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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與杜甫的生前身後名

作者:由 詩里長安 發表于 歷史時間:2020-07-03

李白與杜甫是唐詩中兩座公認的巔峰,各有洞天,別具旖旎,完全沒有必要強分高下。

不過,似乎存在一種大眾印象:李杜只是身後齊名,若論生前,李白早已大受追捧,而杜甫則泯然眾人,只不過是個李白的小迷弟。有一些專業研究者也認為,杜詩的地位只是到中唐才得到認可。這種認識不僅與史實差距頗大,而且對我們理解李杜的作品,進而理解唐代的文學標準、詩風演進,都會形成障礙和誤導,有必要略作辨證。

我們判斷李杜生前的名望,依據不外乎以下幾點:一、李杜同時代人自己的文字表達;二、有據可查的同時代人對待他們的態度;三、後世對於李杜時代的記載;四、李杜的自述。那麼我們依次細考一下:

一、李杜同時代人自己的文字表達。

從現有的資料看,同時代中,確有文字記錄讚賞李白的,只有杜甫和崔宗之二人(有些讀者提到賀知章,但他本人沒有這樣的文字留存,所以我們把他放到第二點去談)。崔宗之把李白比作司馬相如(《贈李十二白》“懷中茂陵書”“詞賦凌子虛”)。崔出身門第很高,是宰相之子,襲封齊國公,不過本人在詩壇政壇都沒有分量,主要是作為“飲中八仙”之一留跡於史冊。但杜甫本身是大家,他捧人的水平又超高,語言形象生動,愛用最高階修辭:

“白也詩無敵 ,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 ,俊逸鮑參軍。”

“李白一斗詩百篇, 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詩卷長留天地間 ,釣竿欲拂珊瑚樹。”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太白之精下人間”,

“李白落筆生雲煙”。

“筆落驚風雨 ,詩成泣鬼神 。”

“文彩承殊渥 ,流傳必絕倫。”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

這種大師級花式軟文推送,早已在我輩讀者心中造就了李白高大上的光輝形象。反過來,李白雖有給他贈詩,卻沒給他點過一個贊。於是,李白和杜甫的地位在很多讀者的印象中就有傾斜了。

其實,有文字記錄讚賞杜甫的同時代人要多一些,有高適、嚴武、韋迢、郭受、樊晃。嚴武說“莫倚善題鸚鵡賦”,把杜甫比作“詞彩甚麗”的禰衡,不能算特別高的評價,又說“可但步兵偏愛酒,也知光祿最能詩”,把杜甫比作阮籍、謝莊,這個評價在唐代就比較高了,跟杜甫把李白比作庾信、鮑照差不多。

高適寫《贈杜二拾遺》“草玄今已畢,此後更何言?”更把杜甫比作寫《太玄》的揚雄。這在今天看來可能不算什麼,但在唐朝,比作揚雄是最高讚譽。《大唐新語》中記載了宰相張說的一段話:

(集賢)學士者,懷先王之道,為縉紳軌儀,蘊揚班之詞彩,兼遊夏之文學,始可處之無愧。二美(指侍郎和集賢學士)之中,此為最矣。

”(《大唐新語》卷十一 “褒錫”條)

張說是宰相,又是當時公認的“大手筆”,其觀點應可以代表當時的官方意見。可見當時是把班固、揚雄作為詞彩的最高典範的。

高適也是大詩人,對詩文水平應有恰當的評價,如果他不是真心認同杜甫的水平,即使是朋友互捧,也不至於把杜甫捧得這麼高,可拿來做類比的人物多了。杜甫誇李白,就從不會把班固、揚雄這樣當時人們公認的高帽子給李白(這些帽子是杜甫留給自己戴的),而把他比作南北朝的詩人庾信、鮑照和陰鏗。(當然,李白對此是不是認同,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此處可以另立一個討論題目:杜甫對李白的評價到底有多高?)。

韋迢、郭受、樊晃都是當時的地方官員,韶州刺史韋迢在《潭州留別杜員外院長》中說杜甫“

大名詩獨步

”,湖南觀察判官郭受則在《《杜員外兄垂示詩因作此寄上》中寫道“

新詩海內流傳遍,舊德朝中屬望勞。……。春興不知凡幾首,衡陽紙價頓能高

。”兩人對杜甫的評價都很高。雖然這裡面不乏官場逢迎的成分,但也不會無中生有,至少足以證明杜甫的詩名。而汀州刺史樊晃在《杜工部小集序》中說杜詩“

大雅之作,當今一人而已

”,當時杜甫已經去世,絕無敷衍奉承的需要,必是由衷之言。

所以,在這個回合,李白得兩個贊,杜甫得五個贊。不過這種事不能單看數量,關鍵要看分量。但在分量上,我們現在的感受跟當時人們的感受恐怕是不同的。

對我們來說,杜甫是“詩聖”,被他追捧的李白,肯定就是“超詩聖”。但對於當時的人們來說,杜甫還沒有“詩聖”這個頭銜,雖然有些名氣,也沒有那麼大的權威,而高適和嚴武是朝廷重臣、封疆大吏,韋迢、郭受、樊晃也都是一方大員。當然,不是說官位越高,鑑賞能力就越強,但在一個等級社會,權位往往被很多人等同於權威,一個握有實權的高官的觀點,更容易被別人附和並傳播,從而形成更大的社會影響。既然我們討論李杜生前的社會聲望,就不能不考慮這種影響。而且,唐代科舉取士,官員圈和文人圈本來就有很大的重合。更何況高適在當時已經詩名頗盛,“

每一篇已,好事者輒傳佈

”(見《新唐書 列傳第六十八》“高適”條),這一點恐怕李白和杜甫在當時都沒做到。唐人殷璠編《河嶽英靈集》,選李白十三首,高適十三首,沒選杜甫。這部集子選編較早,可見高適也比杜甫更早一些為世人所認可(具體在第三點中詳述)。這當然也正常,他比杜甫大八歲。

綜上所述,這個回合,給李白站臺的是杜甫和崔宗之兩個人,給杜甫站臺的是高適、嚴武、韋迢、郭受、樊晃五個人,而且在當時的詩壇,高適不輸杜甫,在當時的政壇,就更不是一個量級的。所以,在這裡說杜甫略擅勝場,恐怕不為過。

二、有據可查的同時代人對待他們的態度。

在這方面,李杜的經歷具有令人吃驚地類似度和可比性。我們逐個看一下當時的帝王、中央官員和地方官員對他們的態度。

1、帝王

李杜的晉身之階極類似,都是獻文章,只不過李白是先召見,後獻文(《新唐書 列傳第一百二十七 文藝中》 “李白”條:“召見金鑾殿,論當世事,奏頌一篇”),杜甫是先獻文,後召見(《新唐書 列傳第一百二十六 文藝上》 “杜甫”條:“甫奏賦三篇,帝奇之”)。無論次序如何,都是等同於制舉(唐 封演《封氏聞見記》“常舉外,復有通五經、明一史,及獻文章並著述之輩,或附中書考試,亦同制舉。”)

玄宗對李白“降輦步迎”,“御手調羹”,對杜甫也是“天子廢食召”。李白是待招翰林院,杜甫是待制集賢殿,也是差不多的待遇,都沒有實際職位和品級,但都有機會接觸皇帝和宰相之類高階官員,屬於“觀察培養”的第三梯隊。從地理位置來說,集賢院雖在大明宮中,但還在紫宸門外,屬於前朝,與中書、門下等中央機構在一起;而翰林院在內廷,屬於禁中,跟皇帝更近。可見一開始玄宗對李白更器重。

但最後,李白是被“賜金放還”的(按現在的話說,就是發補償金辭退),而杜甫得了一個右衛率府兵曹參軍的官職(從八品下)。一般杜詩研究者都說這個參軍是個芝麻官,很為杜甫抱屈,似乎杜甫很不受重視,被隨意打發了。這就是個很大的誤解。其實,參軍是唐代士人常見的釋褐初任官。

唐代官員銓選晉升步驟嚴格,不管什麼出身,多高水平,多大年齡,都得從底層一步步幹起,沒有捷徑(這裡是說職事官,不是勳官和散官),雖然升遷有快慢之分,但跳級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張說早年參加制科考試(杜甫也算制舉,跟張說很有可比性),對策為天下第一,武則天大為器重,把他的答卷抄存在尚書省,遍示朝臣和各國使節,“以光大國得賢之美”(見《大唐新語》卷八“文章”條),但他還得按部就班地從太子校書郎(從九品上)做起。

另一個更有可比性的例子是杜甫的好友房琯,他獻《封禪書》給玄宗,跟杜甫的做法如出一轍,而且受到時任宰相張說的讚賞,初授也只是秘書省校書郎(正九品上)。

柳潭是唐肅宗的駙馬,也是從左內率府胄曹參軍釋褐;即使投機鑽營如楊國忠,倚仗著楊貴妃的關係可算飛黃騰達,但剛進京的時候,也得從金吾衛兵曹參軍做起。從職守和品級來看,都跟杜甫的待遇一模一樣。

我們翻翻兩《唐書》,就可以看到一串從參軍釋褐入仕,以後成為高官的例子,隨便舉幾個:

成為宰相的:狄仁傑、姚崇、韓滉、李吉甫、裴炎、張鎰

成為尚書和大將軍的:裴行儉

成為節度使的:李說、吳少誠、高瑀、韋湊

成為御史大夫的:崔隱甫

成為中書舍人的:齊瀚

所以說,杜甫被授予這個官職,是他仕途的成功,而不是失敗。當然,他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且他走得並不好,那是後話,僅從這個階段來說,玄宗待他不薄,而對李白是很不厚道的。

玄宗的兒子們對李杜的態度就更是大相徑庭了。安史之亂髮生後,杜甫奔靈武覲見肅宗,被授予左拾遺。這是天子近臣,歷代研究者都認可其地位,在此不贅述。

李白被永王招進幕府,卻無任何職銜。即使永王無權像皇帝一樣地任命朝官,但作為四道節度使,他完全可以任命幕職,而他也確實任命了不少(《新唐書 列傳第七 十一宗諸子》“玄宗子”條:“璘至江陵,募士得數萬,補署郎官、御史”),但卻沒有給李白任何頭銜,這就是相當輕視了。難怪李白到永王幕府不久,就抱怨“塵忝幕府,終無能為”(《與賈少公書》)。

當然,我們完全可以說永王不如肅宗識才,但我們考察的是當時的人們對待李杜的態度,而不是判斷這些態度對不對。肅宗和永王對李杜的不同態度,至少說明李杜在他們眼中的聲望不同。鑑於李杜在此之前都沒有什麼實際的工作業績,肅宗和永王對他們的印象,應該只是他們的文學聲望。後來代宗即位,詔李白為左拾遺,跟肅宗給杜甫的官職一模一樣,但李白已經去世。

綜上所述,在這個回合,杜甫略強。

2、中央官員

集賢學士賀知章說李白是“謫仙人”,不過不見於賀的詩文,而是李白自己說的,“太子賓客賀公,於長安紫極宮一見餘,呼餘為謫仙人”(李白的《對酒憶賀監二首》序)。但杜甫也這麼提過,而且賀知章也向玄宗推薦過李白,可算於史有據。

讚賞杜甫的崔國輔、於休烈也是集賢學士。他們本人也沒有留下這樣的文字評語,我們是從杜甫的《奉留贈集賢院崔、於二學士》中看到的。當時玄宗讓集賢殿學士給杜甫考試,以定去留,如果崔、於沒讓杜甫透過,杜甫是不可能留下來待制的,所以,也可算於史有據。

從前面第一點中所引張說的言論,可見集賢學士是當時公認的文學詞彩一流的人物。而集賢學士的職權範圍,也有“凡……賢才隱滯,則承旨以求之”(《新唐書 志第三十七 百官二》“集賢殿書院”條)。李杜被集賢學士讚賞推薦,可以證明在當時的官方高層文人圈子裡,他們都是被認可的。

但這裡面有一點微妙的差別。李白是被賀知章推薦給玄宗的,而杜甫是在獻《三大禮賦》得到“玄宗奇之”的結果之後,被崔、於認可的。所以,這個回合,李白略強。

3、地方官員

杜甫被劍南節度使嚴武聘為參謀(中級幕職),嚴武又表奏他為檢校工部員外郎(從六品上),賜緋魚袋。要了解這個待遇是多麼的優厚,我們可以跟其他人做個對比。裴度進劍南西川節度使武元衡幕府之前,已經是河南府功曹參軍,與杜甫入川之前的職務華州功曹參軍品級一樣,但府參軍比州參軍的實際地位還要高一些。武元衡也非常器重裴度,而裴度在武幕中只是掌書記,低於參謀,武元衡為裴度表奏的京官銜也只是侍御史內供奉(從六品下),比杜甫的也低一級。

杜甫自己對這個待遇也相當滿意,在之後的詩作中再三再四地提到。不過,嚴武對杜甫的特別優待,也不能說完全出自對杜甫文采聲望的器重,私人感情因素應該也是有的。兩人都是房琯圈子的人,以前就私交頗密。

但在嚴武之後,杜甫又入夔州都督柏茂琳幕府,仍然很受尊重。我們不清楚他在夔州的幕職,但柏茂琳無疑保留了他的員外郎京官銜(《秋日夔州詠懷寄鄭監審李賓客一百韻》“幕府初交闢,郎官幸備員”)。當時這種幕職所帶的京官銜都是由幕主表奏,並與幕職的高低匹配,一旦離開幕府,幕職和京銜便一起歸零。(賴瑞和先生在《唐代中層文官》和《論唐代的檢校官制》中論之甚詳,在此不具述)。柏茂琳是武將出身,之前與杜甫或其朋友圈並無明顯交集,如此優待杜甫,除了尊重其文采聲望,似乎沒有別的解釋(有研究者認為柏茂琳可能在嚴武手下擔任過職務,但證據不足,暫存疑)。

李白曾被江南西道採訪使宋若思聘於幕中,幕職可能也是參謀(李白有詩《中丞宋公以吳兵三千赴河南,軍次尋陽,脫餘之囚,參謀幕府,因贈之》)。宋若思與李白並沒有什麼直接交往(李白跟宋若思的父親宋之悌倒是確有交情,在宋之悌貶官交趾的時候曾送別並有詩《江夏別宋之悌》),而且當時情況特殊,李白因牽涉永王謀反案被下獄,宋若思是審案官,他不僅把李白從獄中放出,而且聘其入幕僚,更上表為李白謀求京官職位,雖然職務不詳(見李白《為宋中丞自薦表》),這顯然要冒極大的政治風險,可見其對李白不僅同情,而且極為推重。

所以,這個回合,儘管李白實際所得不如杜甫,我也認為李杜平手。

行文至此,似乎一直是讓李杜打擂臺,分高下,其實絕無此意,只是透過彙總梳理各種記載,試圖對李杜在當時的聲望有一個較為全面和平允的認識。當然,帝王和官員的看法並不能代表當時整個社會的看法,李杜官位也不能完全代表其聲望,只不過這些記錄似乎是我們現在所能找到全部依據。有句話好像是恩格斯說的,研究必須“從最頑強的事實出發”。在一個沒有報紙雜誌網際網路的時代,更廣泛的大眾意見即無表達渠道,也無保留介質。我們既無從得見其證據,也只能付之闕如。

三、後世對於李杜時代的記載。

元稹為杜甫寫的墓誌銘《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並序》中說“

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

”。《全唐詩 杜甫卷》也說“

天寶間,甫與李白齊名,時稱李杜

。”可見杜甫生前就與李白齊名。元稹據李杜時代很近,他出生時杜甫剛去世六年,李白去世十七年 ,他的說法應該比較可信。

有些現代研究者認為杜甫生前無名,主要依據是一些唐人選編的唐朝詩集沒有收杜甫,或收錄很少。但這一點不足為憑。具體分析如下:

1、殷璠編《河嶽英靈集》。收錄了李白詩作13首,沒收杜甫。序言說其收錄詩作的時間是“起甲寅,終癸巳”,即公元714年至753年。753年李白已經52歲了,早已到了其詩歌創作的全盛期。而杜甫是大器晚成的詩人,一般公認杜甫最好的詩作大部分在安史之亂髮生之後,也就是755年之後。753年前其詩歌創作尚未成熟,從杜甫留存下來的一千多首詩來看,753年前所作不足10%,名篇也不多,不出名也是自然。

2、芮挺章編《國秀集》。不僅沒有杜甫,也沒有李白。序言說的很清楚,它選的是“自開元以來,維天寶三載,……可被管絃者”,就是適合於歌唱的詩。不收錄不能說明他們的詩都不好,只是說明他們的詩都不適合歌唱。另外,這部詩集收錄的時間下限更早,在天寶三載(744年),杜甫才32歲,這之前的詩作,我們現在能看到的不超過二十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小菜鳥。

3、高仲武編《中興間氣集》。李白、杜甫都不收,可能因為收錄的詩人“自至德元年首終於大厯末年”,也就是肅宗到代宗兩朝的詩人,所以叫“中興”,像李白、杜甫、王維、高適、岑參這樣主要生活時間在玄宗時代的詩人都沒有收錄。

4、令狐楚編《御覽詩》(又稱《元和御覽》),李白、杜甫都不收。從所選詩人來看,沒有一個是天寶之前的,所以應該是隻選了一定時期的作品。

5、姚合編《極玄集》,不僅李白、杜甫都不收,當時已負盛名的王昌齡,賀知章、孟浩然等也都不收,可見完全是根據個人品味。

6、韋莊編《又玄集》,以杜甫居首,收詩7首;李白其次,4首。

其餘的唐人選唐詩集,如《篋中集》、《搜玉小集》、《極玄集》、《翰林學士集》、《丹陽集》、《玉臺後集》、《珠英集》等,都是某些特定時期、特定作者群或特定題材的選集,李杜都不在其中。

總之,在我們現在可見的唐人編輯的詩歌集中,兩部有李白,一部有杜甫。有李無杜的《河嶽英靈集》編輯時間較早,當時杜甫的大部分作品尚未出現;有李有杜的《又玄集》,把杜甫排在了李白的前面,收杜詩數量也更多。總體看起來,兩人差距不大。

很多研究者把韋縠編的《才調集》也算進去,其實韋縠已經是五代時候的人。《才調集》收李白詩28首,沒收錄杜甫。但韋縠在序中說得很明白“暇日因閱李杜集、元白詩,其間大海混茫,風流挺特”,足見其對杜甫很推崇,但為什麼沒有收錄杜詩,明末清初的學者馮舒認為是“崇重老杜,不欲芟擇”,而清代紀曉嵐等認為“杜詩髙古,與其書體例不同,故不採錄”。孰說為是,不好判斷,但從他自己的序言來看,是把李杜元白認作是唐詩代表的。

既然談了《才調集》,也順便提一下編輯時間距它不到50年的《文苑英華》。在我們提到的所有這些詩歌選本中,只有《文苑英華》是官修詩集,規模最大,也最為全面,是最早的唐詩總集(雖然也有南北朝的作品)。其中收錄詩作的前五名是:白居易254首,李白228,杜甫194,劉長卿181,王維155。 可見,最遲到北宋初年,李杜已經被公認為唐代最重要的詩人。

有人提到敦煌石室出土的《唐人選唐詩》,即羅振玉根據伯希和提供的資料刊印的那個殘卷本,一共只有七十三篇詩作(其中二篇不完整),收錄作者是李昂、王昌齡、邱為、陶翰、李白、高適。因為是殘本,無法判斷其全貌。傅璇琮先生重新編訂《唐人選唐詩》時,就刪掉了這個本子,因為“類似寫本在敦煌文字中很多,與選本有別”(見《唐人選唐詩新編》前言)。這種寫本都是個人傳抄的本子,作為歷史文物當然極有價值,對於研究某篇詩文的流傳也有意義,但作為選本研究的資料則作用不大,因為殘缺太多,無法從中得出全面平允的資訊。

四、李杜的自述。

透過以上三方面的考查,我們應該可以看出,李杜在生前的聲望非常相似。但為什麼我們大多數人都會覺得李白更有名呢?除了在第一點提到的,杜甫對李白的大力追捧,就是兩人對自己的描述非常不同。在我們的印象裡,李白總是傲氣滿滿、得意洋洋,而杜甫總是悲情切切、可憐兮兮,我們自然就會覺得,李白的日子過得更滋潤,社會地位更高。其實自我描述往往跟個性有關,同樣的事情,同樣的狀態,在不同人看來寫來,會是完全不同的效果。

李白早年

“遍幹諸侯”、“歷抵卿相”

,在他自己寫來,

“王公大人,許與氣義”,“朝野豪彥,一見盡禮,許為奇才”

,就連號稱“大手筆”的蘇頲也說他“

天才英麗,下筆不休,……若廣之以學,可以相如比肩”

。可如果這些人真的都這麼器重他,怎麼沒有一個人援引推薦他呢?可見這其中大有自我感覺良好的成分。相反,杜甫在嚴武手下得了檢校工部員外郎,賜緋魚袋,他一邊得意,一邊還得叨咕一句“白頭趨幕府,深覺負平生”。又真有點得便宜賣乖的味道。

李白被玄宗放還,明明是被辭退,卻偏偏說“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好像是他自己趾高氣揚主動要走的。杜甫被分配了河西尉的官職,卻說“

淒涼為折腰

”,似乎他受了多大的屈辱慢待。(縣尉也是唐代士人釋褐的常見官職,河西縣又是緊縣,釋褐即為緊縣尉絕對不差,與參軍類似。涉及唐代官制,限於篇幅,在此不具述)。

我們讀李白的“

朝辭白帝彩雲間

”,常常會忽略他是一個剛剛被大赦的流放犯人。而讀杜甫的“

酒債尋常行處有

”,恐怕也不會想到這個到處被人追債的形象其實正在做著“天子近臣”左拾遺。讀李白的“

高談滿四座,一日傾千觴”,“醉看風落帽,舞愛月留人

”,會感到他此時已經窮途潦倒,要靠人賑濟嗎?讀杜甫的

“擺落嫌疑久,哀傷志力輸”,“會面嗟黧黑,含悽話苦辛”

,也不會想到他此時正受著嚴武的優待,穿著高官的紅袍吧?

究其原因,還是性格使然。李白是“打脫牙和血吞”的脾氣,如俗語所說,砂鍋煮鴨子——肉爛嘴不爛。直到最後,衣食無著,要寄食從叔李陽冰,也不直說,非要先告辭,再讓人家把他請回去。而杜甫則有些揭開傷疤給人看的淒厲表達欲,不把自己寫進爛泥裡絕不罷休。“苦搖乞食尾,常曝報恩鰓”,這樣的自毀形象,我真不理解他怎麼下得去手。論詩人自黑,怕是無人能出杜甫之右。

但作為後世讀者,我們對他們的這種有些極端的性格,其實是應該心存感激的。所謂激情,本就不是平衡的心態。而真正的天才,往往配著奇特的性情。極端的詩才加上極端個性,才成就了李杜這兩座無可比擬的詩意高峰。只不過,對我們的題目而言,要了解他們生前的實際狀況,我們不得不撥開這種詩意形成的幻像,考釋出一些枯燥的實情。

為了避免這種實情過分稀釋詩意,謹以距李杜最近的中唐詩人們的評價來結束本文。

韓愈: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白居易:暮年逋客恨,浮世謫仙悲。吟詠流千古,聲名動四夷。

可憐荒壠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李白)

元稹:能所不能,無可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李商隱:李杜操持事略齊,三才永珍共端倪。

杜牧:命世風騷將,誰登李杜壇。少陵鯨海動,翰苑鶴天寒。

天外鳳凰誰得髓,無人解合續絃膠。(杜甫)

標簽: 杜甫  李白  李杜  高適  嚴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