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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桐花後的小屋

作者:由 田杏花 發表于 繪畫時間:2022-08-18

一場春雨過後,小鎮迎來一年中最美的時節。小巷旁的兩顆泡桐樹上,開滿了淡紫色的花。很多泡桐花被春雨打落,在溼漉漉的石板上鋪了一地。幾個孩子站在石板上,抬起腳輕輕地踩下去,泡桐花發出“泡”地一聲。他們玩的很開心。其中一個孩子看著身後的小屋說,我們去看看那個屋子吧,看看孟娘在幹什麼。其他孩子都沒回答他。他又說,你們不去我自己去,膽小鬼。其他孩子一聽,都嚇地跑散了。

小鎮有兩條主要的街道,人們在不長的街道上輕鬆地過著自己的生活。沿街沒有店面的人們,在自己家中隨便幹些什麼,總是能輕鬆地活著。至於孩子們,成群結夥地在鎮子裡胡逛。正如在泡桐樹下玩耍的那幾個孩子。那個孩子所說的孟娘,是個佝僂著腰,一天到晚面無表情的老太婆,陰森森的。泡桐樹後面,是孟孃的小屋,鎮上的人誰也沒有進過那間屋子。她是這個鎮上最奇怪地人。她是個解夢人,半人半鬼似的,鎮上的人無事時不與她往來。但在這個信命的小鎮,人們卻缺少不了她。她好像真的有點什麼神力。一些老人傳說,幾十年前,鎮外的河裡來了一條龍,大水五六天不退,最後孟娘施法把龍送走,水才退去。現如今,孟娘只給人們解夢。

冬天的最後一個晚上,方宏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看到門前的樹上停歇著兩隻哇哇叫的烏鴉。他走出門揮著手要趕走它。可是烏鴉絲毫不動,仍然哇哇地叫,悲慘的叫聲招來了一大片厚厚的烏雲。方宏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向烏鴉砸去。一隻烏鴉被砸中,並且從樹上摔了下來。那隻被砸中的烏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變成一堆黑色的粉末。這時,天空下起了黑色的雨。黑雨落到粉末上後,粉末突然飄起來散在空中,變成了一群烏鴉。有多少粉末就有多少隻烏鴉。它們飛上天空,天就黑了。它們飛到樹上,樹就變成了一座黑黑的山。方宏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著鴉群扔去,所有烏鴉都朝著他飛來,像箭一樣,穿透了他的身體。

方宏起床後坐在屋前,看著門前樹上枯敗的枝幹,他一直在想著昨夜做的那個夢。他的胸口有些疼,就像是真的被一群烏鴉穿過了一樣。他隱隱覺得那是個不詳之夢。方宏站起身,往孟孃家走去。去往孟孃家的路上,一隻烏鴉落在方宏腳邊,他趕緊加快了腳步。

在孟孃的屋前,方宏站住腳叫了一聲。房門打開了,一個瘦小的老太婆走了出來。方宏感覺一股尿騷味撲面而來。老太婆用大拇指揩了眼屎,又在褲子上擦了擦。方宏捂著鼻子把昨晚的夢給孟娘講了一遍。孟娘聽了後,咂了幾下嘴。她的嘴裡已經沒有了牙,鬆弛的嘴唇上下活動著。孟娘伸出手說,二十塊。方宏從兜裡掏出二十塊錢遞給她。孟娘說,這個夢不能說明什麼,沒什麼大事。方宏忙說,啊,大事不會有,那小事呢?孟娘說,什麼都沒有,我說了什麼都沒有。話沒說完,她就轉身向屋裡走去。

孟娘關上房門後,方宏站在門口破口大罵,老妖怪,解的什麼夢,沒說清楚就要了我二十塊。

第二天晚上,方宏又做了同樣的夢。夢醒後,他覺得頭疼的要炸裂。天一亮他就來到孟孃的屋外。孟娘聽了他的夢後說,哦。本來沒什麼。但現在嚴重了。方宏嚥了一口口水,喉結像個球一樣上下滾動。孟娘伸出手說,二百塊。什麼?方宏瞪著眼睛說,昨天才二十。孟婆不緊不慢地說,這次人命關天。方宏脖子裡的球又在上下滾動了。他掏出二百塊遞給孟娘。孟娘拿過錢,在方宏面前解開褲帶,把錢塞進了棉褲裡。

接下來,孟娘把破夢的方法告訴了方宏。

十分鐘後,方宏急匆匆地往家走去。

方宏走後不久,一輛破舊的已經看不清面目的麵包車停在了泡桐樹下。方亮從車裡走出來。他在孟孃的房子前站了好一會,最後朝著屋子叫,那個,在家嗎?吱地一聲,門打開了。孟娘一晃一晃地走到方亮面前,她抬起頭細細打量著方亮。方亮往後退了幾步。孟娘像突然回過神一樣打了個激靈。她說,是什麼事啊?方亮說,我想讓你給解個夢。孟娘沒有回答他。方亮愣了一會兒後,把他的夢說給了孟娘。

夜裡,他夢到自己在天上飛。一開始他飛的很低,慢慢地飛的越來越高,自己也控制不了。飛在天上的時候,眼前一片光亮什麼也看不清。等到光亮消失後,他看到了街邊商店的小蘭。小蘭和他一起飛在空中,在小鎮的上空來回盤旋。最後他們飛的累了,落在了地上。剛一落地,一輛破舊的看不清面目的麵包車撞了過來,把自己撞成碎片。他的眼睛從空中落下的時候,看到車裡沒有人,車是自己發動並撞過來的。

方亮講完自己的夢後,沒再說話,他一直盯著孟娘看。孟娘解開自己的褲帶,伸出手說,四十。方亮拿出四十元遞給她。孟娘接過錢,依舊把錢塞進棉褲裡。孟娘沉默了一會兒說,記住我的話,兩天內不要走回頭路。

方亮回到車裡想,要是不來解夢的話,心裡就不會怕。但偏偏來了,並且知道了可能會有不好的事情會發生。晚上說什麼也不敢再出長途了。他把車發動響,往家走去。他想去給老闆請個假,再去一趟弟弟家。孟娘說不要走回頭路,恰好老闆和弟弟家都順路。方亮去老闆家裡的時候,老闆正在和幾個朋友喝酒。他便被留下一起喝。飯間老闆和朋友們使勁地灌他酒,方亮都來者不拒。一頓酒喝完,已是傍晚了。方亮醉醺醺地開著車往弟弟方宏家去。

孟娘貼在方宏的耳邊說,你這個夢是要命的夢。要想保命就得一命抵一命。你回家後做個草人,給他穿上你穿過的衣服。今天晚上你把它扔到路上讓車碾碎,這樣它就代你去死了。方宏正要轉身,孟娘問,你的孩子多大了?方宏說,八歲。孟娘說,晚上讓你的兒子住到我這裡,這樣才能破夢。

方宏猶豫了片刻,急匆匆地往家走去。

回到家後,他讓妻子去找些稻草,再找一身自己穿過的舊衣服。妻子趕緊去準備。妻子走後,他進屋抱起兒子又去了孟孃家。

夜色漸漸降臨了,方宏和妻子已經把草人做好了。草人做的和方宏一般高,穿著方宏平日裡穿的衣服,躺在堂屋中間等待著。離天徹底黑還有半個小時,方宏坐在簷下不安地等待著。白天所殘留的最後一絲光亮終於消失了,夜色包圍了這個小鎮。方宏一恍惚,回頭看到自己躺在堂屋中間,嚇得背後一涼。他揹著那個自己和妻子一起向公路走去。他們揹著草人站在路邊等著,在等一輛燈光較暗的車。待那一輛燈光較暗的車開過來時,方宏就把自己扔出去。

終於,開過來一輛車,燈光暗淡一閃一閃地,向這邊飛快的開來。方宏站在路邊看準了時機,把手裡的草人扔了出去。草人和車接觸的一瞬間,身體被撞出去幾十米遠,頭被撞斷拋到了空中。那輛車稍微慢了一些,司機用了幾秒鐘做反應,很快車子又提到比剛才還快的速度向前開去。車開出幾十米後,又從草人上壓過。草人卡在了車底,被拉出幾十米遠後變成了一片爛草。方宏和妻子躲在路邊的草地上,看完眼前的一幕後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回到家後妻子找不到兒子,方宏才告訴她,兒子被送去孟孃家住一晚上。妻子發火讓他去兒子接回來。但方宏告訴她,兒子身上有邪氣,需要孟娘幫著驅除。妻子提議,他們一起去孟娘那兒偷看,看看孟娘在做什麼。

他們踏著夜路走過幾條小巷來到孟孃的屋前。屋裡沒有開燈,門窗緊閉。他們繼續朝門口走去。還沒到門口,就聽到兒子叫喚的聲音。他們貼著窗戶聽到屋裡孟孃的咳嗽聲和粗重的喘氣聲。一股噁心的氣味飄進他們的鼻子裡,他們趕緊轉身回家。

方亮從老闆家走出來,開著車往弟弟家走去。他迷迷糊糊地半睜著眼,一會兒搖搖頭,一會兒打打臉。車窗外是無盡的夜,一些燈光從遠處飄過來。走過一個路口時,他才發現自己早已走過了。他又把車調過頭,往弟弟家開去。他開啟車窗,冷風灌進車裡,他一連打了四個噴嚏。突然“嘭”地一聲,一個人影從車頭飛了出去。方亮抬頭的時候,恰好看到那個人的頭飛了出去,身體拋了幾十米落在地上,又彈起來,又落在地上。當他看到人被撞飛的同一時間他認出了那是自己的弟弟方宏。但隨即他想起孟孃的話“趕緊跑。”於是他加足馬力繼續往前跑。走過被撞飛的身體時,他本想繞過的,可是手一哆嗦就從弟弟身體上壓過去了。那種感覺就像從稻草上壓過一樣。

方亮一直往西開,一口氣跑到天亮。天亮之後,霧氣瀰漫在公路上。他關掉昏暗的車燈,減慢了車速。最後他在一個蓮花池邊停了下來。池子邊有幾枝蓮的莖稈立在寒氣中。方亮趴在池邊把胳膊夠到池底,拔了一根細小的藕。他匆忙地把藕上的泥洗去,坐在池邊吃了起來。這節藕很澀,他吃得很難受。當他站起來,打算回到車上時,胸口一陣噁心,他嘔了一陣,可是什麼也沒有吐出來。他擦了擦嘴角的唾沫,抬起頭的瞬間看到車底掛著一塊布。他走過去把布拽出來。他認出了這塊布,這正是弟弟方宏的袖子。

昨天晚上發生的事,開始浮現在他的腦中。他在腦海中想象著,弟弟是怎樣被撞得頭飛了出去,又是怎樣被扯的分裂了身體。想著想著,他感覺胸口有些難受。有一些東西正從胃裡沿著食道往外走。那些東西走過喉嚨後,他彎下腰,張大了嘴。他終於吐了出來。剛剛吃過的藕,粘稠的胃液,黃綠色的膽汁,他跪在地上把能吐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吐完後,方亮筋疲力盡地癱在了那些嘔吐物上。

方亮癱在地上張著嘴喘息著。半個小時後,他平靜了下來。他感覺嘴裡黏黏的,唾沫有些甜,嚥下去時又很苦。他轉身爬到蓮花池邊,一連捧了十幾捧水喝下。正在他艱難地站起要走時,喉嚨又是一堵。他感覺整個胃從喉嚨裡往外鑽,死死地頂著食道和氣管。他把手伸進嘴裡去扣堵在嗓子眼的東西,可是怎麼也夠不著。不僅僅是胃,肝臟也在往上鑽,脖子裡堵得更死了。突然,他沒有了呼吸,整個人倒在了蓮花池中。

鎮上的人們都知道孟娘,卻很少有人知道她還有一對子女也住在這個鎮上。沉睡在鎮外墳地裡面的是她的大兒子。據說孟孃的大兒子是為了救她,被一棵朽樹砸死的。那是一棵大椿樹,比鎮上最老的人的爺爺年齡都大。那年冬天,颳了整整一冬天的風。特別是那個晚上,風大的都能聽到屋頂的瓦片被吹動的聲音。第二天早上大兒子和孟娘從大椿樹下過的時候,大樹一下子倒了過來。就在樹砸下的那一刻,大兒子一把把孟娘推開,自己被壓在了樹下。據說,大兒子被壓死後,整個人粘在了地上,是用鏟子剷起來的。

孟孃的女兒住在北街的街角,開著一個小飯館。女兒嫁人後生了個兒子,如今兒子已經工作了。孟娘好像已經忘記自己有個女兒了,可是她卻時時記著自己有個外孫。外孫上小學時,她會從窗戶上給他遞幾塊棉花糖。外孫小時候經常會去她那裡玩,她抱著小外孫坐在太陽下給他講故事。小外孫坐在她懷裡玩著她鬆垮的奶子,他問孟娘,外婆,我怎麼沒有啊?她聽了咯咯地笑。外孫稍稍長大後,減少了去她那裡的次數,最後便不再去了。外孫上初中時,她總是在他的上學路上等他,偷偷地給他塞幾塊錢。外孫上高中後,孟娘依然每個週日的下午站在路邊等他,偷偷塞給他十塊錢。

有一次,他看到外孫和鎮上的另一個女孩走進了一片甘蔗地。兩人走進去後,一直沒出來。孟娘就放下柺棍,在地邊坐了下來。有人路過時,她就指一指甘蔗地,然後咯咯地笑一陣。她一直坐在地頭等了大半個小時,外孫才和姑娘走出來。外孫走出來看到孟娘後,嚇得臉色蒼白。孟娘忙說,我不說,我不說。孟娘站起身,拉過女孩的手說,我不說,我不說。她把手伸到外孫面前,開啟手掌是一張傳攥得皺成一團的十塊錢。外孫接過錢。她又把手伸進褲子裡,拿出一個手絹,開啟手絹裡面是一小沓五毛和一毛的錢。她拿起那一小沓錢遞給女孩。女孩猶豫了一下接過了錢。見女孩把錢裝在了兜裡,孟娘又半張著嘴呵呵地笑了。她說,走,上學去,去。她拍一拍女孩的屁股,外孫拉著女孩走了。外孫走後,她一直站在路上呵呵地笑。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外孫。她在屋裡來來回回的走,決定去女兒家找外孫。女兒告訴她,外孫去唸書了,出遠門了。每次去,女兒都說出遠門了。後來她就賴在女兒家不走,直到被女兒打出來。打過幾次後,孟娘便不敢再去女兒家了。

方宏和妻子回家後,心情大好。他已經按照孟孃的說法,做了草人代自己去死。等到第二天早上天一亮,那個邪夢就算是破解了。當天晚上,方宏沒有再做夢,睡的很踏實。一直到第二天太陽照進窗戶,他才起床。吃過早飯後,他去孟孃家接兒子。接到兒子後,他給孟娘說,我聽說你外孫回來了,還給你帶了個孫媳婦。孟娘抬起頭,看著方宏,她眼睛裡漸漸有了神,從暗淡變得有了光亮。方宏帶著兒子回家去。在路上方宏問孟娘對兒子做了什麼。兒子說,她一直給他講故事,還抱著他讓摸她的奶子。她的奶子皺巴巴的他不想摸。

方宏走後,孟娘轉進屋裡。過了一會兒,她換了一件乾淨的棉襖出來。她打開了門,並沒有再關上。這是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長時間的開啟門。她坐在門口,一直坐到晚上。晚上她回屋睡覺時,門依然開著沒有再關上。在以後的幾天,人們總看到孟婆家的門大開著,孟婆坐在門口望著門口的那條路。五天後,孟婆在這麼多年裡第一次走出了門。方宏看到她像死人一樣站在自家門口,他感到一陣陰冷。孟婆開口了,小軍是回來了嗎?方宏說,嗯。回來了。但好像又走了,昨天就走的。

孟婆點點頭,轉身走了。孟婆開了五天的屋門,又緊緊地關上了。

春天來了,那兩棵泡桐樹開了一樹淡紫色的花兒。春雨落下時,那些花兒就像一陣紫色的煙漂浮在孟婆的小屋前。一些小孩子在踩著落下的泡桐花玩。一個孩子說自己要去偷看孟婆在做什麼,其他孩子都嚇得跑開了。那個大膽的孩子跑到孟婆的窗前,伸著頭往裡看。他看到了孟婆。隨即他大叫一聲跑開了。

透過窗簾的縫隙,他看到一個人躺在地上。她躺在一灘水中,那是一灘黃色的液體。她的身上在往外滲著水,身上的衣服陷了下去,手和臉都已經腐爛,爬滿了蟲子。

標簽: 孟娘  方宏  方亮  外孫  孟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