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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_ 三浦紫苑

作者:由 灰空的世界 發表于 遊戲時間:2019-01-31

(目前為止 最對口味的日本文學作品之一)

“然後呢,你會去旅行,哭啊笑啊的。”

“旅行?去哪兒?”

“很遠很遠的地方。比自己的心還要遠。”

自從醫生告訴老太太

“您老人家說夜裡出現的妖怪實際上是您的心理作用喲”之後,

她就不太信任自己的心了。

多田想,

那大概是遠至國外、語言不通的某處吧。

“對包括我在內的住在這一帶的老人們來說,

公交車可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不管去醫院還是去真幌站。”

老岡的口吻很嚴肅。

多田心裡想的是今天可真冷啊,吐氣都很白啊,

諸如此類,可沒在臉上洩漏半分。

坐在長椅上的是和他年齡相仿的身著黑色外套的男人,吉娃娃正被他抱在手中。

男人感覺到有人走近,抬頭看向多田。

過路車的前燈照亮了他的臉。

男人的眼神多少有些失焦,

彷彿在昏暗的房間裡尋找電燈開關一般,

他的視線在多田身上停住。

“有煙嗎?”男人唐突地問。

多田從夾克衫口袋裡摸出煙,連同打火機遞了過去。

男人從煙盒裡甩出一支香菸銜上,

用一百日元的廉價打火機點著了火。

“這個,難不成是多田的狗?”

“啊?”

“唔,和你真不搭。”

男人從長椅上起身,把煙盒和吉娃娃一起還到多田手中。

或許因為多田的反應顯得遲鈍,

男人有些困惑地用嘴角晃了一下煙。

“呀,你不認得我是誰嗎?”

“不,我記得。”

準確地說,是記了起來。

“你是行天吧。”

行天春彥是多田在都立真幌高中時代的同班同學。

儘管三年裡坐在同一間教室,

多田卻不曾和行天交談過隻言片語。

應該說,和行天關係好的人一個也沒有。

行天成績優良,長得也不賴,

因此甚至有外校女生為他群集在校門外。

然而行天在校內卻是以古怪著稱。

他從不開口說話。

從升入高中到畢業行天說話的次數少得讓人驚訝。

只有一次。

那是在手工課上,為了做紙模型屋,行天在擺弄切割機。

有幾個男生打鬧著闖了進來,

混亂中的碰撞導致行天的右手小拇指被切斷了。

行天說了聲“好痛!”。

血從切面像焰火一樣噴射開來,教室亂作一團。

行天徑自撿起掉在地上的小拇指。

時隔多年的此刻,

多田的腦海中回放出行天當時淡然的姿態,

那簡直像是撿起掉地的零錢一般。

行天虧得處理迅速,小拇指接上了。

成為斷指事件罪魁禍首的男生們自然是邊流淚邊向行天謝罪。

然而右手纏了一圈圈繃帶的行天又變回那個一言不發的怪人。

最終,那僅有一次的“好痛”,

便是多田和其他同學聽過的行天的聲音。

沒選手工課的學生們如同逃過海妖塞壬歌聲而倖免於難的船員般,

反覆說著“沒聽到這種不祥之音真是太好了”,

卻也流露出遺憾的神情。

行天作為謎一般的生命體,

自此愈發只是被人遠觀。

“你在這種地方幹嗎呢?”

對行天的發問,多田以回問作答:

“你呢?”

“我父母家在這附近。過年探完親,正打算去真幌站。”

“公交車已經沒有了呀。”

“知道。抱著你的狗,所以目送末班車開走了。”

多田看一眼行天。

行天把變短的菸蒂用手指彈開,臉上浮現月牙般淺淡的一笑。

“你變了,行天。”

“是嗎?和你比還好了。”

“我開車來的,送你到車站吧。”

他早就注意到,跟在身後的行天搭配牛仔褲的是上班族穿的外套,

這倒罷了,卻光腳套著雙茶色的保健拖鞋。

多田生出相當不祥的預感。

反正只要送他到車站,就此徹底別過。

“這麼冷的夜裡,小拇指疼得像要斷掉似的,真不好受。”

彷彿為了安撫狗,行天輕輕叩擊旅行箱。

小皮卡繞著真幌站前的轉盤轉了一圈,抵達車站南口。

人群正從車站裡蜂擁而出,

其中有像是剛去寺廟新年參拜回來的情侶,

也有拿著福袋[拖家帶口的人們。

行天開啟車門下到人行道上,

把懷裡裝有吉娃娃的旅行箱擱回副駕駛座。

“我說笑罷了。小拇指啥事也沒有。

既不疼,也能像原先那樣動彈。”

車門關上之後,多田卻沒有立即開車離去。

行天在撒謊。

多田知道,行天拉出菸灰缸時,

小拇指不自然地僵硬著。

他也不是沒注意到,行天伸出的右手唯獨小指格外慘白。

說不定那傢伙混在從月臺出來的人群裡了。

多田又回到檢票口,試著喊了聲:“行天!”

“在。”

聲音從身後傳來。

多田愕然轉身,

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那兒的行天背靠著車站的柱子,雙手插在衣兜裡。

赤腳上趿拉著的保健拖鞋嘲諷般一晃一晃。

“真是好人哪。我可沒想到你真會追來。”

多田生出被試探的怒氣,很淡。

安心的感覺直抵胸口。

能追上太好了。他長出了一口氣。

“你還真能說,怎麼讀高中的時候像塊石頭呢。”

“因為開口說話太麻煩唄。”

行天一本正經地回答。

“可結婚之後,要是不說話就有些冷場。不知不覺就習慣講話了。”

“等一下。”多田愕然看向冷血動物般的行天的側臉。

“你結婚了?”

“結過。也有小孩。現在大概兩歲左右吧……好像是女孩。”

“……你至少該記住孩子的性別吧。”

“我沒見過孩子。”

行天輕快地答道,他這回總算乖乖地在便攜菸缸裡掐滅了煙。

多田意識到,眼下將無可避免地觸及從昨晚以來盤踞心頭的巨大擔憂。

“行天,你這傢伙,是沒地兒可回了吧。”

“嗯。”

“工作呢?”

“年底辭掉了,公寓也退掉了。

存款全給了曾是我太太的那人,所以眼下一文不名。”

行天把右手伸進外套口袋,摸出皺巴巴的鈔票和零錢。

多田嘆息一聲。

“你既然回了爸媽家,拿點壓歲錢也好。”

“說什麼哪。”

行天發出怪異的笑聲,那聲音讓人想起被掐死的爬蟲類。

“我已經不是拿壓歲錢的年紀了吧。”

“這麼丁點兒大的狗。”

行天輕柔地撫著狗的背,說:

“把它勒死然後在倒垃圾的日子扔掉,也不會有人發現。”

他的聲音過於沉穩了,

以至於多田遲疑片刻才接了句“大概吧”。

“你這話是認真的?”

“當然。”

行天繼續撫摸著狗,

用他那隻帶著宛如冰裂的傷痕的手。

吉娃娃一直輕微地發著抖。

多田第一次發現,

那是它為了承受一切並且活下去而燃燒著自己,

隨著內燃的鼓動而起的震顫。

那是他們出生長大的城市。

位於東京郊外居住著三十萬人口的真幌市,是他們別無選擇的歸處。

多田得以知道,

在話匣子沒開啟的狀態下,

行天基本是個平和安靜的生物。

他常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

要是放著不管,他會始終一個人待著。

又或者他其實什麼也沒在想吧。

因此,多田覺得行天尖刻的反應有些罕見。

他試著思索是不是哪裡惹惱了行天,並得出結論,

大概是自己對不像有任何熟人的行天提出了過頭的要求吧。

很久不曾這麼推敲誰的內心活動了。

多田重新回憶起與他人共同生活的煩擾,

以及幾乎是帶著窘意的些微喜悅。

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好彩煙。

那是行天買的。

自從開始付他薪水,行天就偶爾偷偷買菸給多田。

多田平時把買回來的煙擱在廚房的櫥櫃裡。

開啟櫥櫃時發現理應抽光了的煙還有剩,多田最初以為自己記錯了。

這樣的事發生了幾次,多田也就留了心,

才發現是行天悄悄買了煙來補上。

這個男人,

像狗兒攢寶貝般儲蓄零錢,

又像報恩的仙鶴似的搞這等名堂。

說到底行天也罷我也罷都是孤身一人,多田想。

不能承受獨自一人的沉重負擔,

同時為無法承受孤獨的自己感到羞愧。

“我可聽過一句話,‘職業無貴賤’。”行天答道。

“那是沒經受過挫折的傢伙說的漂亮話罷了,你自己不也清楚嗎?”

“這個嘛……”

行天把只抽了少許的煙在菸灰缸裡捻滅,閉上眼。

他臉上似乎有一絲淺笑。

多田翻遍了事務所找出來的藥,在三年前就過了保質期。

“據說只要相信自己吃的是藥,就連麵粉也能奏效。”

“我不吃了。你說得好像相信自己吃的是麵粉,結果是毒藥。”“

“我去給你買新的吧?吃飯嗎?”

“你是我老婆嗎?就讓我這麼待著好了。”

的確,行天平日裡就不怎麼進食。

似乎他全靠喝酒攝取卡路里。

但就算這樣,老佔著事務所的沙發也挺礙事啊,多田想。

不知行天是不是難得敏感地捕捉到多田的心思,

他邊往毯子裡鑽邊說:

“睡一覺就好了。”

又說:“我母親以前總這麼說。”

自己的孩子感冒發熱,就這麼讓他不吃飯也不吃藥地躺著嗎?

多田覺得似乎窺見了造就行天性格的一隅。

“你經常牽著這隻天真無邪的狗在這兒散步?”

多田在車站背後的街道入口躊躇不前,問行天。

“如果換算成人類的年紀,這吉娃娃大概比我們還老呢。”

“你討厭做愛?”

“怎麼可能。不對,我不是這個意思……”

“唔,那不就得了。”

行天把吸到肺裡的煙緩緩吐出來,彷彿在仔細品味。

“我沒做過,所以交給你了。”

“啊?”

多田覺得行天似乎說了什麼讓自己相當在意的話。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方才看到的海茜的身體。

真不可思議。

為什麼從前可以毫不躊躇地擁抱別人呢。

為什麼那時候能因為相擁相抱而滿足,

並就此相信自己瞭解對方呢?

明明已經掌握的外語,

長時間不用之後,便會不知不覺消失在自己的體內。

就像這樣,不管在內心怎麼翻找,

多田再也找不回像過去那樣的熱情和希望。

便利屋的存在,

讓人與人之間以奇妙的方式產生聯接,

於是便有了一樁樁輕快背後潛藏深沉情緒的故事。

茉裡錯了。多田想。

就連我自己都不會把心愛的狗託付給我這樣的男人。

這樣一個連值得信賴的熟人也沒有,

一天到晚只是等著工作上門,

還差點因為廉價的同情把狗送給妓女的男人。

可是,不能怪她看不到這些缺陷。

因為她不過是個小學生。

那樣的年紀,

就算嘗過失望與悲傷,

還不會懂得空虛。

“對你來說,吉娃娃只是責任,對吧?”

收穫了大批紙巾的行天追了上來,重新和多田並肩往前走。

“對那個哥倫比亞人來說可不一樣。吉娃娃是她的希望。”

“被誰當作必需的,也就成為誰的希望。”

在這個廣闊世界的某處,

大概會有某人將這個離經叛道的男人當作必需和希望吧?

對此,多田不太有信心。

“多田,狗這東西啊,

被需要它的人養著,才是最幸福的。”

“虧得有人蹭吃蹭住還去車站背後,我沒錢了。”

行天帶著慘重的鼻音說:“該好好幹活了喲。”似乎是發自內心的忠告。

多田忽然覺得,似乎從遙遠的往昔,

他就和行天如此這般毫無意義地聊天來著。

這當然是錯覺。

自以為必不可少,也被別人當作必需,

對這樣的自己連一絲疑問也不曾有的那個時候,

多田和行天連一次也不曾交談過。

院子裡有貓的屍體需要收拾。

衣櫃的支架鬆脫了沒法掛衣服得重新裝上。

不知所終的租客的行李要處理掉。

就是因為有這些讓人幾乎想說“你自己幹不就得了”的案子,

便利屋這樣的行業才得以存在。

多田的遐想被行天的話打斷了。

“這陣子,我們說話是不是少了點?”

多田深深吸了口氣,終於只是說:“是嗎?”

“是啊。就好像,對了,咱倆就像孩子長大離家後的中年夫婦似的。”

這人好不容易自願開口說話了,

一上來卻是無論怎樣著名的捕手都沒法接住的猛力一投。

駕駛座的母親對她說了些什麼,

小女孩卻對特地來接自己的媽媽連聲謝也沒有,

把裹在超市肉包底下的紙從副駕駛的車窗扔了出來。

“哎呀。”

眺望著這番情景的多田不禁喃喃道。

行天從一旁把手伸到方向盤上,徑自大力按響喇叭。

“哎呀。”多田這次是對行天喊,“住手。”

行天發現前一輛車的母女從後視鏡窺看這邊,

他開啟副駕駛車窗怒吼一聲:

“把垃圾撿起來,臭丫頭!”

“行天,你是不是也餓了?和平時不太一樣啊。”

“我討厭沒教養的小鬼。

讓那個丫頭去什麼補習班弄得馬路塞車之前,應該先教會她一些別的。”

多田想著,走到相熟的便當店去買了兩個海苔便當和一袋油炸雞肉。

就今晚了,怎麼著也得哄著行天,好把他帶到澡堂去。

比侍弄吉娃娃麻煩多了。

“是呀。哄著年輕孩子們買搖頭丸。

所以他過去總在車站前轉悠,

可最近好像有個組織用更安全的方法來交易藥丸。

還有傳聞說信仔的生意停掉了。”

行天一聲不吭地把還沒用過的發票本扔了過來。

發票背面有圓珠筆潦草寫就的無法辨認的字跡。

“為什麼寫在這上面!”

“沒有便條紙。”

“在電話桌下面的抽屜裡放著啊。”

“是嗎?”

他存心的。

就和被留下看家的狗在屋子裡隨地撒尿一個樣。

多田滿肚子火,把作廢的幾張發票撕了下來。

多田也點上煙,深深籲出一口氣。

“偶爾會有啊,把便利屋和殺手搞混了的傢伙。然後呢?”

“我說,‘我知道一家比我們利落的便利屋’,

然後把真幌警察局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

“就你來說幹得挺不錯。”多田誇獎道。

行天頭頂上紮成一撮的劉海得意地晃了晃。

“好嚴重的傷啊。”由良驚歎道。

“那是什麼?真的接上了?”

多田的反應比行天更快。

他往方向盤重重砸下一拳,

隨即意識到行天和由良都以驚詫的眼神注視著自己。

“不許提這傢伙的傷。”

多田從唇間低低擠出這句話。

由良被嚇到了,乖乖沉默。

那之後誰也沒有說話。

“別對小孩子動真格生氣嘛。”

在回程的車裡,行天這樣說。

“再說了,這手指也能像先前那樣動彈。”

曾經被切斷的東西,不可能回到先前那樣。

行天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沒有責怪過多田。

可多田知道,行天手指被切掉的原因其實在自己。

“習慣了傷神費心的話,等你長大了也許就沒什麼痛苦。”

“你就沒點自覺,在孩子面前不吸菸什麼的。”由良說。

“沒這自覺。”多田姑且朝著敞開的車窗吐出煙。

“就讓美麗的肺被煙汙染吧,少年喲。

這,就是活著。”

這孩子也不說聲晚安,一如既往漠然地關上門。

“永遠合不來的小鬼。”

回事務所的路上,就連多田也不由氣餒起來,對行天發牢騷。

“不是挺正常的嗎?”行天說。

“正常?”

“不和可疑的大人混熟,作為孩子是正常的吧。”

這麼一說,或許真是如此。多田於是釋然。

在接到這次的委託之前,連多田自己也不曾注意到,他對孩子沒轍。

因為這會讓他想起自己損壞掉的,那已經無可挽回的東西。

“我也想過,”行天突如其來地自言自語道,

“看那個動畫片時,我以前也想,沒有父母是件多棒的事啊。”

“這孩子的糖分攝取有點過量啊。”

行天回頭瞥一眼門口,把手裡的透明塑膠袋朝多田悄悄一亮。

塑膠袋裡滿滿的淨是棒狀袋裝砂糖。

“那東西之前在哪兒?”多田驚問道。

行天無聲地指了指書桌最下面的抽屜。

“你別翻人家家裡啊。”

多田奪過塑膠袋放回抽屜。

“這樣好嗎,不管他?”

“你不是說過嗎。不管他。”

“會得糖尿病的喲。”

“放心吧。這不是糖。”

“我知道。”

由良是自己去乘車了嗎?

把條形糖包貼在車上,不僅僅是在去補習班的日子嗎?

要是壞了交易,由良會怎樣呢?

“你昨天在座位底下貼了砂糖沒有?”

“和你沒關係吧。”

就在這一瞬間,整個擋風玻璃滿滿綻開蜘蛛網般的纖細白色裂紋。

一無所見的狀態下,多田條件反射地狠狠踩下剎車。

“神馬玩意兒!”多田愕然地喃喃。

“你這是和誰學的?一點也不像。”行天笑道。

“不是和誰學的,是我本人的心情。”多田轉向副駕駛座抗議道。

“這樣子還說三道四,你這傢伙什麼神經啊。”

“你鎮定點兒。”

行天從副駕駛座的地板上撿起掉在那兒的金屬。“大概是來福槍。”

溼冷的晚風從失去遮攔的車前窗無情地吹了過來。

“喂,由良閣下,你沒事吧?”

連喊都沒喊,真是個堅強的孩子。

多田想著,開口詢問,由良這才從僵硬狀態中緩過來,臉皺成一團。

“啊,哭了哭了!”行天嚷起來。

“我才想哭呢。”多田抱怨道。

“我這車才剛送過年檢啊。”

“省了開窗的工夫不是挺好的嘛。”

行天搖著在自己膝上哭開了的由良加以撫慰,開始抽菸。

多田也隨之點上煙。

要是連煙也不讓抽,可真讓人受不了。

“你求他,說救我。”

坐在多田身旁的行天靜靜地唆使由良。

“多田會想辦法的。他這人婆婆媽媽的。”

沒必要加一句婆婆媽媽,多田正想反駁,

只聽得由良囁嚅了一聲“救我”,聲音低不可聞地混在店內的音樂聲裡。

多田因此沒說什麼,把視線投向由良。

“你接這活兒收了多少錢?”

“五千日元。”

“真便宜啊!”多田和行天不由得同時叫起來。

“是嗎?”由良不滿地應了句。

行天,你去。”

聽了多田的話,行天宛如發現獵物的獵犬般朝信仔奔了過去。

甭管怎麼唧唧歪歪,行天這傢伙其實挺喜歡信仔的嘛,多田想。

多田走近時,信仔正被行天親親熱熱地勾著肩膀,泫然欲泣地嘟囔了句“幹嗎”。

信仔吸了吸鼻子說,

“我已經按照你們說的,和露露徹底分了。饒了我吧。”

“你別在這兒無謂地浪費空氣了。”

行天這麼一說,信仔就住了口。

“最近,有個賣家侵佔了你的地盤對吧。你知道對方的聯絡方式嗎?”

“幹嗎問我這個?”

“現在可是你有效率地使用空氣的時候了。”行天威脅道。

信仔立即乖乖地答了聲“知道”。

鈴聲響到第五遍時,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誰啊。”

“我得了糖尿病,想和你談一下關於藥的事情。”多田說。

一旁的行天無聲地笑了起來。

“別鬧了。”

阿星以優雅的語調斥責道。

“你是跟著那個小鬼的便利屋吧。”

阿星十分從容,簡直就像在某處觀望著這邊似的。

“《佛蘭德斯的狗》,你看完大結局了沒?”行天問。

“看了。”

“哭了吧?”

“才沒哭。多遜啊。”

由良又變回了一如既往有點拽的少年。

“太奇怪了。你真的沒哭?”

“再見,由良閣下。下週一再到補習班接你嘍。”

多田一把拖住還在喋喋不休的行天走出房間。

只聽得由良一邊關上玄關的門,一邊說:

“有點兒想哭來著。”

“我也不覺得,”多田在由良跟前蹲下身,

“一旦死了,一切就都結束了。”

“你是想說,只要活著就能重來?”

由良浮起一絲輕蔑的笑容。

“不。能重來的事情幾乎沒有。”多田垂下眼睛。

他能感覺到,行天懷著深深的冷漠注視著自己和由良。

多田重新抬起眼,直視由良。

“可能不管怎樣期待,你的父母都不會以你希望的形式來愛你吧。”

“應該是吧。”由良開啟門,打算進到家裡。

“聽我說,由良,”多田抓住由良開門的手,

“你還有機會去愛別人。

你能把自己沒能得到的東西,完全用你所希望的形式重新給某個人。

你還有這樣的機會。”

由良掙脫開多田的手。

對著正在合上的門,多田繼續說:

“只要活著,總會有這一天的。你別忘了這一點。”

多田覺得,門完全關上之前,

由良似乎轉向這邊略微點了點頭。

“別忘了,副駕駛車門的噴漆費還要從你工資里扣。”

“只要活著總能付清的吧。”

行天快活地笑起來。“總有一天。”

一切都是後來聽說的。

聽說,那一天,

行天是打算殺人的。

在夢裡的確是流了淚,

但睜開的雙眼卻是乾的。

多田用手心抹了一把滿是汗水的臉,從床上坐起身。

一到炎熱的季節,

平日裡安睡的記憶便被點燃。

事務所滲入路燈的光,

猶如異形的魚類遊弋其間的海底一般微微泛藍。

大街上整夜喧雜的人群的聲音順著溫熱的風,

從敞開的窗戶湧了進來。

行天懶洋洋地點上煙。

“我想知道不裝空調的理由。你是不是在修煉?”

“沒錢。”

多田簡潔地回答。

“貧窮讓心靈墮落。”

到了盂蘭盆節的假期,

墓地裡隨處可見老人或攜家帶口的身影。

“真熱鬧啊。”多田想。

這念頭每年都冒出來,

他又想到明明是墓地卻用“熱鬧”一詞形容有些怪異,便立即打消此念。

這番心理亦是每年如此。

代替“熱鬧”的字眼無從浮現,

思考也罷感情也罷,都一片空白。

多田在一塊小小的墓碑前站定。

那是塊光滑泛白的石頭,帶有弧形的邊緣。是多田選的。

石頭表面什麼也沒刻。多田曾說不用刻。

多田想盡可能不留下自己來過的痕跡。

沒有理由讓每逢忌日來此面對罪孽記憶的她,

感覺到同樣無法拋卻記憶的自己的存在。

不對,這是撒謊,多田想。

若真這樣,為什麼我知道她頻繁來此就感到安心了呢。

還把墓地清理乾淨給她看,

就和把舊信擱在沒有鎖的抽屜裡隨時都可拿出來一樣。

忘掉吧,那是意外。

誰都沒有做錯,你我不都清楚嗎?

我也原諒了自己。

所以你,你也原諒自己吧。

他確實想傳遞這樣的心情。

但同時一想到她現在依舊每個月前往墓地,

他就分明感覺到某種陰暗的愉悅。

有這樣一個女人,和自己一樣,

活著,卻再也無法從心底感受幸福。

長眠於這塊地面之下的,盛在小小的容器裡的白骨。

不要忘卻。永遠不得解脫。

你和我都是。

吉娃娃搖著尾巴在四人之間遊走。

大家都對此作無視狀,

只有行天敗給了吉娃娃的眼神,

把有些融化的冰淇淋用手指蘸了點兒給吉娃娃舔。

“不能給狗吃甜食!”海茜怒道。

“這樣喂有點色情哦。”

露露說,並立即被海茜拍了一下。

“怎麼了?”茉裡困惑道。

據說,行天似乎有些窘,略微笑了笑。

“拉麵館指什麼,我不太明白。”

她一直在想這個嗎!多田愕然。

不愧是行天看中的女人,夠怪的。

若說不用在意這話,忘掉好了,

看情形對凪子也是行不通的,

所以多田決定以疑問回答她的問題:

“你剛才說沒想到,為什麼這麼說?”

“小春他——”

“小春?!”

“啊,是指行天。我以前這麼喊他,所以……很奇怪嗎?”

凪子如同年輕女孩提及年長的表兄似的流露出嬌羞之態。

本來,這世上再沒有像行天這樣的男人,

一方面看起來與家庭甚是無緣,

另一方面簡直像個泥塑獅子擺件似的,不管擱哪兒都好。

凪子看來有著毫不介意沉默的性格,

交談告一段落後,車裡一直悄然無聲。

冷場,多田心想。

他彷彿明白了行天判若兩人般喋喋不休的原因。

凪子的容貌和語氣都樸素沉靜,

卻總有種讓人緊張的氛圍盪漾其間。

“他害怕孩子。

因為他一直沒法忘記,

自己在小孩子的時候是怎樣地被虐待和被傷害。”

事務所的電話響了。是行天。

“你在哪兒?”多田問他。

“不好說啊。”行天答道。

他的話音背後傳來車站的廣播聲。似乎不是真幌站。

他瞄著廁所的方向壓低聲音:“小春哪。”

“求你了,早點回來吧。”

聽筒中傳來行天短暫的沉默。

“凪子來了?來幹嗎?”

多田在沙發上坐正。

“連他靠什麼活下來都不知道,

只是一不留神,就被那傢伙賴著不走了。”

多田本打算訴說一番自己被行天乘虛而入的悲慘遭遇,

但被凪子問了句“你是不是在意小春的過去?”不由語塞。

我這是在意嗎?

不,任誰都會生出純粹的好奇心吧。

自己的孩子連一次也沒見過,

怎麼看都要年長五歲以上的離了婚的老婆喊他“小春”,

這樣一個男人,任誰都會想知道點他的過去吧。

“我和愛人相當困惑和煩惱過。

我們還考慮過由我們當中隨便哪個找合適的男性上床。

或許這樣做也未嘗不可,但我們不想這樣。

小春他在知道我們所有情況的前提下,

說願意幫忙……這意思你可明白?”

多田在腦海中回味著如驚濤駭浪般湧來的凪子的話語。

她說“我們當中隨便哪個”。

行天以前曾說“我沒做過”。

“你不覺得小春像水一樣?”

簡直如同背誦詩歌的一節,

凪子的聲音帶著澄靜的光澤。

“有的人覺得他像兇暴的奔流,

有的人則覺得他冷徹清潤,不是嗎?

就像水無論以何種面貌帶來什麼,

對生物來說它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對我們而言,小春是無可替代的朋友,

就算再也不會相見也是如此。

所以才給女兒也取名為‘春’,這是珍貴的名字。”

希望之光。

多田的胸口猝不及防地傳來一擊。

有人把行天的名字與希望一同喚起。

有這樣的女人們,

把擁有和行天同樣名字的小小女兒,作為喜悅的化身來擁抱和養育。

“小春一次也沒用過‘回來’這個字眼。

不管我和愛人怎麼和他說就把我們這兒當作自己的家,

他還是會問‘我過去好嗎?’

就連他自己租住的公寓房間,看上去也是個只用來睡覺的空間。”

凪子不是誤解了什麼吧,多田想。

也沒有必要努力去相互瞭解,

這乾枯無味的共同生活,眼下不過是怡然自得罷了。

對行天來說肯定也是這種感覺。

就像野獸回到認作自己巢穴的空無一物的洞穴裡一樣。

“行天是那個嗎……gay?”

“哦,不是吧。”凪子乾脆地說。

“小春他是和女的或男的都不想發生關係吧。”

“生下春以後,我回到了醫院,那之後一次也沒見過小春。

但只有錢每個月都送來。

我也好我愛人也好,在經濟上都沒什麼困難。

兩個人都吭哧吭哧工作著呢。

我打了好多次電話說用不著這樣,可小春只是笑笑說‘嗯’。

這大概是小春表達心意的方式吧,

所以我和愛人把他送來的錢給春存了起來。”

“那為什麼你現在要跑來說‘不需要錢了’?”

多田感覺到有什麼暖暖的,

低頭看時,那是春握住了自己的指尖。

彷彿在說這是理所當然一般,

她一手拉起凪子,另一隻手拉住多田。

她平時都這樣走的吧,

多田想到這個家庭非同尋常卻幸福的身影,不由得眯起眼。

“小春的父母不知怎麼查到這事,

打電話到我這兒,反覆說要把春給要回去。我找小春談了這事。

小春說:‘知道了。我會和他們談妥的,凪子你不用擔心。’

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

“小春他那時候也許打算殺死自己的父母。

也許是想教訓他們,就算不到殺人的程度。”

春不知是不是走累了,在馬路正中蹲了下來,凪子一把抱起她。

“看起來,那時小春的父母似乎是逃走了。”

“無論對哪邊來說都算是萬幸。”多田說。

“是啊,算是萬幸。”凪子也說。

“我害怕起來。畢竟小春他從前經常說,

‘被父母虐待而死的孩子有很多,

卻不太有孩子殺死施虐的父母,

到底為什麼呢’。

可能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我怎麼沒發現有這種可能呢?我急壞了。

為此,今天總算請到了假,下定決心來了真幌。”

多田心裡浮現出重逢那天夜裡孤零零坐在長凳上的行天的身影。

“我父母家裡,住的是不認識的人。”

他說這話時的表情,還有他熟練地對信仔施加的暴力。

“還有一事,”凪子說,

“和他說,別去那個世界。再見。”

多田佇立在原地目送著凪子,

直到她的身影混入紛雜的人群之中。

然後,知道凪子不可能聽到了,

他才小聲應了句“好的”。

多田和行天兩個人,

大約懷有相似的空虛。

那空虛一直盤踞胸中,

每當他們回想起無可挽回的,

無法得到的,以及已經失卻的,

那空虛便露出獠牙直撲過來。

但凪子說了,說別去那個世界。

她說不能去。

遇見了我,讓行天發生了什麼改變嗎?

我不這麼認為。

多田無法相信,

曾在至深的黑暗裡潛行的靈魂,

不得不潛行於黑暗中的靈魂,

能有重新獲得救贖的一天。

我知道的是,多田邊朝事務所走邊想,

行天確實曾讓別人幸福,而我不曾這樣。

多田把鑰匙插進事務所的門轉了一下。

明明是開門,反倒鎖上了。

他想著是不是行天回來了,

便又轉了一圈鑰匙把門開啟,

事務所裡卻赫然有不速之客。

注意到臉色蒼白的海茜,

提著瓶裝飲料的行天站在一旁問道。

海茜低下頭,避免讓眼神遇到山下,說了聲“有變態在看這邊”。

“哦,那個男的?”行天喃喃。

他忽然一把擁住海茜的肩頭,

“放馬過來吧!”

海茜大驚。

“等等,可別刺激他!那個男的是真的有問題!”

“對蟑螂呢,就要在它從冰箱下面完全爬出來的時候,敲下去!”

剛走進平房,行天就像個導演般下令:

“來,你啊啊地喊幾聲。”

海茜瞅著空當啊啊地一喊,平房的格子門就被人猛敲一氣。

“不許亂來!海茜是我的女人!”

山下扯著變調的嗓子喊道。

“嚴重傷害了我的表演慾。”行天發牢騷道。

他飛快地開啟格子門把山下拽了進來,然後又迅速關上門。

“你剛才說誰是誰的女人啊?再說一遍。”

據說他的聲音冷徹,如同冷冷地貼在手上的冰塊。

雖然說了讓人再說一遍,

行天卻一把揪住山下的前襟,迎面一拳砸在他的臉上。

黏稠的鼻血滴得滿地都是,

不知出於什麼技巧,行天沒觸及山下的門牙,

手背上一點兒也沒被傷到。

據說,海茜當即停止表演喘息,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無比愕然地注視著判若兩人的行天。

“你就算被殺了我也不會知道。你為什麼要為我做這麼多呢?”

“要是你出了什麼事,吉娃娃的主人就只剩下哥倫比亞人了呀。

要那樣的話,狗糧裡被混進什麼白色粉末的可能性也變高了,

我會被人罵死的。”

據說,海茜到那時為止還在懷疑行天是不是有什麼企圖。

然而,看著行天的眼睛,她意識到並非如此。

這個人怎樣都無所謂。

海茜或吉娃娃就不用說了,

就連他自己也是怎樣都好。

(前提:

海茜和拿著往真幌車票的行天一起來到東海道線的月臺。

行天說了聲“等一下”,隨即走向小賣部。他似乎在打電話。

“給你,便當。”走回來的行天遞過一個用橙色紙包著的盒子。

“到了橫濱,當然要吃這家崎陽軒。”)

“過幾天,你給哥倫比亞人打個電話看看。

我會在那之前把事情了結掉。”

車門關上了,行天留在站臺上,火車開動起來。

用海茜的話說,就是“這要在平時,可就為他動心了”。

“可我在車上開啟崎陽軒的盒子一看,沒有米飯,淨是燒賣,有三十個!這可不是便當!

真是的,該認準了再買啊!”

其中一人還不到二十歲,耳朵上戴了許多耳環。

其裝束大抵會在主街上惹來二手服裝店的黑人搭訕。

還有一人在二十五歲左右,有著強壯的體魄。

“便利屋,你搭檔怎麼樣了?”

開口的是年少的男子。

多田從聲音立即知道,那是星。

雖說之前覺得他大概年紀很輕,但也把他想象成稍微年長些的男子。

真是末世呢,多田懷著老年人般的感慨朝兩人走近。

“坐。”

這可是我家,多田心裡嘀咕著在星的對面坐下。

“我不喜歡把一個問題說兩次。”

星說。

”就在剛才,又有別的訊息進來。

說是山下正在站前的街上和人玩貓捉老鼠。

還說,他在追的,

好像是砂糖事件中關照過我們的便利屋當中的一個。”

行天在搞什麼呢。多田抓抓腦袋。

“狗狗要是隨地大便,就請當主人的負責清理掉。這事和我有關係嗎?”

單調的來電聲在事務所內響了起來。是星的手機。

純白纖薄的限量版手機上掛著真幌天神的護身符,感覺是怪異的搭配。

是無病消災,還是交通安全,或是學業成功?

多田試圖讀取搖曳的護身符上的字,

卻因星的話音把這些全拋在了腦後。

多田甩開男人的手從事務所奔了出去。

他跳過三級水泥臺階躍到街上,

從背後一把揪住正要將手機裝進口袋的星的手腕。

“星哥!”

距離雖短,但因為全力狂奔,多田喘著粗氣。“怎麼樣了?”

星迴轉身,看到多田的神情,他輕輕一笑。

這次是和年齡相稱的笑法。

“你可是拼了命啊,便利屋。”

“我不介意把一個問題問兩次。怎麼樣了?”

“那個叫什麼山下的,隨你們喜歡好了。

我來找行天。

我會叮囑他不要對警察說多餘的話。究竟在哪兒發現山下的?”

“長途汽車站。橫中公交的月票售票點附近。”

星揚起下巴輕輕指點方向。

“跑吧,便利屋。”

不用說,多田奔跑起來。

車站一頭的大型超市裡流淌出走調的歡快主題曲。

只有那個毫不吝惜加以照明的角落是亮的。

多田像是被光誘惑著踏出步子,又突然停住。

超市的側面有條昏暗的路。

多田選了那條路。他不再跑了。

每前進一步,心口便隨之疼痛,指尖發涼。

空調外機把熱風傾注下來,

多田的汗水卻不知何時斂住了。

“行天。”

行天以被推進去般的姿勢坐在隔間的椅子裡。

“嗯?”垂著腦袋的行天微微揚起視線。

“好像變黑了,你。”

是曬的。

“你先站起來。”

多田說著就準備架起行天的肩,但他的手停了下來。

行天的小腹上聳立著刀柄。

那周圍一團血汙,T恤的顏色已辨認不清。

為什麼要特意打電話來說什麼“我會晚回來”呢。

至今為止,他明明連一次也沒試過打這樣的電話。

行天是知道會變成這樣嗎?

因為知道,所以才打電話。

“哎,多田先生。你找行天先生麼,他在走廊盡頭的六人間。”

“那人是不是肚子上的傷口裂開把米飯給漏出來了?”

“說什麼哪,您這是?”

“我試圖描述含有期待的預測。”

“因為下午頭一個動手術的患者要挪到這兒來,所以讓他換了床。

行天先生按預定明天出院。恭喜。”

何喜之有。多田這樣想著對護士客氣道:

“承蒙關照。”他隨即離開病房去到走廊深處。

行天住院已經一個半月了。

被擔架車從手術室裡送出來的行天,

面孔蒼白浮腫,眼睛緊緊地閉著。

多田也不安起來,“這樣子不會不行了吧?”

然而,從麻醉中醒來的行天說的第一句話是:

“啊——好想抽菸。”

明明大量失血,加之利刃在內臟和腹膜上開了洞,

可只要一個不注意,行天就爬起來試圖去醫院對面的超市。

主治醫生最終也無可奈何地訝異道:

“行天先生的痛覺比較遲鈍啊。”

“行天。”

多田喚了他一聲,走近鐵絲網。

不知名的小草從幾乎無人涉足的水泥縫隙裡探出頭來。

正因為不是喜歡或討厭之類的關係,我不再見凪子比較好。”

“春很可愛呢。”

“還用說。我可是竭盡了想象力手淫來著。”

多田“噗”地把煙噴了出來。

“別再說這麼厚顏無恥的話了。”

多田從過去就不相信真幌高中的“優等生傳說”。

畢竟,因為行天以前也讀這所學校。

行天似乎早就忘了自己是從真幌高中畢業的,倒對其他部分表示出興趣。

“小山內町。你不用來。你要是閒得慌,不妨擦一下事務所的玻璃窗。”

“我可以回事務所嗎?”行天問。

多田的視線從行天的手指移到他的臉上。

那張沒有表情的面孔,

像是某些東西隨著流掉的血進一步被削掉了似的。

“你還有其他地方去?”多田反問道。“那麼明天見。”

為了讓老太太聽到,多田大聲地慢慢說道:

“……我朋友啊,要出院了。”

他為該怎麼稱呼行天而短暫困惑了一下,隨即簡單地以“朋友”作結。

“就是常出現在這間病房裡蹭老奶奶當零食的長崎蛋糕吃,

吃完就溜的那個,他叫行天,

是我的高中同學,是個在我那裡蹭吃蹭喝的瘟神。”

就算如此解說,老太太也不能理解。

“看樣子能回家嗎?”老太太問。

老太太說出牛頭不對馬嘴的話是常有的事,

所以多田不以為然地回答:“是啊,現在回去。”

“那就好。”老太太嚅動著滿是皺紋的嘴角。

“因為要是老做長長的旅行,

會認不出回去的地方呢。”

年底見面的時候也說了旅行這個那個的,多田回憶起來。

“旅行什麼的已經好幾年沒去過了。我一直在真幌。”

“是嗎?我怎麼覺得你的聲音像是從好遠的地方傳來的。”

老太太眨動沉重的眼皮說道:

“在適當的時候回來為好。”

“要是不回來,會怎樣呢?”

“會迷路。”

明天如果天氣不好可就麻煩了,

多田這樣想著,在真幌站前晃悠了三十分鐘左右。

他既無意去瞄一眼即將關門的百貨商店,

又充耳不聞攬客的吆喝聲,僅僅眼盯著地面行走。

想一個人待著。

因為如果和人在一起便會寂寞。

多田這樣想著,卻又意識到,

在產生這種想法的同時,或許我已經相當寂寞了吧。

憑車聲數著經過外面的車輛,

數到第124輛時,多田忽然害怕起來。

我這是在幹什麼啊。

那之後,他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努力入睡。

沒有比吭哧吭哧擦石頭這種工作更不適合行天的個性的了。

擦窗戶的話,工作面積大,也不用彎著背。

可對於多田作為老闆這番因材施教的苦心,行天簡直全然不加考慮。

“那就讓我在水裡做個前空翻把水藻沖掉給你看如何?”

“不是正道的傢伙和高中女生為什麼會是熟人呢?”

“阿星是高二的學長。他是籃球部的隊長,超——酷的!”

如此說來,星還未成年。但卻在真幌有這等勢力。

大概他是靠在讀高中這一點,巧妙地分別使用表面和私下的兩套面孔吧。

“我說,清海。”

是天地異變的前兆嗎?

行天竟然主動向掛掉電話的清海搭話。

“犯人果然還是園子嗎?”

“幹嗎問我這個。我怎麼會知道。”

“我對殺害父母的人感興趣。”

行天和清海互相瞪視了一會兒。

“是啊,”清海的臉頰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園子殺的。”

“你憑什麼斷言?”多田在一旁插嘴道。

“你剛說了你怎麼會知道,不是嗎?”

“園子為什麼要殺人呢?”

“這個嘛。”

多田感覺到在浴池裡依舊站著的行天在身後聳了聳肩。

“理由什麼的,誰都無從知曉吧。

有可能連本人都不知道。

因為那是到了後來才會看清的東西。

做都做了,

理由什麼的有沒有都一個樣。”

行天說著,結束了實際上是泡腳的入浴,走出浴池。

“只有殺人這一事實留存了下來。”

“便利屋,你為什麼要辭掉汽車銷售來幹便利屋?”

“你問為什麼……理由嘛,有好些個。”

“理由當中,最可以說‘就這個’的是?”

“因為我有過希望有誰幫我一把的時候。

我覺得,不是親近的人,

而是能隨意交談和提出委託的不相干的人,也許能幫上忙。”

等長大成人之後,

既非朋友也非熟人的微妙的交往就會增加。

“那幾個人是因為絆到我沒收好的椅子才失去平衡的。”

“可是,那就是誰也沒有惡意,是事故,對吧?”

“不對。我討厭行天。

我認為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是個怪異的傢伙。

他肯定錯覺自己是個特別的人吧。

什麼玩意兒。我當時這樣憤憤不平來著。”

無論過了多長的時間,談論事實仍舊苦澀難當。

想到這個,我站起身去拿工具時,故意沒把椅子收好。

從這個位置,萬一哪個傢伙在椅子上絆一跤,說不定會撞到行天。

要是這樣的話,就連行天也多少會有所反應吧。”

完全沒想過會造成那樣的重傷。

本來只想稍微嚇他一下,笑他活該。

“我沒法道歉。我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所為,心想只要不吭聲就不會敗露。

可行天大概覺察到了。

撿起掉在地上的手指時,他瞧了眼倒下的椅子。

光憑這個,我想他就能明白是誰坐過的椅子,

發生了什麼,還有為什麼。

我討厭他這一點,他可是一清二楚。”

而多田比誰都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惡意。

“星哥,你手機上拴著的護身符,是‘喜結良緣’對吧?”

抬頭仰視事務所視窗的星微紅著臉說了聲“不行嗎”。

“可不像個大人啊,你。”

多田心滿意足,被行天嘲笑也置若罔聞。

行天把錄影帶退回去少許,重放了同一個場景。

我很擔心她。希望能快點找到她。

覺得很孤單。園子,你在看嗎?

我們是好朋友。一生一世。

“到底什麼啊,行天?說清楚。”

“你還不明白啊。這段錄影播出了很多真相。”行天嘆息道。

“例如?”

由良似乎被引發了興趣,把杯子放回桌上重新坐好。

“清海她是真的在擔心失蹤的朋友。

她試圖向失蹤的朋友傳達某件事。”行天說。

清海對多田和行天說了聲“多謝”。

“剛見面那晚,你們問我為什麼想說真話。

大概因為便利屋你們是認真的,認真地想聽我說。”

“你啊,聽說你還在意那事呢。”

行天點上煙,放好打火機後輕輕擺了擺右手示意。

是清海說的嗎,多田心裡窩火,答了句“沒有”。

“你傻呀。”行天笑起來,把車窗開了條縫。

“被你咬過的小拇指,至今疼痛……”

行天跑調的歌聲在淺藍色的天空搖曳而上。

“我沒咬!”

多田嚴正地抗議,繞過塞車的站前馬路回到事務所。

在天空極高的地方,

有黑色鳥兒的身影在盤旋。

細小的泉水演變成河流,

在某一天匯入了清澈的大海。

鳥兒在無論怎樣強勁的風裡都振翅高飛,

在某一天抵達和夥伴約定的家園。

要真這樣就好了。

想要相信至少會這樣。

多田想著,為了消除行天的歌聲而開啟收音機。

七點的新聞正要開始。

就算面臨外星人入侵,

全世界的人都懇求說能拯救地球的只有你了,請為我們戰鬥吧,

但只要沒那份心情就會斷然說“不要”的,大概就只有行天了。

在這個意義上行天是個意志堅定的人,

但他卻接下了筱原利世的案子,

理由只可能有兩個。

一個是心血來潮,另一個是為了煩多田。

“你也差不多該獨當一面了吧。

要是順利,我就把便利屋的獨門秘技傳給你。”

多田一本正經地說道。

行天彷彿不滿地說了句“不用”,在沙發上躺倒。

憑什麼我要被你這個賴著不走的傢伙弄得這麼不爽?

這樣想著,多田轉入遊說狀態。

“這不是你擅長的領域嗎?海茜她也很感謝你來著。

就像那樣,一點點收拾好就行了。”

“和那時候一樣的法子?那倒容易。”

像是被引起了一點興趣,行天抬起臉來。

“要比海茜那會兒穩妥百倍,還有,在法律的範圍之內。”

多田趕緊補充說。

因為他回想起接近海茜的那個男的被打到血淋淋並且突然從真幌消失,

還有行天因此負了性命攸關的重傷。

“行了,我會想辦法的。

因為我生性不善於拒絕別人的要求。”

儘管有不少反駁的話想說,多田也乖乖回到自己的床上。

透過近一年的同居生活,他知道,

唯有放棄和寬容,才能對付行天的不講道理。

在他就要投身於和被子一般重的軟綿綿睡魔時,

隔斷簾的那頭,行天開口說:

“多田。”

這傢伙真會挑時候。多田沉默。

行天流露出片刻的躊躇,繼續道:

“我,是不是最好離開這兒?”

多田立即意識到,

他是在介意自己說了獨當一面的話。

雖然想對此表示肯定或無視,但要是能這樣,

也就不會這麼長時間讓行天賴著不走了。

心裡念著自已是個濫好人,多田說:

“怎樣都可以啊。事到如今。”

他等著行天的回答。耳邊傳來的是健康的入睡的呼吸聲。

什麼嘛,這傢伙。

帶著無處發洩的憤怒和完全清醒過來的意識,

多田獨自一人傻乎乎地被扔在了深夜裡。

多田打算就當沒聽過這事。

過去的痛楚從腳邊往上爬,

似乎馬上就要緊勒心臟。

“不怎麼。我僅僅是想知道。”

北村的聲音一如問天空為什麼是藍色的孩子那般明朗。

“既然已經知道了,就沒法回到過去。”

這一瞬間行天的表情彷彿住在森林中的隱士一般,

既沒有感情,也不帶慾望。

“人只能向前走,直到死心為止,對吧?”

“就算相關的人全都陷入不幸嗎?”

“有人雖然不幸,卻能得到滿足。

我倒從沒聽說有誰能懷著後悔還覺得幸福的。

在哪兒停步,得由北村君自己來決定。”

沒穿校服身著便服的清海,

手上沒有任何武器,

也沒披任何盔甲,

以毅然的腳步走進了校門。

從很久以前,畢業典禮那天起,

多田便一步也不再踏入的界限,

清海如今輕快地來往其間。

憤怒又喚起憤怒,他對著床邊的垃圾桶奮力一踢。

裡面的東西散落在地板上,碗裝泡麵的湯汁流了一地。

大約是行天把吃完的空碗就那麼放進購物袋然後塞進了垃圾桶吧。

多田明明反覆和他強調過要把麵湯倒進水槽。

“混蛋!”多田狂喊了一嗓子。

他知道行天透過簾子在窺看這邊。

多田憤然在床上躺倒,把被子一蓋,閉上眼。

深夜裡,

傳來行天悄然擦拭地板的聲音,

但多田繼續裝睡。

“我倒沒有。”行天的眼睛緊盯著照片說。

“連學壞的力氣也沒有。”

“那你父母也很放心吧。”妙子絲毫不帶惡意地說。

行天也溫和地點點頭,

他的拳頭上有著內出血的紫黑色腫脹傷口。

回到事務所,多田也幾乎不和行天交談。

可行天似乎全不在意,頻繁地過來搭話,

就算多田不予理會他也一個人說話。

而每逢睡前,必說一句

“明天也是晴天嗎?要是晴天就好了”。

“如果讓北村知道有人和自己有著相同的痛苦,也許他會好受些。”

“你從來沒有失去過什麼吧。

因為你一無所有。”

多田話剛出口就後悔了。

說這樣的話有什麼用,這是殃及無辜。

理性告訴他該立即住口,然而停不下來。

他繼續殘酷地說下去,想說下去傷害別人,是誰都行。

“可你其實是裝作一無所有,你擁有一切。

有認為你重要的人,還有和你明擺著有血緣關係的孩子。

把這些都置於既不會失去也不會傷害到的距離,

裝成是一無所有,你這是傲慢和少根筋。”

真正傲慢和少根筋的是誰呢。

多田把菸頭放進菸灰缸。

從行天的神色裡既看不出動搖,也看不出傷心,

他只是沉默了片刻。

在事務所的沙發上,行天難得地側身躺著,臉朝著沙發背。

多田把薄荷萬寶路悄然放在矮几上,拉上簾子鑽到床上。

他知道。

大約行天想要知道的東西,和多田一直祈禱的東西有著相似的形態。

第二天一早,行天就開始抽菸。

看見拉開簾子的多田,他道了聲“早安”。

兩盒萬寶路就盡釋前嫌的男人。

我該說得再狠些才是,

多田敲著因睡眠不足而鈍痛的腦袋想。

當晚,多田被行天“喂喂”地搖晃肩膀,醒了過來。

他想著是不是睡過頭了,忙爬起來,環視周圍才發現仍是夜裡。

行天像個無害的妖怪般悄然蹲在床邊。

多田不快地問了句“什麼嘛”。

“因為你剛才夢魘得厲害。像將死的灰熊就要生小熊了似的。”行天說。

多田在這之前有過好幾次做噩夢半夜從床上跳起來,

但因為夢魘被行天喊醒還是第一次。

“不好意思。沒事了。”

說著,他像趕人似的擺了擺手,

可行天沒動彈,只是抬起視線說:

“最近,你看起來像在害怕什麼。”

讓行天擔心了。

多田想笑,但發出的聲息不成聲響就消失在空氣中。

是有這樣的傢伙啊,多田想。

淨幹些隨意妄為的事,一副既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別人的樣子,

其實心底裡藏著比任何人都要柔和而耀眼的光芒。

和行天接觸的人都清楚這一點,

唯獨他本人懵然不覺。

和行天共同生活的近一年來,多田是快樂的。

儘管那是些血壓上竄下跳、脫髮增多、心律不齊頻繁發作的日子,

卻是快樂的。所以他生出錯覺。

覺得自己已經變了,已經能夠忘卻了。

多田把被子掀到一邊,坐在床上。

行天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什麼。

一旦知道了,便只能向前。

他突然想一股腦兒都說出來。

想把對誰都不能說的話和不願說出的話,統統講給行天聽。

然而,張開口卻沒了言語。

話語如同連喊聲都無法發出的岩石般冷徹,滿滿地堆積在心裡。

“我夢見被討債的人追。”

多田說完,躺下來蓋上被子。

“你不是沒有欠債嘛。”

行天在床邊待了一會兒,多田沒回答,

於是他說了聲“晚安”,回到沙發。

“是偶遇。我說過了吧。我喜歡這兒。”

早坂看一眼家電的森林。

“喜歡在被扔掉的東西中間散步。”

地塊內安靜極了。

記憶的墓場,安靜也很自然,多田想。

他試圖想象,

在平安夜這天獨自在此散步的刑警,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早坂似乎也在思考同樣的問題。

“多田先生,你家裡人呢?”他問。

“是審問嗎?”

“不是。我只是感興趣罷了。”

“是表白嗎?”對行天的話,多田和早坂都置之不理。

“我以前有個老婆和……”

多田說了半截,閉上嘴。

他知道,站起身來的行天因為突如其來的短暫沉默而露出訝異的神色。

跟在行天后面太容易了。

因為他幾乎不曾回頭或是突然改變步伐。

不管周圍有人還是沒人,行天施施然按照自己的節奏走著。

那並非由於傲慢或沒神經,看起來,

他這般態度是出於沒有任何人會注意自己的確信。

行天總是獨自一人。

星迴頭看一眼行天,嘴角又揚起來。

“這交易從一開始就不成立。

因為,山下的屍體什麼的,

那是絕不可能找到的。”

這話既含有隻把山下逐出真幌並未殺掉的意味,又可看成是對完美犯罪的自信。

“你就安心被主人養著吧。”

行天,你應該不知道吧。因為我一直沒有說過。

被父母虐待的曾經的孩子。走在他身旁的是……

“我有過一個孩子。”

注意到時,話已經湧了出來。

“生下來後很快就死了。”

矮几之上林立著行天從整個事務所搜刮出來的酒。

多田當然受到了打擊,也很氣憤。

可這氣憤的一大半並非來自妻子劈腿這一事實,

而是由“為什麼她這麼痛快地承認了劈腿”這一疑問生髮出來的。

我其實不想知道,多田多次這樣想。

要是她真的愛自己,他希望她抵死不認。

只要妻子否認了,多田大概就會相信。

“實際上,不管將要出生的是不是我的孩子,到了這份上怎樣都好。

因為孩子是她生的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只要有這一點,對我來說真是寶貴的……”

聲音酸楚地變了調,多田急忙嚥了口唾沫。

行天沉默著。

可是,還躺在床上的她一看見我就開了口。她說要做DNA鑑定。”

被背叛了。

那時,多田第一次這樣覺得。

雖然這個建議是為了澄清真相併完全消除多田的疑慮,

可對多田來說,

這話等於把自己對妻子的愛和信賴全部踐踏得粉碎。

一方面也是因為我當然打心眼裡愛這個孩子,沒有做什麼鑑定的必要。

可也不能說,我就絲毫沒有故意不弄清真相讓她痛苦的壞心。”

自己也不曾察覺,那是多田對妻子的背叛予以復仇的方式。

他自己並沒有注意到,

所謂信任這一近乎美麗的行為,

不知何時已化身為憤怒和絕望。

“出生後一個月,孩子突然死了。

一天夜裡,她說孩子好像有點發燒,把我喊了起來。

於是我說我看著孩子,你休息吧。

我還說,要是到了早上還發低燒,就一起帶孩子去醫院。

孩子喝了奶,已經沉沉地入睡了,我卻唱了搖籃曲。

是為她唱的。‘不行喲,可別醒來喲。’

她笑了。那是個安靜的夜晚。

耳邊,只有嬰兒和她睡著的鼻息。

我不知什麼時候也睡著了……

突然驚醒過來時,嬰兒床裡的兒子已經變得冰冷。”

“多田,”行天終於說,

“我想大概有好多人在這之前對你講過了,不過我也說一遍吧。

你沒做錯什麼。”

“雖說沒有惡意,

可並非沒有罪過。”

等意識到自己在所有意義上其實都是消極的時候,

已經全部毀壞殆盡,無可挽回。

“別害怕,摸摸看。”行天笑了。

多田看過去,把感觸也收入眼底。

在筱原利世家弄出的傷口上覆蓋著新的傷疤。

那旁邊,泛青的充血蔓延在整個手背,

可只有小拇指上的舊傷痕不知為何免於受其侵蝕,奇妙地泛起白色。

“傷口癒合了對吧。

的確只有小拇指老是比其他部分要冷,

可只要搓一下就能暖和起來。

就算不能全都恢復原樣,也能夠好起來。”

“你說過要曉之以理。”

行天像是沒了轍,重新在沙發上自己造的窩裡坐了下來。

“可是行不通啊。”

多田開口說:

“行天,到了早上,你能離開這兒嗎?”

明明一直想要一個人待著,為什麼不更早一點說出這話呢。

簡直不可思議。

“哦。”

行天干脆地點頭。

多田拿著賬本從沙發站起身,鑽過隔斷的簾子回到自己的地界。

他明明早就在心底某處知道,一旦說出你走吧,

行天就會徑直離開,永遠消失,

泰然地獨自流浪到暗之又暗的深處去。

明明沒被問起,多田卻滔滔地說起過去,

並因自己的卑怯把行天趕了出去。

就因為撿來的狗養得比預料的大了就乾脆扔掉,

自己不正像是個愚昧無情的主人嗎?

不去啊。”北村像剛游完泳的狗兒似的呼呼地搖著頭。

“這個嘛,我不敢說今後絕不會有想見他們的時候。

不過眼下我很放心,很滿足。

我自己挺幸福的,而可能是我家人的人們也幸福地過著日子。

能知道這個就夠了。”

北村安靜而有力地說道。

啊,這個男人早已作出了選擇。

多田想。他早就選擇了接受一切。

多田原先怕他會不會想要重新選擇木村夫婦作為自己的家人。

因為那是曾把多田的希望打碎的行為。

對多田來說,

北村這一存在體現的正是死去的嬰兒不曾迎接的未來。

不依靠血緣維繫著的家庭。

就算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多田想愛他,也想被愛。

他曾期待用一生來證明自己能和妻兒幸福地生活下去。

從心底裡期待著。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還會老在一條道上走。”

既不想知曉,又不去尋求,

與任何人都沒有交集卻錯以為這就是寧靜,

每一天都只是膽戰心驚地呼吸著度日。

三峰凪子則以一如既往的嚴肅語氣回答:“小春?他沒來這兒。”

“怎麼了,你們吵架了嗎?”

“我們的關係可沒好到吵架的程度。”

三峰凪子似乎笑了。

“不久就會回去的。等他肚子餓了。”

這個也好那個也罷,似乎都把行天看作幼兒或動物。

長凳上沒有任何人。那是自然。

到真幌站的末班車早就開走了。

多田回到老岡家的院子裡,重新把手放到小皮卡的門上。

從附近的人家屋內傳來狗叫聲。

近乎確信的預感襲來。

多田重新走到街上,看一眼公交車站。

身著黑外套戴著顏色不一的手套的行天正坐在長凳上。

多田慢慢走近,對他說:

“你在這種地方幹嗎呢?”

行天吃了一驚,就要從凳子上起身。

他仰起臉。

明明應該認出了站在眼前的是多田,他卻依舊不作聲。

想告訴行天。想告訴行天自己找他來著。

北村週一所做的選擇,

以及多田害怕的究竟是什麼,

想告訴他,所以找他來著。

然而,

話語明明洶湧澎湃得不像真的一般,

卻又在胸中悄然沉澱了大半。

最後好不容易說出口的,是簡單至極的一句話。

“回去吧,行天。”

多田小心地站起來。

“多田便利屋眼下正在招臨時工。”

“為什麼?”

行天隨著他站起來,輕快地跟在身後。

“你看不出來嗎?我腰疼著呢。”

“為什麼?”

“都是你害的!什麼意思嘛那個門松!”

“你不喜歡?”

多田想說那玩意兒能喜歡上嗎,卻又作罷。

相應地,行天自從坐上小皮卡,就不停地說自己訂的門松有多棒。

“你呀,要是沒碰上我,

本來就打算今晚賴回事務所的,對吧?”多田洩氣地問,

行天說著“這個嘛”,笑了起來。

“我倒是想過往黃頁上的便利屋挨個兒打電話過去,說我沒地方可去怎麼辦呢。”

從岔路口駛入站前街道,

前方呈現出真幌中心地帶的熱鬧景緻。

行經沙漠的商隊在接近中轉站的時候,

大概也是這種心情吧。多田想。

帶著茂盛綠意的樹木,

只在綠洲上空飛舞的鳥兒的身影,

在水邊憩息的人們的喧鬧聲。

儘管抵達時盼著從此結束旅程,

可在這裡,總有新的旅程即將開始。

開著暖氣的車裡很暖和。

行天摘下手套抽起了煙。

手背上的傷疤小了一大圈,

那下面,彷彿花瓣顏色的面板薄薄地繃著。

小拇指的根部連有白色的線,

就像一個誓約著什麼的印記。

縱然失去的東西無法完全回來,

縱然,以為得到的瞬間,一切便已成為記憶。

可這次多田能確定地說。

幸福是會重生的。

它會改變模樣,

以各種各樣的形態,

一次次悄然來到尋求它的人們的身邊。

標簽: 多田  行天  由良  自己  小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