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在哪些方面「遠邁漢唐」？又在哪些方面沒有「遠邁漢唐」？

“遠邁漢唐”這句話是形容永樂朝的。不過實際上，洪武年間明帝國的華北地緣格局可以說是貨真價實的“遠邁漢唐”，而永樂朝的縮邊及以後種種使得邊防逐漸變為“宣大薊遼”“天子守國門”一類，實際上反而是又倒退回漢唐水平了。

我原來曾經引用這麼一句話：

餘聞之學士大夫嘗言我朝疆域，

過於宋，敵於唐，不及於漢。蓋以朔方、大寧、交趾，及開平、興和、玄菟、樂浪、燉（敦）煌不足故也。

“過於宋，敵於唐，不及於漢”的評價，結論相當合理，但論據有很大的問題。大寧、開平、興和三地的放棄，使得明朝北邊藩籬漸失，在晚明和今世都飽受非議。不過，以此作為不如漢唐的依據，就只是一種“正確的集體記憶”了。

大寧、興和、開平，與漢唐尤其是唐沒有多大關係，它們其實都是朱元璋繼承遼金元塞上經營的產物。

幽州一帶的戰國燕長城與秦漢長城均曾伸入內蒙古東南角，赤峰南部。西漢長城曾進入吉林通化一帶與朝鮮半島，也能囊括遼西大部分山地丘陵。圖自《西漢長城若干問題研究》

東漢時由於烏桓鮮卑襲擊，主要在原右北平郡北部，明大寧都司一帶的白狼、平剛等十二縣均被放棄，使得右北平郡轄區急劇萎縮，北疆退至河北明長城一線

唐代的河東、河北在明長城以北的壩上高原、陰南丘陵間沒有任何州縣建置，自然更未控制開平大寧。山西-北直隸邊牆以北地帶在唐為突厥、回鶻、契丹、奚等

細一點說，大寧城在遼西草原，努魯爾虎山和七老圖山之間，老哈河北岸；是遼的中京大定府，金的北京大定府，元朝遼陽行省大寧路的治所，大寧路集結了遼省大部分人口；

開平這個大家都知道，元上都嘛。在燕山以北的草原上，閃電河畔；

還有個常常被一起提起的興和守禦千戶所，就在今天張北縣。遼的時候這兒叫燕子城，金的時候有柔遠縣，大元的時候還出了個元中都。張北南邊靠著段山，這段山叫野狐嶺。

正如我原來所說，

洪武年間明朝雖然定都南京，但對東北邊疆的重視卻仍遠高於西北，反映的是唐代以後，東亞的邊防重心逐漸由關隴轉向幽燕。開平、大寧、興和這些都是漢唐所基本無有經營的地方，卻被朱元璋高度重視，

即使後來被朱棣、朱瞻基放棄駐防後也常有明軍巡視；反之東勝衛僅控馭前套一隅，對漢唐經營重點鄂爾多斯並不甚在意，正是重東輕西的體現。

另，洪武二十六年於涼城岱海盆地設宣德衛，標誌著自東漢以來漢人朝廷第一次將實際控制力越過大同盆地，伸入蠻汗山以東、輝騰梁山以南的陰南丘陵——雖然大概靖難時該衛就無了。更北部的官山衛則是蒙古羈縻衛所，設立後首領不顏朵兒只旋即叛走。

總而言之，在洪武末年，北方尤其是華北東北星羅棋佈衛所軍鎮已將明帝國北疆推向漢人王朝中前所未有的高峰，甚至將軍事控制力突破了傳統的漢地北界燕山，而以大青山-輝騰梁山-渾善達克沙地-西拉木倫河與北敵為界。北方重鎮北平已有了連線北方宣府、開平、大寧的縱線交通，而自遼海衛-懿州-廣寧-大寧-開平-東勝間綿延萬里的橫向交通亦逐漸形成，自遼東至甘肅，是一片東西萬里南北五百里的防禦體系。

而這一局面的逐漸解體，源於靖難以後尤其是永樂朝的劇烈縮邊。

朱棣內遷大寧廣為人知，但還應注意到其對興和守禦千戶所的裁撤。興和在永樂二十年被阿魯臺攻破後內遷至宣府，但其實在朱第一次北征時即已埋下伏筆。

朱雖然頻頻北伐展現出強烈的進攻慾望，但是對邊防駐守卻頗為保守，更加相信燕山“山河之險”的自然作用而不是燕山北麓軍鎮的防禦功能。其在北伐時便考察燕山地形，傾向於棄守大馬群山至燕山以北的興和等平曠地，改為僅守禦山脈南側的古北口等雄關隘口。

幾十年間明軍基本放棄了燕山以北諸據點，最終明雖然繼承遼金以來觀念而在宣大薊遼屯集重兵，但是燕山一帶格局反而又倒退回了漢唐時代。

汝觀地勢，遠見似高阜，至即又平也。此即陰山脊，故寒。過此又暖。爾等昨日過關，始見山險。

若因山為塹，因壑為池，守此，誰能輕度？

——朱棣視察野狐嶺以北的興和時的感慨

己未，敕邊將於長安嶺、野狐嶺及興和迤西至洗馬林，凡關外險要之，皆崇石垣、深濠塹，以防虜寇。

——邊將遵從朱棣指示於宣化盆地北緣大馬群山修築邊牆工事，實際上將興和置於防禦之外

大寧、興和、東勝等已失，遂使孤懸于山後的開平愈發孤立，也讓東西之間往來無阻的蒙古部落愈發活躍。最終宣德年間開平亦內遷獨石口，明基本放棄燕山背後，自是情理之中。

此外，大寧之遷一般讓人想到其使北京、開平等暴露在北虜兵鋒之下，

但還應注意到其使得遼東防務更加危急。

大寧都司位於大興安嶺東南，類似後世熱河省，實際控制著遼西之地，與遼東唇齒相依，相互支援。大寧都司的營州前後左屯衛，正位於曾發生“營州之亂”的唐代遼西重鎮營州（遼寧朝陽）一帶，足見大寧與遼東間關係。洪武末年的遼東防禦範圍極為廣大，東至阜新一帶，北至松花江流域。在大寧裁撤後，毗鄰的遼河套地區遂漸漸失控，由於“地勢卑下，盡皆萑蒲，沮洳積水”的遼澤存在等因素，最終遼河套的廣大土地被棄置於邊牆之外，遂成為遼鎮最大外敵蒙古人活躍的草場，晚明時主要為察哈爾與內喀爾喀。曾經自大寧至廣寧的驛路，自然也被廢棄。遼東與中原的主要陸路通道變為狹長的遼西傍海走廊，“一線相連”“危如累卵”。遼東終於徹底成為“懸山海之外，三面當虜”。

注意狹長的遼西走廊與深V形的遼河套邊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