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攘》1. 日落前發生的事要在日落後說出來
三月
我媽說,所以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就是,你沒有辦法把所有人都留在你身邊。就像你自己,一年後你畢業回中國,對你那邊的朋友來說,也是離開。
“這些事情你只能接受,沒有辦法。”
可是我還接受不了。
“那就學著接受。”
噢,知道了。
整個二月份過的很神奇。
十二月中旬的我每天在家發呆,看沒意思的劇,在app上搜各種食譜,看了複雜的流程,然後放棄,決定午飯還是吃樓下的燒餅。
我媽說沒事,沒有實習也沒事,在家多呆呆,也挺好。
大人總是想著不要讓兒女遠行,能呆在身邊最好,中國那麼大,為什麼非要往國外跑呢。
回國跟發小聚會,問我覺得出國有後悔過嗎?
我拿著杯子,低頭,淺飲,目光吹落,看到杯子裡的自己。
在墨爾本的時候不是沒後悔過。
剛來的時候覺得這裡糟糕透了。
日落後總是忽如其來的大雨,鄉下五點半就沒人的街道,主幹道上只有一路tram並且票價驚人的交通,貴的嚇死人的物價消費。
剛來的時候人生地不熟,人很脆弱又孤獨,很容易哭。
網上認識的小夥伴要搬走了哭,和房東姐姐因為打工的事有矛盾了哭,第一次語言班考試fail了哭,約定好一起租房子住的小夥伴找了新室友哭。
反正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都要哭。
剛來的第一個星期認識了一個斯里蘭卡小哥,他問我以後會留在這裡嗎。
我說不會。
“but why”
“I mean, it’s good here,it’s free。”
我說我只是太想家了。
後來遇上了一些糟心的事情一些糟心的人,也有過哭著給媽媽打電話,問她難道我不夠好嗎,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但是等到一切過去,煙消雲散成了往事,坐在十多個小時的飛機回國,坐到發小旁邊,小飯店裡到處是煙熏火燎的煙火氣,旁邊幾桌客人說話的聲音亂成一團,上菜的阿姨扯著嗓門大聲喊,來讓一下,出菜了。
我握著水杯,水杯裡是兌了雪碧的白酒,喝下去,搖了搖頭。
還可以。
我說。
除去花了很多我爸的辛苦錢,其餘真的沒有讓我後悔的地方。
因為我總覺得,不管遇上了什麼人什麼事兒,都是一種形式的成長。
都是經歷而已。
所以不後悔。
發小看了看我,也笑了。
他說你變了。
嗯,或許吧。
以前我可沒喝過酒。
不過try something new,也不錯。
日子一天重複一天的無聊,忽然有一天我爸爸問我,如果你沒找到實習,你有沒有考慮過回去?
我說你是在攆我嗎?
我爸笑了笑,眼睛繼續回到客廳的電視機上,電視機正在播放無聊的電視劇。
“我只是這麼說說,其實還是看你,你想怎麼,就是怎麼。”
我沒有說話。
於是兩天後,我試探性地問我媽媽,我過幾天回墨爾本,你覺得怎麼樣。
我爸爸向來很酷,什麼事情都交給你你自己決定,不給你任何意見也不給你指定方向。只告訴你,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做好選擇就行。而且我做好選擇後他會很酷的給我讓路,如果我告訴他,噢,我明天要回墨爾本了。他會說好呀,我明天送你去機場,然後他的晚上不會有任何因為我第二天要出行而作出的改變。他會和往常一樣吃晚飯,然後在微信群裡吆喝一聲,提著乒乓球拍去找朋友打球。
然後第二天他會開車送我去機場,酷酷的說,照顧好自己,然後揚長而去。
但是我媽不一樣。
她什麼都不懂,但是特別喜歡瞎指揮。一個很明顯的特徵是,我家除了她所有人都有駕照會開車,而她是唯一一個坐在車上一定要掌握主動權給你指揮的人。
“慢點,前面那個車要變道,”
“剎車剎車,車距太小了。”
就很煩。
但是煩是煩了點,可這就是媽媽。
我知道她希望我一直待在她身邊,也知道她最想讓我找個離我家不遠的村子的小年輕結婚,有錢沒錢無所謂,學歷不學歷也無所謂,離的近最好。
所以當初我說要出去上學,除去我奶奶總是唉聲嘆氣一個小姑娘去那麼遠的地方得多難為,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媽。
不過她的擔心從來也是間歇性。
我知道我一旦落地墨爾本,微信上報了平安,他們都會逐漸忘記有我這個女兒。
不過這也很好,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要做的事情。
給我媽兩天時間接納這個事實,直到她自己笑著對我說:
“其實這個年過不過無所謂,反正現在也是每年嘮叨,越來越沒年味兒了。”
我笑著說是。
其實回去也好。
她這麼說著。
一個星期後我就落地墨爾本了。
從一月一號開始打工,不停的換地方,認識新的朋友。
一連換了三個打工的地方,直到一月底穩定下來,然後迎來了神奇又豐富的二月。
以前我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也不算沉默寡言,就是話沒有那麼多,是正常人的量。中二病的時候整個人性格很彆扭,我猜是因為心理防禦機制使用的不太恰當,總以為豎起來刺是防守的最佳狀態。
以前總以為自己大概可能是天之驕子,但是從來天妒英才,所以才一直平平淡淡沒有任何顯眼之處,好似被埋沒的沉了沙的金子,想要奮鬥但是不知道何去何從。
現在想想,無病呻吟應該是用來形容中二期的絕佳成語。一天天的看書泡圖書館,感嘆旁人傻逼自己舉世獨清,沒事就找出來心理量表,一頓測之後恍然大悟,哦,原來我這是輕度抑鬱症。
後來掙扎了很久才發現,哦,原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三天兩頭間歇性躊躇滿志信心滿滿,星期六和星期天只想混吃等死。
開始接受自己的平凡和庸俗。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一個話特別多的人,多到兩個人一起吃飯我可以把我過去二十年的人生囫圇吐出來,說給對方聽。
二月份每天吵吵鬧鬧,在GPO一駝駝一天,和每個路過的人say Hi和how are u。
感覺自己是GPO社交霸王花。
一月份認識的做糕點的chef叫zeek,是個大豬蹄子澳洲人,能做世界上最好吃的杏仁可頌。他因為從小出來做廚師,十四歲就在義大利後廚混,混了十幾年,說話和義大利人一模一樣,豐富的肢體語言和麵部表情,狗腿又誇張。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說you gorgeous young lady,我害羞低下頭的不敢看他。
第二次又說you are cute and stunning everyday,我又是害羞的低下頭不敢看他。
第三次他說I came here just because of you,然而我雖然還是害羞,但是大抵知道了他的套路,反正就是這些好詞過嘴不過心的成套成套來,所以我也能坦然自若的接受,然後告訴他。
“could u please fuck off”
“see, I am so polite to use could u please”
他哈哈哈的大笑離開。
zeek說你知道嗎,你就是話太多了,and that’s why u have no man。
我白了他一眼,繼續自顧自的逼逼叨叨。
我工作的餐廳旁邊是家義大利餐廳,因為我們店新開什麼東西都沒弄好,老闆又不急不慢,導致我們一天到晚沒什麼客人,我上班的最主要工作是抓著旁邊餐廳的staff聊天。
他們家餐廳有好幾個好玩的小夥伴,但是我最喜歡的是小布。
小布是個每天都超開心的義大利人,頭一次跟他say Hi他就大幅度揮動胳膊作為迴應,看上去朝氣滿滿。
有一天我問他為什麼每天都這麼開心。
“why not”
他回我。
我當時愣了一下,然後我們倆相視一笑。
對啊,why not。
他特別好玩又特別可愛,我站在我們店門口喊一聲他的名字,然後做出幾個沙雕舞步,他會在那邊用同樣沙雕的舞步迴應。
於是我上班的最大樂趣就是等小布上班,然後給他投餵各種中國的零食。
從大白兔奶糖到旺旺仙貝,再到口水小麻花,總之我買什麼都要給他留一份,看到他意氣風發朝氣滿滿的來上班我就吼一聲,I got something for you。
我給他小零食和壽司,他問我喝不喝酒要不要咖啡,感覺我們兩個是用零食維繫起來的夥伴。
hugo說你不要再給小布拿東西吃了,萬一他壓根不喜歡吃呢。
我說我就要給,他不吃扔了都行,我就是覺得開心。
因為小布是那種接了你的零食,不管喜不喜歡,都會特別開心的說thank you Bella的人,會讓人覺得很開心。
上次小布說you are so nice dear。
我扒著他們吧檯的桌子,笑嘻嘻的看著他做雞尾酒。
“cause I like you so much。”我說
他害羞的笑起來。
我心想,義大利人很會撩,想要贏他們就只能比他們更撩,我今天這個出其不意大概算是絕殺了。
自己越想越得意。
今天絕殺了小布。
回家的步伐都是輕快的。
今天下午小布來上班,他經過我們店的時候我正好不在,等我回來聽到他們那有搬酒的聲音,就往前走了幾步,看到櫃子後面掩映的半個他。
他半彎著腰,抬頭,眼睛亮起來,微笑,然後大笑。
“come on Bella。”
他衝我笑,然後張開雙臂,我跳著跑過去,抱住了他。
其實出國留學每個人都會有幻想,比如金髮碧眼的帥哥朋友,或者天使臉龐魔鬼身材的辣妹同學,想象著天天混在一群老外身邊,ABCDEFG,英語飛速進步。
但其實,中國人永遠和中國人扎堆聚集,除去上課大家用的最多的是中文,我一個馬來西亞朋友說來到墨爾本他的中文飛速進步。
上學期我問一個學姐怎麼樣才能和外國人做朋友,她說你想多了,人家有自己的朋友,為什麼要和你做朋友。
我心想也是。
文化差異啊語言障礙啊,太多阻礙,好像是不太可能做朋友。
但是這個假期沒有在國內過春節,反而稀裡糊塗的認識了很多不同國家的小夥伴,雖然說有文化差異,說起話來彼此手腳並用,但總體來說相處起來還是一樣的。
我心想,半個多月的相處,投餵,土味情話,換來了第一次擁抱。
很開心啊。
我問小布你在Alex家工作多久了?
他說一年多了。
但是我準備離開了。
我腦子就轟的一聲,一片亂七八糟。
“I am not happy here anymore。”
我覺得有點好笑,這個句子,我在某個傷痛文學青年作家的撕逼鉅著裡看到過,唯四女主角的弟弟說他not happy anymore,要離開。
“back to Italy, next month”
“when will u come back?”
“no Bella, I won’t come back”
他要走了,回義大利,再也不會來墨爾本。
如果我這輩子不去義大利,就再也見不到小布。
也就是說,下個月他離開,然後他會徹底消失在我的生命軌跡裡。
我再也見不到他。
我來墨爾本後最大的變化有兩個,一個是話越來越多,另一個就是情緒起伏特別大。
上次Hugo因為沒有給我吃午飯,我生了一下午氣,自己冷著臉一句話也不跟他說。本來店裡就我倆,平常我逼逼叨叨,我一不說話,顯的我們店尤其冷清。第一天認識泊石的時候加了微信,問他在Alex家工作開心嗎。他說開心啊,但是我月底就要走了。我以為他說的是離開墨爾本,當時看著手機螢幕的我眼睛立馬紅了。
其實我自己都覺得奇怪,那是我第一天認識他,我倆唯一的交集就是我們都是中國人。
我告訴小布,如果你走了我會傷心的。
“I will be really sad and upset”
他說dear,那就意味著你會認識新的朋友。
我不再理他,氣呼呼的走了。
下班前我給小布寫了紙條,上面寫了小布和xiaobu,他說我的名字在中文裡就這麼短嗎?我不知道怎麼解釋,就說這是Nickname啦,是cute one。
他說謝謝,說會好好儲存,然後指了指身後的酒瓶子。
“你看,這些都是你給我的東西,我會好好儲存的。”
我順著他的手看過去,酒瓶子中間是我給他的name tag in chinese,還有我上次折的紙鶴。
其實今天這張紙我在後面寫了I will miss you every day and night。
他發現後大喊no,他說你再這樣我會哭的。
“I should be the one to cry, cause I already begin to miss you。”我回他。
他說你別這樣,我們還有二十幾天呢Bella,你要喝點什麼嗎,咖啡,酒,茶。
平常我都是早上要咖啡喝,晚上就會說 I am all good,意思是不用了什麼都不喝。
但是我不想走,就說我要喝茶。
他端出來一大托盤的茶葉,不同顏色的茶葉罐子,挨個給我介紹,問我要喝哪個。
“黃色盒子裡那個,因為我喜歡黃色。”
他說裡面是一種助睡眠的茶,但是我看著像某一種菊花茶。
小布泡茶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旁邊逼逼叨叨,我說我一直在這兒說話你們的chef會生氣嗎,會不會覺得我妨礙你工作了讓我fuck off。
他笑著搖頭,說怎麼會。
“people will talk when they have something to say。”
“It’s okey, Bella”
我說你說話的時候總是像個哲學家。
“Then I might be the philosopher who knows nothing”
我說那正是大智慧所在。
小布給我做了菊花茶,我一路端著回家。
路上給我爸爸打電話,說我朋友要走了,回義大利,我很難過。
他問我為什麼難過。
我說你想啊,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我真的超級喜歡他,他超級可愛。
我爸說可是他要走,你也攔不住啊。
我沒想攔,我只是難過。
那你怎麼辦。
不知道,可能會哭。
這我就幫不了你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很難受,很想哭。
你現在怎麼像個小孩一樣,一會兒生氣了一會兒難過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一個人在國外,我就是這麼活的。
那行吧,你要是覺得哭了有用你就哭會兒。
好吧。
我端著茶,一路走一路難過。
到了家還是覺得難過,又跟我媽影片。我媽最近忙著基層防疫,每天也是忙的天昏地暗。
我問你現在忙不?
她說剛從外面回來,歇一會兒,怎麼了。
我就把跟我爸的那一套又倒給了她。
“可是不都是這樣嗎,他終歸是要回到自己國家的。你不也是嗎,你畢業之後回中國,對你那邊的朋友來說,也是離開。”
我嘟嘟囔囔,不敢大聲反駁。
那邊我聽到有人說要以家庭為單位編什麼表格,影片裡我媽的腦袋已經已經看向另一個方向。
“可是我還是難受。”
“這些事情你只能接受,沒有辦法。”我媽扭回來頭。
“我現在還接受不了。”
“那就學著接受。”她似乎準備忙起來了。
“好了,我們準備再出去了。”她站起身。
“我掛了。”
“噢,知道了。”
掛掉影片,我躺在沙發上,外面是一輪新的日落。
我家陽臺面對維媽,一馬平川,每天都有不同的日落可以欣賞。
I am not good at saying goodbye, so I will try to leave silently。
我在想,等到明天太陽昇起,就只剩下二十四天了吧。
前幾天看到海子一句詩:
我年紀很輕,不用向誰告別。
小布說他會try to leave silently,我腦子裡越發忘不了這句詩。
我希望他不要靜悄悄的離開,要道別,要和每一個人道別。
要帥氣的,朝氣蓬勃的,大聲的和每個人道別。
要說ciao Bella,也要說I will keep missing u。
想起來小布的茶,站起來去拿,準備直接掀開蓋子喝。
茶是用咖啡杯裝的,我掀開咖啡杯的蓋子,愣了。
茶水要比咖啡燙很多,怕燙了手,所以小布用了兩層杯子。
我的眼淚就在這時候掉下來。
我就說,小布超級無敵可愛。
I already begin to miss you so mu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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