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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舟記》_ 三浦紫苑

作者:由 灰空的世界 發表于 遊戲時間:2019-03-23

“能和荒木一起編辭典,

真是很幸運。

不管你怎樣努力尋找,

我想這輩子再也遇不到像你一樣出色的編輯了。”

由於不景氣,

無論哪個部門都籠罩在緊迫感之中。

荒木得到的迴音千篇一律

——若是能確保廣告收益的雜誌,

或是內容不需要花錢專門取材的單行本,

人人都願意參與編輯工作。

而一聽說是辭典編輯部,

便紛紛推說沒有可以調派的人才。

“辭典這種商品,

一來形象莊重體面,

二來很少受到經濟景氣的影響。

為什麼大家都沒有心存大志、放眼未來的氣魄呢?”

“這也無可奈何啊!”

從書架之間現身的西岡,迴應了荒木的自言自語,

“編辭典需要花費大量的資金和大把的時間嘛。

不管哪個時代,

人們的首選都是能迅速賺錢的工作。”

“荒木大哥,您這麼說不要緊嗎?”

西岡坐在帶腳輪的轉椅上,

用力一蹬地板,滑向荒木,

“虧得我腿腳伶俐,才打探到了重要情報哦。”

“什麼?”

“聽說有個適合編辭典的人才。”

“在哪兒?!”

彷彿要捉弄從椅子上跳起來的荒木,西岡臉上浮現出笑容。

儘管編輯部十分清靜,他卻故意壓低聲音說道:

“第一營業部,二十七歲。”

“蠢貨!”荒木彈了下西岡的腦袋,

“那不就是跟你同一批進出版社的嗎?怎麼不早說!”

“好過分啊,”西岡摸了摸頭頂,

連人帶椅子退回自己的辦公桌前,

“不是同一批啦。

那傢伙是碩士畢業,這才工作第三年。”

荒木一把拉住馬締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說,

“馬締,希望你能為《大渡海》注入力量。”

“《大都會》嗎?我明白了。”

馬締點了點頭。

下個瞬間,他突然扯開嗓門吼了起來:

“啊——啊——”

第一營業部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集中過來,

荒木也愣住了,

直到馬締唱出“永——無——止境——”,

方才反應過來

——原來馬締誤解成了水晶之王樂隊的名曲《大都會》,

而且還嚴重五音不全。

荒木急忙將馬締拖到走廊上。

“馬締,馬締!抱歉,不是這樣的。”

“我唱得不對嗎?”

馬締收起歌聲,一臉不安地說,

“我不太清楚最近的流行歌曲,真是對不起。”

為什麼會誤解成我要他唱歌啊?

雖然覺得馬締的思維方式有些難以理解,

不過荒木還是決定先說正事。

調走馬締這件事,根本無需花費口舌。

營業部長甚至面露喜色地說:

“馬締?說起來是有這麼個人。

怎麼,荒木你願意幫我收下?”

而執行董事問道:“誰啊?”

原來如此!荒木總算明白過來。

面對荒木真心誠意的遊說,

馬締卻呆呆地沒什麼反應,

大概是因為他根本沒料到會有人認同自己的能力吧。

馬締壓根兒就沒被算作營業部的一員,

若不是荒木指名要挖走他,

連直屬上司都想不起他的存在。

但這並不是馬締的錯,

只因為公司識才的眼光不夠,

安排工作時沒有遵循適材適所的原則。

“我沒手機。在營業部時用的那個已經還給公司了。”

“為什麼?!”

西岡的表情彷彿撞見了會行走的木乃伊一般,

“你不想交女朋友嗎?”

“說不好。女朋友也好手機也好,

我從來沒考慮過是否需要。”

“是的,”馬締微微探出身子說道,

“每次從電車下到月臺,

我都會特意放慢腳步,

看著其他乘客快步從我身邊走過,

一窩蜂擁向自動扶梯。

然而沒有人推搡,

也不會產生混亂,

彷彿有人在暗中操縱一般,

他們排成兩列依次乘上扶梯。

左列靜止不動,右列供快速通行。

那情景如此美好,

幾乎讓人忘記了高峰期的擁擠。”

“雖然現在說遲了些,

不過,這傢伙還真是古怪。”

西岡壓低聲音對荒木說。

荒木的視線越過西岡,

與松本老師四目相對。

老師點了點頭。

馬締想要表達的意思,

荒木和松本老師都瞭然於心。

在擁擠的月臺上,

人們彷彿受到牽引一般,

在自動扶梯前排隊依次乘坐。

就好像無數零散於各處的詞彙,

經過編輯之手,

被分門別類、標註關聯,

最終井然有序地收錄到辭典的每一頁。

能夠從中發現美感和喜悅的馬締,

果然是為編辭典而生的。

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

馬締光也說了聲“我回來了”。

馬締在位於春日的公寓“早雲莊”住了將近十年。

搬進來的時候還是剛上大學的新生,

而如今四捨五入也有三十歲了。

當年被雨水淋溼、叫得可憐巴巴的阿虎,

現在也長成了體形豐滿的虎斑貓。

只有早雲莊這幢木結構的兩層建築,

歷經歲月卻毫無變化,

靜靜地坐落在住宅區。

或許它已經古舊得看不出變化了。

可馬締也好阿竹婆婆也好,

都是不拘小節的人。

房東阿竹婆婆從不催討房租,

房客也稀裡糊塗,

於是馬締終究只交了一個房間的租金。

馬締用書攻佔了一樓的每個房間,

而二樓的所有房間則歸阿竹婆婆使用。

如此這般,兩人在早雲莊優哉遊哉地過著日子。

如果說房間多多少少反映出主人的內心,

那我就是空有詞彙卻不懂運用、積著厚厚灰塵的乏味之人。

脫掉拖鞋,走進阿竹婆婆的起居室,馬締不由得頓住了。

透過窗戶,他看到晾衣臺上裝飾著芒草和糯米糰子。

原來如此,今天是中秋賞月之夜。

我還在為工作環境的變化而不知所措之時,

季節卻馬不停蹄地更迭著。

“還有這個喲,”

阿竹婆婆拿出在肉店買的可樂餅擺在餐桌上,

“年輕人光吃燉菜肯定不夠吧。”

她邊說邊從墊著報紙的鍋裡盛了一碗豆腐味噌湯,

順手還盛了滿滿一碗米飯給馬締。

湯和米飯都熱氣騰騰,

看得出阿竹婆婆是特意配合馬締回家的時間做好晚飯,

然後若無其事地發出邀請。

“我看起來很沮喪嗎?”

馬締嚼完一口醃黃瓜,問道。

“很明顯呢,”

阿竹婆婆啜了一口味噌湯說,

“工作很辛苦嗎?”

“需要定奪的事情太多,

我的腦袋都快裂開了。”

“哎呀呀,腦子好使不是小光唯一的長處嗎?”

好過分……雖然心裡有些受傷,

不過,除了學習和思考以外,

馬締的確沒什麼別的能耐。

“問題就在於只有腦子好使這點,”

馬締凝視著燈光映照下的飯粒,

“在營業部,工作都是規定好的,基本上就是去書店跑業務。

應該完成的目標十分明確,

只要努力就可以,說輕鬆也確實算輕鬆。

但是編辭典靠單打獨鬥是行不通的,

必須群策群力、分工合作才行。”

“這有什麼問題啊?”

“我雖然擅長思考,

但無法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別人。

說實話,我還沒融入辭典編輯部。”

“小光啊,

你什麼時候融入過周圍呢?

成天只是埋頭讀書,

從來都沒帶過朋友或女朋友到家裡來玩,不是嗎?”

“因為沒有啊。”

“既然如此,事到如今還煩惱什麼呢?”

說來也是,為什麼呢?

一直以來,馬締都被視為“怪人”。

無論是在學生時代還是置身出版社,

他總是被孤立在只能遠觀的邊緣。

偶爾有人出於友善的好奇心主動上來攀談,

但最後總是乾笑著匆匆逃開。

或許是因為馬締的迴應讓人摸不著頭腦,

儘管他一本正經、真心誠意地應對,

卻始終無法傳達給對方。

飽嘗挫敗感之後,馬締一頭扎進了書本里。

無論多麼不善言辭,只要物件是書,

他便能平心定氣,安靜而深入地與書本對話。

另一個好處是,

下課時間只要翻開書,同學便不會冒失地跑來搭話。

因為沉浸於閱讀,馬締的成績突飛猛進。

他對傳達心聲的手段——“詞彙”產生了興趣,

大學時選擇了語言專業。

可是,無論他掌握了多少詞彙,

也只是作為知識,

苦於表達這點還是毫無長進。

雖然心中頗感落寞,卻也無可奈何。

馬締早已認清這一事實,

也差不多接受了現狀,

可是調動到辭典編輯部之後,

內心卻萌生了期待。

“小光是想和同事們更親近吧。

想跟大家齊心協力,一起編出好辭典,對吧?”

聽阿竹婆婆這麼一說,馬締驚訝地抬起頭來。

想要說出心聲,想和大家心靈相通。

馬締總算意識到,

正是這樣的情緒在自己心中捲起層層旋渦。

“只要拜託小光,就會幫我換燈泡不是嗎?”

“當然了。”

被阿竹婆婆的聲音拉回現實,馬締急忙四下打量。

哪個燈泡壞了?

馬締特別注意照明,

儘量在阿竹婆婆開口拜託之前,一發現有壞的就隨即更換。

難道是看漏了?

“我邀你一起吃飯,你也不會客氣推辭,”

阿竹婆婆注視著茶杯裡升起的薄薄蒸氣,

“依我看啊,像這樣你依靠我、我依靠你就對了。

不光是對我,跟同事之間也一樣。”

馬締恍然大悟,

原來並非真有燈泡壞掉,

而是阿竹婆婆在擔心我,為我打氣。

“馬締,怎麼樣?本週還注意到其他的問題嗎?”

馬締正要搖頭,西岡突然舉手打斷了他。

“這傢伙,是處男哦!”

全體成員的目光集中到馬締身上。

“是又怎麼樣!”沉默了一拍,

額頭上青筋直冒的荒木對著西岡怒喝一聲,

“難道處男會影響編辭典嗎!”

荒木說罷便開始收拾起桌上的資料準備回家。

見荒木怒火沖天地斥責西岡“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馬締不由得賠禮道歉起來。

“影響嘛……別說還真有,”

早已習慣了被荒木訓斥的西岡毫不畏縮,

“馬締他呀,

捧著本《新明解》查‘戀愛’的意思,

還一本正經地沉思了大半天呢。呵呵呵。”

馬締心想就算自己陷入沉思,工作的進度也比西岡快多了,

但如果此時出言反駁使得事態惡化,又有悖自己的本意。

“對不起。”

馬締再一次老老實實地道歉。

“我呀,覺得自己挺可怕的。”

“為什麼?”

“香具矢不是一直盯著我看嗎?

我啊,總遇到這種情況。

雖然對不起馬締,不過,

誰叫我魅力無窮到連自己都心生畏懼呢。原諒我吧!”

走在前面的荒木回過頭,

帶著半佩服半愕然的表情說:

“你還真是個樂天派啊。”

僅僅為了讓馬締和西岡親身體會三角關係,

松本老師就企圖將他們推入戀愛的泥沼。

真不愧為辭典之鬼。

馬締偷瞄著松本老師猶如枯木的背影,

不由打了個寒戰。

老師那塞滿了舊書的包,

彷彿由陰暗渾濁的執念凝結而成一般。

“副樓也有廁所,你還專門跑去主樓啊?”

“我是去上大號啦。

我上大號的時候喜歡去不會遇到熟人的廁所慢慢解決。”

馬締略感意外,

原來他竟有如此細膩的一面。

雖然編辭典的確需要龐大的經費,

但辭典是出版社的榮耀,

也是財產。

甚至有如此說法

——只要編出值得信賴、深受大眾喜愛的辭典,

便能保持出版社的根基二十年不動搖

“笨蛋,不要把這種話當真啦!”

西岡一口斷言,

“人家的意思是‘我對你沒興趣’,

要察言觀色啊!

這種時候不要退卻,

果斷地對她說‘即使這樣也請和我交往’!

你想想為什麼遊樂場會緊挨著東京巨蛋酒店!”

“謹啟,寒風宣告著嚴冬的臨近,

今日此時此刻,敬祝閣下健康平安

……這是什麼鬼東西啊!”

在一旁盯著馬締寫情書的西岡,

放下托腮的手,整個身子湊了過來,

“太生硬了,馬締。

就算是企業的致歉公告也沒這麼一板一眼。”

“可是我不知道她手機郵箱的地址。

就算她告訴了我,難道用出版社的郵箱地址給她發簡訊嗎?

這樣豈不是很煞風景?”

“你沒手機這事兒就夠煞風景了。

趕緊去辦!

不然,以後不叫你‘認真’了,

改叫‘煞風景’算了。”

“馬締不是外號,是本名。”

馬締和西岡正你一句我一句地鬥嘴,

這時,仿如在地底爬行般的低沉聲音喝住了他們。

“你們倆,到底有沒有好好幹活?”

抬頭一看,荒木正氣勢洶洶地站在編輯部門口。

“你們該不會是想把這本辭典拖到下輩子吧?”

“即使這樣,也不得不做,”

荒木說道,表情猶如在咀嚼苦澀的藥草,

“編《大渡海》需要經費。

社裡的意思是要我們辭典編輯部儘量自籌資金。”

辭典經過修訂就能賣得好。

如果修訂版和未經修訂的辭典擺在一起,

幾乎所有的顧客都會選擇內容較新的版本。

這間屋子裡充滿了書籍和詞彙,

可究竟要選擇哪個才能開啟局面呢?

馬締沒有絲毫頭緒。

但是,

因為沒頭緒便駐足不前的話,

什麼都不會改變。

“嗯,

有些遲鈍,有自己熱衷的事物。

這樣的人才不會干涉香具矢的世界,

也不會對她想做的事指手畫腳。

相互之間不抱過多期待,

或者說採取放任主義吧。”

這樣的關係又讓人略感寂寞。

看著在被爐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泡麵,阿竹婆婆第三次嘆氣。

“真拿你沒辦法,我會盡量試試。”

阿竹婆婆努力忍住笑。

第二天,西岡難得比馬締早到辦公室。

“喲喲喲,馬——締,你的情書我看過了哦!”

“你覺得如何?”

“不錯啊。乾乾脆脆交給香具矢吧!”

西岡一臉強忍笑意的表情。

為什麼我總是惹人發笑呢?

我明明很認真啊。

馬締想不通理由,莫名地覺得自己有些可悲。

接過西岡遞過來的十五張信箋紙,

裝入信封,塞進包裡。

如果能像西岡那樣,

個性開朗又毫不膽怯,

不在自己和他人之間築起障壁,

那麼不管是戀愛還是工作,

一定都能一帆風順。

馬締早就發現,

有時候看起來大大咧咧的西岡,

其實絕不會傷害他人的感情。

“馬締。”

被叫到名字,馬締抬起頭來。

還以為西岡早就出去了,誰知這會兒他還站在門口。

“是。”

“你呀,完全可以更自信一些。

像馬締你這麼認真,

任何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聽到這番突如其來的話,馬締驚訝地放下了鉛筆。

“我也會盡力配合你。”

西岡迅速補充了一句,身影消失在門外。

西岡要被調走?

馬締目瞪口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荒木是特聘顧問,

松本老師是外部主編,

佐佐木是簽約職員。

也就是說,現在的辭典編輯部,

在關鍵時刻與公司交涉、主導編輯工作的人,

就只剩我一個了!

哪裡還顧得上仰慕單憑一己之力完成辭典的偉大先人。

現在玄武書房辭典編輯部,

基本上成了只有馬締一個人的部門。

“是的。情、情……情……”

由於過度緊張,馬締結巴了半天,

好不容易才說出“情書”。

香具矢還保持著回頭看的姿勢,

發出了不知是“哇”還是“唔”的聲音。

眼看著她漲紅了臉,輕聲說了句“對不起”,轉身逃上了二樓。

拽了一下懶人繩,熄掉屋裡的燈。

灌進房間的風使得室溫越來越低。

“阿虎。”

怎麼喚也沒有迴音。

仰望著陰暗的天花板,

馬締再也忍受不住悲傷,

閉上了眼睛。

即便這樣也不夠暗,

他用手臂蓋住眼睛。

無論多麼深邃濃厚的黑色,

也無法塗抹掉他此刻的心情。

“阿虎,阿虎……”

馬締輕聲呼喚,

最後呼喚聲化作了嗚咽的悲泣。

他真正想呼喚的是另一個名字。

懶人繩上的鈴鐺輕輕發出脆響。

自己似乎睡著了一會兒。

在公司和早雲莊受到雙重夾擊,

情緒一直起伏不定,

因而身體在不知不覺之間累積了疲勞,

彷彿要逃避現實一般拋開了意識。

忽然,

馬締隔著被子感到些許重量和溫度。

是阿虎。

想要撫摸毛茸茸的阿虎,

馬締伸出蓋著眼睛的手,在肚子周圍探索。

“你來啦。”

馬締指尖觸碰到的物體和貓毛截然不同,

幾乎與此同時,傳來了香具矢的聲音。

“嗯,我來了。”

“嗚咕!”

馬締驚呼一聲,急忙想要坐起身來,卻沒起得來。

這時,香具矢正好壓住了他的肚子。

她匍匐在馬締身上,將臉靠了過來。

剛剛出浴還溼漉漉的頭髮垂落在馬締的指尖,

她的笑臉綻放在黑暗中。

“收到那麼真誠那麼深情款款的信,我怎麼可能不來。”

“我喜歡你。”

馬締以迄今為止最一本正經的態度告白。

“你怎麼全身都僵硬了?”

“對不起,我還不習慣。”

“還需要習慣嗎?”

香具矢打心底感到不可思議。

被這麼一反問,馬締鼓足勇氣,決定採取行動。

不光是內心的激情,馬締的理性也渴求著香具矢。

他的大腦、他的全身上下,都如此訴求著。

馬締撐起身子,輕輕拉起壓在自己身上的香具矢,掀開被子。

還不等馬締放手,香具矢的身體便代替棉被將他覆蓋。

馬締雙手環抱住香具矢,比起體型圓潤的阿虎,她的身體更有彈性,也更加柔軟。

“對了,以後寫情書可以寫得現代一些嗎?解讀起來太花時間了。”

“我會改進的。”

馬締忽然想起沒關窗戶,

不過很快就把寒冷忘得一乾二淨。

阿虎的叫聲沿著水渠飄來,

彷彿要掩飾從室內漏出的動靜。

統率著這一帶所有貓咪的阿虎,

咆哮聲頗具威嚴。

今夜月色明媚。

馬締依舊故作鎮定,

牙齒卻時不時地咬住兩頰內側,

企圖收緊不由自主上揚的嘴角。

或許因為睡眠不足,

眼睛裡明顯佈滿血絲,

然而面板卻異常光滑。

絕對沒錯。

高中時代偶爾有過這樣的傢伙,

某天早上,面板帶著光澤出現在 教室。

不過他萬萬沒想到,

竟然會在公司目睹年近三十的同事一臉滋潤。

若被女人稱讚“你真誠實”,

大部分男人會覺得自己是被看扁了。

可是,女人似乎打心底把“誠實”當作最高等級的褒獎之詞,

而且這個所謂的“誠實”其實是指

“絕不會對我撒謊,只對我一個人溫柔”。

看似只剩堅實樹幹和枝條的櫻花樹,

在它枝幹的內部,

正悄然無息卻又確確實實地準備著迎接春天。

西岡暗下決心,

在調動到廣告宣傳部之前,

儘量把能做的事情都解決掉。

為了不擅長對外交涉的馬締。

記得第一次近距離見到調來辭典編輯部的馬締時,

西岡暗自思忖,

這傢伙,看樣子一輩子都出不了頭。

同時又覺得不起眼的辭典編輯部再適合他不過了。

舉薦馬締給荒木的雖是西岡,

但還是禁不住有些忐忑。

西岡從同期進入公司的同事——

營業部的四日市洋子口中聽說了馬締這號人物。

“剛進來的新人好惡心哦,”

洋子停下舀咖哩飯的手,皺起眉頭說,

“當初還有人宣傳,

說他是取得語言學碩士的優質男人呢。”

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典型。

西岡重新面向洋子,對馬締做出了分析。

這也是西岡最不擅長應付的型別。

“當初明明那麼想來著,

我幹嗎要這麼照顧你呢?”

西岡注視著坐在對面吃著蕎麥麵的馬締。

完成上午的工作之後,

西岡邀一貫囊中羞澀的馬締去公司附近的蕎麥麵店。

西岡說“我請客”,於是馬締很客氣地點了份蘸汁素蕎麵。

即使如此他也十分滿足,吃得津津有味。

“雖然有些難以置信,

但香具矢說她也一直對我有好感。

但是,不想妨礙我編辭典的工作,

也不希望影響到自己的廚藝修行,

一時之間思緒紛擾,不知不覺就拖了很長時間。”

“哦,這樣啊。

恭喜你處男畢業了。”

從馬締調動到辭典編輯部那一刻,

西岡就預感到了

——這裡已經不需要我了。

在辭典編輯部度過的五年時間,

多多少少,在編輯部裡找到了自己的歸屬和存在的意義,

也隱隱萌生了依戀,對辭典,

也對那些痴迷於辭典無法自拔的人們。

馬締的出現使得形勢急轉直下。

荒木絲毫不掩飾自己對馬締抱有很高的期待。

雖然嘴上不說,但松本老師也很中意馬締的工作態度。

或許是心理作用,

總覺得就連無論對誰都直言不諱的佐佐木,

對馬締的態度也像母親或姐姐一般親切。

這和西岡受到的待遇簡直天壤之別。

這也無可奈何。

馬締在編纂辭典方面的悟性和資質都出類拔萃。

調來還不到一個月,連西岡也不得不承認“這傢伙不同尋常”。

馬締不善言辭,

但對詞彙的感覺十分敏銳。

“最近越來越抓不穩東西了。”

馬締笑著說。

由於翻閱大量資料,指紋都快磨平了。

而西岡在辭典編輯部待了五年,指紋尚且健在。

平常馬締總是一副超然世外的樣子,

對自己的外表、對他人的看法都滿不在乎,

然而一旦事關詞彙和辭典,

他就判若兩人。

對工作的堅持幾乎到了“執迷不悟”的地步,

遇到問題會思考到透徹為止,

在編輯部的會議上也會明確主張自己的意見。

雖然也有羨慕和嫉妒,

但西岡無論如何都對馬締恨不起來。

馬締是個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存在,

包括他那非同尋常的熱忱。

從旁守護讓人掛心的馬締,

引導辭典的編纂工作與經營接軌,

西岡認為唯有自己才能勝任。

他有時會覺得,

即使自己離開,

辭典編輯部的日子也會出乎意料地平靜。

懷著對辭典的激昂熱情,

以及對語言的敏銳感性,

以此為武器的馬締說不定能輕而易舉地編出《大渡海》。

一想到這些,

西岡便焦躁不安起來。

在“梅實”又目睹了讓人急得牙癢癢的光景。

馬締比往常更加回避與香具矢四目相對,

但在接過餐碟的時候,

只是指尖微微相碰,也會羞得滿臉通紅。

而香具矢比往常更加頻繁地喊著“小光”,

卻又生怕被誤會成光顧著馬締,

結果遞給他的開胃菜分量明顯少於其他人。

搞什麼鬼啊!

你倆是中學生嗎?到底想怎樣!

西岡的焦躁感達到頂峰。

前輩饒有興致地挑起一邊眉毛,

說:

“我是有老婆的人了。”

西岡小聲咂舌,嘟囔著:

“有老婆也別放過啊。”

“不過,誰要是敢拖她的後腿,

我可會好好收拾他一頓。”

前輩的嘴角泛起微笑,留下一句:

“她可是我的寶貝師妹。”

隨即返回了廚房。

“帥呆了!”

西岡第一次看到佐佐木的臉頰染上紅暈。

“所謂‘玉樹臨風’就是指那樣的男人吧。”

荒木也不禁讚歎。

回到位於阿佐谷的公寓。

正盯著電視看的三好麗美,

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迎接西岡。

“你回來啦。”

“你還真是醜得讓人清醒。”

拿著脫下的大衣,

西岡俯看麗美,深有感觸地說。

因為相互都有好感,

於是兩人藉著醉意做愛了。

翌日清晨,

看到麗美卸妝後的臉,西岡暗自驚愕。

只見她的雙眼皮變成了單眼皮,

眼睫毛減少了七成,

眉毛如同霞光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實說,她是個醜女。

雖然吃驚不小,

但西岡並沒有討厭她。

反倒對麗美可以媲美特效化妝的上妝技巧佩服有加,

甚至感動於她為了變得可愛而不惜付出努力的姿態。

自那以後,

兩人開始出入對方的房間。

在西岡面前,麗美索性素面朝天。

西岡對麗美也毫無顧慮,有話直說。

話雖如此,若被人問起:

“你們在交往嗎?”

西岡卻只能回答:“不知道。”

西岡照常參加聯誼會,順利的話也和其他女人睡,

有時還會發展成短期交往的關係。

對此,麗美從不干涉。

只要察覺到西岡有了別的女人,就不會再來串門。

等到西岡分手的時候,她又突然現身了。

麗美似乎也會和其他男人交往。

西岡不知道該不該追問,

所以一直都緘口不提。

學生時代反倒能相互坦誠這方面的事情,

有了肌膚之親後反而產生了距離,

真是奇怪。

麗美嘟起腮幫子,

朝著坐在沙發上的西岡撞過去。

醜八怪即便露出這種表情,

無非也就跟醜女阿龜的面具一個樣。

別裝可愛了。

雖然心裡這麼想著,

但一感覺到麗美的體溫,西岡的心情就漸漸放鬆下來,

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馬締是怎樣觸控香具矢的呢?

西岡並不是想象力豐富的人,

無法在腦中浮現具體畫面。

只是沒緣由地認為,

香具矢一定滿臉幸福地望著馬締。

雖然俗話說“美人三日厭”,

可馬締追到了香具矢。

而我呢,保持著曖昧不清的關係,

最終和麗美結婚嗎?

這也太不公平了。

的確,

香具矢並非店員,而是廚師。

但麗美似乎並不是那個意思。

“什麼意思?”

“因為阿正最近總是沒精打采的。

那女孩,才不只是個美女店員,

你對她……”

在沙發上抱膝而坐的麗美,將目光投向西岡的胸口,

“你是真心喜歡她吧?”

一語中的。

也許麗美敏銳的直覺,正是冤家緣分始終斷不了的原因之一。

當然,我並非動了真心,

也沒有真的想要追到她。

我只是,不想輸給馬締而已。

甚至傻乎乎地幻想,

如果香具矢選擇了我,

心中的自卑感定能減輕一些。

其實,自己根本就不相信這種情況會發生,

也沒有為了實現它而盡力爭取。

西岡也有自尊。

對任何事物都不過於熱衷,

中規中矩地完成工作卻得不到肯定,

常常暗中與他人較勁進而焦躁不安。

不想讓任何人發現自己卑微的一面。

即便麗美深知西岡的沒用和散漫,

也不想讓她看到。

也許就因為無益的自尊心不斷膨脹,

我才無法做到“不顧一切”吧。

搬運桌子和書架時,

編輯部的門成了一道障礙。

雖說大門是裝著黃銅把手的老古董,

西岡還是果斷地決定卸掉它。

他從門衛室借來起子,

卸下合葉的螺絲,拆掉合葉,

露出了歷經歲月洗禮卻色彩光澤依舊的原木色。

“副樓有多長時間歷史了?”

西岡問荒木。

“應該是戰後不久建的,有六十多年了吧。”

在這裡度過漫長歲月的門,

竟被只在辭典編輯部幹了五六年的我卸掉,

西岡不禁覺得頗為諷刺,

暗暗在心中對門說:“抱歉了。”

小心翼翼地用包裝材料將門裹好,放進儲物室。

移除了大門之後,

從走廊上就能將編輯部一覽而盡,但誰都不介意。

西岡以外的人都專注於修訂工作,

而且往來於副樓走廊的人,

除了辭典編輯部的相關人員便別無他人。

“這是房東阿竹婆婆給我縫的。”

怎麼說他好呢……

既然要送我坐墊,那就送我只新的唄。

雖然心裡這麼想,

西岡還是忍住了吐槽,只道了聲謝。

看著西岡坐在自己的舊墊子上,

馬締喜形於色。

為什麼能夠如此投入,

只能說是個謎,

有時甚至覺得看不下去。

可是,

如果我也擁有為之著迷的東西,

就像辭典於馬締一樣……

西岡忍不住空想起來。

那麼,

我眼前一定是和現在截然不同、

閃耀得令人呼吸困難的世界吧。

所謂大學教授,無非分為兩類

——要麼是不諳世事的書呆子,

要麼就是訊息靈通、善於耍政治手腕的老狐狸。

要論打聽訊息的能力,西岡可不輸給別人。

他很清楚教授剛才吃的並不是愛妻便當,而是情人便當。

關鍵時刻即使以此威脅也要拿到稿件。

西岡做出了新的決定。

“當然了。我覺得就算是本人,

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出家吧。”

聽到西岡的話,馬締淡然一笑。

“人的內心,有時對自己而言都是個謎。”

西岡的臉頰感受到熾熱的視線,低頭看向鄰桌。

馬締不知何時轉動了椅子,正面朝向西岡。

“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馬締的語調帶著熱度。

西岡忽然害臊起來,慌忙補充道:

“不過,這太不靠譜,

不能作為辭典選錄詞條的標準啦。”

“不對,”

馬締保持著認真的表情,搖了搖頭,

“西岡,對於你要調走這件事,

我真的打從心底感到遺憾。

為了讓《大渡海》成為有生命力的辭典,

西岡對於辭典編輯部是不可或缺的人才。”

“笨——蛋!”

西岡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

從馬締手中搶過稿子,參照紅鉛筆標註的修正草案,開始給教授發郵件。

西岡死盯著電腦螢幕,

儘量避免眨眼,

生怕一放鬆眼淚就會滾落下來。

好高興。

這番話如果出自馬締以外的人,

只會當作同情或言不由衷的安慰,聽聽就罷。

西岡明白,

馬締這番話是真情實感。

而正是這樣的馬締說出的那番話才拯救了西岡。

笨手笨腳,

又不會撒謊、不會溜鬚拍馬,

除了對辭典一本正經以外別無所長。

正是這樣的馬締,

他的一言一語才讓人信服。

大家需要我。

我絕不是“辭典編輯部的無用之人”。

認識到這個事實,

西岡喜出望外,自豪感湧上心頭。

馬締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拯救了西岡。

他轉身面向桌子,

一邊用左手撓著頭髮,

一邊用紅鉛筆修改起其他稿件來。

除了率直地說出心裡話,

馬締不懂得其他的表達方式。

對他來講,

剛才的一席話也沒什麼好害臊的。

但西岡就不同了,

開心的同時又很難為情,不禁鬧起彆扭來。

馬締實在是所向無敵。

——西岡深切地體會到這點。

西岡無奈地正想屈膝,

牽動肌肉運動的瞬間,

理性的指令仿若一道閃電貫穿了身體,

西岡頓住了。

且慢!難道《大渡海》是如此無足輕重的辭典嗎?

絲毫不帶感情的下跪究竟有什麼意義?

馬締、荒木和松本老師傾注靈魂編纂的辭典,

才不會被我是否下跪左右。

當然也不是拿來讓教授發洩壓力的出氣筒。

誰要跪啊!簡直愚蠢透頂。

我可沒有哄教授開心的義務。

已經不會再來這裡了。

西岡轉身,繞開堆積成山的書本,

向研究室門口走去。

抓住門把手的時候,

他突然想到什麼,回頭說道:

“老師。”

教授聞聲,彷彿可憐巴巴的小動物一樣縮成一團,回頭看向西岡。

“我們編輯部的馬締一定能編出一本經久不衰、值得信賴的辭典。

老師的名字會刊登在辭典的執筆者一覽裡。

雖然,實際上寫稿子的是馬締。”

教授到底咽不下這口氣。

儘管被戳穿了事實而臉色煞白,

聲音也因為受到冒犯而顫抖不已,

但他好歹擠出一句話:

“你到底想說什麼?”

“在名與實之間,

老師您選擇了名,

這是非常明智的判斷。

那麼我就此告辭。”

西岡反手關上門,邁步走在昏暗的走廊上。

雖然自己也覺得說得有些過頭,

但走著走著,笑意卻油然而生。

比起名,我要選擇實。

荒木常說:

“辭典是團隊協作的結晶。”

這句話的意義,

我到現在才終於真正懂了。

我不會像教授那樣,

對工作敷衍了事,在辭典上徒留虛名。

無論我去了哪個部門,

也要為了《大渡海》而竭盡所能。

留不留名無所謂。

即使我在編輯部待過的痕跡被抹除,

即使有一天從馬締嘴裡聽到:

“西岡?說起來是有過這樣一個人。”

我也不在乎。

重要的是編出一本好辭典。

作為公司的同事,使出渾身力量去支援這群為編纂辭典賭上一切的人。

回到編輯部,

向馬締報告了與教授之間發生的不愉快。

馬締停下手中的工作,

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

向西岡投去尊敬的目光。

“西岡你真厲害!簡直就像在恐嚇一樣。”

馬締的表情和發言之間的落差讓西岡有些不知所措。

“呃……這就是你對這件事的感想?”

“是。換作我的話,

恐怕不是驚慌失措就是老老實實下跪賠罪了。

不管怎樣,我的反應都只會正中教授下懷。”

馬締不具備諷刺或挖苦的技能,

看來是發自內心地稱讚著西岡。

“我說啊,馬締。”

“是。”

西岡將轉椅迴旋了九十度,

和麵朝自己的馬締促膝相向。

轉動時,

系在椅子上的坐墊有些錯位,

西岡出乎意料地神經質,

連忙起身調整坐墊。

馬締則一直乖乖地等著西岡發話。

總算在坐墊上安穩下來,西岡真切地說:

“我是想告訴你,因為我的應對不夠妥當,教授可能會來抗議。”

“應該沒關係的,”

馬締的表情彷彿在說,原來你在擔心這種小事,

“正如西岡所說,

比起實績,教授會選擇名譽。”

“如果他堅持要退出怎麼辦?”

“那就讓他退出好了。”

馬締的口吻果斷得近乎冷漠,

西岡不由得吃了一驚。

馬締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尖銳,苦笑著補充:

“對不起。

我總是不經意間就會要求對方和我一樣或者更認真,

這是我的壞毛病。”

一旦對某件事傾注心力,

期望值必然會隨之升高。

就像所有人都會期待自己所愛的人有所迴應。

同時,

西岡也意識到在馬締心中湧動的感情,

不管是密度還是濃度都非同一般。

持續不斷地迴應馬締的期待和要求,

是件相當困難的事。

你呀,看起來如此單薄,

可靈魂的卡路里卻高得嚇人。

西岡輕輕嘆了口氣。

要和這樣的馬締交往,香具矢也真是夠嗆。

將來如果有新人進到辭典編輯部,

一定也會吃不少苦頭吧。

西岡思考片刻,突然靈光一閃,

拉開抽屜,從裡面取出了馬締寫的情書。

馬締來討建議的時候,

精明的西岡就影印了一份存檔。

西岡凝視著這部十五頁信箋紙的大作,

無論讀多少次都令人捧腹。

最後,

他找到擺放《書信寫作指南》《紅白喜事常識》等雜學類書籍的書架,決定把情書貼到書立下面。

藏好情書,回到自己的座位,

西岡在資料夾的透明袋裡追加了一頁新的內容。

紙面上這樣寫道:

編辭典累壞了!想要盡情放鬆!

身心俱疲的編輯部成員,請速速聯絡西岡正志。

masanishi@genbushobo。co。jp

大功告成!

西岡把機密檔案放到書架上醒目的地方。

“剛開始還覺得這工作太不起眼,

可一旦做起來就會忘記時間。”

是啊,我也一樣,

西岡默默地在心裡贊同。

生命有限的人類,

在浩瀚深邃的語言之海上齊心協力,划槳前行。

雖然忐忑不安,卻也十分快樂。

不想停下,

為了更加迫近真理,

希望一直乘著這艘船航行下去。

忽然,他心中萌生了一個念頭

——向麗美求婚吧。

雖然完全無法預測麗美會怎麼想、怎麼迴應,

不管怎樣,

他決定不再回避自己心中的熱情。

西岡不想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其實,他老早就覺得沒必要和麗美以外的女人睡,

今後這個想法恐怕也不會改變,

想把這份心情傳達給她。

你也辛苦了。

今天我在自己家。

不用急,歡迎隨時過來。

我等你。

西岡臉上泛起微笑,讀了兩遍簡訊。

沒有一個表情符號。

麗美的文字一如既往,出乎意料地硬派。

即便如此,

耳邊彷彿響起了麗美的聲音,

一股暖流隨之傳來。

文字和詞彙真是不可思議。

“主任!馬締主任!”

彷彿在迴應女人的呼聲一般,呻吟停止了。

片刻之後,

房間最裡面的紙山轟然倒塌,

一個男人的身影映入眼簾。

“是,我在這裡。怎麼了,佐佐木女士?”

辭典編輯部裡沒有其他人。

原以為是外出洽談業務了,

一問才知道專職人員只有馬締、佐佐木和岸邊三人。

“請問,我該做什麼呢?”

在以前的編輯部,大家都主動發現工作。

但是雜誌和辭典相去甚遠,

如果不清楚編輯工作的流程,

那麼在編輯部里根本無法動彈。

然而馬締的回答卻是一句:

“不急,你慢慢來就好。”

岸邊有些沮喪,

難道他對我不抱任何期望嗎?

但看樣子,馬締並沒有刁難她的意思。

馬締一臉認真地補充道:

“今晚要給岸邊小姐開歡迎會。

硬要說的話,請在六點之前把腸胃和肝臟的功能調整到最佳狀態,

這就是岸邊小姐今天的使命。”

岸邊透過書本堡壘的縫隙窺視馬締。

他的轉椅上繫著一塊古舊的花布坐墊。

她觀察著馬締的背影,

白襯衫上還套著黑色袖套,

竟然這副打扮出門,真叫人難以置信。

他到底怎麼看待時尚和自己的儀表啊?

一定根本就沒往心裡去吧!

岸邊嘆了口氣。

對了,他的西裝外套放哪兒去了?忘在編輯部了嗎?

“他總是那樣。”

彷彿聽到了岸邊的心聲,走在旁邊的佐佐木說道。

所以,《索科布大百科》也是由馬締一手編纂的。”

“主任又是凡事較真的人,可費了不少功夫啊!”

佐佐木接過了話茬,

“就算跟他說‘這本大百科的目的只是向小孩子介紹登場的外星生物而已’,

他也充耳不聞,追根究底地向動畫和遊戲的製作公司發問,

比如‘佩克珀星人的平均體重以地球重力換算的話是幾公斤呢?’

‘請詳細說明阿沃姆星的階級制度。

另外,以心靈感應的方式對話,具體是如何進行的呢?

是大腦之間傳送語言溝通呢,

還是以影像和音樂的方式傳達呢?

還有,貴族以外的平民是與地球人一樣開口說話,可以這樣理解嗎?’

……舉不勝舉。

問得對方只好舉白旗投降,

乾脆回覆:

‘這些細節請馬締先生決定就好,

我們以後就遵循你的設定去做。’”

不過,託各位的福,

《索科布大百科》大受好評,”

馬締開心地說,

“辭典編輯部也很有面子。”

“長期以來都被冷眼相待,

這下總算是能全力投入編輯《大渡海》了,”

荒木在矮桌上緊握雙拳,

“而且還有岸邊小姐加入。”

“《大渡海》?”

看到岸邊不解地歪著頭,松本老師解釋道:

“《大渡海》是我們殷切期盼著早日出版的國語辭典。

提出計劃以來,已經過了十三年吧。”

“十三年?!”岸邊大吃一驚,

“過了十三年還沒有出版嗎?

那這期間都在做什麼啊?”

“是啊,比如修訂其他辭典啦,編《索科布大百科》之類的……”

馬締慢悠悠地回答。

“馬締還結了婚,可別忘了。”

“是啊是啊,簡直就是個奇蹟嘛。”

被松本老師和荒木從旁揶揄,

馬締羞澀地笑了起來。

“我是經營‘月之隱’的林香具矢。

今後也請多多捧場。”

“這可有些難度啊,”

不等岸邊回禮,荒木就笑著插話道,

“今晚是歡迎會,所以才奢侈了一把,

平時能吃上‘七寶園’就不錯了。

是吧,馬締?”

“我們一直都缺乏經費,實在慚愧,”

“香具矢小姐是典型的工匠性情,

我這還是頭一次看到她如此主動地攬客呢。”

香具矢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雙眼,

端正地跪坐著,

那神情彷彿在說:

“因為我不善應酬嘛。”

明明是個美人,性格卻有些怪異,

但並不讓人討厭。

岸邊這麼覺得。

岸邊在心裡吐槽馬締的笨拙舉止,

於是聽漏了馬締的下一句話。

不對,

或許應該說是大腦沒能理解才對。

“她是我妻子。”

“咦?”

足足過了五秒之後,岸邊才反應過來。

馬締一本正經地重複了一遍:

“她是我妻子。”

岸邊看向馬締,又轉向香具矢。

馬締樂呵呵地微笑著,

香具矢卻板著臉,兩頰微微泛紅。

馬締已經坐在辦公桌前,

轉動著手搖式削鉛筆機的把手,

小心地削尖紅鉛筆的筆芯。

“一年前收到馬締先生的訂單之後,

敝公司的開發部和技術部就傾盡全力做出各種樣品。

今天總算能帶著成果前來,作為這項工作的負責人,

我真是感慨良多。”

宮本深有感觸地說。

看來,馬締真給他們出了不少難題呢。

“你瞧,翻頁的時候,

會有種紙張吸附到手指上的感覺吧!

儘管如此,頁與頁之間卻不會黏在一起,

從而出現同時翻起好幾頁的情況。

這就是所謂的滑潤感!”

馬締把《廣辭苑》遞到岸邊和宮本面前,兩人也試著翻了翻。

“啊,真的耶。”

“的確,紙張有種絕妙的潤澤感,

僅用指腹就能輕易地翻起來。”

馬締滿意地點了點頭,表情像是在說:

“你終於領會到了我的意思。”

“這正是辭典專用紙應該追求的境界。

辭典本身就是厚重的書籍,

絕不能給使用者造成額外的負擔。”

“實在非常抱歉!”宮本低頭致歉。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麼,

從書架上取出《字玄》,反覆翻頁以確認紙張的手感。

他專注的神情散發出非凡的魄力。

岸邊在心裡嘀咕,

不就是紙嘛,用得著這麼較真嗎……

但與此同時,

看到既非玄武書房員工、又非辭典編輯部成員的宮本對《大渡海》如此用心,又感到十分欣慰。

“每一臺抄紙機都各具脾性,

即便使用同樣的配方,

由於器械不同,

得出的成品也會多少有些差異。

而且,當年負責開發《字玄》

專用紙品的技術人員已經退休了。

對於滑潤感這一概念,

是我們的認識太過粗淺。”

岸邊暗忖,

會注意到滑潤感的人,恐怕只有馬締吧。

而馬締似乎被宮本誠摯的道歉打動了。

“你能理解我所說的滑潤感就足夠了。我很期待下次的樣品。”

“是!”宮本終於露出了笑容,

“我們一定會做出讓馬締先生滿意的紙!”

將攤開的樣品收好抱在懷裡,宮本一陣風似的離開了。

“真是個可靠的青年啊!”

馬締滿臉悅色地回到座位,

也顧不得歇口氣,便動筆寫了起來。

岸邊偷瞄了一眼,

發現馬締正把“抄紙機”這個詞記錄到詞例收集卡上。

和編辭典扯上關係的人,

全是些怪胎。

岸邊一方面對他們的滿腔熱情心生畏懼,

一方面又對自己能否跟上他們的步調感到忐忑不安。

現在岸邊翻閱中的檔案,

原本擺在書架相當醒目的位置,

封面上卻寫著“機密僅供辭典編輯部內部閱覽”幾個大字。

這個機密還真是招搖。

岸邊不由得撲哧笑了,

被這份自稱“機密”的檔案勾起了好奇心,於是拿在手上翻看了起來。

但是,情報也太陳舊了。

在執筆者名單裡,岸邊發現了幾年前辭世的著名心理學家。

她交叉著雙臂,思考起來,

這份交接資料究竟是什麼時候做的呢?

紙張都有些泛黃了。

一頁頁翻閱著檔案,岸邊在最後發現了這樣一段文字:

馬締不太擅長對外交涉。

所以,加入辭典編輯部的你!

請參考這份檔案,

協助馬締完成《大渡海》吧!

謹祝勇往直前!

玄武書房的辭典編輯部十多年來一直都翹首期盼《大渡海》問世,

併為此孜孜不倦地準備至今。

聽說這期間,除了馬締,

公司根本沒有為編輯部補足人手。

也就是說,

這份檔案是專門為我所寫的交接資料咯?

翻到最後一頁,

岸邊毫不費力地得知了檔案製作人的名字。

編辭典累壞了!想要盡情放鬆!

身心俱疲的編輯部成員,請速速聯絡西岡正志。

masanishi@genbushobo。co。jp

西岡?岸邊在記憶中搜尋著。

記得是廣告宣傳部還是營業部有一位姓西岡的,與馬締年紀相仿。

雖然沒講過話,但記得長相,

打扮得吊兒郎當的,經常在主樓的走廊上碰到。

不過聽傳聞說,

與他輕浮的外表完全相反,

他不但有四個小孩,還疼愛有加。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西岡似乎恰好在公司,

岸邊續了一杯咖啡回到座位的時候,已經收到了回信。

喲呵!謝謝你的來信!

連文字都吊兒郎當。

不過呢,我沒法和你面談。

因為呀,你會迷戀上我哦!

開玩笑啦!說實話,

在編辭典方面我真沒什麼可以指點你的。

你不必客氣盡管問馬締就好了。Ciao!

四十多歲大叔竟然寫出如此白痴的郵件,這世界還正常嗎?

讀完郵件,不只鼻子,

全身上下都癢癢的,岸邊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又及。去檢視書架上的書立吧,

保證你能開心起來。

說不定能解決你心中的煩惱哦!

那麼,這回真的要說adiós啦!

直到最後一個字都吊兒郎當,

簡直就是輕浮一詞的真實寫照。

這是個很常見的金屬製灰色書立,底部貼著只白色的信封。

透明膠帶已經變成了茶色,基本上已經沒有黏性了。

看樣子,

這隻信封歷經了漫長歲月,

從未被人發現,一直靜靜躺在書立底下。

一定是西岡特意藏在這裡的,

不過裡面到底是什麼呢?

岸邊擔心擅自閱讀不太好,決定先確認信件末尾的署名。

實際一翻才發現這封信竟長達十五頁,

作為一封信,可謂長篇大作。

第十五頁的末尾寫著:

二〇××年十一月

馬締光也敬上

致林香具矢小姐

且慢且慢!

岸邊強忍住興奮,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這封情書一本正經卻又滑稽可笑,

漢字異常多,文章也十分生硬,

當時馬締的緊張情緒可見一斑。

由於太過迫切地想把心意傳達給對方,

反而來回兜圈子,

寫成了一篇讓人莫名其妙的文章。

項羽四面受敵,即將與愛妾虞美人死別之際,不禁詠歎:

“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啊虞姬,我該拿你怎麼辦)!”

此時此刻,是該親手了結心愛之人的生命呢?

還是斷然放手,祈求她能保住性命呢?

即使在前方等待她的可能是更加殘酷的命運。

這是置身生死邊緣,

卻為兒女之情心煩意亂的男人的悲嘆,

是震撼人心的詩句。

處在生死關頭的項羽,

和在辭典編輯部頂著個雞窩頭的馬締,

簡直是天壤之別。

就算同樣感嘆“我該拿你怎麼辦”,

其內涵和深度也不可相提並論!

岸邊恨不得一把掐住當年寫情書時的馬締,質問他:

“竟敢說‘我該拿你怎麼辦’,

你到底想對香具矢小姐做什麼啊?”

不但毫不謙遜地自比楚霸王項羽,

為了表達“香具矢小姐,我想和你交往”這點意思還繞了個大圈子。

當年尚且青澀的馬締在情書的結尾如此寫道:

以上便是我欲傾吐之心聲。

不,其實遠遠不止這些,

但就算我有一百五十年壽命亦說不盡道不完;

即使將熱帶雨林採伐殆盡,

製成的紙張亦不夠我一抒胸臆,

且容我就此擱筆。

香具矢小姐讀完此信,

若能告知心中所想,自是不勝感激。

無論迴音如何,我已有所覺悟,

定會坦然接受。

望保重身體。

不但表達十分誇張,還要求對方回覆,

發動起一波接一波的表白攻勢之後,

卻以一句“保重身體”唐突收尾。

被追問想法的香具矢,一定因此困惑不已吧。

馬締看起來彷彿已經棲息在辭典編輯部好幾個世紀一般,超然於塵世;

又彷彿乾枯的樹木或是乾燥的紙一樣,與愛恨性慾統統絕緣。

然而,即便這樣的他,

也曾經為戀愛苦惱,

甚至揮筆寫下像“深夜日記”一樣自說自話的情書。

現在卻儼然語言專家的模樣,沉迷於編纂辭典的工作中。

岸邊險些掩飾不住笑意,連忙乾巴巴地假裝咳嗽了幾聲。

就這封情書來看,

馬締根本沒有自如地運用詞彙,

笨拙又不善表達,空有熱情卻不得要領。

岸邊想到這裡,忽然恍然大悟。

讓人覺得難以接近的馬締,

年輕的時候或許和我一樣。

不對,現在也和我一樣。

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擔心編不好辭典,所以才會這麼拼命。

僅透過語言其實很難傳達心聲、相互理解,也因此而焦急。

但是最終,我們只能鼓起勇氣,

說出那些發自內心的笨拙話語,

並祈盼對方能夠領會。

正因為親身體驗過這種不安和希望,

所以馬締才能滿懷熱情地去編纂滿載詞彙的辭典吧。

若是如此,我應該也能在辭典編輯部幹下去。

我想知道消除不安的方法;

我也想透過語言和馬締交流,心情愉快地工作下去。

儘可能準確地蒐集大量詞彙,

恰似得到一面平滑的鏡子。

當用這面鏡子映照出自己的內心並呈現給對方時,

鏡面越是平滑,就越能把心情和想法清晰而深切地傳達給對方。

甚至可以一起對著鏡子,歡笑、悲泣和生氣。

這部分稿件已經全數交齊。

全靠馬締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拜訪大學和研究機構,親自催收稿件。

“難不成馬締先生也參考了機密檔案?”

被岸邊這麼一問,他開心地點了點頭。

“多虧了西岡,我才能順利地和老師們交涉,有效展開攻防。”

那麼,馬締早就知道編輯部裡藏著那封情書的影印件了?

岸邊忍不住試探了一下。

“那您也看了檔案的最後一頁吧?”

“說來慚愧,”

馬締害羞地撓了撓臉頰,

“其實,我好幾次失去信心,

覺得或許沒法完成《大渡海》了。

每當這種時候,我都會給西岡發郵件,他就會陪我去喝酒談心。”

“是這樣啊……”

大叔之間的羈絆真讓人憋悶。

岸邊勉強擠出笑容,迅速從馬締面前逃開。

看樣子,西岡在機密檔案上公開的郵箱地址,

對馬締而言是傾訴煩惱的知心熱線,

而對其他人則是曝光情書的八卦平臺。

“以第一次參與編纂辭典的新手來講,岸邊做得非常好。

你瞧馬締,

編出《索科布大百科》的時候風光無限,

現在不也一副狼狽樣。”

馬締正面對著校樣,抱頭冥思苦想。

突然間,他抬起頭,

手在半空中比畫著,像是在移動箱子一般。

終於,馬締也不堪負荷,

玩起了隱形的俄羅斯方塊嗎……

荒木忙向岸邊解釋:

“他是在模擬稿件的最終分量調整,

要精簡哪些文字、怎樣刪減行數,

才能把所有詞條都收錄進有限的版面。

就和複雜的拼圖一樣,

所以就連馬締也陷入了苦戰吶。”

儘管岸邊在心中捏了一把汗,

可馬締每次和廣告宣傳部開完會,

總是樂呵呵地回到編輯部。

“有你喜歡的明星入圍候選人了嗎?”

“倒不是,就算告訴我名字,也不知道是誰。”

馬締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不過不要緊,

有西岡幫我們出謀劃策。”

又是西岡啊!

回想起那封吊兒郎當的郵件,岸邊不禁嘆了口氣。

即便如此,有原辭典編輯部成員在廣告宣傳部支援,

就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

若是對馬締放任不管,

搞不好他真會跑去巖手縣遠野市捕捉河童。

甚至會一本正經地詢問捕獲到的河童:“請問你會拿著酒壺嗎?”

“愛沒有差別,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對我家貓的愛絕不遜於對妻子的愛。”

“就算如此,您也不會和貓性交吧!”

岸邊不禁提高了嗓門,

但隨即顧慮到兼職學生的目光,下意識地蜷縮起身子。

馬締在腦子裡搜尋著“性交”這兩個字,

片刻之後似乎明白過來,羞得滿臉通紅,

“記得西岡對我說過:

‘試著去想象查閱辭典的人如何感受,能否對釋義感到共鳴。’

假設一個懷疑自己性向的年輕人用《大渡海》查閱‘愛’這個詞,

卻發現釋義寫著‘思慕異性的心情’,他將作何感想呢?

我呀,完全沒有考慮到這樣的狀況。”

“沒錯,”岸邊點頭贊同,

見馬締深深反省的模樣,連忙打圓場說,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怎麼說馬締先生也是沒有煩惱也不懂自卑的精英嘛。”

並沒有譏諷的意思,只是單純地說出了心裡話。

“精英?”

“對啊,碩士學位,又娶到了美女為妻,還是編纂辭典的專家。

那種身為少數派才有的煩惱,看起來跟你無緣。”

“我給人這樣的印象嗎?”

馬締有些困惑地笑了

大學時代同研究室的一個男生,

在畢業前的聚會上突然向大家坦誠:

“其實,我是同性戀。”

事實上關係比較親近的朋友都隱隱察覺到了,

當時在場的人,包括岸邊,

險些脫口而出:“嗯,我們知道。”

但最後還是硬生生地嚥了下去。

因為大家深知,

那個男生掙扎了許久,才終於鼓足勇氣坦誠。

於是,大家迴應道:

“是嗎?”“喝酒吧。”

那之後也一如既往地保持著交往。

開發負責人注視著岸邊,

臉上交織著自信和不安。

岸邊本想開口稱讚,

卻因為激動而聲音嘶啞,急忙清了清嗓子,說:

“太完美了!”

會議室爆發出歡呼聲。

開發負責人喜不自勝地高舉雙手,

開發部長和營業部長熱烈地握手,

宮本和營銷科長則百感交集地緊緊擁抱在一起。

岸邊第一次見到中年男性如此不加掩飾地表達心中喜悅。

“我十多歲起就走上了廚師這條路,

但直到邂逅馬締,我才意識到詞彙的重要性。

馬締總說,記憶就是詞彙。

過往的記憶常會因為芳香、味道及聲音而被喚醒,

其實,這就是把以混沌狀態沉睡在腦中的片段轉化為詞彙的過程。”

寫出那樣莫名其妙的情書,

難不成他在家裡就判若兩人,

不僅能給香具矢工作上的建議,

還懂得用溫言軟語傾吐愛意嗎?

岸邊實在難以想象,於是追問:

“馬締先生在家裡很擅長表達情感嗎?”

“不,他總是默默地讀書。”

果不其然。岸邊有些失望。

一旁的宮本卻欽佩地點頭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在造紙公司工作,要將紙的色澤和手感用詞彙傳達給開發負責人,絕非易事。

但是經過反覆溝通,雙方的認識完全達成一致,

最終開發出理想的紙,那種喜悅真是無可取代。”

創造事物離不開詞彙。

岸邊忽然想到了遙遠的太古,

在生命誕生之前,覆蓋著地球的廣袤大海。

那是一片混沌未開、蠢蠢欲動的濃稠液體。

在人的體內,也有一片同樣的大海。

名為詞彙的霹靂落於海面,才催生了萬物。

愛也好心也好,

都被詞彙賦予了形態,從黑暗的大海中浮現出來。

“辭典編輯部的工作還順利嗎?”

難得香具矢會主動發問,岸邊笑容滿面地回答:

“剛開始真是一片茫然,

但現在不僅幹得愉快,還覺得特別有價值。”

剛調動過來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

有一天自己竟能懷著如此明朗的心情說出這番話。

“和馬締先生一起工作是什麼感覺?”

顧慮到香具矢,宮本小聲問,

“總覺得他挺難接近的,好像是個怪人。”

宮本的口氣並無惡意,只是單純的好奇。

“辭典必須謹慎,所以難免有保守的一面,

”岸邊輕輕嘆氣,

“有時簡直就像個頑固的老頭子。”

“馬締先生嗎?”宮本故意打趣。

聽到岸邊回答:“是辭典啦!”

他爽朗地笑著說:

“正因為頑固,才值得信賴,也令人敬重。

這次工作給了我跟辭典打交道的機會,讓我懂得了這點。”

岸邊小姐最近突然幹勁十足。

馬締光也邊想邊瞄了一眼在辦公室接電話的岸邊綠。

儘管為秋季花粉所困擾,岸邊仍然以開朗得體的語氣應答著。

雖然口罩遮住了臉的下半部分,

但她的面板和頭髮卻泛出美麗的光澤。

“那位‘へ先生’啊,

只要編輯部的人陪他一起思考找出答案,就會心滿意足了。

要是馬締接過話筒,給出不同的答案,只會讓他更加混亂吧。”

馬締覺得老師言之有理,又坐了回去。

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馬締陪著老師下樓,忽然感慨萬千。

這也難怪,第一次見老師,

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初次見面時就已是鶴髮老者了,

現在到底多大年紀呢?

真想盡早完成《大渡海》。

或許正因為已經熬到了最後一關,

馬締的心中反而充滿了強烈的焦躁感

——不趕快的話就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啊,真不吉利!

馬締慌忙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過,馬締也長成能獨當一面的大人了啊!”

點好餐,老師重新轉向馬締說,

“讓你這麼操心,真是對不住。”

和老師初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已經是大人了啊……

馬締有些不解,但轉念一想,

那時候的自己確實連一杯啤酒都倒不好。

“的確。你知道為什麼國家要投入經費編辭典嗎?”

馬締停下夾烏冬的手,回答:

“因為編纂國語辭典有關國家威信,對吧?

語言文字是民族身份認同的關鍵,

為了鞏固國家,必須在某種程度上統一併支配語言。”

“這的確是讓人鮮血凝固的嚴重事態。”

“馬締,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啊!”

馬締一本正經地描述感想,卻被荒木當作玩笑而受到責備。

馬締感到自己臉上血色盡失,

但還是重振精神,思考起善後對策。

馬締望著在場所有人的臉,

“為了不讓《大渡海》帶著漏洞出航!”

編纂工作進行到最後階段,

卻不料出現了這麼大的紕漏,但是決不能在這裡洩氣。

荒木、佐佐木、岸邊以及年輕的兼職學生們都鼓足了幹勁,

表情彷彿在說:

“既然如此,就徹徹底底地大幹一場吧。”

聽到馬締的宣言,

眾人沒有絲毫退縮。

岸邊即刻坐到電腦前發起郵件,

估計是聯絡宮本“暫時無法見面”吧。

兼職學生們有的大喊一聲“好嘞”重振精神,

有的提議“回趟研究室把同學也叫來”,

反應不一,但都樂觀而積極。

現在的狀況,

或許跟所謂危急關頭的亢奮相似。

由“血潮”而引發的騷動,

後來被稱為“神保町玄武書房之地獄式留宿大作戰”,

很長一段時間在各出版社的辭典編輯之間廣為流傳。

置身於這場騷動的旋渦之中,

馬締自然料想不到如此的將來,

只顧著竭盡全力處理眼前的事情。

馬締是早雲莊最後一個寄宿人。

大約十年前,隨著房東阿竹婆婆過世,

早雲莊作為寄宿公寓的歷史也落下了帷幕。

孫女香具矢從阿竹婆婆那裡繼承了早雲莊。

已經和香具矢成家的馬締,

一點點地維修著這幢古舊的建築,

至今夫妻二人也生活在早雲莊。

看到馬締和香具矢結為夫妻,

阿竹婆婆比任何人都欣喜。

跟香具矢和阿竹婆婆一起,在早雲莊度過新婚期,

對馬締而言,

是一段快樂而又溫馨的記憶。

兩人在附近四處搜尋,也聯絡了動物收容所,連日等待著阿虎回家。

然而,最終也未能找到阿虎。

或許它覺察到疼愛自己的阿竹婆婆離世,

於是踏上追憶的旅程了吧。

阿虎再也不會回家了,

馬締和香具矢接受了這個現實。

自阿竹婆婆過世以來一直忍著的淚水終於決堤,

兩人手牽著手放聲大哭,

彷彿在拼命地把空氣注入幾乎要被悲傷碾碎的肺裡一般。

拉開玄關的格子門,馬締朝著二樓喚道:“我回來了!”

即刻出來迎接的是現在養的貓——虎郎。

虎郎幾年前開始定居早雲莊,

和阿虎長得很像,是隻體格健壯的虎斑貓。

馬締猜測它可能是阿虎的兒子或者孫子。

“你做的菜總是這麼美味。”

馬締這麼一感慨,

香具矢倒有些害羞地低下頭,一個勁兒地夾菜。

“松本老師到底多大年紀呢,香具矢你知道嗎?”

“不知道。”

兩人對視片刻,噗嗤地笑了出來。

“我和老師認識都十五年了,他幾乎沒怎麼變。

就算說他超過九十歲,或者只有六十八歲,我都不會懷疑。”

“編纂辭典的人,好像都有點兒不食人間煙火呢。”

見馬締彷彿事不關己地點了點頭,

香具矢補充了一句:“小光也是。”

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只見香具矢還站在大門口目送自己。

被香具矢抱在懷裡的虎郎,大張著嘴打了個哈欠。

“忘記告訴你了,我們編輯部的岸邊小姐,和曙光造紙的宮本先生在交往哦。”

“果然。我就說嘛,他們來店裡時看起來很投緣。”

“嗯,你的洞察力總是那麼敏銳。”

馬締和香具矢笑著揮手告別。

後來成為業內傳說的“神保町玄武書房之地獄式留宿大作戰”,

實際長達一個月之久。

“我來核對就是,你們都給我乖乖回家。”

荒木因為夫人去世已久,反正孤身一人,

索性領頭攬下大量工作,整整一個月都沒有回過家。

女性陣營甚至購買了晾內衣用的架子,放在玄武書房副樓的女廁所。

男性陣營則在書架之間搭一根棍,把內衣褲晾在棍子上。

懸掛的內褲彷彿萬國旗一般飄揚在編輯部

在西岡的鼎力協助下,

《大渡海》的宣傳計劃成了玄武書房的大工程。

“不過,這回的事件真可謂‘雷聲大雨點小’啊!”

正如荒木所說,

熬過了留宿趕工的眾人,

說實話,心裡多少有些失落。

“讓大家花費了不必要的勞力,實在非常抱歉!”

看著眾人充滿疲憊的臉,馬締不住地道歉。

“沒有啦,俗話說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幸虧這次仔細核查了一遍,現在徹底放心了。”

學生們紛紛寬慰馬締。

的確大家都疲憊不堪,

但同時也滿懷成就感。

眾人滿面笑容地收拾行李,

久違地踏上了歸家之路。

馬締連續好幾天都忙到深夜,

香具矢正好也在同一時段結束營業回家。

於是,兩人聚在早雲莊的起居室裡,一起吃香具矢做的夜宵。

往常都由馬締負責做晚餐,為晚歸的香具矢留上一份,用保鮮膜包好放進冰箱。

香具矢吃完洗好餐具後,順便為馬締做第二天的早餐

——這便是生活步調不一致的兩人充滿默契的合作。

兩人少有面對面共進夜宵的機會,

對於這一點,馬締倒是很開心,

但兩人卻並沒怎麼說話。

因為馬締已是筋疲力盡,加之掛念著松本老師的病情。

香具矢暗暗為馬締操心,

特地做了鰻魚茶泡飯或蒜香骰子牛排一類增強體力的菜餚。

店裡的工作本來就辛苦,實在對不住她。

馬締有些內疚地想著,

滿懷感激地把飯菜一掃而光,

以此來回報少言寡語卻十分體貼的香具矢。

轉輪印刷機開始運作,

印刷出《大渡海》的內頁。

和荒木、岸邊一同到場見證《大渡海》開印的馬締,

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剛剛印好的一頁。

細細看來,這一頁上恰好印著“明”這個詞條。

馬締匆忙眨了眨眼,

因為眼角泛起的淚花模糊了視線。

“明”這個詞不單指光亮和燈火,

還有“證明”之意。

玄武書房辭典編輯部與詞彙之間長達十五年的搏鬥,決非徒勞無功。

大家的努力在眼前逐漸成形,這便是最好的證明。

“多美啊!”

岸邊彷彿欣賞寶石一般注視著印刷好的紙張,用手絹輕拭眼角。

曙光造紙的宮本站在她身邊,

感慨萬千地點著頭。

荒木用顫抖的指尖摩挲著紙面,

小心翼翼的動作甚至有些滑稽。

“好期待啊!”松本老師抬起頭,

彷彿抓到美麗蝴蝶的少年一般綻放出笑容,

“荒木,馬締,真的非常感謝!”

松本老師終究沒等到《大渡海》完成,

二月中旬離開了人世。

馬締呆呆地開啟編輯部的儲物櫃,

檢視黑色領帶是否在櫃子裡。

第一反應竟是確認領帶,自己還真是奇怪。

馬締的感情和行動完全脫節,無法控制。

這時,馬締才得知松本老師享年七十八歲。

老師遠不到退休年齡便辭去大學教授的職位,

之後便一心撲在編纂辭典上,

不收門生,也和學術派系保持距離,

一生都奉獻給了詞彙。

松本老師還在大學任教時,

荒木便和他一起編纂辭典,

可謂是松本老師的好搭檔。

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裡,

他作為編輯協助並鼓舞老師,共同完成了數本辭典。

而此刻的荒木,沒流下一滴眼淚,

忙著接待前來弔唁的客人。

雖然他舉止淡然,

但看著那凹陷的臉頰和蒼白的面色,

也不難想象他心中迴響著何等悲慼的慟哭。

走進玄關,馬締不情不願地撒鹽淨身。

如果老師的靈魂真的附在自己身上,

希望他能一直守護著《大渡海》。

“沒能趕上……”

馬締自言自語道。

終究沒能讓松本老師看到《大渡海》。

如果,當初調動到辭典編輯部的不是我而是其他編輯,

一定能更早完成《大渡海》吧。

都怪我不中用,

沒能讓老師在世時看到多年來的夢想結出碩果。

馬締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泣不成聲了。

在香具矢面前落淚,真是丟臉。

雖然心中這麼想著,

但淚水伴隨著野獸般的低吟聲,

源源不斷地湧出,怎麼也抑制不住。

香具矢繞過被爐,在馬締身旁坐下。

她一語不發,

只是溫柔地撫摸著馬締顫抖的肩膀。

時值櫻花含苞待放的季節,

在三月下旬的一個晚上,

慶祝《大渡海》完成的晚宴在九段下的老字號酒店宴會廳舉行。

社長在臺上致詞。。。

真可惜沒能邀請兼職學生們。

馬締這麼想著,

遊走在自助式晚餐的會場裡,向出席者一一致謝。

如果總數超過五十人的學生來到會場,

定會像蝗蟲掃蕩農田一般,把菜餚吃得一乾二淨。

玄武書房的經費還沒那麼充裕,

於是決定改日在居酒屋犒勞學生們。

兩週前正式面市的《大渡海》好評如潮。

目前,書店的銷售狀況良好,

完全超過預期。

“馬締!”

聽到聲音回頭一看,

只見西岡退出談笑的人群,

朝著馬締走來。

“《大渡海》的後記裡竟然有我的名字呢!”

西岡的語氣充滿感激。

“是的。”

“後記是你寫的吧?”

“因為松本老師住院,就由我代筆了。

當然,事先有跟老師商量過內容,徵求了意見。”

西岡也曾在辭典編輯部待過,

為編纂《大渡海》出了不少力,

把他的名字寫進後記也是理所當然。

不明白西岡如此激動的緣由,馬締有些疑惑。

“難道是名字印錯了?”

“不是啦。我幾乎什麼都沒做……”

說到一半,西岡苦笑起來,

“你這傢伙,真是的!”

輕輕拍了拍馬締的後背,西岡再次回到了人群中。

馬締似乎聽到他低聲說了句“謝謝”,不過或許只是錯覺。

“沒能讓老師看到《大渡海》出版,真的非常抱歉!”

馬締深深鞠躬。

“可別這麼說,”

夫人搖搖頭,

“松本一定很高興,我也一樣。

因為多虧了你們,

他傾注畢生心血的《大渡海》才得以成形。”

“都怪我能力不足,實在對不起松本老師。”

雖然羞於啟齒,馬締還是吐露了心聲。

“我猜就是這樣,所以給你帶來了好東西,”

荒木從西裝內袋掏出一隻白色信封,

“這是松本老師留給我的信。”

在荒木視線的催促下,

馬締接過信封,展開裡面的信箋。

在詞例收集卡上看過無數次的老師的字跡,一筆一畫意外地飽含力道。

身為主編,在最後關頭卻沒能盡到責任。

在此,謹向辭典編輯部的各位同仁致以深深歉意。《

大渡海》完成之時,恐怕我已經不在人世。

但是,如今我心中既沒有不安也沒有後悔。

因為,我眼前清晰地浮現出美好的一幕

——《大渡海》航行在汪洋大海上,海里充盈著名為詞彙的珍寶。

荒木,我要訂正一點。

我曾說:

“再也遇不到像你一樣的編輯了。”

但是,我錯了。

多虧你帶回來的馬締,

我才能再次闊步邁進在辭典的大道上。

能夠邂逅像你和馬締這樣的編輯,我真的很幸運。

多虧了你們,我的人生無比充實。

有沒有比“感謝”更能表達我心意的詞彙呢?

如果有,我會在另一個世界

——倘若真的存在死後的世界

——將它寫進詞例收集卡。

詞彙有時空虛無力,

無論荒木和老師的夫人怎樣呼喚,

也無法延續老師的生命。

然而,馬締心想,

老師的一切並未消失。

正因為有了詞彙,

最重要的東西才留在了我們的心裡。

明明從未觸碰過,

馬締的手心卻忽然感覺到了老師的手。

最後一次在病房和老師見面時,

終究沒有握住的那隻手,

看起來冰涼而枯瘦、卻又光滑的老師的手。

為了與死者相連,與尚未降生的人相連,人創造了詞彙。

岸邊和宮本正吃著蛋糕。

明明強調過編輯部成員必須堅守崗位、接待來賓,禁止在會場吃喝,

可兩人卻開心地拿著叉子,分享彼此盤裡的蛋糕。

佐佐木靠在牆邊品著白葡萄酒,

西岡依然油嘴滑舌地進行著交際活動。

每個人都笑容滿面,

為《大渡海》的完成而喜悅。

我們編出了小舟。

承載著綿綿不絕地從太古延伸向未來的人類靈魂,

在豐饒的詞彙之海上航行的小舟。

辭典的編纂工作沒有盡頭。

承載著希望,

航行在詞彙海洋上的小舟,

航程永無止境。

馬締笑著點頭說:

“那麼,今晚就讓我們一醉方休吧!”

一邊注意著不讓泡沫溢位,

馬締小心翼翼地給荒木的杯裡添上啤酒。

「難得的閱後感 :

開始 馬締的存在是

一 不被需要

二 被視為心的房子 只有一本本累積起詞彙的書

十多年後完成啟航的他

一 帶領編輯部眾人啟航 特別是為曾冷待他的營業部帶來幹勁(銷售量)

二 歸處終於有了個伴 自己也正緩緩地修理被視為心的房子

以目前個人的生活資歷去消化的話

這部作品 前半段會悶

後半段開始起勁時卻快完結了

最大的亮點有兩個

一 男主與男二的強烈卻細膩的對比

二 作品以各角色各角度去品味歷經十多年間大渡海的歷程

看起來平淡無奇

但只要細心品閱卻能嚐出這作品獨有的韻味來

作品似乎還暗喻著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作者也想帶出來的東西

關於”歲月“的東西

可惜 以我目前的人生資歷&年齡

看來要往日重看才能領悟到。。

以上

正是這樣的作品 正是我喜歡作者的原因」

標簽: 馬締  西岡  辭典  香具  荒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