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舟記》_ 三浦紫苑
。
“能和荒木一起編辭典,
真是很幸運。
不管你怎樣努力尋找,
我想這輩子再也遇不到像你一樣出色的編輯了。”
。
由於不景氣,
無論哪個部門都籠罩在緊迫感之中。
荒木得到的迴音千篇一律
——若是能確保廣告收益的雜誌,
或是內容不需要花錢專門取材的單行本,
人人都願意參與編輯工作。
而一聽說是辭典編輯部,
便紛紛推說沒有可以調派的人才。
“辭典這種商品,
一來形象莊重體面,
二來很少受到經濟景氣的影響。
為什麼大家都沒有心存大志、放眼未來的氣魄呢?”
“這也無可奈何啊!”
從書架之間現身的西岡,迴應了荒木的自言自語,
“編辭典需要花費大量的資金和大把的時間嘛。
不管哪個時代,
人們的首選都是能迅速賺錢的工作。”
。
“荒木大哥,您這麼說不要緊嗎?”
西岡坐在帶腳輪的轉椅上,
用力一蹬地板,滑向荒木,
“虧得我腿腳伶俐,才打探到了重要情報哦。”
“什麼?”
“聽說有個適合編辭典的人才。”
“在哪兒?!”
彷彿要捉弄從椅子上跳起來的荒木,西岡臉上浮現出笑容。
儘管編輯部十分清靜,他卻故意壓低聲音說道:
“第一營業部,二十七歲。”
“蠢貨!”荒木彈了下西岡的腦袋,
“那不就是跟你同一批進出版社的嗎?怎麼不早說!”
“好過分啊,”西岡摸了摸頭頂,
連人帶椅子退回自己的辦公桌前,
“不是同一批啦。
那傢伙是碩士畢業,這才工作第三年。”
。
荒木一把拉住馬締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說,
“馬締,希望你能為《大渡海》注入力量。”
“《大都會》嗎?我明白了。”
馬締點了點頭。
下個瞬間,他突然扯開嗓門吼了起來:
“啊——啊——”
第一營業部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集中過來,
荒木也愣住了,
直到馬締唱出“永——無——止境——”,
方才反應過來
——原來馬締誤解成了水晶之王樂隊的名曲《大都會》,
而且還嚴重五音不全。
荒木急忙將馬締拖到走廊上。
“馬締,馬締!抱歉,不是這樣的。”
“我唱得不對嗎?”
馬締收起歌聲,一臉不安地說,
“我不太清楚最近的流行歌曲,真是對不起。”
為什麼會誤解成我要他唱歌啊?
雖然覺得馬締的思維方式有些難以理解,
不過荒木還是決定先說正事。
。
調走馬締這件事,根本無需花費口舌。
營業部長甚至面露喜色地說:
“馬締?說起來是有這麼個人。
怎麼,荒木你願意幫我收下?”
而執行董事問道:“誰啊?”
原來如此!荒木總算明白過來。
面對荒木真心誠意的遊說,
馬締卻呆呆地沒什麼反應,
大概是因為他根本沒料到會有人認同自己的能力吧。
馬締壓根兒就沒被算作營業部的一員,
若不是荒木指名要挖走他,
連直屬上司都想不起他的存在。
。
但這並不是馬締的錯,
只因為公司識才的眼光不夠,
安排工作時沒有遵循適材適所的原則。
。
“我沒手機。在營業部時用的那個已經還給公司了。”
“為什麼?!”
西岡的表情彷彿撞見了會行走的木乃伊一般,
“你不想交女朋友嗎?”
“說不好。女朋友也好手機也好,
我從來沒考慮過是否需要。”
。
“是的,”馬締微微探出身子說道,
“每次從電車下到月臺,
我都會特意放慢腳步,
看著其他乘客快步從我身邊走過,
一窩蜂擁向自動扶梯。
然而沒有人推搡,
也不會產生混亂,
彷彿有人在暗中操縱一般,
他們排成兩列依次乘上扶梯。
左列靜止不動,右列供快速通行。
那情景如此美好,
幾乎讓人忘記了高峰期的擁擠。”
“雖然現在說遲了些,
不過,這傢伙還真是古怪。”
西岡壓低聲音對荒木說。
荒木的視線越過西岡,
與松本老師四目相對。
老師點了點頭。
馬締想要表達的意思,
荒木和松本老師都瞭然於心。
在擁擠的月臺上,
人們彷彿受到牽引一般,
在自動扶梯前排隊依次乘坐。
就好像無數零散於各處的詞彙,
經過編輯之手,
被分門別類、標註關聯,
最終井然有序地收錄到辭典的每一頁。
能夠從中發現美感和喜悅的馬締,
果然是為編辭典而生的。
。
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
馬締光也說了聲“我回來了”。
。
馬締在位於春日的公寓“早雲莊”住了將近十年。
搬進來的時候還是剛上大學的新生,
而如今四捨五入也有三十歲了。
當年被雨水淋溼、叫得可憐巴巴的阿虎,
現在也長成了體形豐滿的虎斑貓。
只有早雲莊這幢木結構的兩層建築,
歷經歲月卻毫無變化,
靜靜地坐落在住宅區。
或許它已經古舊得看不出變化了。
。
可馬締也好阿竹婆婆也好,
都是不拘小節的人。
房東阿竹婆婆從不催討房租,
房客也稀裡糊塗,
於是馬締終究只交了一個房間的租金。
馬締用書攻佔了一樓的每個房間,
而二樓的所有房間則歸阿竹婆婆使用。
如此這般,兩人在早雲莊優哉遊哉地過著日子。
如果說房間多多少少反映出主人的內心,
那我就是空有詞彙卻不懂運用、積著厚厚灰塵的乏味之人。
。
脫掉拖鞋,走進阿竹婆婆的起居室,馬締不由得頓住了。
透過窗戶,他看到晾衣臺上裝飾著芒草和糯米糰子。
原來如此,今天是中秋賞月之夜。
我還在為工作環境的變化而不知所措之時,
季節卻馬不停蹄地更迭著。
。
“還有這個喲,”
阿竹婆婆拿出在肉店買的可樂餅擺在餐桌上,
“年輕人光吃燉菜肯定不夠吧。”
她邊說邊從墊著報紙的鍋裡盛了一碗豆腐味噌湯,
順手還盛了滿滿一碗米飯給馬締。
湯和米飯都熱氣騰騰,
看得出阿竹婆婆是特意配合馬締回家的時間做好晚飯,
然後若無其事地發出邀請。
。
“我看起來很沮喪嗎?”
馬締嚼完一口醃黃瓜,問道。
“很明顯呢,”
阿竹婆婆啜了一口味噌湯說,
“工作很辛苦嗎?”
“需要定奪的事情太多,
我的腦袋都快裂開了。”
“哎呀呀,腦子好使不是小光唯一的長處嗎?”
好過分……雖然心裡有些受傷,
不過,除了學習和思考以外,
馬締的確沒什麼別的能耐。
。
“問題就在於只有腦子好使這點,”
馬締凝視著燈光映照下的飯粒,
“在營業部,工作都是規定好的,基本上就是去書店跑業務。
應該完成的目標十分明確,
只要努力就可以,說輕鬆也確實算輕鬆。
但是編辭典靠單打獨鬥是行不通的,
必須群策群力、分工合作才行。”
“這有什麼問題啊?”
“我雖然擅長思考,
但無法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別人。
說實話,我還沒融入辭典編輯部。”
。
“小光啊,
你什麼時候融入過周圍呢?
成天只是埋頭讀書,
從來都沒帶過朋友或女朋友到家裡來玩,不是嗎?”
“因為沒有啊。”
“既然如此,事到如今還煩惱什麼呢?”
說來也是,為什麼呢?
一直以來,馬締都被視為“怪人”。
無論是在學生時代還是置身出版社,
他總是被孤立在只能遠觀的邊緣。
偶爾有人出於友善的好奇心主動上來攀談,
但最後總是乾笑著匆匆逃開。
或許是因為馬締的迴應讓人摸不著頭腦,
儘管他一本正經、真心誠意地應對,
卻始終無法傳達給對方。
飽嘗挫敗感之後,馬締一頭扎進了書本里。
無論多麼不善言辭,只要物件是書,
他便能平心定氣,安靜而深入地與書本對話。
另一個好處是,
下課時間只要翻開書,同學便不會冒失地跑來搭話。
因為沉浸於閱讀,馬締的成績突飛猛進。
他對傳達心聲的手段——“詞彙”產生了興趣,
大學時選擇了語言專業。
可是,無論他掌握了多少詞彙,
也只是作為知識,
苦於表達這點還是毫無長進。
雖然心中頗感落寞,卻也無可奈何。
馬締早已認清這一事實,
也差不多接受了現狀,
可是調動到辭典編輯部之後,
內心卻萌生了期待。
“小光是想和同事們更親近吧。
想跟大家齊心協力,一起編出好辭典,對吧?”
聽阿竹婆婆這麼一說,馬締驚訝地抬起頭來。
想要說出心聲,想和大家心靈相通。
馬締總算意識到,
正是這樣的情緒在自己心中捲起層層旋渦。
。
“只要拜託小光,就會幫我換燈泡不是嗎?”
“當然了。”
被阿竹婆婆的聲音拉回現實,馬締急忙四下打量。
哪個燈泡壞了?
馬締特別注意照明,
儘量在阿竹婆婆開口拜託之前,一發現有壞的就隨即更換。
難道是看漏了?
“我邀你一起吃飯,你也不會客氣推辭,”
阿竹婆婆注視著茶杯裡升起的薄薄蒸氣,
“依我看啊,像這樣你依靠我、我依靠你就對了。
不光是對我,跟同事之間也一樣。”
馬締恍然大悟,
原來並非真有燈泡壞掉,
而是阿竹婆婆在擔心我,為我打氣。
。
“馬締,怎麼樣?本週還注意到其他的問題嗎?”
馬締正要搖頭,西岡突然舉手打斷了他。
“這傢伙,是處男哦!”
全體成員的目光集中到馬締身上。
“是又怎麼樣!”沉默了一拍,
額頭上青筋直冒的荒木對著西岡怒喝一聲,
“難道處男會影響編辭典嗎!”
荒木說罷便開始收拾起桌上的資料準備回家。
見荒木怒火沖天地斥責西岡“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馬締不由得賠禮道歉起來。
“影響嘛……別說還真有,”
早已習慣了被荒木訓斥的西岡毫不畏縮,
“馬締他呀,
捧著本《新明解》查‘戀愛’的意思,
還一本正經地沉思了大半天呢。呵呵呵。”
馬締心想就算自己陷入沉思,工作的進度也比西岡快多了,
但如果此時出言反駁使得事態惡化,又有悖自己的本意。
“對不起。”
馬締再一次老老實實地道歉。
。
“我呀,覺得自己挺可怕的。”
“為什麼?”
“香具矢不是一直盯著我看嗎?
我啊,總遇到這種情況。
雖然對不起馬締,不過,
誰叫我魅力無窮到連自己都心生畏懼呢。原諒我吧!”
走在前面的荒木回過頭,
帶著半佩服半愕然的表情說:
“你還真是個樂天派啊。”
。
僅僅為了讓馬締和西岡親身體會三角關係,
松本老師就企圖將他們推入戀愛的泥沼。
真不愧為辭典之鬼。
馬締偷瞄著松本老師猶如枯木的背影,
不由打了個寒戰。
老師那塞滿了舊書的包,
彷彿由陰暗渾濁的執念凝結而成一般。
。
“副樓也有廁所,你還專門跑去主樓啊?”
“我是去上大號啦。
我上大號的時候喜歡去不會遇到熟人的廁所慢慢解決。”
馬締略感意外,
原來他竟有如此細膩的一面。
。
雖然編辭典的確需要龐大的經費,
但辭典是出版社的榮耀,
也是財產。
甚至有如此說法
——只要編出值得信賴、深受大眾喜愛的辭典,
便能保持出版社的根基二十年不動搖
。
“笨蛋,不要把這種話當真啦!”
西岡一口斷言,
“人家的意思是‘我對你沒興趣’,
要察言觀色啊!
這種時候不要退卻,
果斷地對她說‘即使這樣也請和我交往’!
你想想為什麼遊樂場會緊挨著東京巨蛋酒店!”
。
“謹啟,寒風宣告著嚴冬的臨近,
今日此時此刻,敬祝閣下健康平安
……這是什麼鬼東西啊!”
在一旁盯著馬締寫情書的西岡,
放下托腮的手,整個身子湊了過來,
“太生硬了,馬締。
就算是企業的致歉公告也沒這麼一板一眼。”
。
“可是我不知道她手機郵箱的地址。
就算她告訴了我,難道用出版社的郵箱地址給她發簡訊嗎?
這樣豈不是很煞風景?”
“你沒手機這事兒就夠煞風景了。
趕緊去辦!
不然,以後不叫你‘認真’了,
改叫‘煞風景’算了。”
“馬締不是外號,是本名。”
馬締和西岡正你一句我一句地鬥嘴,
這時,仿如在地底爬行般的低沉聲音喝住了他們。
“你們倆,到底有沒有好好幹活?”
抬頭一看,荒木正氣勢洶洶地站在編輯部門口。
“你們該不會是想把這本辭典拖到下輩子吧?”
。
“即使這樣,也不得不做,”
荒木說道,表情猶如在咀嚼苦澀的藥草,
“編《大渡海》需要經費。
社裡的意思是要我們辭典編輯部儘量自籌資金。”
辭典經過修訂就能賣得好。
如果修訂版和未經修訂的辭典擺在一起,
幾乎所有的顧客都會選擇內容較新的版本。
。
這間屋子裡充滿了書籍和詞彙,
可究竟要選擇哪個才能開啟局面呢?
馬締沒有絲毫頭緒。
但是,
因為沒頭緒便駐足不前的話,
什麼都不會改變。
。
“嗯,
有些遲鈍,有自己熱衷的事物。
這樣的人才不會干涉香具矢的世界,
也不會對她想做的事指手畫腳。
相互之間不抱過多期待,
或者說採取放任主義吧。”
這樣的關係又讓人略感寂寞。
。
看著在被爐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泡麵,阿竹婆婆第三次嘆氣。
“真拿你沒辦法,我會盡量試試。”
阿竹婆婆努力忍住笑。
第二天,西岡難得比馬締早到辦公室。
“喲喲喲,馬——締,你的情書我看過了哦!”
“你覺得如何?”
“不錯啊。乾乾脆脆交給香具矢吧!”
西岡一臉強忍笑意的表情。
為什麼我總是惹人發笑呢?
我明明很認真啊。
馬締想不通理由,莫名地覺得自己有些可悲。
接過西岡遞過來的十五張信箋紙,
裝入信封,塞進包裡。
。
如果能像西岡那樣,
個性開朗又毫不膽怯,
不在自己和他人之間築起障壁,
那麼不管是戀愛還是工作,
一定都能一帆風順。
馬締早就發現,
有時候看起來大大咧咧的西岡,
其實絕不會傷害他人的感情。
。
“馬締。”
被叫到名字,馬締抬起頭來。
還以為西岡早就出去了,誰知這會兒他還站在門口。
“是。”
“你呀,完全可以更自信一些。
像馬締你這麼認真,
任何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聽到這番突如其來的話,馬締驚訝地放下了鉛筆。
“我也會盡力配合你。”
西岡迅速補充了一句,身影消失在門外。
。
西岡要被調走?
馬締目瞪口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荒木是特聘顧問,
松本老師是外部主編,
佐佐木是簽約職員。
也就是說,現在的辭典編輯部,
在關鍵時刻與公司交涉、主導編輯工作的人,
就只剩我一個了!
哪裡還顧得上仰慕單憑一己之力完成辭典的偉大先人。
現在玄武書房辭典編輯部,
基本上成了只有馬締一個人的部門。
。
“是的。情、情……情……”
由於過度緊張,馬締結巴了半天,
好不容易才說出“情書”。
香具矢還保持著回頭看的姿勢,
發出了不知是“哇”還是“唔”的聲音。
眼看著她漲紅了臉,輕聲說了句“對不起”,轉身逃上了二樓。
。
拽了一下懶人繩,熄掉屋裡的燈。
灌進房間的風使得室溫越來越低。
“阿虎。”
怎麼喚也沒有迴音。
仰望著陰暗的天花板,
馬締再也忍受不住悲傷,
閉上了眼睛。
即便這樣也不夠暗,
他用手臂蓋住眼睛。
無論多麼深邃濃厚的黑色,
也無法塗抹掉他此刻的心情。
“阿虎,阿虎……”
馬締輕聲呼喚,
最後呼喚聲化作了嗚咽的悲泣。
他真正想呼喚的是另一個名字。
懶人繩上的鈴鐺輕輕發出脆響。
自己似乎睡著了一會兒。
在公司和早雲莊受到雙重夾擊,
情緒一直起伏不定,
因而身體在不知不覺之間累積了疲勞,
彷彿要逃避現實一般拋開了意識。
忽然,
馬締隔著被子感到些許重量和溫度。
是阿虎。
想要撫摸毛茸茸的阿虎,
馬締伸出蓋著眼睛的手,在肚子周圍探索。
“你來啦。”
馬締指尖觸碰到的物體和貓毛截然不同,
幾乎與此同時,傳來了香具矢的聲音。
“嗯,我來了。”
“嗚咕!”
馬締驚呼一聲,急忙想要坐起身來,卻沒起得來。
這時,香具矢正好壓住了他的肚子。
她匍匐在馬締身上,將臉靠了過來。
剛剛出浴還溼漉漉的頭髮垂落在馬締的指尖,
她的笑臉綻放在黑暗中。
“收到那麼真誠那麼深情款款的信,我怎麼可能不來。”
。
“我喜歡你。”
馬締以迄今為止最一本正經的態度告白。
。
“你怎麼全身都僵硬了?”
“對不起,我還不習慣。”
“還需要習慣嗎?”
香具矢打心底感到不可思議。
被這麼一反問,馬締鼓足勇氣,決定採取行動。
不光是內心的激情,馬締的理性也渴求著香具矢。
他的大腦、他的全身上下,都如此訴求著。
馬締撐起身子,輕輕拉起壓在自己身上的香具矢,掀開被子。
還不等馬締放手,香具矢的身體便代替棉被將他覆蓋。
馬締雙手環抱住香具矢,比起體型圓潤的阿虎,她的身體更有彈性,也更加柔軟。
“對了,以後寫情書可以寫得現代一些嗎?解讀起來太花時間了。”
“我會改進的。”
馬締忽然想起沒關窗戶,
不過很快就把寒冷忘得一乾二淨。
阿虎的叫聲沿著水渠飄來,
彷彿要掩飾從室內漏出的動靜。
統率著這一帶所有貓咪的阿虎,
咆哮聲頗具威嚴。
今夜月色明媚。
。
馬締依舊故作鎮定,
牙齒卻時不時地咬住兩頰內側,
企圖收緊不由自主上揚的嘴角。
或許因為睡眠不足,
眼睛裡明顯佈滿血絲,
然而面板卻異常光滑。
絕對沒錯。
高中時代偶爾有過這樣的傢伙,
某天早上,面板帶著光澤出現在 教室。
不過他萬萬沒想到,
竟然會在公司目睹年近三十的同事一臉滋潤。
。
若被女人稱讚“你真誠實”,
大部分男人會覺得自己是被看扁了。
可是,女人似乎打心底把“誠實”當作最高等級的褒獎之詞,
而且這個所謂的“誠實”其實是指
“絕不會對我撒謊,只對我一個人溫柔”。
。
看似只剩堅實樹幹和枝條的櫻花樹,
在它枝幹的內部,
正悄然無息卻又確確實實地準備著迎接春天。
西岡暗下決心,
在調動到廣告宣傳部之前,
儘量把能做的事情都解決掉。
為了不擅長對外交涉的馬締。
。
記得第一次近距離見到調來辭典編輯部的馬締時,
西岡暗自思忖,
這傢伙,看樣子一輩子都出不了頭。
同時又覺得不起眼的辭典編輯部再適合他不過了。
舉薦馬締給荒木的雖是西岡,
但還是禁不住有些忐忑。
西岡從同期進入公司的同事——
營業部的四日市洋子口中聽說了馬締這號人物。
“剛進來的新人好惡心哦,”
洋子停下舀咖哩飯的手,皺起眉頭說,
“當初還有人宣傳,
說他是取得語言學碩士的優質男人呢。”
。
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典型。
西岡重新面向洋子,對馬締做出了分析。
這也是西岡最不擅長應付的型別。
“當初明明那麼想來著,
我幹嗎要這麼照顧你呢?”
西岡注視著坐在對面吃著蕎麥麵的馬締。
完成上午的工作之後,
西岡邀一貫囊中羞澀的馬締去公司附近的蕎麥麵店。
西岡說“我請客”,於是馬締很客氣地點了份蘸汁素蕎麵。
即使如此他也十分滿足,吃得津津有味。
。
“雖然有些難以置信,
但香具矢說她也一直對我有好感。
但是,不想妨礙我編辭典的工作,
也不希望影響到自己的廚藝修行,
一時之間思緒紛擾,不知不覺就拖了很長時間。”
“哦,這樣啊。
恭喜你處男畢業了。”
。
從馬締調動到辭典編輯部那一刻,
西岡就預感到了
——這裡已經不需要我了。
。
在辭典編輯部度過的五年時間,
多多少少,在編輯部裡找到了自己的歸屬和存在的意義,
也隱隱萌生了依戀,對辭典,
也對那些痴迷於辭典無法自拔的人們。
馬締的出現使得形勢急轉直下。
荒木絲毫不掩飾自己對馬締抱有很高的期待。
雖然嘴上不說,但松本老師也很中意馬締的工作態度。
或許是心理作用,
總覺得就連無論對誰都直言不諱的佐佐木,
對馬締的態度也像母親或姐姐一般親切。
這和西岡受到的待遇簡直天壤之別。
這也無可奈何。
馬締在編纂辭典方面的悟性和資質都出類拔萃。
調來還不到一個月,連西岡也不得不承認“這傢伙不同尋常”。
馬締不善言辭,
但對詞彙的感覺十分敏銳。
。
“最近越來越抓不穩東西了。”
馬締笑著說。
由於翻閱大量資料,指紋都快磨平了。
而西岡在辭典編輯部待了五年,指紋尚且健在。
平常馬締總是一副超然世外的樣子,
對自己的外表、對他人的看法都滿不在乎,
然而一旦事關詞彙和辭典,
他就判若兩人。
對工作的堅持幾乎到了“執迷不悟”的地步,
遇到問題會思考到透徹為止,
在編輯部的會議上也會明確主張自己的意見。
。
雖然也有羨慕和嫉妒,
但西岡無論如何都對馬締恨不起來。
馬締是個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存在,
包括他那非同尋常的熱忱。
從旁守護讓人掛心的馬締,
引導辭典的編纂工作與經營接軌,
西岡認為唯有自己才能勝任。
。
他有時會覺得,
即使自己離開,
辭典編輯部的日子也會出乎意料地平靜。
懷著對辭典的激昂熱情,
以及對語言的敏銳感性,
以此為武器的馬締說不定能輕而易舉地編出《大渡海》。
一想到這些,
西岡便焦躁不安起來。
在“梅實”又目睹了讓人急得牙癢癢的光景。
馬締比往常更加回避與香具矢四目相對,
但在接過餐碟的時候,
只是指尖微微相碰,也會羞得滿臉通紅。
而香具矢比往常更加頻繁地喊著“小光”,
卻又生怕被誤會成光顧著馬締,
結果遞給他的開胃菜分量明顯少於其他人。
搞什麼鬼啊!
你倆是中學生嗎?到底想怎樣!
西岡的焦躁感達到頂峰。
。
前輩饒有興致地挑起一邊眉毛,
說:
“我是有老婆的人了。”
西岡小聲咂舌,嘟囔著:
“有老婆也別放過啊。”
“不過,誰要是敢拖她的後腿,
我可會好好收拾他一頓。”
前輩的嘴角泛起微笑,留下一句:
“她可是我的寶貝師妹。”
隨即返回了廚房。
“帥呆了!”
西岡第一次看到佐佐木的臉頰染上紅暈。
“所謂‘玉樹臨風’就是指那樣的男人吧。”
荒木也不禁讚歎。
。
回到位於阿佐谷的公寓。
正盯著電視看的三好麗美,
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迎接西岡。
“你回來啦。”
“你還真是醜得讓人清醒。”
拿著脫下的大衣,
西岡俯看麗美,深有感觸地說。
。
因為相互都有好感,
於是兩人藉著醉意做愛了。
翌日清晨,
看到麗美卸妝後的臉,西岡暗自驚愕。
只見她的雙眼皮變成了單眼皮,
眼睫毛減少了七成,
眉毛如同霞光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實說,她是個醜女。
雖然吃驚不小,
但西岡並沒有討厭她。
反倒對麗美可以媲美特效化妝的上妝技巧佩服有加,
甚至感動於她為了變得可愛而不惜付出努力的姿態。
自那以後,
兩人開始出入對方的房間。
在西岡面前,麗美索性素面朝天。
西岡對麗美也毫無顧慮,有話直說。
話雖如此,若被人問起:
“你們在交往嗎?”
西岡卻只能回答:“不知道。”
西岡照常參加聯誼會,順利的話也和其他女人睡,
有時還會發展成短期交往的關係。
對此,麗美從不干涉。
只要察覺到西岡有了別的女人,就不會再來串門。
等到西岡分手的時候,她又突然現身了。
麗美似乎也會和其他男人交往。
西岡不知道該不該追問,
所以一直都緘口不提。
學生時代反倒能相互坦誠這方面的事情,
有了肌膚之親後反而產生了距離,
真是奇怪。
。
麗美嘟起腮幫子,
朝著坐在沙發上的西岡撞過去。
醜八怪即便露出這種表情,
無非也就跟醜女阿龜的面具一個樣。
別裝可愛了。
雖然心裡這麼想著,
但一感覺到麗美的體溫,西岡的心情就漸漸放鬆下來,
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
馬締是怎樣觸控香具矢的呢?
西岡並不是想象力豐富的人,
無法在腦中浮現具體畫面。
只是沒緣由地認為,
香具矢一定滿臉幸福地望著馬締。
雖然俗話說“美人三日厭”,
可馬締追到了香具矢。
而我呢,保持著曖昧不清的關係,
最終和麗美結婚嗎?
這也太不公平了。
。
的確,
香具矢並非店員,而是廚師。
但麗美似乎並不是那個意思。
“什麼意思?”
“因為阿正最近總是沒精打采的。
那女孩,才不只是個美女店員,
你對她……”
在沙發上抱膝而坐的麗美,將目光投向西岡的胸口,
“你是真心喜歡她吧?”
一語中的。
也許麗美敏銳的直覺,正是冤家緣分始終斷不了的原因之一。
。
當然,我並非動了真心,
也沒有真的想要追到她。
我只是,不想輸給馬締而已。
甚至傻乎乎地幻想,
如果香具矢選擇了我,
心中的自卑感定能減輕一些。
其實,自己根本就不相信這種情況會發生,
也沒有為了實現它而盡力爭取。
。
西岡也有自尊。
對任何事物都不過於熱衷,
中規中矩地完成工作卻得不到肯定,
常常暗中與他人較勁進而焦躁不安。
不想讓任何人發現自己卑微的一面。
即便麗美深知西岡的沒用和散漫,
也不想讓她看到。
也許就因為無益的自尊心不斷膨脹,
我才無法做到“不顧一切”吧。
。
搬運桌子和書架時,
編輯部的門成了一道障礙。
雖說大門是裝著黃銅把手的老古董,
西岡還是果斷地決定卸掉它。
他從門衛室借來起子,
卸下合葉的螺絲,拆掉合葉,
露出了歷經歲月洗禮卻色彩光澤依舊的原木色。
“副樓有多長時間歷史了?”
西岡問荒木。
“應該是戰後不久建的,有六十多年了吧。”
在這裡度過漫長歲月的門,
竟被只在辭典編輯部幹了五六年的我卸掉,
西岡不禁覺得頗為諷刺,
暗暗在心中對門說:“抱歉了。”
小心翼翼地用包裝材料將門裹好,放進儲物室。
移除了大門之後,
從走廊上就能將編輯部一覽而盡,但誰都不介意。
西岡以外的人都專注於修訂工作,
而且往來於副樓走廊的人,
除了辭典編輯部的相關人員便別無他人。
。
“這是房東阿竹婆婆給我縫的。”
怎麼說他好呢……
既然要送我坐墊,那就送我只新的唄。
雖然心裡這麼想,
西岡還是忍住了吐槽,只道了聲謝。
看著西岡坐在自己的舊墊子上,
馬締喜形於色。
。
為什麼能夠如此投入,
只能說是個謎,
有時甚至覺得看不下去。
可是,
如果我也擁有為之著迷的東西,
就像辭典於馬締一樣……
西岡忍不住空想起來。
那麼,
我眼前一定是和現在截然不同、
閃耀得令人呼吸困難的世界吧。
。
所謂大學教授,無非分為兩類
——要麼是不諳世事的書呆子,
要麼就是訊息靈通、善於耍政治手腕的老狐狸。
要論打聽訊息的能力,西岡可不輸給別人。
他很清楚教授剛才吃的並不是愛妻便當,而是情人便當。
關鍵時刻即使以此威脅也要拿到稿件。
西岡做出了新的決定。
。
“當然了。我覺得就算是本人,
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出家吧。”
聽到西岡的話,馬締淡然一笑。
“人的內心,有時對自己而言都是個謎。”
。
西岡的臉頰感受到熾熱的視線,低頭看向鄰桌。
馬締不知何時轉動了椅子,正面朝向西岡。
“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馬締的語調帶著熱度。
西岡忽然害臊起來,慌忙補充道:
“不過,這太不靠譜,
不能作為辭典選錄詞條的標準啦。”
“不對,”
馬締保持著認真的表情,搖了搖頭,
“西岡,對於你要調走這件事,
我真的打從心底感到遺憾。
為了讓《大渡海》成為有生命力的辭典,
西岡對於辭典編輯部是不可或缺的人才。”
“笨——蛋!”
西岡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
從馬締手中搶過稿子,參照紅鉛筆標註的修正草案,開始給教授發郵件。
西岡死盯著電腦螢幕,
儘量避免眨眼,
生怕一放鬆眼淚就會滾落下來。
好高興。
這番話如果出自馬締以外的人,
只會當作同情或言不由衷的安慰,聽聽就罷。
西岡明白,
馬締這番話是真情實感。
。
而正是這樣的馬締說出的那番話才拯救了西岡。
笨手笨腳,
又不會撒謊、不會溜鬚拍馬,
除了對辭典一本正經以外別無所長。
正是這樣的馬締,
他的一言一語才讓人信服。
大家需要我。
我絕不是“辭典編輯部的無用之人”。
認識到這個事實,
西岡喜出望外,自豪感湧上心頭。
馬締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拯救了西岡。
他轉身面向桌子,
一邊用左手撓著頭髮,
一邊用紅鉛筆修改起其他稿件來。
除了率直地說出心裡話,
馬締不懂得其他的表達方式。
對他來講,
剛才的一席話也沒什麼好害臊的。
但西岡就不同了,
開心的同時又很難為情,不禁鬧起彆扭來。
馬締實在是所向無敵。
——西岡深切地體會到這點。
。
西岡無奈地正想屈膝,
牽動肌肉運動的瞬間,
理性的指令仿若一道閃電貫穿了身體,
西岡頓住了。
且慢!難道《大渡海》是如此無足輕重的辭典嗎?
絲毫不帶感情的下跪究竟有什麼意義?
馬締、荒木和松本老師傾注靈魂編纂的辭典,
才不會被我是否下跪左右。
當然也不是拿來讓教授發洩壓力的出氣筒。
誰要跪啊!簡直愚蠢透頂。
我可沒有哄教授開心的義務。
。
已經不會再來這裡了。
西岡轉身,繞開堆積成山的書本,
向研究室門口走去。
抓住門把手的時候,
他突然想到什麼,回頭說道:
“老師。”
教授聞聲,彷彿可憐巴巴的小動物一樣縮成一團,回頭看向西岡。
“我們編輯部的馬締一定能編出一本經久不衰、值得信賴的辭典。
老師的名字會刊登在辭典的執筆者一覽裡。
雖然,實際上寫稿子的是馬締。”
教授到底咽不下這口氣。
儘管被戳穿了事實而臉色煞白,
聲音也因為受到冒犯而顫抖不已,
但他好歹擠出一句話:
“你到底想說什麼?”
“在名與實之間,
老師您選擇了名,
這是非常明智的判斷。
那麼我就此告辭。”
西岡反手關上門,邁步走在昏暗的走廊上。
雖然自己也覺得說得有些過頭,
但走著走著,笑意卻油然而生。
。
比起名,我要選擇實。
荒木常說:
“辭典是團隊協作的結晶。”
這句話的意義,
我到現在才終於真正懂了。
我不會像教授那樣,
對工作敷衍了事,在辭典上徒留虛名。
無論我去了哪個部門,
也要為了《大渡海》而竭盡所能。
留不留名無所謂。
即使我在編輯部待過的痕跡被抹除,
即使有一天從馬締嘴裡聽到:
“西岡?說起來是有過這樣一個人。”
我也不在乎。
重要的是編出一本好辭典。
作為公司的同事,使出渾身力量去支援這群為編纂辭典賭上一切的人。
。
回到編輯部,
向馬締報告了與教授之間發生的不愉快。
馬締停下手中的工作,
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
向西岡投去尊敬的目光。
“西岡你真厲害!簡直就像在恐嚇一樣。”
馬締的表情和發言之間的落差讓西岡有些不知所措。
“呃……這就是你對這件事的感想?”
“是。換作我的話,
恐怕不是驚慌失措就是老老實實下跪賠罪了。
不管怎樣,我的反應都只會正中教授下懷。”
馬締不具備諷刺或挖苦的技能,
看來是發自內心地稱讚著西岡。
“我說啊,馬締。”
“是。”
西岡將轉椅迴旋了九十度,
和麵朝自己的馬締促膝相向。
轉動時,
系在椅子上的坐墊有些錯位,
西岡出乎意料地神經質,
連忙起身調整坐墊。
馬締則一直乖乖地等著西岡發話。
總算在坐墊上安穩下來,西岡真切地說:
“我是想告訴你,因為我的應對不夠妥當,教授可能會來抗議。”
“應該沒關係的,”
馬締的表情彷彿在說,原來你在擔心這種小事,
“正如西岡所說,
比起實績,教授會選擇名譽。”
“如果他堅持要退出怎麼辦?”
“那就讓他退出好了。”
馬締的口吻果斷得近乎冷漠,
西岡不由得吃了一驚。
馬締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尖銳,苦笑著補充:
“對不起。
我總是不經意間就會要求對方和我一樣或者更認真,
這是我的壞毛病。”
。
一旦對某件事傾注心力,
期望值必然會隨之升高。
就像所有人都會期待自己所愛的人有所迴應。
同時,
西岡也意識到在馬締心中湧動的感情,
不管是密度還是濃度都非同一般。
持續不斷地迴應馬締的期待和要求,
是件相當困難的事。
你呀,看起來如此單薄,
可靈魂的卡路里卻高得嚇人。
西岡輕輕嘆了口氣。
要和這樣的馬締交往,香具矢也真是夠嗆。
將來如果有新人進到辭典編輯部,
一定也會吃不少苦頭吧。
。
西岡思考片刻,突然靈光一閃,
拉開抽屜,從裡面取出了馬締寫的情書。
馬締來討建議的時候,
精明的西岡就影印了一份存檔。
西岡凝視著這部十五頁信箋紙的大作,
無論讀多少次都令人捧腹。
。
最後,
他找到擺放《書信寫作指南》《紅白喜事常識》等雜學類書籍的書架,決定把情書貼到書立下面。
藏好情書,回到自己的座位,
西岡在資料夾的透明袋裡追加了一頁新的內容。
紙面上這樣寫道:
編辭典累壞了!想要盡情放鬆!
身心俱疲的編輯部成員,請速速聯絡西岡正志。
masanishi@genbushobo。co。jp
大功告成!
西岡把機密檔案放到書架上醒目的地方。
。
“剛開始還覺得這工作太不起眼,
可一旦做起來就會忘記時間。”
是啊,我也一樣,
西岡默默地在心裡贊同。
生命有限的人類,
在浩瀚深邃的語言之海上齊心協力,划槳前行。
雖然忐忑不安,卻也十分快樂。
不想停下,
為了更加迫近真理,
希望一直乘著這艘船航行下去。
。
忽然,他心中萌生了一個念頭
——向麗美求婚吧。
雖然完全無法預測麗美會怎麼想、怎麼迴應,
不管怎樣,
他決定不再回避自己心中的熱情。
西岡不想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其實,他老早就覺得沒必要和麗美以外的女人睡,
今後這個想法恐怕也不會改變,
想把這份心情傳達給她。
。
你也辛苦了。
今天我在自己家。
不用急,歡迎隨時過來。
我等你。
西岡臉上泛起微笑,讀了兩遍簡訊。
沒有一個表情符號。
麗美的文字一如既往,出乎意料地硬派。
即便如此,
耳邊彷彿響起了麗美的聲音,
一股暖流隨之傳來。
文字和詞彙真是不可思議。
。
“主任!馬締主任!”
彷彿在迴應女人的呼聲一般,呻吟停止了。
片刻之後,
房間最裡面的紙山轟然倒塌,
一個男人的身影映入眼簾。
“是,我在這裡。怎麼了,佐佐木女士?”
。
辭典編輯部裡沒有其他人。
原以為是外出洽談業務了,
一問才知道專職人員只有馬締、佐佐木和岸邊三人。
。
“請問,我該做什麼呢?”
在以前的編輯部,大家都主動發現工作。
但是雜誌和辭典相去甚遠,
如果不清楚編輯工作的流程,
那麼在編輯部里根本無法動彈。
然而馬締的回答卻是一句:
“不急,你慢慢來就好。”
岸邊有些沮喪,
難道他對我不抱任何期望嗎?
但看樣子,馬締並沒有刁難她的意思。
馬締一臉認真地補充道:
“今晚要給岸邊小姐開歡迎會。
硬要說的話,請在六點之前把腸胃和肝臟的功能調整到最佳狀態,
這就是岸邊小姐今天的使命。”
。
岸邊透過書本堡壘的縫隙窺視馬締。
他的轉椅上繫著一塊古舊的花布坐墊。
。
她觀察著馬締的背影,
白襯衫上還套著黑色袖套,
竟然這副打扮出門,真叫人難以置信。
他到底怎麼看待時尚和自己的儀表啊?
一定根本就沒往心裡去吧!
岸邊嘆了口氣。
對了,他的西裝外套放哪兒去了?忘在編輯部了嗎?
“他總是那樣。”
彷彿聽到了岸邊的心聲,走在旁邊的佐佐木說道。
。
所以,《索科布大百科》也是由馬締一手編纂的。”
“主任又是凡事較真的人,可費了不少功夫啊!”
佐佐木接過了話茬,
“就算跟他說‘這本大百科的目的只是向小孩子介紹登場的外星生物而已’,
他也充耳不聞,追根究底地向動畫和遊戲的製作公司發問,
比如‘佩克珀星人的平均體重以地球重力換算的話是幾公斤呢?’
‘請詳細說明阿沃姆星的階級制度。
另外,以心靈感應的方式對話,具體是如何進行的呢?
是大腦之間傳送語言溝通呢,
還是以影像和音樂的方式傳達呢?
還有,貴族以外的平民是與地球人一樣開口說話,可以這樣理解嗎?’
……舉不勝舉。
問得對方只好舉白旗投降,
乾脆回覆:
‘這些細節請馬締先生決定就好,
我們以後就遵循你的設定去做。’”
。
不過,託各位的福,
《索科布大百科》大受好評,”
馬締開心地說,
“辭典編輯部也很有面子。”
“長期以來都被冷眼相待,
這下總算是能全力投入編輯《大渡海》了,”
荒木在矮桌上緊握雙拳,
“而且還有岸邊小姐加入。”
“《大渡海》?”
看到岸邊不解地歪著頭,松本老師解釋道:
“《大渡海》是我們殷切期盼著早日出版的國語辭典。
提出計劃以來,已經過了十三年吧。”
“十三年?!”岸邊大吃一驚,
“過了十三年還沒有出版嗎?
那這期間都在做什麼啊?”
“是啊,比如修訂其他辭典啦,編《索科布大百科》之類的……”
馬締慢悠悠地回答。
“馬締還結了婚,可別忘了。”
“是啊是啊,簡直就是個奇蹟嘛。”
被松本老師和荒木從旁揶揄,
馬締羞澀地笑了起來。
。
“我是經營‘月之隱’的林香具矢。
今後也請多多捧場。”
“這可有些難度啊,”
不等岸邊回禮,荒木就笑著插話道,
“今晚是歡迎會,所以才奢侈了一把,
平時能吃上‘七寶園’就不錯了。
是吧,馬締?”
“我們一直都缺乏經費,實在慚愧,”
。
“香具矢小姐是典型的工匠性情,
我這還是頭一次看到她如此主動地攬客呢。”
香具矢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雙眼,
端正地跪坐著,
那神情彷彿在說:
“因為我不善應酬嘛。”
明明是個美人,性格卻有些怪異,
但並不讓人討厭。
岸邊這麼覺得。
。
岸邊在心裡吐槽馬締的笨拙舉止,
於是聽漏了馬締的下一句話。
不對,
或許應該說是大腦沒能理解才對。
“她是我妻子。”
“咦?”
足足過了五秒之後,岸邊才反應過來。
馬締一本正經地重複了一遍:
“她是我妻子。”
岸邊看向馬締,又轉向香具矢。
馬締樂呵呵地微笑著,
香具矢卻板著臉,兩頰微微泛紅。
。
馬締已經坐在辦公桌前,
轉動著手搖式削鉛筆機的把手,
小心地削尖紅鉛筆的筆芯。
。
“一年前收到馬締先生的訂單之後,
敝公司的開發部和技術部就傾盡全力做出各種樣品。
今天總算能帶著成果前來,作為這項工作的負責人,
我真是感慨良多。”
宮本深有感觸地說。
看來,馬締真給他們出了不少難題呢。
。
“你瞧,翻頁的時候,
會有種紙張吸附到手指上的感覺吧!
儘管如此,頁與頁之間卻不會黏在一起,
從而出現同時翻起好幾頁的情況。
這就是所謂的滑潤感!”
馬締把《廣辭苑》遞到岸邊和宮本面前,兩人也試著翻了翻。
“啊,真的耶。”
“的確,紙張有種絕妙的潤澤感,
僅用指腹就能輕易地翻起來。”
馬締滿意地點了點頭,表情像是在說:
“你終於領會到了我的意思。”
“這正是辭典專用紙應該追求的境界。
辭典本身就是厚重的書籍,
絕不能給使用者造成額外的負擔。”
“實在非常抱歉!”宮本低頭致歉。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麼,
從書架上取出《字玄》,反覆翻頁以確認紙張的手感。
他專注的神情散發出非凡的魄力。
岸邊在心裡嘀咕,
不就是紙嘛,用得著這麼較真嗎……
但與此同時,
看到既非玄武書房員工、又非辭典編輯部成員的宮本對《大渡海》如此用心,又感到十分欣慰。
。
“每一臺抄紙機都各具脾性,
即便使用同樣的配方,
由於器械不同,
得出的成品也會多少有些差異。
而且,當年負責開發《字玄》
專用紙品的技術人員已經退休了。
對於滑潤感這一概念,
是我們的認識太過粗淺。”
岸邊暗忖,
會注意到滑潤感的人,恐怕只有馬締吧。
而馬締似乎被宮本誠摯的道歉打動了。
“你能理解我所說的滑潤感就足夠了。我很期待下次的樣品。”
“是!”宮本終於露出了笑容,
“我們一定會做出讓馬締先生滿意的紙!”
將攤開的樣品收好抱在懷裡,宮本一陣風似的離開了。
“真是個可靠的青年啊!”
馬締滿臉悅色地回到座位,
也顧不得歇口氣,便動筆寫了起來。
岸邊偷瞄了一眼,
發現馬締正把“抄紙機”這個詞記錄到詞例收集卡上。
和編辭典扯上關係的人,
全是些怪胎。
。
岸邊一方面對他們的滿腔熱情心生畏懼,
一方面又對自己能否跟上他們的步調感到忐忑不安。
。
現在岸邊翻閱中的檔案,
原本擺在書架相當醒目的位置,
封面上卻寫著“機密僅供辭典編輯部內部閱覽”幾個大字。
這個機密還真是招搖。
岸邊不由得撲哧笑了,
被這份自稱“機密”的檔案勾起了好奇心,於是拿在手上翻看了起來。
。
但是,情報也太陳舊了。
在執筆者名單裡,岸邊發現了幾年前辭世的著名心理學家。
她交叉著雙臂,思考起來,
這份交接資料究竟是什麼時候做的呢?
紙張都有些泛黃了。
一頁頁翻閱著檔案,岸邊在最後發現了這樣一段文字:
馬締不太擅長對外交涉。
所以,加入辭典編輯部的你!
請參考這份檔案,
協助馬締完成《大渡海》吧!
謹祝勇往直前!
玄武書房的辭典編輯部十多年來一直都翹首期盼《大渡海》問世,
併為此孜孜不倦地準備至今。
聽說這期間,除了馬締,
公司根本沒有為編輯部補足人手。
也就是說,
這份檔案是專門為我所寫的交接資料咯?
。
翻到最後一頁,
岸邊毫不費力地得知了檔案製作人的名字。
編辭典累壞了!想要盡情放鬆!
身心俱疲的編輯部成員,請速速聯絡西岡正志。
masanishi@genbushobo。co。jp
西岡?岸邊在記憶中搜尋著。
記得是廣告宣傳部還是營業部有一位姓西岡的,與馬締年紀相仿。
雖然沒講過話,但記得長相,
打扮得吊兒郎當的,經常在主樓的走廊上碰到。
不過聽傳聞說,
與他輕浮的外表完全相反,
他不但有四個小孩,還疼愛有加。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
西岡似乎恰好在公司,
岸邊續了一杯咖啡回到座位的時候,已經收到了回信。
喲呵!謝謝你的來信!
連文字都吊兒郎當。
不過呢,我沒法和你面談。
因為呀,你會迷戀上我哦!
開玩笑啦!說實話,
在編辭典方面我真沒什麼可以指點你的。
你不必客氣盡管問馬締就好了。Ciao!
四十多歲大叔竟然寫出如此白痴的郵件,這世界還正常嗎?
讀完郵件,不只鼻子,
全身上下都癢癢的,岸邊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又及。去檢視書架上的書立吧,
保證你能開心起來。
說不定能解決你心中的煩惱哦!
那麼,這回真的要說adiós啦!
直到最後一個字都吊兒郎當,
簡直就是輕浮一詞的真實寫照。
。
這是個很常見的金屬製灰色書立,底部貼著只白色的信封。
透明膠帶已經變成了茶色,基本上已經沒有黏性了。
看樣子,
這隻信封歷經了漫長歲月,
從未被人發現,一直靜靜躺在書立底下。
一定是西岡特意藏在這裡的,
不過裡面到底是什麼呢?
。
岸邊擔心擅自閱讀不太好,決定先確認信件末尾的署名。
實際一翻才發現這封信竟長達十五頁,
作為一封信,可謂長篇大作。
第十五頁的末尾寫著:
二〇××年十一月
馬締光也敬上
致林香具矢小姐
且慢且慢!
岸邊強忍住興奮,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
這封情書一本正經卻又滑稽可笑,
漢字異常多,文章也十分生硬,
當時馬締的緊張情緒可見一斑。
由於太過迫切地想把心意傳達給對方,
反而來回兜圈子,
寫成了一篇讓人莫名其妙的文章。
。
項羽四面受敵,即將與愛妾虞美人死別之際,不禁詠歎:
“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啊虞姬,我該拿你怎麼辦)!”
此時此刻,是該親手了結心愛之人的生命呢?
還是斷然放手,祈求她能保住性命呢?
即使在前方等待她的可能是更加殘酷的命運。
這是置身生死邊緣,
卻為兒女之情心煩意亂的男人的悲嘆,
是震撼人心的詩句。
。
處在生死關頭的項羽,
和在辭典編輯部頂著個雞窩頭的馬締,
簡直是天壤之別。
就算同樣感嘆“我該拿你怎麼辦”,
其內涵和深度也不可相提並論!
岸邊恨不得一把掐住當年寫情書時的馬締,質問他:
“竟敢說‘我該拿你怎麼辦’,
你到底想對香具矢小姐做什麼啊?”
不但毫不謙遜地自比楚霸王項羽,
為了表達“香具矢小姐,我想和你交往”這點意思還繞了個大圈子。
當年尚且青澀的馬締在情書的結尾如此寫道:
以上便是我欲傾吐之心聲。
不,其實遠遠不止這些,
但就算我有一百五十年壽命亦說不盡道不完;
即使將熱帶雨林採伐殆盡,
製成的紙張亦不夠我一抒胸臆,
且容我就此擱筆。
香具矢小姐讀完此信,
若能告知心中所想,自是不勝感激。
無論迴音如何,我已有所覺悟,
定會坦然接受。
望保重身體。
不但表達十分誇張,還要求對方回覆,
發動起一波接一波的表白攻勢之後,
卻以一句“保重身體”唐突收尾。
被追問想法的香具矢,一定因此困惑不已吧。
。
馬締看起來彷彿已經棲息在辭典編輯部好幾個世紀一般,超然於塵世;
又彷彿乾枯的樹木或是乾燥的紙一樣,與愛恨性慾統統絕緣。
然而,即便這樣的他,
也曾經為戀愛苦惱,
甚至揮筆寫下像“深夜日記”一樣自說自話的情書。
現在卻儼然語言專家的模樣,沉迷於編纂辭典的工作中。
岸邊險些掩飾不住笑意,連忙乾巴巴地假裝咳嗽了幾聲。
就這封情書來看,
馬締根本沒有自如地運用詞彙,
笨拙又不善表達,空有熱情卻不得要領。
。
岸邊想到這裡,忽然恍然大悟。
讓人覺得難以接近的馬締,
年輕的時候或許和我一樣。
不對,現在也和我一樣。
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擔心編不好辭典,所以才會這麼拼命。
僅透過語言其實很難傳達心聲、相互理解,也因此而焦急。
但是最終,我們只能鼓起勇氣,
說出那些發自內心的笨拙話語,
並祈盼對方能夠領會。
正因為親身體驗過這種不安和希望,
所以馬締才能滿懷熱情地去編纂滿載詞彙的辭典吧。
若是如此,我應該也能在辭典編輯部幹下去。
我想知道消除不安的方法;
我也想透過語言和馬締交流,心情愉快地工作下去。
。
儘可能準確地蒐集大量詞彙,
恰似得到一面平滑的鏡子。
當用這面鏡子映照出自己的內心並呈現給對方時,
鏡面越是平滑,就越能把心情和想法清晰而深切地傳達給對方。
甚至可以一起對著鏡子,歡笑、悲泣和生氣。
。
這部分稿件已經全數交齊。
全靠馬締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拜訪大學和研究機構,親自催收稿件。
“難不成馬締先生也參考了機密檔案?”
被岸邊這麼一問,他開心地點了點頭。
“多虧了西岡,我才能順利地和老師們交涉,有效展開攻防。”
那麼,馬締早就知道編輯部裡藏著那封情書的影印件了?
岸邊忍不住試探了一下。
“那您也看了檔案的最後一頁吧?”
“說來慚愧,”
馬締害羞地撓了撓臉頰,
“其實,我好幾次失去信心,
覺得或許沒法完成《大渡海》了。
每當這種時候,我都會給西岡發郵件,他就會陪我去喝酒談心。”
“是這樣啊……”
大叔之間的羈絆真讓人憋悶。
岸邊勉強擠出笑容,迅速從馬締面前逃開。
看樣子,西岡在機密檔案上公開的郵箱地址,
對馬締而言是傾訴煩惱的知心熱線,
而對其他人則是曝光情書的八卦平臺。
。
“以第一次參與編纂辭典的新手來講,岸邊做得非常好。
你瞧馬締,
編出《索科布大百科》的時候風光無限,
現在不也一副狼狽樣。”
馬締正面對著校樣,抱頭冥思苦想。
突然間,他抬起頭,
手在半空中比畫著,像是在移動箱子一般。
終於,馬締也不堪負荷,
玩起了隱形的俄羅斯方塊嗎……
荒木忙向岸邊解釋:
“他是在模擬稿件的最終分量調整,
要精簡哪些文字、怎樣刪減行數,
才能把所有詞條都收錄進有限的版面。
就和複雜的拼圖一樣,
所以就連馬締也陷入了苦戰吶。”
。
儘管岸邊在心中捏了一把汗,
可馬締每次和廣告宣傳部開完會,
總是樂呵呵地回到編輯部。
“有你喜歡的明星入圍候選人了嗎?”
“倒不是,就算告訴我名字,也不知道是誰。”
馬締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不過不要緊,
有西岡幫我們出謀劃策。”
又是西岡啊!
回想起那封吊兒郎當的郵件,岸邊不禁嘆了口氣。
即便如此,有原辭典編輯部成員在廣告宣傳部支援,
就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
。
若是對馬締放任不管,
搞不好他真會跑去巖手縣遠野市捕捉河童。
甚至會一本正經地詢問捕獲到的河童:“請問你會拿著酒壺嗎?”
。
“愛沒有差別,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對我家貓的愛絕不遜於對妻子的愛。”
“就算如此,您也不會和貓性交吧!”
岸邊不禁提高了嗓門,
但隨即顧慮到兼職學生的目光,下意識地蜷縮起身子。
馬締在腦子裡搜尋著“性交”這兩個字,
片刻之後似乎明白過來,羞得滿臉通紅,
。
“記得西岡對我說過:
‘試著去想象查閱辭典的人如何感受,能否對釋義感到共鳴。’
假設一個懷疑自己性向的年輕人用《大渡海》查閱‘愛’這個詞,
卻發現釋義寫著‘思慕異性的心情’,他將作何感想呢?
我呀,完全沒有考慮到這樣的狀況。”
“沒錯,”岸邊點頭贊同,
見馬締深深反省的模樣,連忙打圓場說,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怎麼說馬締先生也是沒有煩惱也不懂自卑的精英嘛。”
並沒有譏諷的意思,只是單純地說出了心裡話。
“精英?”
“對啊,碩士學位,又娶到了美女為妻,還是編纂辭典的專家。
那種身為少數派才有的煩惱,看起來跟你無緣。”
“我給人這樣的印象嗎?”
馬締有些困惑地笑了
。
大學時代同研究室的一個男生,
在畢業前的聚會上突然向大家坦誠:
“其實,我是同性戀。”
事實上關係比較親近的朋友都隱隱察覺到了,
當時在場的人,包括岸邊,
險些脫口而出:“嗯,我們知道。”
但最後還是硬生生地嚥了下去。
因為大家深知,
那個男生掙扎了許久,才終於鼓足勇氣坦誠。
於是,大家迴應道:
“是嗎?”“喝酒吧。”
那之後也一如既往地保持著交往。
。
開發負責人注視著岸邊,
臉上交織著自信和不安。
岸邊本想開口稱讚,
卻因為激動而聲音嘶啞,急忙清了清嗓子,說:
“太完美了!”
會議室爆發出歡呼聲。
開發負責人喜不自勝地高舉雙手,
開發部長和營業部長熱烈地握手,
宮本和營銷科長則百感交集地緊緊擁抱在一起。
岸邊第一次見到中年男性如此不加掩飾地表達心中喜悅。
。
“我十多歲起就走上了廚師這條路,
但直到邂逅馬締,我才意識到詞彙的重要性。
馬締總說,記憶就是詞彙。
過往的記憶常會因為芳香、味道及聲音而被喚醒,
其實,這就是把以混沌狀態沉睡在腦中的片段轉化為詞彙的過程。”
。
寫出那樣莫名其妙的情書,
難不成他在家裡就判若兩人,
不僅能給香具矢工作上的建議,
還懂得用溫言軟語傾吐愛意嗎?
岸邊實在難以想象,於是追問:
“馬締先生在家裡很擅長表達情感嗎?”
“不,他總是默默地讀書。”
果不其然。岸邊有些失望。
一旁的宮本卻欽佩地點頭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在造紙公司工作,要將紙的色澤和手感用詞彙傳達給開發負責人,絕非易事。
但是經過反覆溝通,雙方的認識完全達成一致,
最終開發出理想的紙,那種喜悅真是無可取代。”
。
創造事物離不開詞彙。
岸邊忽然想到了遙遠的太古,
在生命誕生之前,覆蓋著地球的廣袤大海。
那是一片混沌未開、蠢蠢欲動的濃稠液體。
在人的體內,也有一片同樣的大海。
名為詞彙的霹靂落於海面,才催生了萬物。
愛也好心也好,
都被詞彙賦予了形態,從黑暗的大海中浮現出來。
“辭典編輯部的工作還順利嗎?”
難得香具矢會主動發問,岸邊笑容滿面地回答:
“剛開始真是一片茫然,
但現在不僅幹得愉快,還覺得特別有價值。”
剛調動過來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
有一天自己竟能懷著如此明朗的心情說出這番話。
。
“和馬締先生一起工作是什麼感覺?”
顧慮到香具矢,宮本小聲問,
“總覺得他挺難接近的,好像是個怪人。”
宮本的口氣並無惡意,只是單純的好奇。
。
“辭典必須謹慎,所以難免有保守的一面,
”岸邊輕輕嘆氣,
“有時簡直就像個頑固的老頭子。”
“馬締先生嗎?”宮本故意打趣。
聽到岸邊回答:“是辭典啦!”
他爽朗地笑著說:
“正因為頑固,才值得信賴,也令人敬重。
這次工作給了我跟辭典打交道的機會,讓我懂得了這點。”
。
岸邊小姐最近突然幹勁十足。
馬締光也邊想邊瞄了一眼在辦公室接電話的岸邊綠。
儘管為秋季花粉所困擾,岸邊仍然以開朗得體的語氣應答著。
雖然口罩遮住了臉的下半部分,
但她的面板和頭髮卻泛出美麗的光澤。
。
“那位‘へ先生’啊,
只要編輯部的人陪他一起思考找出答案,就會心滿意足了。
要是馬締接過話筒,給出不同的答案,只會讓他更加混亂吧。”
馬締覺得老師言之有理,又坐了回去。
。
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馬締陪著老師下樓,忽然感慨萬千。
這也難怪,第一次見老師,
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初次見面時就已是鶴髮老者了,
現在到底多大年紀呢?
真想盡早完成《大渡海》。
或許正因為已經熬到了最後一關,
馬締的心中反而充滿了強烈的焦躁感
——不趕快的話就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啊,真不吉利!
馬締慌忙打消了這個念頭。
。
“不過,馬締也長成能獨當一面的大人了啊!”
點好餐,老師重新轉向馬締說,
“讓你這麼操心,真是對不住。”
和老師初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已經是大人了啊……
馬締有些不解,但轉念一想,
那時候的自己確實連一杯啤酒都倒不好。
。
“的確。你知道為什麼國家要投入經費編辭典嗎?”
馬締停下夾烏冬的手,回答:
“因為編纂國語辭典有關國家威信,對吧?
語言文字是民族身份認同的關鍵,
為了鞏固國家,必須在某種程度上統一併支配語言。”
。
“這的確是讓人鮮血凝固的嚴重事態。”
“馬締,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啊!”
馬締一本正經地描述感想,卻被荒木當作玩笑而受到責備。
馬締感到自己臉上血色盡失,
但還是重振精神,思考起善後對策。
。
馬締望著在場所有人的臉,
“為了不讓《大渡海》帶著漏洞出航!”
編纂工作進行到最後階段,
卻不料出現了這麼大的紕漏,但是決不能在這裡洩氣。
荒木、佐佐木、岸邊以及年輕的兼職學生們都鼓足了幹勁,
表情彷彿在說:
“既然如此,就徹徹底底地大幹一場吧。”
。
聽到馬締的宣言,
眾人沒有絲毫退縮。
岸邊即刻坐到電腦前發起郵件,
估計是聯絡宮本“暫時無法見面”吧。
兼職學生們有的大喊一聲“好嘞”重振精神,
有的提議“回趟研究室把同學也叫來”,
反應不一,但都樂觀而積極。
現在的狀況,
或許跟所謂危急關頭的亢奮相似。
。
由“血潮”而引發的騷動,
後來被稱為“神保町玄武書房之地獄式留宿大作戰”,
很長一段時間在各出版社的辭典編輯之間廣為流傳。
置身於這場騷動的旋渦之中,
馬締自然料想不到如此的將來,
只顧著竭盡全力處理眼前的事情。
。
馬締是早雲莊最後一個寄宿人。
大約十年前,隨著房東阿竹婆婆過世,
早雲莊作為寄宿公寓的歷史也落下了帷幕。
孫女香具矢從阿竹婆婆那裡繼承了早雲莊。
已經和香具矢成家的馬締,
一點點地維修著這幢古舊的建築,
至今夫妻二人也生活在早雲莊。
。
看到馬締和香具矢結為夫妻,
阿竹婆婆比任何人都欣喜。
跟香具矢和阿竹婆婆一起,在早雲莊度過新婚期,
對馬締而言,
是一段快樂而又溫馨的記憶。
。
兩人在附近四處搜尋,也聯絡了動物收容所,連日等待著阿虎回家。
然而,最終也未能找到阿虎。
或許它覺察到疼愛自己的阿竹婆婆離世,
於是踏上追憶的旅程了吧。
阿虎再也不會回家了,
馬締和香具矢接受了這個現實。
自阿竹婆婆過世以來一直忍著的淚水終於決堤,
兩人手牽著手放聲大哭,
彷彿在拼命地把空氣注入幾乎要被悲傷碾碎的肺裡一般。
拉開玄關的格子門,馬締朝著二樓喚道:“我回來了!”
即刻出來迎接的是現在養的貓——虎郎。
虎郎幾年前開始定居早雲莊,
和阿虎長得很像,是隻體格健壯的虎斑貓。
馬締猜測它可能是阿虎的兒子或者孫子。
。
“你做的菜總是這麼美味。”
馬締這麼一感慨,
香具矢倒有些害羞地低下頭,一個勁兒地夾菜。
。
“松本老師到底多大年紀呢,香具矢你知道嗎?”
“不知道。”
兩人對視片刻,噗嗤地笑了出來。
“我和老師認識都十五年了,他幾乎沒怎麼變。
就算說他超過九十歲,或者只有六十八歲,我都不會懷疑。”
“編纂辭典的人,好像都有點兒不食人間煙火呢。”
見馬締彷彿事不關己地點了點頭,
香具矢補充了一句:“小光也是。”
。
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只見香具矢還站在大門口目送自己。
被香具矢抱在懷裡的虎郎,大張著嘴打了個哈欠。
“忘記告訴你了,我們編輯部的岸邊小姐,和曙光造紙的宮本先生在交往哦。”
“果然。我就說嘛,他們來店裡時看起來很投緣。”
“嗯,你的洞察力總是那麼敏銳。”
馬締和香具矢笑著揮手告別。
。
後來成為業內傳說的“神保町玄武書房之地獄式留宿大作戰”,
實際長達一個月之久。
。
“我來核對就是,你們都給我乖乖回家。”
荒木因為夫人去世已久,反正孤身一人,
索性領頭攬下大量工作,整整一個月都沒有回過家。
。
女性陣營甚至購買了晾內衣用的架子,放在玄武書房副樓的女廁所。
男性陣營則在書架之間搭一根棍,把內衣褲晾在棍子上。
懸掛的內褲彷彿萬國旗一般飄揚在編輯部
。
在西岡的鼎力協助下,
《大渡海》的宣傳計劃成了玄武書房的大工程。
。
“不過,這回的事件真可謂‘雷聲大雨點小’啊!”
正如荒木所說,
熬過了留宿趕工的眾人,
說實話,心裡多少有些失落。
“讓大家花費了不必要的勞力,實在非常抱歉!”
看著眾人充滿疲憊的臉,馬締不住地道歉。
“沒有啦,俗話說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幸虧這次仔細核查了一遍,現在徹底放心了。”
學生們紛紛寬慰馬締。
的確大家都疲憊不堪,
但同時也滿懷成就感。
眾人滿面笑容地收拾行李,
久違地踏上了歸家之路。
。
馬締連續好幾天都忙到深夜,
香具矢正好也在同一時段結束營業回家。
於是,兩人聚在早雲莊的起居室裡,一起吃香具矢做的夜宵。
往常都由馬締負責做晚餐,為晚歸的香具矢留上一份,用保鮮膜包好放進冰箱。
香具矢吃完洗好餐具後,順便為馬締做第二天的早餐
——這便是生活步調不一致的兩人充滿默契的合作。
兩人少有面對面共進夜宵的機會,
對於這一點,馬締倒是很開心,
但兩人卻並沒怎麼說話。
因為馬締已是筋疲力盡,加之掛念著松本老師的病情。
香具矢暗暗為馬締操心,
特地做了鰻魚茶泡飯或蒜香骰子牛排一類增強體力的菜餚。
店裡的工作本來就辛苦,實在對不住她。
馬締有些內疚地想著,
滿懷感激地把飯菜一掃而光,
以此來回報少言寡語卻十分體貼的香具矢。
。
轉輪印刷機開始運作,
印刷出《大渡海》的內頁。
和荒木、岸邊一同到場見證《大渡海》開印的馬締,
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剛剛印好的一頁。
。
細細看來,這一頁上恰好印著“明”這個詞條。
馬締匆忙眨了眨眼,
因為眼角泛起的淚花模糊了視線。
“明”這個詞不單指光亮和燈火,
還有“證明”之意。
玄武書房辭典編輯部與詞彙之間長達十五年的搏鬥,決非徒勞無功。
大家的努力在眼前逐漸成形,這便是最好的證明。
“多美啊!”
岸邊彷彿欣賞寶石一般注視著印刷好的紙張,用手絹輕拭眼角。
曙光造紙的宮本站在她身邊,
感慨萬千地點著頭。
荒木用顫抖的指尖摩挲著紙面,
小心翼翼的動作甚至有些滑稽。
。
“好期待啊!”松本老師抬起頭,
彷彿抓到美麗蝴蝶的少年一般綻放出笑容,
“荒木,馬締,真的非常感謝!”
松本老師終究沒等到《大渡海》完成,
二月中旬離開了人世。
。
馬締呆呆地開啟編輯部的儲物櫃,
檢視黑色領帶是否在櫃子裡。
第一反應竟是確認領帶,自己還真是奇怪。
馬締的感情和行動完全脫節,無法控制。
。
這時,馬締才得知松本老師享年七十八歲。
老師遠不到退休年齡便辭去大學教授的職位,
之後便一心撲在編纂辭典上,
不收門生,也和學術派系保持距離,
一生都奉獻給了詞彙。
松本老師還在大學任教時,
荒木便和他一起編纂辭典,
可謂是松本老師的好搭檔。
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裡,
他作為編輯協助並鼓舞老師,共同完成了數本辭典。
而此刻的荒木,沒流下一滴眼淚,
忙著接待前來弔唁的客人。
雖然他舉止淡然,
但看著那凹陷的臉頰和蒼白的面色,
也不難想象他心中迴響著何等悲慼的慟哭。
。
走進玄關,馬締不情不願地撒鹽淨身。
如果老師的靈魂真的附在自己身上,
希望他能一直守護著《大渡海》。
。
“沒能趕上……”
馬締自言自語道。
終究沒能讓松本老師看到《大渡海》。
如果,當初調動到辭典編輯部的不是我而是其他編輯,
一定能更早完成《大渡海》吧。
都怪我不中用,
沒能讓老師在世時看到多年來的夢想結出碩果。
馬締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泣不成聲了。
在香具矢面前落淚,真是丟臉。
雖然心中這麼想著,
但淚水伴隨著野獸般的低吟聲,
源源不斷地湧出,怎麼也抑制不住。
香具矢繞過被爐,在馬締身旁坐下。
她一語不發,
只是溫柔地撫摸著馬締顫抖的肩膀。
時值櫻花含苞待放的季節,
在三月下旬的一個晚上,
慶祝《大渡海》完成的晚宴在九段下的老字號酒店宴會廳舉行。
。
社長在臺上致詞。。。
真可惜沒能邀請兼職學生們。
馬締這麼想著,
遊走在自助式晚餐的會場裡,向出席者一一致謝。
如果總數超過五十人的學生來到會場,
定會像蝗蟲掃蕩農田一般,把菜餚吃得一乾二淨。
玄武書房的經費還沒那麼充裕,
於是決定改日在居酒屋犒勞學生們。
。
兩週前正式面市的《大渡海》好評如潮。
目前,書店的銷售狀況良好,
完全超過預期。
。
“馬締!”
聽到聲音回頭一看,
只見西岡退出談笑的人群,
朝著馬締走來。
。
“《大渡海》的後記裡竟然有我的名字呢!”
西岡的語氣充滿感激。
“是的。”
“後記是你寫的吧?”
“因為松本老師住院,就由我代筆了。
當然,事先有跟老師商量過內容,徵求了意見。”
西岡也曾在辭典編輯部待過,
為編纂《大渡海》出了不少力,
把他的名字寫進後記也是理所當然。
不明白西岡如此激動的緣由,馬締有些疑惑。
“難道是名字印錯了?”
“不是啦。我幾乎什麼都沒做……”
說到一半,西岡苦笑起來,
“你這傢伙,真是的!”
輕輕拍了拍馬締的後背,西岡再次回到了人群中。
馬締似乎聽到他低聲說了句“謝謝”,不過或許只是錯覺。
。
“沒能讓老師看到《大渡海》出版,真的非常抱歉!”
馬締深深鞠躬。
“可別這麼說,”
夫人搖搖頭,
“松本一定很高興,我也一樣。
因為多虧了你們,
他傾注畢生心血的《大渡海》才得以成形。”
。
“都怪我能力不足,實在對不起松本老師。”
雖然羞於啟齒,馬締還是吐露了心聲。
“我猜就是這樣,所以給你帶來了好東西,”
荒木從西裝內袋掏出一隻白色信封,
“這是松本老師留給我的信。”
在荒木視線的催促下,
馬締接過信封,展開裡面的信箋。
在詞例收集卡上看過無數次的老師的字跡,一筆一畫意外地飽含力道。
身為主編,在最後關頭卻沒能盡到責任。
在此,謹向辭典編輯部的各位同仁致以深深歉意。《
大渡海》完成之時,恐怕我已經不在人世。
但是,如今我心中既沒有不安也沒有後悔。
因為,我眼前清晰地浮現出美好的一幕
——《大渡海》航行在汪洋大海上,海里充盈著名為詞彙的珍寶。
荒木,我要訂正一點。
我曾說:
“再也遇不到像你一樣的編輯了。”
但是,我錯了。
多虧你帶回來的馬締,
我才能再次闊步邁進在辭典的大道上。
能夠邂逅像你和馬締這樣的編輯,我真的很幸運。
多虧了你們,我的人生無比充實。
有沒有比“感謝”更能表達我心意的詞彙呢?
如果有,我會在另一個世界
——倘若真的存在死後的世界
——將它寫進詞例收集卡。
。
詞彙有時空虛無力,
無論荒木和老師的夫人怎樣呼喚,
也無法延續老師的生命。
然而,馬締心想,
老師的一切並未消失。
正因為有了詞彙,
最重要的東西才留在了我們的心裡。
。
明明從未觸碰過,
馬締的手心卻忽然感覺到了老師的手。
最後一次在病房和老師見面時,
終究沒有握住的那隻手,
看起來冰涼而枯瘦、卻又光滑的老師的手。
為了與死者相連,與尚未降生的人相連,人創造了詞彙。
。
岸邊和宮本正吃著蛋糕。
明明強調過編輯部成員必須堅守崗位、接待來賓,禁止在會場吃喝,
可兩人卻開心地拿著叉子,分享彼此盤裡的蛋糕。
佐佐木靠在牆邊品著白葡萄酒,
西岡依然油嘴滑舌地進行著交際活動。
每個人都笑容滿面,
為《大渡海》的完成而喜悅。
我們編出了小舟。
承載著綿綿不絕地從太古延伸向未來的人類靈魂,
在豐饒的詞彙之海上航行的小舟。
。
辭典的編纂工作沒有盡頭。
承載著希望,
航行在詞彙海洋上的小舟,
航程永無止境。
馬締笑著點頭說:
“那麼,今晚就讓我們一醉方休吧!”
一邊注意著不讓泡沫溢位,
馬締小心翼翼地給荒木的杯裡添上啤酒。
「難得的閱後感 :
開始 馬締的存在是
一 不被需要
二 被視為心的房子 只有一本本累積起詞彙的書
十多年後完成啟航的他
一 帶領編輯部眾人啟航 特別是為曾冷待他的營業部帶來幹勁(銷售量)
二 歸處終於有了個伴 自己也正緩緩地修理被視為心的房子
以目前個人的生活資歷去消化的話
這部作品 前半段會悶
後半段開始起勁時卻快完結了
最大的亮點有兩個
一 男主與男二的強烈卻細膩的對比
二 作品以各角色各角度去品味歷經十多年間大渡海的歷程
看起來平淡無奇
但只要細心品閱卻能嚐出這作品獨有的韻味來
作品似乎還暗喻著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作者也想帶出來的東西
關於”歲月“的東西
可惜 以我目前的人生資歷&年齡
看來要往日重看才能領悟到。。
以上
正是這樣的作品 正是我喜歡作者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