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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傳奇江湖手記(二十)長歌念

作者:由 陸離 發表于 繪畫時間:2022-06-15

我真願意讓故事到此為止,最後一個場景是荒漠裡的馬。那馬打個響鼻晃晃腦袋,掛於頸間的布口袋便搖搖擺擺在馬鬃裡時隱時現。能聽到微弱的瓷器碰撞聲,因為口袋裡的藥都是珍品,瓷瓶裝之紅布封口。

我聽評書聽到結尾時常覺得不過癮,有幾次追了說書人問:“後來呢?”說書人道:“後來?沒有後來,話本講完了。”說書可以這樣塘塞聽客,但我不能。評書裡的角兒只活在評書裡,故事完了就死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後來怎樣。可我不是評書裡的人,和白訣顏的故事結束之後我還活了許多年,活到現在。這期間的事倘若照前面那樣娓娓道來恐怕還得有一本書,然而我拿不準自己會不會寫它,索性粗略交待在這兒。再者說,年少時鐘意的第一個人總是最為刻骨銘心,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為了誰如此瘋過。

與師父——哦不對,只能叫白訣顏了,與白訣顏斷絕關係後我曾想過懸賞他。夜裡輾轉反側恨他恨得睡不著覺,早晨起來便收拾了銀兩直奔黑市。一打聽才知道,他武功高強沒有幾十兩黃金無人肯冒風險殺他。我囊中羞澀,只得灰溜溜回來。

過了兩三天又開始害相思,日日滿長安找人,但凡瞧見與他相像的身影都喝了雞血般衝過去。有次遇見穆黎,他問我在做什麼,我說找人,隨即飛上屋頂將長安城細細搜尋一番。回來時穆黎坐在飛簷上咧嘴一笑說:“哎呀,你找到了我!”是啊,我踏遍長安城的灰瓦卻只找到了你。我勉強笑笑,也坐下來。

“在找心上人?”他問。

我不置可否,反問:“怎麼沒走?”

“想知道你在找誰。”

“其實也沒什麼,痴心女子負心漢,故事老掉牙了。”

“那……沒找到?”

“沒有。找到又怎樣,旁邊已站了別人。”我的聲音忽然就悲悽了,完全無法自控。他沉默不語,稍有動情地望著我,良久才問:“你要找的人叫什麼名字?或許我能幫上忙。”

“不想說。”我怎麼可能告訴你?讓你打聽出我那些破事兒嗎?按我目前的描述看,穆黎只會認為有個人另尋新歡負了我,他哪能想到事情遠非如此。好在那些流言蜚語只在青崖閣里人盡皆知,我這樣隱瞞倒也能瞞得過他。

“不願提起就不提了罷。”他目光中帶著憐惜,忽而迎面抱了一下我。

我嚇了一跳,瞪圓雙眼手足無措。“你、你……”我結巴了半天。

“也想顧忌禮節的,怎奈佳人楚楚動人。”他笑得像隆冬時節的陽光,溫暖卻不耀眼。

猶如林間瘴氣悄然散盡,我忽然有所釋懷,也迴應以淺淺一笑——笑容雖淺卻發自肺腑。

後來穆黎告訴我,他就是在那一天覺得要護我一生周全。可惜末了他也食了言。

小柒得知我被白訣顏所棄,直怨我忍氣吞聲,當即花重金懸賞了他。一時間各路豪傑紛紛聯手,直鬧得他焦頭爛額。很快黑市上也出現了懸賞小柒的告示,出金人自然是白訣顏。小柒劍法不精,遇上追殺的便掛彩,我和納蘭尚只得寸步不離地守著。小柒惱了,將白訣顏的賞金大抬上去,白訣顏也立即讓小柒的賞金翻了倍。如此鬥了一個月,兩人的項上人頭已是天價。白訣顏武藝不凡至少無性命之憂,我們這邊卻只好請穆黎來防守。

正所謂冤家路窄,我和小柒偏巧在長安城遇見了白訣顏。尋他時怎麼也尋不見,見不得他時卻一遇一個準兒。

“這不是那個忽男忽女的妖人麼。”白訣顏冷冷皺眉。

“你說誰是妖人?”小柒咬牙切齒。

“該有點自知之明罷。”白訣顏微微挑眉,一臉輕蔑。

“你——哼!不知哪個衣冠禽獸白瞎了一張人皮!”小柒眼裡溢滿了灼灼恨意。我明白她是為了我,但我呆站著瞧著白訣顏,只覺痛不欲生,說不出一個字。事情怎會鬧到今天的地步?或許他一貫是個心腸毒辣之人,只不過粉飾了面目哄騙我?

“是麼?也不知你那衣冠底下風景如何,恐怕也難辨雌雄?”白訣顏冷笑。

周圍看客紛紛交頭接耳偷瞄小柒,小柒咬著嘴唇眼眶已泛紅。

“白訣顏你閉嘴吧!”我狠狠叫道。

白訣顏聞之一愣,立刻目光陰晦看向我。“你先回去。”我將小柒推上馬,給了馬一巴掌。“小念——”小柒回頭,馬已揚起四蹄飛奔。“走吧,別回來。”我囑咐。

“姐妹情深啊。”白訣顏一個箭步衝上前捏住我的手腕,目露寒光,“錯我也認了,該決斷的也決斷了,你們還窮追不捨是想怎樣?說吧,單挑還是幫派血戰,我奉陪!”

我驚愕不已,萬萬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原來我深愛的人竟是這副嘴臉!我悲愴一笑,滿含自嘲:“不單挑,也不牽扯幫派,我只求你放過小柒。”

“是她先惹我的。你懸賞我無所謂,那是我活該,可什麼時候輪到她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百倍還之。”他臉上浮現出陰森森的殘忍,我的手腕幾乎要被他捏碎。

“那乾脆也稍帶上我,不必麻煩一眾殺手,你現在就可以取了我性命。”我笑得嫵媚。

“你以為我不敢?”他冷峻的眼神裡起了殺意。

我只想自己要死在他手裡了,輕嘆:“原來……連一點情分也沒有呢,枉我離開師門之後還日日在長安城尋你。呵呵,可笑!”

誰知他聽了神情柔軟下來,鬆開我的手說:“我又何嘗不掛念你……聽說你和穆黎走得很近……穆家家大業大,凌絕盟又是江湖第一大幫,他是個好歸宿。”

“我的事不用你指手劃腳!”我冷冷道。

“也是。”他忽然就頹喪了,慘笑著搖搖頭,“只要你讓葉柒揭了我的懸賞告示,我就答應你不再為難她。”

“行。”我說,卻發覺白訣顏直盯著我身後,尋目光望去正瞧見一身華服的穆黎。穆黎向我微微點頭,示意若有需要隨時叫他。肯定是小柒告訴他我遇上了麻煩。

正當我與穆黎對視時,白訣顏忽從身後湊上來附耳低語:“九兒,我不求你原諒我,但清影已有身孕,我也是沒辦法……”

雙瞳驟然放大,我怔在原地。白訣顏的氣息已經遠離,長風拂過耳畔,吹得整個身心空空蕩蕩。我該慶幸呢,還是該痛哭流涕?他拋棄我是因為任清影有了身孕,不是因為不在意我。可任清影有了身孕啊!他有妻有兒家裡其樂融融,我卻要揹著罵名孤苦終老嗎?

我轉回身,只見白訣顏坐在四周最高的屋頂上,面對著我一動不動。我似飛蛾受了燭火的吸引,仰望著他,跌跌撞撞邁了幾步。

穆黎走來問:“不回去嗎?”

“不,我在這兒再站一會兒。”我說,一眼也不肯離開屋頂上的身影。

約莫有一柱香的功夫,我和白訣顏誰也沒動,一個屋頂一個地上,彼此凝望。穆黎忍不住又問:“還不走嗎?”

“不,再站一會兒。”我說。

“好,我等你。”

“真的是心感覺疼啊,胸腔裡悶疼悶疼的。”我嘆息。

“過去就好了。他回心轉意之前我陪著你。”

真是什麼狀況也不清楚啊,我不禁輕笑:“他不會回心轉意了。”

“那我就永遠陪著你。”

白訣顏定定坐在屋頂上,宛若石雕。天光漸暗,我已看不清他的五官,那一襲白衣倒如曲折的溪泉,淌在灰瓦上分外顯眼。不久,太陽從他背後沉淪下去,天空赤紅。他逆光的身影籠罩在黑暗裡,略微能分辨出四肢輪廓。面前投下一束狹長的影子,漆黑如墨。俄而夕陽被吞了頂,明月當空,他的白衣便又白回來,朦朦朧朧罩了一層幽藍霧光。

他不會走的,除非我先走。可我縱使留下來也什麼都得不到,只能把這終將結束的一刻不斷延長。徒勞,徒勞無功,我低下痠痛的脖子轉身離開。人有時候還是要識趣……

瞧瞧,都說了粗略交待,我還是費了這許多筆墨,真是年歲越長越糊塗!

後來的事也紛繁複雜,我長話短說罷。青崖閣冷閣主到底與愛慕她的大商賈宋阜成婚了。之後宋阜搬入青崖閣,無意中與小柒起了口角之爭。小柒一氣之下要退幫派,我說我同她一起,剛好避開那些飛短流長。納蘭尚自然也隨我們一道離開。

我們三人去了另一幫派。入幫時登記名字,我略去了“長歌念兒”中的“兒”字,從此更名“長歌念”。

我與穆黎漸漸情投意合,雖未完婚,但世人皆知我是他未過門的娘子。錦衣華服珠釵寶飾三天兩頭兒地送著,討得我滿心歡喜。

我動用穆家幾個高手去捉霍衛風,抓來一對質,果真是他向任清影走露了風聲。原本要殺他,誰知他斜起眼大笑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不過你真應該謝謝我,要不是我,你怎能知道白訣顏是個什麼貨色!你跟了穆黎這號人物也就罷了,倘若跟了白訣顏,還不如寬衣解帶來服侍爺呢!別的不說,我斷然不會像他那般絕情。”我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但冷靜一想又覺得他話裡有情——終歸是在替我不值,索性揮手放人。誰知他一個箭步迎上穆家高手的劍,利刃貫穿胸膛,血頓時噴湧。我大驚失色,他卻青著臉笑了:“我就是來折磨你的。你想我死,我偏不死,你放我生,我偏不生。長歌念兒……你、你的劫數還在後頭吶,好、好自……為之……”說罷歪倒下去,嘴角掛著溫柔的笑,似乎實現了什麼夙願。我心中一震竟差點落淚,俄而別過頭囑咐下人們好生安葬他。

伶舟過去了南方開醫館,憑妙手回春的醫術聲名鵲起。我一直打聽著他的訊息,留意有什麼地方能幫上忙。南方藥材買賣由幾個大商賈掌控,不僅價高且偶有劣質,伶舟過遂自己採藥低價賣給病人,由此成了他們的眼中釘。我得到江湖訊息,這幾個藥商打算暗中謀害他,當即連夜啟程。藥商之首豢養家兵不少,我黑衣蒙面闖入府中一場血戰,最終捉住藥商之首恐嚇一番。事情到此了結,我硬撐著回住處一看,胸前後背已有幾處刀傷。那以後,藥商再不敢找伶舟過麻煩。伶舟過開了幾年醫館便娶妻生子,將一雙老人也接去同住,一家老小生活安逸。

再後來外族入侵朝廷兵變,長安城局勢動盪,我和小柒、穆黎、納蘭尚逃去洛陽避難。那時候江湖勢力紛紛集結,組成義軍共同禦敵,怎料朝廷卻給義軍扣上造反的帽子竭力打壓。兩面夾擊之下各大幫派已賠進去不少人,凌絕盟尤為損失慘重。納蘭尚在洛陽加入義軍,穆黎也打算去。只是此去生死未卜,為免以後遇上不測留有遺憾,我和穆黎決定儘快完婚。

說來奇怪,那段日子我總惶惶不可終日,成親事宜無論大小都要操心,狼追著般催下人去辦。我總覺得要出事,果不其然,原計劃婚後回長安拜訪穆家一眾親友,卻因戰事吃緊暫且擱置。

那時長安已被敵軍圍困,任何人無法出入。穆家親友大多困於長安,我們在洛陽幾乎沒有熟人,婚宴能請來的幾個當地顯赫也完全是衝著穆黎的大名而來,坐齊了也不過兩三桌。我本想著既請不到多少人乾脆一切從簡罷,穆黎卻堅持大張旗鼓,一切物件皆買最貴的。花轎為金頂,雲鳳纏繞,流蘇如瀑。我鳳冠霞披坐於其中,一身行頭不輸宮中貴妃。轎從街上過,路兩邊站滿驚歎不已的看客。只是婚宴到底淒涼了些,高堂無人,我們對著兩把椅子拜了拜。

穆家有個規矩,剛入門的新婦要一一拜訪宗親,新婦乘坐的車轎按身份地位不同有不同配置,宗親一瞧車轎便大約能估出新婦在家族中的地位。穆黎花重金為我造了一輛馬車,檀木銀羈錦帳縐紗,金頂雕成樓亭狀,疊疊三層,窗牖鑲金嵌玉。然而因長安封城這馬車只得閒置著。

穆黎進義軍後不久,長安被攻陷,洛陽眼看危在旦夕,我和小柒於是逃往杭州。過了幾個月局勢稍緩,我回洛陽探望穆黎,才知納蘭尚已戰死沙場,穆家被外族哄搶一空,長安和洛陽的義軍也大勢已去。

“我離開義軍,在山間幽避處置了一塊地,以後怕是要躬耕田壟了,你可願回來與我一起?”穆黎笑容疲憊,眼中佈滿血絲,比我上次見他似蒼老了十歲。

“不如你跟我去杭州。我和小柒正在為義軍做事,這邊的義軍旗倒了,那邊的還獵獵作響呢。”我握住他的手。

“不打了。”他頹喪地搖搖頭,“父親臨終前囑咐我,不要讓穆家斷了血脈……”亂世之中獨善其身,我做不到,只能退一步說:“杭州還有諸多事宜沒了結,我回去打理完就來尋你。”

他微微點頭,用手慢慢揉揉臉,猶如垂垂老矣。

那晚我們行了夫妻之事,我根本拿不準自己會不會陪他歸隱,只能盡全力給他一夜風流快活。到杭州之後我遲遲沒有回洛陽,穆黎來過幾次書信,也沒有催促之意,我索性絕口不提此事。小柒得知納蘭尚馬革裹屍,悲痛不已,為其披麻戴孝,併發誓終生不嫁。

霍衛風說得對,我的劫數還在後頭——他總是有一語成讖的本事。沒過多久穆黎不再來信,我卻發現自己已有身孕。再三思量最終決定回洛陽找他,怎料到了信中所言之地竟瞧不見一個人。

那院子小巧別緻,依山傍水,周圍繞一圈籬笆。院中有幾片菜田,黃瓜頂花茄子紫白,綠葉間翩翩飛舞著幾隻蝶。我等到下午,才見一位老嫗歸來。老嫗說屋主已在半月前將院子賣給了她。

“你可知他去了何方?”我慌了。

“他沒說。”老嫗搖搖頭,“他只說等不到的人便不必等了。”

我渾身一顫差點跌坐在地,喘息良久平靜下來,蒼白著臉問:“那我,能進去看看嗎?”

屋子不大,陳設簡樸,往日那些奢華玩物竟一個也沒瞧見。恐怕誰也不會想到,曾經叱吒風雲的穆家大少爺竟住在這種地方。然而一想到這椅子是他坐過的,這桌子是他在上面吃過飯的,我就忍不住眼眶泛紅。

我走向一間小屋,推門卻推不開,老嫗說裡面的東西金貴怕被盜,所以用鎖子鎖了。開門一看屋裡四面空蕩,只在正中有一龐然大物用麻布蓋著。小窗透進幾束幽光,我抓住若大的麻布奮力掀起,一陣響動塵土飛揚,一架華貴的馬車赫然顯現,三層金頂小閣雕著仙子花鳳。兩行清淚倏乎而下,我緩緩躬身坐進去,幽光被窗牖四角的鏤空金雕切碎,破破爛爛照在我身上。這用來拜訪宗親的馬車一次也未使用過,以後更不可能用了——宗親家眷大多亡故,新婚夫妻業已離散……我以手掩面默然流淚,忽覺腹中一陣絞痛,直疼得我縮起身子。慌亂中想鑽出馬車卻一腳踩空摔下去,老嫗一聲銳叫撲過來,我只見自己衣裙血紅遂不醒人事。

我小產了。這可能就是所謂報應不爽。

後來戰事寧息,我和小柒回了長安。她開了一家樂坊,我租了一處小院做琵琶賣,我們再也不過問江湖事。她請我為樂坊取名,我說叫“清樂坊”罷,我娘年輕時所在青樓便叫“清樂坊”——名為“樂坊”實為青樓,現在讓這三個字掛在真正的樂坊裡,也算是“正了名”。後來打聽到芍藥已贖身離開花滿樓,嫁給了一個書生,我們於是請她來樂坊教歌舞。

我又去過無荒島一次,青蘿已經長大了,但仍舊天真得像個孩童。慕容蕭和江小芸我再未謀面,白訣顏和任清影我倒是見過。偶然相遇,白訣顏懷中抱著個六七歲的小子,任清影在一旁數落:“都多大了還讓爹爹抱?下來自己走!”

我的琵琶做得不錯,不久也開了鋪子。一日有個雞皮鶴首的老人打鋪前經過,他拿眼睛瞅著掛在牆上的孃的紫檀琵琶,出神半晌才問價錢。我說不賣的,他只好怏怏搖頭,走出數十步復又回首,盯著紫檀琵琶嘆息:“是我負了你呀……”

我一怔,追出去時他已走遠。

老人布衣竹杖步履蹣跚,搖搖晃晃融入長安城熙熙攘攘的人群裡。若誠心去追肯定能追上,但我駐足了。

大風颳來,將幾條街之外的櫻花拋至面前,高天清湛,粉嫩的花瓣絮絮揚揚漫卷旖旎。

娘,你聽見了嗎?他說他負了你。

標簽: 白訣  穆黎  小柒  穆家  樂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