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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無酒金聖嘆

作者:由 王路 發表于 歷史時間:2015-07-29

人說少不讀水滸,我讀水滸偏偏是在小時候。我家開店做生意,有一段空貨架,我還不到十歲,往裡邊塞只枕頭,躺著看《水滸》。就有顧客打趣問:這小孩也賣嗎?

當時讀的是百回本。後來也讀過一百二十回本的,所謂《水滸全傳》。今天流行的大體是這兩種。而一百年以前,最流行的倒是七十回本,金聖嘆評點的貫華堂本。

最近,找了這個本子來讀,其中收了篇施耐庵自序,第一句就大吃一驚:“人生三十而未娶,不應更娶。”但真正觸動的還在後面。自序說,平時常有朋友來飲酒,不為飲酒,為聊天。但朋友不是天天來。有時候朋友散去,自己把一隻禿筆,燈下戲墨。或在風雨之時,獨坐枯寫。久之,不必展開紙筆,也可腦中馳騁,隨意發揮。“薄暮籬落之下,五更臥被之中,垂首拈帶,睇目觀物之際,皆有所遇矣。”讀罷,深深悵觸。

但不能不有疑慮。這裡滿滿是詩人氣質,而施耐庵是小說家。小說家和詩人有絕大不同。詩人觸景傷情、感春悲秋,小說家卻要熟諳世故、八面玲瓏。

又讀金聖嘆評點,更是觸目驚心,不意《水滸》中埋伏下這麼多玄竅。王國維說,“讀《水滸傳》者,恕宋江之橫暴而責其深險。”想到這裡,我先開啟《晁天王曾頭市中箭》,看金聖嘆如何置評。未讀兩頁,就驚歎金聖嘆實在是施耐庵的異代知己。那些曲筆深文,如不點出,恐怕沒幾個人能一一留意到。

但再讀,就發現不對勁兒了。——金聖嘆實在對施耐庵太瞭解了,就像一個人在述說自己的過去,甚至是跟自己對談。於是不能不去查證,果然,很多機關玄竅並不是施耐庵埋伏的,而是金聖嘆故弄玄虛。他嫌施耐庵有些地方不夠好,自己動筆改了,改完,卻怕人家看不出好在哪兒,於是抹去痕跡,說是原作,再用評點的方式一一讚嘆。真可謂“雙手互搏”矣。

“雙手互搏”雖然假,但發生的機緣卻不能不真。周伯通是什麼時候發明“雙手互搏”的呢?在桃花島被困的十幾年中,百無聊賴,想出此招解悶。人不寂寞到如此地步,何以至此。於是我更疑心“薄暮籬落之下,五更臥被之中,垂首拈帶”的不是施耐庵,而是金聖嘆。一查,果然如此。

其實,金聖嘆不必改作,只是對原本的評點就已經十分高妙了。比如評燕青與盧俊義之情,實在極好,一段話將人之相交寫盡了:

“嗟乎!員外不知小乙,小乙自知員外。……或曰:人之感恩,為相知也。相知之為言我知彼,彼亦知我也。今者小乙自知員外,員外初不能知小乙,然則小乙又何感於員外而必戀戀不棄此而之他?曰:是何言哉!是何言哉!夫我之知人,是我之生平一片之心也,非將以為好也;其人而為我所知,是必其人自有其人之異常耳,而非有所賴於我也。若我知人,而望人亦知我,我將以知為之釣乎?必人知我,而後我乃知人,我將以知為之報與?夫釣之與報,是皆市井之道;以市井之道,施於相知之間,此鄉黨自好者之所不為也。……然則小乙今日之不忍去員外者,無他,亦以求為可知而已矣。”

意思是說,如果你愛一個人,那麼,他身上必然有值得你愛的地方,哪能一定要等他愛你呢?若等他愛你了再愛他,豈不庸俗!茫茫天下,舍此人外,再也不必求他人瞭解自己。——這就是燕青對盧俊義。縱然盧俊義不理解燕青,燕青卻願以死相報,為什麼?只因盧俊義是霽月光風的人物。相較之下,庸俗的現代詩裡說什麼“友情是相知,味甘境又遠”,比起古人“無他,亦以求為可知而已矣”,豈不遜色遠矣。

評及此處,金聖嘆說:“不覺為之一哭失聲。哭竟,不免滿飲一大白。”進而讀到李固,又大怒,“我欲唾之而恐汙我頰,我欲殺之而恐汙我刀。怒甚,又不免滿飲一大白。”再讀到柴進,“不覺為之慷慨悲歌,增長義氣。悲哉!壯哉!……感激之至,又不免滿飲一大白。”

滿飲三大白之後,筆鋒陡然一轉:“或曰:然則當子之讀是篇也,亦既大醉矣乎?笑曰:不然,是夜大寒,童子先唾,竟無處索酒,餘未嘗引一白也。”

別人看到的是金聖嘆的豪放,我看到的是金聖嘆的寂寞。金聖嘆是個懷舊的人:“吾數歲時,在鄉塾中臨窗誦書,每至薄暮,書完日落,窗光蒼然,如是者幾年如一日也。吾至今暮窗欲暗,猶疑身在舊塾也。”憧憧往來,朋從爾思。金聖嘆幼年,眷屬凋傷至多。《水滸》裡顧大嫂將請孫立,說自己病重臨危,知他必來,金聖嘆讀至此,傷然淚下。

他幼年還曾讀《西廂》,其中有一句“他不偢人待怎生”,換成今天的話說,“他不理睬人家,這可如何是好!”讀此一句,金聖嘆廢書不起,臥床不語不食者三四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金氏之謂也。偽託的自序裡,“薄暮籬落,五更被臥”,何嘗不是金聖嘆孑身寥落的寫照。

自序裡,金聖嘆提筆便說,“三十而未娶,不應更娶”,但他並不是三十不娶的人。二十五歲時,兒子金雍就出生了,既如此,何出此言呢?須知,一個人越是想說的話,越不便明說。更何況金聖嘆這樣寥落傷懷的人。若明說,自家心底曲衷,就被人家窺見了。金聖嘆之所以要抹去對《水滸》的修改,而謂之“古本”,非為欺世,只為求聰明人識得,求於他心相戚者識得,不求愚者知道。

說“三十不應更娶”,只為引出未說卻重要的話。“四十而未仕,不應更仕;五十不應為家;六十不應出遊。”其實,不應為家、不應出遊,都是門面話,用來遮掩自家內心幽微的。真正有干係的,是“四十而未仕,不應更仕”,但也只是切邊而已。金聖嘆未必在乎做官,但他在乎一點,考功名能不能考到別人前頭。

很遺憾,金聖嘆考試不行。他一輩子最光輝的成績,只是在童子試中拿過第一名。在科舉之路上,他還沒有《儒林外史》裡的范進走得遠。總有很多極有才華的人科舉不行,比如杜甫、羅隱,還比如和金聖嘆同時代的巨擘——閻若璩。閻若璩名滿天下,考試卻也不行。金聖嘆五十一歲時,閻若璩去鎮江看病,金聖嘆聽說,專程拜訪。一談之下,深為歎服。

金聖嘆對科舉的渴求與鄙薄,從一些隱微之處可以窺見。比如,他的名字叫“聖嘆”,這是他自己取的,父母不會給孩子取如此不吉祥的名字。“聖嘆”典出《論語》,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為什麼“與點”?並非夫子真的贊同曾點的志向,只是曾點的話讓夫子想到曲肱飲水之樂,動了浮海居夷之思,是曾點讓夫子受傷了。

夫子曰:吾豈瓠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金聖嘆豈能沒有仕進的想法,雖未必求仕,但不能不“求為可知也”。所以,聽聞皇帝讚歎他“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金聖嘆感而泣下,向北叩首。

而他對時文的厭惡,對進士出身的渴望,以及渴望而求不得之後的鄙棄,在評點《水滸》時往往不經意間流露了。梁山人馬要攻打大名,梁中書問王太守主意,王太守說了兩種辦法,讀及此處,金聖嘆就忍不住要刺一句:“看他做出一正一反兩股文章,知其進士出身也。”語裡滿滿的不屑,內中卻有淡淡的失落。

他說三十不應更娶,四十不應更仕,五十不應為家,六十不應出遊,卻始終不說何等年紀不應更考。只說,“何以言之?用違其時,事易盡也。朝日初出,蒼蒼涼涼,澡頭面,裹巾幘,進盤飧,嚼楊木。諸事甫畢,起問可中?中已久矣!中前如此,中後可知。一日如此,三萬六千日何有?以此思憂,竟何所得樂矣。”

這樣一個讀書種子,卻失意落魄。但他的失意並非不是好事。他身上的氣質,作為詩人的一面太多,作為士大夫的一面太少。若真為官,世上只會少一個文學天才。幸而如此,後人才能在《第五才子書》的夾批裡,窺見一介才子長夜無酒的孤獨:

“讀此語時,正值寒冬深更,燈昏酒盡,無可如何。因拍桌起立,浩嘆一聲,開門視天,雲黑如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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