存在一個嶄新的,免於恐懼的世界秩序。但對我們的孱弱的童年來說,有一些恐懼的發生也可能成為徹頭徹尾的暴力。而幸運的是,自然最終庇佑了我們,我們或許因暴力曾被囚禁,但也曾因一種寬廣的大地之愛得到過解放。因此這首詩中的童年也不再是單純的孩童視角,而是倖存者在更高處回望時的一種召喚。

橞子的詩歌溫柔,時而又藏著利刃。在她的詩中我時常能體會到女性對自我晦暗一面的感知,這種自我的隱蔽角落常常被世人忽略,也因其真實而值得被書寫和珍視。在閱讀文字過程中,我也同橞子一同感受著女性撿拾起自己的詞彙的不易,因為女性的成長是對過往的抽絲剝繭,是從一個被教化的話語系統中全身而退的痛苦過程。願一同繼續領會這趟旅程的艱難和幸運。

向外部遊弋的意識

——讀橞子的詩

沈嘉昊

【詩作選目:《山谷》《午後》《一次別離》《殺死爸爸》《夏娃》】

橞子的詩始終保持著一種尋覓的單純,她善於發現生活。她的詩中少見於現實的對抗,顛覆或批判,也少有想象的激烈,或旖旎。她的書寫的大部分是恬靜的,而在這些詩裡偶爾出現的酸楚,痛苦和疲憊,意外地不會造成一種突然的刺眼,反而處理的很有張力。在橞子的書寫當中,我的確感受到了一種純粹的日常之美,同時也有《殺死爸爸》這樣的愛與逆反交雜的詩作(這使我想起了西爾維婭·普拉斯),它們共同體現著詩人內部折射出來的許多層次。而在這些輕盈之下,我想或許還需要一點重,一些更多的深入,當然,也不必為了完成詩作,而使自我增生出那些原本不存在的情緒——真正理想的書寫,永遠只能是自我之詩。

在日子緊咬著日子的間隙

——簡評橞子的詩歌

張鯉

【詩作選目:《坐火車經琉璃河南站》《午後》《黑白貓》《捉迷藏》《雲中旅行》】

橞子的詩歌善於從庸常的生活中發現詩意,提取詩意。這種詩意不在於對土地、山川、河流整飭與豐盈之美的書寫,而在於對那些人們習以為常的,難以描述的特殊景觀和情感進行書寫,橞子能夠發現其中讓人心動的東西。她的詩歌是屬於“靜”的詩歌,只有當一個人退出世界,獨自置身在自我的場域中,才能寫出這樣的詩歌,我相信她也在這樣的詩歌中得到解脫,獲得人的個人化。

在《坐火車經琉璃河南站》中,詩人看到一個普通的站名,卻虛構了一條河流,並幻想在某一個轉角相遇;而在《午後》這一首詩中,詩人把自己的繁忙處境說的很明顯,她寫到:“在日子緊咬著日子的間隙”。在這樣的“間隙”中,詩人的一瞥,發現了另一個世界,而在這個世界中,另一個我降臨了。在這首詩歌中,我們能看到了詩人從物質世界抽離出來,賦予周遭事物以詩性的光輝,儘管這樣的時間短暫,但是寫下它即是永恆。在《雲中旅行》這首詩中,詩人把一次空中旅行的過程給詳細寫了出來,具有詩意的句子頻頻閃現,比如“我克服攀升的眩暈像克服一種情慾”“你突然陷入抵抗虛無的疲憊”“大地把我們狹小地禁錮,安全是種遮蔽”“最極致的佔有是永不抵達”等等,我相信每個乘坐飛機的人都會有一種掙脫大地、漫遊雲層的感覺,他們希望早日到達目的地,但是隻有詩人才會長時間深陷其中,不願醒來。

限於篇幅原因,另外兩首《黑白貓》《捉迷藏》就不再一一評述,讀者能夠從中看出明顯的個人風格。另外,限於個人審美風格的偏狹,我更喜歡那種乾淨的,簡潔的風格,在我選的這五首詩歌中,我仍認為橞子要解決的問題是語言冗長的問題,試著去掉詩歌中一些連線的詩句或者修飾的詞語,這樣是不是會更好?

橞子 | 是女人的命運嗎?

90一代青年詩人訪談

橞子 | 是女人的命運嗎?

訪談人:陳家坪

陳家坪,

詩人、紀錄片導演。現居北京。

只有行動才可以定義我們

——青年詩人橞子訪談

陳家坪:

你的詩懷著一顆浪漫的心在感受這個世界,但是,當你寫下《殺死爸爸》這樣一首詩,會讓人感到有些意外,不知道你實際上是處於一種什麼情況?

橞子:

那我就先談一下《殺死爸爸》這首詩吧。這首詩最直接的一個情感激發點來自於普拉斯的《爹地》, 詩裡的父親及其代表的威權呈現出一種幽靈般的意象,而詩歌的情感就在這種無可逃避的恐懼和烈士斷腕般的勇氣中交纏扭曲。因為我也是一個在成長過程中沒能與父親建立起良好關係的人,而父親於我也漸漸成了一種文化價值觀的代表,所以在初讀這首詩時它就在情感上給了我非常大的觸動。而在個人生活方面,2020年9月我從保定來到離家更遠的西安,這種地理上的遠離給我帶來的安全感讓我覺得我可以像哪吒一樣真正面對我的父親,完成一場精神上的自弒與弒父。如您所說,我的確是一個偏浪漫化的人,在詩歌創作上,那場開始於18世紀後半葉的浪漫主義運動形成的美學風格也構成了我的審美追求之一。雖然在當代想要回溯到那樣一個高度已經不可能,而且也已沒有必要。浪漫主義風格作為一種對工業文明和大機器時代的反叛和恐懼,從一開始就表現出豐富的情感光譜。從華茲華斯浪漫的田園,到荷爾德林痛苦燃燒的信仰之火,再到更為邊緣化的以死亡為審美的哥特式藝術,作為對現實多層次多向度的反應,浪漫主義既可以是輕盈的,也可以是幽深的。而《殺死爸爸》這首詩是我在當時的心境下對自己個人歷史的幽暗表達,而且表達需要使用諸如“殺死”“侵略”“皮革”“啤酒瓶”等等這些以前在我詩裡少有或很少如此大密度出現的帶有殘酷色彩的詞語,我覺得是這些原因使得《殺死爸爸》這首詩跟我的其他詩比起來有點不一樣。對我來說,父親不僅意味著一種個人情感的創傷。這種創傷在我身上不是一種經驗的偶然,它有一種歷史的結構性,可以說是強權在個人生活領域的一個縮影。個人是時代的產物,因此在文化氛圍影響下,個體如果沒有動用反思之力的條件,就很容易在愛的匱乏中無止境地情感勒索他人,而這在混雜著等級關係的家庭內部就會演化成一代人把自己在長輩那裡積壓下的憤怒轉移到下一代身上,這是我廣泛觀察到並且感到痛苦的一種悲劇。但我還是有著天真的希望,至少是意識到這一點的人,或多或少可以做些什麼。讓那些被主流敘事話語掩蓋的痛苦可以被看到,被關懷。從而,使年輕一代可以從這套話語的綁架下解放出來,讓這種代際傳遞的痛苦就到我們這一代結束,確立自己的主體性。雖然,這個希望目前看來遙不可及。相應於年輕一代向上一代的反抗,女權的核心訴求也是女性個人主體性的確立,正如所有極權都是鄰居一樣,不管是女權,還是個人對整個“父輩”的反抗也是鄰居。

橞子 | 是女人的命運嗎?

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

陳家坪:

女權意識是你寫作主體意識中最重要的一種意識嗎?除了女權意識,還有一些什麼意識在構成你寫作的主體意識?

橞子:

作為一名女性主義者,女權意識的確是我詩歌中的一個重要部分,《夏娃》這首詩就是為此而寫的。我覺得《聖經》裡“亞當與夏娃”的故事是一個關於父權制的生動隱喻,夏娃誕生自亞當的肋骨,夏娃因為易於被引誘使人類被放逐到大地上受苦。在中國歷史裡也有“狐狸精”“紅顏禍水”這些對女性的歸罪。所以,我當初在寫《夏娃》時就希望能重述這一被遮蔽的歷史,並且對神話中歷史的開端做了一個想象性的現代化重構——即,夏娃不是被引誘而犯錯,她是看穿了所謂“伊甸園”的謊言而主動吃下蘋果打破了神話,也許這才是關於“被逐出伊甸園”故事的真相,只不過被後來的歷史遮蓋起來了。最後結尾“我必將流亡之劍刺向傲慢的主語”中表達的不願再做被規定的“賓語”,而要與男性互為主體性的反抗精神則是我個人對女權運動的呼應。關於女權,我前一陣在王政老師的線上課程聽到過一段令人振奮的話,大意是女權最好的地方在於它不僅是一種社會運動,因為它關涉了人類一半群體的利益,所以它最廣泛地與多種社會差異性範疇交叉鑲嵌了起來。此外,我們每一個人不管關心這些社會議題與否,都無可避免地活在一個歷史的境遇裡,一個社會的背景中,活在與他人的聯結中。關於意識自我與他人關係的問題我很喜歡梅洛龐蒂的一個論述“我的意識自我是世界這塊布上被臨時折成的一個小袋子,這個想法中有一種誘惑甚至是情慾的東西。我仍然有我的隱私——我的逃避室。但我是世界這塊布的一部分,只要我還在這裡,就始終由它構成。我一直在努力把我的寫作主體意識建立在此之上,作為世界中的人,我真實地為他者的苦難感到痛苦,希望我的詩歌像一面鏡子,映照出那些被宏大歷史敘事吞噬的個體和治理術扭曲下的結構性的混亂與痛苦。而作為個體的人,當我對這個世界感到消化不良時,我也可以像青年詩人可仔說的那樣“安安靜靜坐下來,堂堂正正寫一寫自己的悲傷”。

陳家坪:

除此之外,你還會受哪些觸動並開始你的詩歌創作?你的第一首詩是在什麼情況下寫的呢?

橞子:

除了上面跟您提到的,其它藝術作品的激發和對自然景物的感懷一直都是我創作靈感的重要來源。當我讀到一首好詩,總能感受到一股電流從頸椎上升到頭頂的興奮感,喚醒了我那尚在混沌中的情感賦予它們以形式,有時候我會化用部分詞句跟自己目前正在構思的作品融在一起,就好像拼拼圖的遊戲,別人的詩歌中突然看到了磷光的一閃,發現,哎,就是它了,用這個“偷”來的泉眼完成我的拼圖,既像刺激的冒險又像童年的遊戲。除此之外音樂也是我情緒積累的重要部分,雖然我也愛看畫,但相比之下音樂的作用方式更為直接。我聽音樂很雜,搖滾,流行,金屬,古典,爵士,統統不忌口,有一些詩就是直接受音樂的激發寫出的,比如《吸血鬼傳說》是因為在聽哥特金屬,《月光》是當時聽了一整天的《月光奏鳴曲》後寫的,包括我的第一首詩《七月》也是如此,當時在我本科的西方詩歌選讀課上。給我們上課的雷武鈴老師也很愛音樂,當時他講愛爾蘭詩歌時順嘴提了一下音樂人恩雅,回去後我就找來聽,然後一下就被那悠揚的音調迷住了,想到愛爾蘭遼闊的大海,平原,高地,歷史,傳說,宗教戰爭,還有玫瑰的象徵。我在宿舍靠窗戶的床上一直從中午躺倒夕陽西下,沉醉其中,金色的夕陽照進來時我爬起來寫了第一首《七月》。雖然現在看來那首詩太過簡單了,但寫詩的過程對我來說是一個美好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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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人恩雅

陳家坪:

從最初寫詩到現在,你先後經歷了哪些不同的狀態,都有相應的比較有特點的代表性作品嗎?

橞子:

如果把《七月》作為我寫作起始點的話,到現在,我斷斷續續寫詩也有四年多了。現在回顧一下,我覺得可以說大概是經歷了三個不同的狀態吧。第一個階段是從2016年7月開始,當時大二的在雷老師和河大上下幾級的詩友們的影響下開始寫作。雷老師的課堂沒有把重心放在各個詩歌流派的梳理式介紹上,他認為這種知識性的東西是可以自己透過閱讀獲得的,相反他花了巨大的時間和精力帶領我們直接進入文字的內部,分析一首詩是如何展開的,具體的細節都蘊含著什麼樣的含義。這對於當時心浮氣躁的我來說,不管是從理解力還是從耐心上都是一種磨練。我清楚記得在我大三下半學期去旁聽的課程中,老師花了三四個星期的課時來分析畢肖普的《麋鹿》,這首詩代表了他當時向我們倡導的那種美學典範“冷靜的書寫,深厚的情感”,也即透過對外部世界的深入觀察,將情感融入對景物的描寫和敘事之中,成為一名詩人意味著去樸素的生活,意味著一種絕對的,容不得半點虛假的誠實。老師也說過,他最無法忍受的就是愚蠢,而對於這些我要到心智有了些長進的時候才開始有所領悟。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些教育幫助我在虛浮的青春期裡找到一種樸素的視角和情感切入點來組織和展開一首詩。這一時期代表性的作品我覺得是《一次別離》《午後》和《未赴的教堂之約》。第二個階段大概從2017年末開始,當時在豆瓣上認識了幾個朋友。雖然後來也有不歡而散的,但當時的確給了我契機,啟發我從社會批判的角度去看待很多問題。女權,階級壓迫,很多悲劇背後的結構性問題,以及這個複雜結構背後的歷史動因。很多我以前零碎卻又不得其法的思考突然都被連在了一起,這些思考也被我寫在了詩裡,比如《屋簷》、《人形娥》和《象》。

第三個階段是從去年,也就是2020年11、12月份開始吧。當時在個人生活中遭遇了非常大的情感挫折和倫理困境,所以我一度把個人封閉起來,整個人處在創傷應激之中。之前的批判性思考也都不敢觸碰,但隨著漸漸冷靜下來,我發現我開始面對的是一些更深層問題的縮影。當我開始接觸到女權的時候,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覺得自己可以為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做些什麼的熱情中,而這次挫折讓我看到了更多伴隨著時代下沉而日益惡化的問題。如今的網際網路中女權顯然已成為一門顯學,但這些輿論的呼聲卻沒有迎來相應法律的支援與完善。離婚冷靜期的出臺和頻發,女性被害的新聞,顯示出了上層何等的傲慢與冷漠。還有意識形態的抗爭和個人自由的問題,在輿論場中,為了一種所謂的“進步”,個人沒有危害他人的私人生活是需要被放在意識形態下一一檢視的嗎?當雙方發生牴牾的時候解釋權又在誰手裡呢?以及,頻發的素人被洩露隱私和網暴問題,還有由來已久,但每個時代和寫作者都需要作答的寫作與意識形態的關係問題。這些遠非是我在短時間內可以理清和做出自己的判斷的,而且也越發讓我感受到自己匱乏的知識儲備給深入思考帶來的限制。所以,這一時期我重新回溯了童年與世界貼近的感受,大學跟隨老師學習,跟詩友討論時純粹的激情。因為情感轉向內心,所以風格上反而更浪漫化了,這一時期我個人最喜歡的作品是《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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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畢肖普

陳家坪:

你的童年是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社會環境和家庭環境裡呢?那時候的生活跟你現在所體會到的生活有什麼不同?

橞子:

我小時候是在內蒙、遼寧、河北三省交界處一個非常封閉的小縣城的村子裡長大的。現在回想起那裡第一印象就是荒蕪,這不是指地理上的沙漠景觀,而是一種精神、文化上的荒漠氛圍,一種徹底的虛無。我們村子裡幾大姓據說是清朝末年從山東逃難過來的,所以當地文化近乎與現代社會隔絕,卻保留了不少山東基因。一個家族裡要按長幼順序論資排輩,長者天然擁有更多話語權,在吃飯時要嚴格區分正副位和末位,而女人在我記憶裡很長一段時間吃飯都是不能上桌的。後來慢慢發展成先幫男人那邊張羅好飯菜,拿好酒,才在女人專屬的房間吃飯。除此之外幾乎家家都打孩子,這種體罰與其說是在幫助孩子改正惡習更不如說是一種彰顯家長威嚴和發洩情緒的手段。記得小學有一天早晨,我還睡得迷迷糊糊時聽見敲門和呼喊聲,後來奶奶去開門,原來是隔壁家與我同班的男生一大早沒有在第一遍鬧鐘響時起床,就被他爸爸從被窩裡揪出來拿皮帶抽。因為奶奶在村子裡還算有些威望,他在驚恐中就跑到了我家來求助。隨後,他父親趕到時奶奶跟他講了好多道理才讓他們父子相安無事的回去。但那個男生脖子後面腫起來,過了一個星期左右才消。於是,孩子們的成長過程大都建立在犯錯誤——受懲罰——認錯——被寬恕這些概念上,並被當作習以為常的事物接受下來。在這個固定的邏輯中,一切通往反思和自由的大門都被鎖住了。因為一直沒有灌溉莊稼的裝置,所以村子裡的農業基本還停留在靠天吃飯的階段。於是就形成了男人常年外出打工,女人和孩子老人在家務農的常見搭配。只有秋收和過年時一家人才是團圓的。但家長們在不幹活時忙於滿足自己的慾望,孩子在吃飯上學寫作業外其它的願望都很容易被判定為額外的添麻煩。所以,當孩子初中開始住校後就要像大人一樣面對在混亂的寄宿學校裡受混混們的校園暴力威脅和人生迷茫感的問題。很多人被欺負後主動向混混們示好變成小團伙中的一份子轉而開始欺負其他人,還有一些默默無聞自我封閉早早變得實際。但不管哪一種,“知識改變命運”都沒有成為一個信念,與孩子失去精神聯絡的家長也不覺得教育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慢慢初中過去,高中過去,很多人就這樣消失,重複了他們父輩的生活。

在與家庭和家鄉的關係中,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倖存和既得利益者。自從三歲父母離婚後我便由爺爺奶奶帶大,爺爺在家族裡是長子,又是村子裡第一個中專生,為人耿介正直到近乎古板,奶奶在鄉里是很受尊敬的老師和校長,因此我在學校裡一直得到額外關照和保護,得以不去仔細思考如何斡旋免遭直接的肢體暴力問題。我性格中坦率熱情的一面很大程度上得益於這種童年經歷,而且相比於同村人,我的爺爺奶奶的確是更理想主義的。當我奶奶還在當校長時就已經在家裡有三個孩子要養,丈夫幾乎不會理財存錢的情況下還拿工資出來資助學生。因此,與爺爺奶奶的情感聯結構成了我性格的基本底色,一方面他們慷慨的理想主義影響著我,另一方面他們無意中又把情感中無法與世界功利法則協調的焦慮和深深的挫敗感強加給了我。上大學時我像逃亡一樣離開家鄉,用了很長時間來超出小縣城和爺爺奶奶身上時代的侷限,思索自己與社會、他人的關係,如何在具體與人相處中保持真誠又保護好自己的個人邊界,不斷豐富理想主義的內涵。讓我覺得很幸運的是,我透過詩歌重新確立了自己與世界的關係,還在豆瓣和詩社裡認識了很多溫柔的朋友,他們讓我看到一種腳踏實地的浪漫,一種篤實的激情,一種讓人覺得世界還不是如此令人絕望的人文精神。

陳家坪:

如果說藝術是追求真、善、美,那麼你的詩歌創作更傾向於是求真、求善,還是求美?

橞子:

就我個人來說,我覺得我的詩歌傾向還是求美的,這不意味著真與善在詩歌裡不重要。恰恰相反,判斷一首詩歌好不好的重要標準之一,便是它在精神層面能達到什麼樣的高度。就拿艾略特來說吧,他的詩歌是公認的難以理解,似乎詩人獨自用精深的典故與思想建造了一個門上掛著“拒絕進入”的門牌城堡,留下我們在外面徘徊。即便如此,任何一個有修養的人都不會質疑他屬於二十世紀那一小波最重要詩人的地位。另一方面,詩歌又有它自己的審美自律,它分行的形式(也有散文詩,但這裡不做展開討論)、它的抒情性、它的韻律與節奏感都構成了它不同於其它文體的美學原則(這個界限是有延展性的)。雖然,古希臘提出的詩與哲學之爭一直延續到現代,從亞里士多德以來敘述體便公認成為思想論著的最適宜的表達方式,因此詩歌無力,也不該肩負起本屬於哲學與倫理學的任務,詩人作為世界中的個體,可以透過觀察與閱讀來達到對世界更好的理解與認知,再把這種感悟寫進詩中。但是,仍然要遵循詩歌基本的美學原則,使詩歌中的思想要透過形式技巧的轉化直接作用於人的情感。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艾略特的詩歌,即使在不能完全瞭解其深刻內涵的情況下仍然非常動人。

我覺得對真與善的追求類似於古人所說的“功夫在詩外”,於我而言,詩歌依然保留著童年永恆記憶的單純與敏感。就像沈從文所說的那座“希臘的人性小廟”,它使不可見的空氣變得可見了,有著音樂與幾何的純粹之美。而且,相對於社會道德對人的規訓,詩歌可以,並且應該探索人類情感的幽微之處。尤其是進入現代以後,傳統的價值觀被顛覆,如波德萊爾展示的,腐屍也可以與大城市的文明生活構成張力而成為審美物件。二十世紀的世界大戰和大屠殺,更讓人們發覺人類意識中曾被輝煌的信仰體系遮蔽的黑水是如何洶湧,人有作惡的本能,人極易被群體吞噬。如果我們對此沒有察覺,沒有辨識,那麼我們就無從去做出真正的選擇。所以,在這一點上,我覺得詩歌對美的追求正是對個體的捍衛。對複雜情感的感受力使得人的個人發展成為可能,然後在此基礎上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麼。

陳家坪:

關於你們這一代年輕詩人,有什麼比較明顯的特點?你覺得自己是在面對一個什麼樣的時代?

橞子:

很慚愧!其實我對當下詩壇關注不多,而且“一代”這個範圍太廣泛了,因此我只能就我瞭解到的一小部分年輕詩人談談我的看法。首先他們在活動形式上是以高校社團為主,一個社團的人大都來自同一所學校,有類似的教育背景,經常展開詩歌討論和分享活動,以微信公眾號等新媒體平臺為依託釋出作品,比如山東大學的瑪珈詩社,中央民族大學的朱貝骨詩社,北京理工大學的輕寒詩社等等,各個社團之間也經常進行交流。此外,也不排斥其它學校和已經畢業工作的詩歌愛好者的加入,再加上各個大大小小的詩歌獎,呈現出一副很活躍的創作面貌。其次,我認識的這些年輕詩人們大都有著很自覺的創作意識,他們並不全都以文字工作為生,但已經將詩歌內化為內在生命的一部分。其中的優秀者在學習和工作很忙的情況下依然保持了高產高質,而且他們同時接受著西方和中國古典詩歌傳統的滋養,顯現出駁雜的創作面貌,對形式的探索也有著強烈的自覺。作為年輕一代在面對這個不斷變化的世界和這個時代丟擲的種種問題時,努力做出調整和迴應,比如女權、自我教育、人與人之間的複雜關係等等。目前這個時代對我來說,我覺得還是二十世紀的一個延伸吧,很多問題都是上個世紀末遺留的延展與深化。網際網路的興起及最開始讓人們對未來的變革充滿希望的共享精神,再次被權力和資本聯合綁架了。一方面社會批判思潮和運動不斷,但是另一方面又很難去真正撼動什麼。階層已經固化到了幾十年來未有的一個程度,保守主義愈演愈烈,個人像被拋到海灘上的魚一樣與群體失去了聯結,單憑自己的力量擺脫不幸變得如此之難。因此,在這個階段每一個渴望做出反思,渴望嚴肅寫作的人可能都需要認真思考自己的文字與強權和時代的關係,與那些沉默的心靈的關係。如果樂觀的話,也許我們是可以為未來做踏腳石的一代人。雖然我對所謂歷史的進步抱著一種悲觀態度,但還是要做點什麼,只有行動才可以定義我們自己。

陳家坪:

哲學意義上的你和我,和詩歌寫作意義上的“我和我們”,對一個詩人到底意識著什麼?

橞子:

我覺得在您提到的問題中,不論是哲學意義上的“你和我”還是現實中更糾纏人的“我和我們”的關係,都是個人的存在問題,即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抵抗虛無,使自我的存在獲得價值感的問題。只不過我傾向於認為前一種是西方主客二分法的形而上學傳統,這個作為“你”的客體是需要經過靈魂的上升之路才能直觀到的至高存在,屬於哲學中的本體論範疇。後一種“我與我們”則更側重於柏拉圖所說的“邦民”問題。事實上對於一個人來說前一種關係與後一種關係不是可以割裂開來的,即使亞里士多德在區分三種生活方式並暗示靜觀生活是最“善”的時,也沒有認為這種靜觀生活一定要離群索居。但個人在何種程度上依賴群體,又在何種程度上被作為個人來尊重,這其中諸多複雜的權力關係需要思考者一一仔細分辨。而在我們的後極權時代,在解構諸多歷史概念背後的權力話語的同時,能否推動一個更開放,多元,包容,人與人之間能彼此真實敞開又保有個人邊界感的文化氛圍的形成還未可知。但正因如此,作為在前輩及同代人的優秀文化中吸收養分的我們也要意識到自己作為在場者的“輸出”角色。當然,雖然這些問題哲學家和評論家們都有了很多精彩深刻的理論論述,但是詩歌仍有著自己獨特的“在場”位置,她不是哲學的解說和附庸。畢竟當存在主義哲學家提出“存在的眩暈”這一概念時,詩歌就早已經在細細描繪這一“眩暈”的光譜了。她的觸角深入科學與邏各斯以外的象徵與神秘主義領域,直接與人類的情感連結,因此最真實的儲存了人類的內在感受,所有的撕裂與複雜,卑劣與神性,也因此在所有世代裡,詩人都像“牛氓”一樣,受著統治者和群眾的雙重驅趕。這裡的驅趕不一定是指政治上的流放,冷落與誤解同樣是一種流放,只不過是在精神層面上。對於這些,就我身邊觀察到的有限範圍來看,這些優秀的詩人們都有著深刻的思考與觀察,並且在語言和詩歌上也進行著不斷的嘗試,這也是我未來想要努力的方向。為此,我還需要更多哲學史和詩歌寫作的訓練。

2021。2。5

橞子 | 是女人的命運嗎?

預告

系列訪談

以及下半年

“我和我們”詩歌主題活動

橞子 | 是女人的命運嗎?

橞子 | 是女人的命運嗎?

本期編輯:蜺瘂 南巫 可仔 沈嘉昊 張鯉

排版設計:畢如意

活動海報:張小榛

題圖設計:郭旭

標簽: 詩歌  一種  詩人  一個  女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