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口浪尖中的聖索菲亞教堂:屹立千年的秘密
作者 / 丘博文
2020年7月10日,土耳其最高行政法院撤銷了1934年的政令,在國際社會上引起了廣泛關注。
這項由土耳其“國父”凱末爾·阿塔圖爾克簽署的政令,意在將哈吉亞·索菲亞教堂從清真寺轉變為博物館。
而隨著這項政令的撤銷,土耳其現任總統埃爾多安也隨即宣佈將哈吉亞·索菲亞教堂恢復為清真寺,穆斯林信眾將於7月24日在此舉行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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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爾多安簽署的恢復哈吉亞·索菲亞教堂為清真寺的政令
美國、歐盟、俄羅斯和希臘等國聞訊都表示關切。希臘當局表示,埃爾多安此舉令土耳其倒退了六個世紀,是“對文明世界的挑戰”,俄羅斯東正教會也表示遺憾。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表示極為遺憾和關注,也聲稱將對哈吉亞·索菲亞教堂在世界遺產名錄中的位置重新評估。
哈吉亞·索菲亞教堂(作者拍攝)
埃爾多安則強調,任何對此舉的批評都被視為對土耳其主權的挑戰。土耳其政府表示,哈吉亞·索菲亞教堂將繼續對基督宗教信眾和其他民眾開放。
哈吉亞·索菲亞身份的變換之所以引起廣泛關注,與其錯綜複雜的歷史有關。作為一座對廣大基督宗教信眾及穆斯林信眾十分重要的建築,在其身份變換背後的是在近東地區千年以來的民族融合與宗教衝突。
一、從教堂到清真寺,再到博物館
公元330年,隨著拜占庭更名為君士坦丁堡,這裡成為了羅馬帝國的首都。
30年後,正在興建中的帝國皇宮旁啟用了一間大教堂,與附近的神聖和平教堂(Aya İrini)成為了帝國最重要的教堂。這座教堂在404年的一場暴亂中被毀,並於11年後重建完成。新的教堂被命名為聖索菲亞教堂。
該教堂在532年尼卡暴動引起的一場大火中再次被燒燬。2月23日,教堂被摧毀後僅僅數天,皇帝查士丁尼一世決定興建一座截然不同的大教堂。
聖索菲亞大教堂在君士坦丁堡的位置
415年建成的聖索菲亞大教堂殘餘建築構件(作者拍攝)
查士丁尼一世選用物理學家米利都的伊西多爾和數學家特拉勒斯的安提莫斯為建築師。他們採用了古希臘數學家亞歷山大港的希羅的理論,在廣大的空間之上建造巨大的圓頂。
帝國各地的物料紛紛被運送到君士坦丁堡,石材都是來自遠處的採石場,包括埃及的斑岩、色薩利的綠色大理石、博斯普魯斯海峽地區的黑石及敘利亞的黃石。
聖索菲亞大教堂的平面幾何關係 ©P。 Cikovac
537年12月27日,羅馬皇帝與牧首在這裡舉辦了盛大的落成儀式,而教堂內的鑲嵌畫則在查斯丁二世在位時才完成。
穹頂上的聖母與耶穌馬賽克鑲嵌畫(作者拍攝)
作為君士坦丁堡普世牧首的座堂,聖索菲亞大教堂採用了正教會牧首巴西利卡形制,是加冕典禮等拜占庭帝王儀式的首要場地。
教堂的內部十分寬敞,穹頂高達56米,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穹頂建築,在1519年被塞維利亞主教座堂取代之前聖索菲亞大教堂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
教堂的穹頂下形成了巨大的室內空間(作者拍攝)
之後的幾百年間,聖索菲亞大教堂又經歷了數次火災與地震,並得到了妥善修復。
聖索菲亞大教堂落成時的平面圖
聖索菲亞大教堂落成時的剖面圖
在第四次十字軍東征期間,大教堂被拉丁基督徒洗劫及褻瀆。據史學家尼基塔斯·蔡尼亞提斯所述,大教堂的一些聖物如耶穌墓碑的一塊石頭、聖母瑪利亞之奶、耶穌裹屍布及多位聖人的骨頭都被轉送到西方,現今可在西方多個博物館內參觀這些聖物。
拜占庭人重奪君士坦丁堡後,大教堂已顯得相當破敗。人們在教堂的東、西、北三面各加建了四道扶壁。
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奧斯曼帝國攻陷時,教堂已相當殘破,多道門窗剝落。蘇丹穆罕默德二世下令清理教堂並將其轉換成哈吉亞·索菲亞清真寺。
在作為清真寺期間,這座建築又加建了四座宣禮塔以及諸如淨水池、米哈拉布等設施。
奧斯曼帝國時期加建的淨水池(作者拍攝)
奧斯曼帝國時期加建的用於向穆斯林信眾朝拜時提示麥加方向的米哈拉布 ©Dennis Jarvis
在奧斯曼帝國期間,哈吉亞·索菲亞清真寺得到了妥善的利用及維護。其中最為著名的一次修復是在1847年至1849年間,蘇丹阿卜杜勒·邁吉德一世,僱傭在瑞士及義大利籍建築師兄弟加斯帕雷及朱塞佩·福薩蒂並動用八百名工人,加固了圓頂和拱頂,擺正了圓柱並改變了建築內外的裝潢。
1847年至1849年間加掛的伊斯蘭裝飾(作者拍攝)
由比利時石板畫家Louis Haghe製作的石版畫展示了1852年時哈吉亞·索菲亞清真寺的室內場景
1922年,奧斯曼帝國被推翻,凱末爾在土耳其進行世俗化改革。1934年,凱末爾簽署政令將哈吉亞·索菲亞清真寺轉變為哈吉亞·索菲亞博物館(通稱“哈吉亞·索菲亞教堂”),禁止用作宗教禮拜場所。
清真寺的地毯被移走,覆蓋在鑲嵌畫上的石膏由專家煞費苦心地擦去,顯露出羅馬帝國時期的馬賽克鑲嵌畫。
1985年,哈吉亞·索菲亞教堂作為伊斯坦布林歷史區域的一部分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世界文化遺產,但是博物館的修復工作並不理想。
199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個考察團在其報告中指出,博物館日久失修,牆上的石膏正在脫落,有些破損的窗戶沒有及時被修復,大理石的清理進度也不理想,一些顏料已經被潮溼的空氣侵蝕。
近年來,陸續有人開始主張恢復哈吉亞·索菲亞教堂的宗教功能。在2006年,有報道指土耳其政府允許把聖索菲亞大教堂博物館的一些小房間用作小型祈禱室,供博物館職員開放給基督徒及穆斯林使用。
一方面,美國商人及政客克里斯·斯皮魯(Chris Spirou)在2007年啟動了一項名為“解放聖索菲亞大教堂會議”的運動,支援恢復聖索菲亞大教堂原本的用途;另一方面,土耳其國內的宗教團體則要求在哈吉亞·索菲亞教堂舉行伊斯蘭宗教儀式。
2018年,土耳其伊斯蘭協會曾要求在聖索菲亞大教堂舉行禱告,但遭到土耳其憲法法院否絕。
今年7月24日舉行的大型伊斯蘭教祈禱將會是86年來在此地舉辦的首場公開宗教儀式。
二、穹頂屹立千年的秘密
哈吉亞·索菲亞教堂因其巨大的圓頂而聞名於世,堪稱是一幢“改變了建築史”的拜占庭式建築典範。但如此巨大的穹頂也為建築帶來了巨大的荷載。
當登上教堂的二樓,可以發現地面已經發生了明顯的沉降。地板出現多處歪曲,柱子也發生了傾斜了。雖然不會馬上坍塌,但也需要時刻留心。研究人員也無時無刻都在密切監測著教堂的形變。
二樓的地面已發生了形變,研究人員在牆壁上張貼的標靶點以進行監測(作者拍攝)
造成如此明顯形變的原因,就是那座直徑達32米的巨大穹頂。
由於穹頂的形狀,穹頂的重力一直向外擠壓,因此,柱子和牆壁一直向外傾倒。
那麼,如此巨大的力量,哈吉亞·索菲亞教堂為何又能夠屹立1500餘年不倒呢?
支援穹頂的巧妙設計就位於四個牆角。巨大的拱頂向上延伸,恰巧形成一個三角形。這個三角形的部位稱為帆拱(Pendentives),對支撐穹頂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哈吉亞·索菲亞教堂的帆拱 ©株式會社TBSテレビ
哈吉亞·索菲亞教堂的帆拱 ©株式會社TBSテレビ
它的後面是三角形的空間,裡面塞滿了磚和碎石,使頂部沉重的帆拱向內傾倒。這種向內傾倒的力正好和向外擠壓的穹頂重力抵消。
帆拱向內傾倒的力和穹頂向外擠壓的穹頂重力抵消 ©株式會社TBSテレビ
此外,奧斯曼帝國時期加建的四座宣禮塔也如哥特式建築中飛扶壁上方尖塔的作用一般為教堂帶來額外的穩定性。
哥特式結構透過飛扶壁尖塔的重力改變合力方向增加結構穩定性(引自《建築結構:分析方法及其設計應用》)
正是這樣巧妙的設計,使得教堂就算地處地震多發的土耳其也屹立不倒1500年。
三、繼承自哈吉亞·索菲亞的奧斯曼建築風格
雖然奧斯曼人在1453年征服了君士坦丁堡,但作為君堡地標的哈吉亞·索菲亞教堂卻以其建築的美感以及巧妙的結構征服了奧斯曼人,並深刻影響了奧斯曼帝國的建築。
當君士坦丁堡陷落三天之後,奧斯曼帝國蘇丹穆罕默德二世與他的隨行人員進入聖索菲亞大教堂,驚歎於這座建築的宏偉以及絢爛的馬賽克鑲嵌畫。他並未要求拆除這座教堂,並堅持認為應立即將其改建為清真寺。在場的一位烏拉瑪(伊斯蘭學者)隨後登上教堂的講壇,並朗誦了清真言,從而標誌著教堂變成清真寺。
穆罕默德二世:征服者蘇丹、穆罕默德可汗、凱撒
由於伊斯蘭教禁止偶像崇拜,清真寺內不能出現人物形象。但原本在教堂內的馬賽克鑲嵌畫並未被搗毀,而是用石膏覆蓋起來,並在上面繪製了伊斯蘭風格的彩繪。
君堡陷落百餘年後,哈吉亞·索菲亞教堂也深刻地影響了蘇丹的首席建築師及工程師科查·米馬爾·希南。
科查·米馬爾·希南
當時的蘇丹蘇萊曼一世正處於其權力的巔峰,想要為自己建造一所清真寺。他下令希南在金角灣的山坡上建造一所較其他清真寺更為宏大的清真寺,並在四周加建四所學校、一所公共廚房、一所醫院、一所收容所、一所土耳其浴場、一所客棧及一所旅館。
希南在哈吉亞·索菲亞教堂上取得這種設計靈感,建造了當時惟一的具有半三維屋頂的清真寺。
之後,希南也在奧斯曼各地建造了不少相似風格的清真寺。他在自傳裡提到,最滿意的作品是埃迪爾內的塞利米耶清真寺。
當塞利米耶清真寺在開始動工的時候,有建築師向希南說:“你不可能建造比聖索菲亞大教堂還要大的穹頂。”這句話激勵了希南。
塞利米耶清真寺完工後,他稱這是世上最大的穹頂建築,超越聖索菲亞大教堂。
塞利米耶清真寺 ©Edirne Vakf Regional Directorate
塞利米耶清真寺的穹頂 ©土耳其文化和旅遊部
希南的這些建築在後來又成為了奧斯曼帝國清真寺的藍本。他的徒弟賽德夫哈爾·穆罕默德阿加為蘇丹艾哈邁德一世建設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藍色清真寺)時,依舊採取的是相似的風格,以宏揚清真寺的龐大、莊嚴及壯麗。
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作者拍攝)
金角灣畔的耶尼清真寺(新清真寺),採用的也是與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相同的奧斯曼風格(作者拍攝)
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建在君士坦丁堡大皇宮的原址上,被認為是奧斯曼古典建築的最後一個典範之作。
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也與聖索非亞大教堂相對,彰顯著羅馬和奧斯曼這兩個帝國在這座城市的光輝時刻。
從哈吉亞·索菲亞教堂二樓眺望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作者拍攝)
如今,哈吉亞·索菲亞教堂即將再次成為清真寺,這是歷史的輪迴。建築文化遺產由於其獨特的象徵作用,負載著許多政治、民族與宗教意義,這也許既是文化遺產不可承受之重,也是其價值意義所在。
有很多問題值得我們思考,比如今天的土耳其人將如何對待那些已被揭露出的馬賽克鑲嵌畫;比如處於風口浪尖的哈吉亞·索菲亞教堂,是否還能繼續成為見證歷史變遷、展示不同民族與宗教共生同處的標誌;比如在文化衝突中如何保持文化遺產的真實性、完整性和獨特價值等。
哈吉亞·索菲亞教堂與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共同構成了伊斯坦布林的天際線(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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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Hi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