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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遲到18年的復仇

作者:由 不可思議編輯部 發表于 娛樂時間:2022-12-11

2010年7月,一個尋常的工作日,我忽然接到市作家協會電話,說有刑警緊急聯絡我,我問,警方要主動提供寫作素材嗎?

作協人員讓我別開玩笑,說有命案。

我匆匆趕去,見到三位警察,臂章都標著“鐵路公安”,一位年輕警員從公文包裡抽出一張A4紙問我:“這個人你認識嗎?”

一張監控影片的列印截圖,看起來像銀行業務大廳,一名辦完業務準備離去的客戶的正面形象被畫了個圈,三名警察盯著我等回覆。

“是封麗麗。”我心頭掠過一陣不安。

三位警員收起圖片,客氣地跟我說:“麻煩你走一趟,我們知道你掌握很多封麗麗的細節。”

我跟著他們上車。在車裡,三位警員和我聊起調查的經過。

原來一週前,鐵路公安接到群眾報警,清水縣境內一段偏僻的鐵軌上發現一具屍體,被列車傾軋得面目全非。由於事發路段是一處大轉彎,兩旁是高聳的山體,多年來常有動物和人對透過的列車反應不及時,死於非命。周圍居民對這次事故也並沒大驚小怪。

兩名警員檢查現場,還真的發現了異常:死者男性,衣著很考究,不像附近山民;屍體的頸部、胳臂等全身多處呈現出焦灼、烏青等狀,身上找不到任何證件和財物。

警員意識到,這不是一場交通意外。

一場遲到18年的復仇

圖源 | 周漁的火車

隨後刑偵技術人員入場,透過現場痕跡、屍體表現,很快就確定了結論:死者先是遭受了高強度電擊,死亡後,再被拖到鐵軌上讓列車軋的。也就是說,這是一起謀殺案,第一作案場地另有他處,兇手把屍體拖到這裡,故意造成交通事故的假象。

案件升級,公安組成立專項小組調查。第一步是確認第一案發現場,大家一致認定,造成如此全身多處焦黑,內臟器官多處受損的,只能是千伏以上的工業電流。於是迅速摸排,方圓幾公里有這種電擊條件的,只有山澗裡一個小型鐵路供電廠。

供電廠位置更偏僻,距離鐵軌大約一里路,安放一排排龐大的輸電設施。整個廠區只有六名職工,法醫報告的死亡時間是頭天晚上九點,六名職工都有無作案條件的證據。

聽警方說完死亡時間,一名副廠長插了句話:如果死者是昨天晚上九點左右遭強電擊而亡,那會兒,我們電廠正在進行兩套儲電裝置的過電,過電臺會產生幾千伏的高壓電。

警方立即讓副廠長帶著去查過電臺。果然,在那裡地面發現一片焦黑渾濁的斑跡,一名刑偵技術員用手指抹了抹說,是人體灼傷後留下的。這裡應該就是第一作案現場。

副廠長介紹:工作狀態下,這裡非常危險,你們進來時也看見了,要進入這裡得透過好幾道卡口,只有鐵路內部職工才知道,不熟悉的人即便放他進來,也根本到不了。

這個資訊讓警方眼前一亮,看來可以劃定嫌疑人的範圍了,就在鐵路職工中間排查。可是供電廠深處大山,兇手是如何讓死者在這裡接受電擊,然後又將屍體託到鐵軌上,警方無從判斷,再次經過細緻審查,那六名電廠職工仍被排除在作案嫌疑之外。

案件陷入停滯,死者本身也無從查起,屍體已面目全非,隨身找不到錢包、手機等任何物品,看來兇手是在反偵察。

就在希望即將破滅時,警方在死者鐵軌附近發現一塊比較新的薄荷糖,這種糖在KTV、酒店或者一些辦事大廳的前臺很常見,放在果盤裡供顧客免費拿。警方不確定是路過火車上乘客扔下的,還是從死者身上掉下來的。

抱著一線希望,警方從薄荷糖的包裝上找到生產廠家,得到資訊:他們是一家剛打入市場的食品公司,這種薄荷糖他們只攻下了郵政儲蓄銀行這一個客戶,但對方說,客戶在上海,只有部分營業點用他們的薄荷糖。

只剩下這一條線索,儘管希望渺茫,警方還是派人奔赴上海,根據食品公司提供的客戶名單,對二十幾個營業點逐一調查。結果令警方欣喜萬分:終於在一個監控影片中,查到了和死者身材、衣著相同的身影。

再根據銀行提供的資料,得到這個身影的資訊:張愛民,男,49歲,某進出口企業老闆,身價數千萬。幾天前他在這家銀行取過一筆二十萬的匯款,而匯款方,正是清水縣人。警方趕赴張愛民的公司,員工反映,老闆已經失聯多日。由此基本確定死者就是張愛民。

銀行交易記錄顯示,給張愛民匯款的是一個叫華天的人,警方順藤摸瓜,查到華天的資訊,18歲,在北京某大學讀大一。

馬不停蹄,警方坐上最後一班高鐵去北京,找到正準備上晚自習的華天,小夥子青春陽光,一臉懵圈地看著眼前疲憊不堪的老家警察。他最近都在學校,張愛民死亡時間他正參加校園辯論賽,成百上千的師生都是證人。

“或許,是別人冒用我身份證在銀行匯款吧,我這人邋遢,高中時丟了好幾次身份證呢。”小夥子摸著後腦勺不好意思地衝警察笑。

鐵路警方這邊,只好再去匯款的郵儲銀行翻找監控,想查出匯款人,最終鎖定了封麗麗轉賬的畫面。

“你不是跟蹤採訪了她很久嘛,等會兒仔細講講。”警察講完,車子停下,我往窗外一看,是藍白相間的警局大院。

在一間簡易的會客室裡,我對警察說起了認識封麗麗的過程。

三年前,也就是2007年初秋,我參加了市作家協會一個懷舊主題的寫作專案,從小對鐵軌和火車著迷,我選擇寫一條仍在運營的舊式25B型綠皮火車,打算將上世紀的鐵路餘韻記錄下來。

這條線路很短,全線兩百多公里,埋伏在崇山峻嶺之間,沿途總共七八個小站。這一年,全國鐵路第六次大提速,有提案說這條線路客運量少,沒什麼經濟價值,應當取消,當地鐵路局考慮這是大山居民最便捷的出行方式,最終作為民生福利保留下來。

作協領導透過熟人,介紹這趟列車的列車長張師,安排我跟車採訪。起先張師拿腔拿調地跟我講話,開口就是“七項規定、十個嚴禁”。我跟他開玩笑:“張師,咱這不上報紙也不上電視,我就是寫寫隨筆,小學課文有一篇《夜走靈官峽》還記得不?跟那差球不多。”

“噢——”黑瘦的張師眼皮子一抬,戴上作業手套,一邊檢查水箱一邊放鬆下來,笑呵呵地用河南腔說:“早說嘞!俺還以為上級要做新聞宣傳呢,不過你也看了,實在沒啥好寫,車是淘汰的老型車,車組人員也是沒啥指望的老職工,邊為山區服務,邊等退休,線路埋在窮山溝溝,電杆上的鳥兒都比俺們有趣。”

沒了負擔,跟張師就容易溝通多了,跟他在線上來回跑過兩趟,該說的都說完了,張師也從我這再找不出解悶點,打發我去採訪乘務員封麗麗。

“這老孃們兒,賊能禍害俊小夥。”黑瘦的張師一口河南話,嘎嘎笑著。

封麗麗的列車員室沒人,門內玻璃上用吸鉤吊了一包衛生巾,上面粘著“免費使用”的不乾膠標籤。這“小麵包”就像迷室鐘擺,隨著火車的節奏兀自搖晃。

車廂過道那頭,封麗麗的身體像只蛞蝓,軟綿綿地斜倚著一張硬座席,低頭跟幾名打撲克的年輕乘客搭訕。

小夥子們對她並沒興趣,頭也不抬互相催促著出牌,封麗麗就甩了個白眼,挺著鼓鼓的胸脯朝我們走來。

一場遲到18年的復仇

圖源 | 周漁的火車

“你採訪她。老封是正兒八經的老江湖,也能諞,俺得去檢查交接本。”張師掐滅菸頭,把我往封麗麗那兒支,末了又意味深長地補充:“好好把握,她可是個富婆……”

封麗麗走到眼前,慘白的脂粉塗到脖頸,眉毛畫得尖細高挑,眼影濃重,面孔像唱京劇的老旦。燙一頭紫紅色“麻辣卷”,跟淡藍色的鐵路制服十分違和。列車忽然駛入隧洞,我恍惚看見她變成即將作法的女巫。

回過神,我推推眼鏡,笑著朝她打招呼:

“封姐,你門口掛著一包衛生巾是做什麼用的……”我覺得可以拿這個為話頭,跟她聊開,封麗麗又翻了白眼,扭腰擺臀昂著頭從我面前穿過,刺鼻的香水味被灌進來的風頃刻吹散。

沒想到封麗麗似乎很排斥跟我這個“眼鏡男”接觸。

甩過我後,她走到張師面前,她用白手套抽了一下他,扯著公鴨嗓責罵:“你當領導的,能不能幹件正經事?啥人都給我這拱。”

張師不搭理她,轉過身偷笑,我窘得滿臉通紅,等封麗麗走遠了,我氣呼呼地想:這種人沒讀過啥書,見到模樣像“文化人”的就排斥,故意擺出老江湖的優越感。再加上張師說她超級有錢,那就更有底氣藐視我這種窮酸佬了。

越想越羞惱,我口不擇言地跟張師說:“她也只配跟市井走卒打交道。”張師臉垮下來,“哼哼”兩聲,我才意識失禮了。大概由此生了芥蒂,後面我的採訪被全車組人冷落。我這才明白,他們這些老炮兒,平時互損無下限,但容不得外人說自己人半點不好。

儘管沿途山嶺間的秋景美不勝收,我還是識趣地結束了跟車。回家整理採訪素材,初稿甫一成型,先寄給張師看,希望指正裡面的謬誤,或者不適合寫出來的東西,畢竟不希望發表後給受訪者帶來什麼影響。

稿子的內容主要是這趟綠皮火車和當地山民的關係,順帶寫寫沿途的風物人情,另外,憑著我多年對機車型號的研究,也加了點鐵路改革的內容來增加文章的厚重感。張師說了聲“好的”,我就等下文。

隔天,我接到電話,一聽乾癟的公鴨嗓音,眼前立刻浮現出封麗麗那張脂粉濃重的臉。

“小焱,姐從張師那讀了你寫的文章,一下子就著迷了,真噠。”她對我的態度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我好像能看到她一邊講話,一邊扭動蛞蝓般的軀體。

“但是,”她一字一頓地說:“寫到鐵路改革,看到你有幾處常識性錯誤,我就跟張師要來你的電話,必須要親自糾正一下。”

封麗麗指出我文稿中的兩處錯誤:第一,全國鐵路“包乾指標”改革是在1986年,由於她們這條線路地處偏僻,不被重視,實際改革拖到1988年。

第二,也就是重點,我寫改革後,鐵路段的物資部門就衰落了。封麗麗逐字逐句強調:衰落只是表面,實際上不少人依託關係,靠計劃外指標悶聲發了大財,要是放到現在,判個十年八年沒問題。

封麗麗對這些內容如數家珍,加上張師多次提及她的富有,我判斷,她或許就是改革背後的受益者,當我隱晦地求證時,卻遭到她迅速而堅定的否認。

“我不是,要真像他們說的是富婆,還用得著天天跟狗一樣跑車?”

我疑惑她熱心幫我改稿的目的,暫時按兵不動,看她後面怎麼說。果然,指正完我的謬誤後,她嚴肅起來:“為了讓你的文章更加出眾,可以再加一些不為人知的內幕。”

“什麼內幕?”

“1988年開始,局裡有幹部內外勾結,倒賣鐵路物資,套取國家資源,陷害內部職工,你要是能把這個寫出來,姐保你名利雙收。”

我明確告訴她:“這種涉及國家單位和公職人員的報導,你如果拿不出明確指證,即便我寫出來,也沒有媒體敢發表。”

封麗麗沉默了幾秒,繼續說,鐵路局倒賣物資的幹部叫張愛民,他和南方商人劉金魚合謀套取國家財產,然後栽贓給手下員工華小娥,讓華小娥白白受冤坐牢,最後死在牢裡。這夠清楚了吧?

我寫作向來沒涉及過這種大單位的內幕報導,就沒敢接下封麗麗的話。她的語氣變回之前的盛氣凌人,說,一個大男人做事畏首畏尾,真他媽不爽快!最後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要是願意報導,咱們可以見面詳談。

掛了電話,我向張師打聽封麗麗的故事,問了一通她的工作經歷、家庭情況、致富之路後,張師 “哎呀”了一下,恍然大悟地反問,她是不是又想為華小娥翻案?這麼多年過去,老封還是不死心,我早該想到她跟我要你電話是這目的。

張師聊起早年間封麗麗的故事。

封麗麗和華小娥是同村,80年代初,兩姐妹豆蔻年華。當時封麗麗還是一個見到陌生人就臉紅的鄉下姑娘,性格乖巧靦腆,而同伴華小娥漂亮大方,性格潑辣,整天領著封麗麗山上山下耍。

封麗麗家庭條件差一點,父母先後早逝,只有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弟弟和她跟著奶奶生活。弟弟是村裡任人欺辱的物件,每次都是華小娥挺身而出,這進一步加深了封麗麗對她的依賴。

中學畢業後,華小娥帶著封麗麗偷偷報名參軍,幸運的是,兩人都被選進部隊,這在他們封閉的老家成為轟動一時的大事。自此兩人就脫離開了封閉貧窮的大山。

在部隊歷練三年,到1985年復原回來,兩姐妹在老家享受到特殊禮遇——吃飯可以進堂屋和男人同桌,不用蹲灶房。全村只有她們兩個女人享此殊榮,因此在兩姐妹眼中,只有對方才有資格做自己的朋友。這時的封麗麗漸漸褪去了農村姑娘的羞澀,但還是什麼事都先跟華小娥商量。

退伍安置,兩人都被分配進當地鐵路局,成了列車乘務員。兩人跑的線路不同,但每週至少有兩天時間相聚,從天南海北迴來,給對方捎帶各色禮物,講述遠方的見識。

眼界和經歷的拓寬,讓封麗麗進一步蛻變,她已經能獨立輕鬆應付各路難纏的人物和事件,不再是那個躲在華小娥身後的女孩了。

不過,正因為見識了外界的兇險多變,越發珍惜唯一的姐妹華小娥,兩人感情比親姐妹還好。

1987年底,容貌漂亮的華小娥和大她四歲的機關物資處股長張愛民談戀愛,半年後,張愛民託關係把華小娥從辛苦的列車員調到車站機關,成了坐辦公室的幹部。華小娥讓封麗麗再等等,找到合適機會,也讓張愛民儘快把她調進機關。

時值國家經濟結構變化的萌動時期,張愛民對剛剛開始的鐵路改制政策比較熟悉,敏感地意識到,這中間存在國有資產私有化的漏洞,對少數掌握資源的人來說,是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他把這點透露給華小娥,敢想敢幹的華小娥不願錯過,大膽地拉上封麗麗,告訴她“可以幹一票”。

封麗麗對華小娥言聽計從,為了避嫌,他們用封麗麗智障弟弟的身份註冊公司,華小娥則利用張愛民在機關裡的資源,八面聯絡,倒手鐵路廢棄物資。

這項見不得光的事業很順利,列車員的作息制度是上二休三,封麗麗跑完車就利用充裕的時間跑腿辦事,有時忙亂,但還算有條不紊。

一場遲到18年的復仇

圖源 | 周漁的火車

與此同時,封麗麗在列車上遇見廣東小商人劉金魚,這個男人雖然年輕,但言語犀利幽默,懂得察言觀色,更讓封麗麗欣賞的是,思路非常敏捷,無論講什麼話題,他總會把別人帶到自己的知識範圍裡去。

儘管知道這樣的人是跑江湖出身,路子野有能力,但難以俘獲,封麗麗還是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他。

況且她的生活也需要一個能力強的男人,一個平庸男人不僅無法接受她奔波的跑車生活,對她和華小娥的事業也帶不來任何幫助,反倒會礙手礙腳。跟劉金魚在一起,完全沒有這種顧慮。

當時,劉金魚準備去封麗麗老家清水縣城開一家專治疑難雜症的黑診所,在旅館都已經把房子租好了。封麗麗把全部依靠和未來都寄託在劉金魚身上,就勸他:“在這小縣城無照行醫,雖然騙小地方的人挺暴利,但畢竟不長久。”

隨後,她毫無保留地說出和華小娥的事業,讓劉金魚先從倉庫搬運做起,以後想辦法給他分紅。

劉金魚這才發現,這個女列車員背後還藏著這麼個寶礦,扔下小旅館裡的人體經絡模型,轉身去給張愛民華小娥打下手了。

張師說,華小娥和張愛民越做越大,有人舉報,導致東窗事發。後來司法機關公佈案情,華小娥是參與倒賣國有資產的主犯,罪證清楚,審判時她自己也認了罪,這是沒問題的。

結案後事件的發展,就屬於她們四人的糾葛了。

問題核心在於對張愛民的宣判,事發前,他的關係在單位內外根深蒂固,從查案初期,就多方活動為自己洗脫罪證,最終判案時,他的處理結果只是違反工作紀律,被開除了公職。這樣反倒讓張愛民沒了約束,放手大膽地下海經商,後來去上海,竟然還混成了老闆。

封麗麗認為不公平,張愛民才是主犯,應當得到重判。這些年她一直指認這是個冤案,說華小娥當了張愛民的替罪羊,替他去坐了牢,張愛民薄情寡義,不僅沒有念華小娥的好,反而將全部罪責甩給她,自己逍遙法外。封麗麗認為,華小娥講情義,被張愛民的花言巧語矇蔽,這才心甘情願替他扛了下來,葬送了自己一生。

“噢,那封姐聯絡我的目的,就是想讓我幫她翻案?”我在電話裡問張師。

“嗨!”我聽出張師點著了一支菸,猛吸了一口說:“你聽聽就好,華小娥入獄半年後,老封天天託人上訴,當年上級調查機關也重審過,維持原判,要真有問題,早就翻案了。我們老同事覺得呀,這事兒對老封刺激挺大,畢竟當年她跟華小娥關係好得沒法說,接受不了她蹲監獄的事實。”

最後張師勸我,把老封當成祥林嫂安慰兩句得了,她為給華小娥翻案,一輩子沒成過家,明年就退休,下半生就守著這點陳芝麻事兒當個奔頭呢。

“那我有個問題,張師,封麗麗怎麼有鉅款成為富婆的?”

“我給你糾正啊。”張師忽然提高聲音:“都是我們這幫老職工隨便慣了,玩笑開起來沒個譜,瞎編的。當年案情通報,涉案金額上百萬,實際追繳回來的只有六十萬,我們就開玩笑,說剩下四十萬被老封藏起來了,不管她高不高興,都叫她富婆,時間一長成習慣了。”

哦,原來是這樣。

和我透過一次電話後,封麗麗隔三岔五發資訊,說可以提供種種內幕,希望我認真考慮。我每次都回復幾句安慰的話,要麼推脫說有其它寫作任務,她的案子有空再說。封麗麗覺察出我的敷衍,有一次,忽然發來一張照片,說二十多年了,這東西沒給第二個人看過。

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張發舊的存摺,存款額度四十萬。

見面地點是封麗麗約的,就在清水縣火車站下坡處的一間川菜館裡,封麗麗比約定時間晚了半小時,她穿著鐵路制服,拖著行李箱風塵僕僕進來時,先對著我罵了一句:媽個×,會車停靠,晚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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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 | 周漁的火車

工作的疲憊,晚點的焦急,大大降低了封麗麗的表述欲。菜點完,她就靠在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支離破碎地講著,不時冒出旱菸般嗆人的髒字。由於情緒不佳,她撲滿粉塵的臉上皺紋畢現,眼袋下垂,像馬戲團落幕後的小丑演員。

她也意識到不在狀態,點上一支菸後,用手指點點我說,要不是你們男人沒好貨,哪能毀掉女人一輩子。

“我聽出來了,你說了半天,無非就是在罵劉金魚和張愛民,但我作為一個寫文章的人提醒你,僅僅依靠主觀厭惡,不可能給誰翻案。我這次專門跑清水縣來見你,僅僅是想勸你,別折騰了,案子都過去了。十幾年前你的朋友們都已落網,你坐收漁利拿到錢,安安穩穩過完下半輩子比什麼都重要。

封麗麗氣得嘴唇發抖,說,好,老孃給你講講真相,找你寫我的故事,並不為給誰翻案。我哪能不曉得,要能翻早就翻案了,用得著找你這個毛都沒長全的小破孩?

我激將成功後,封麗麗才有頭緒地從當年的案件講起。

那時,華小娥和和張愛民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到1990年,公司每個月的流水都是十來萬,封麗麗膽子小,開始害怕,但財富流水般湧入,刺激著華小娥的興奮點,她甚至不顧張愛民的勸阻,為了獲取更多資源,明目張膽地往更高領導的辦公室送禮。

劉金魚也是一把跑腿的好手,負責物資的實際週轉,每天風雨烈日裡送貨交割,雖然也經手收賬等資金項,但筆筆都給封麗麗和華小娥明示,尤其往華小娥那裡跑得勤快,讓兩姐妹放心不少,給他的酬勞當然也毫不吝惜。

直到有一天,華小娥試探性地問封麗麗,劉金魚靠得住嗎?

封麗麗想了想說,沒問題啊,賬目明明白白,出了多少貨,你那邊不是也有賬本嘛,何況他天天往你那裡跑。

華小娥說,我是說對你的感情。

封麗麗一臉迷惑不解。

華小娥輕描淡寫地告訴了封麗麗整個過程:一次她跑去公司倉庫查貨,劉金魚正在悶熱的廠房跟工人搬運鋼枕,赤裸著上身汗流浹背地沉浸在粗糲的體力勞作之中。

男人強健的肉體使她有些迷離,這是一個和文弱幹部張愛民完全不同的男人。華小娥忍不住喊了他一聲,劉金魚回過神,喘著大氣望著她笑。

回到辦公室,劉金魚一邊擦拭瓷實的身體,見華小娥訕訕地笑,就別有意味地說了一句:麗麗跑車三天都沒回來了。

見華小娥並不厭惡,劉金魚就走到她身邊,扶著她的雙臂,華小娥沒怎麼反抗,就被抱進了裡面的小隔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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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小娥講完這些,勸封麗麗,這種隨便的男人,你還是跟他分了吧。轉身離開的時候,甚至嘴角還笑了一下。封麗麗對這似笑非笑的表情想了很久,是華小娥對自己輕易被劉金魚得手的自嘲,還是替好姐妹看清一個渣男的慶幸。

當時,封麗麗並沒表現出任何憤怒,腦中只閃過一個接一個的驚愕,她把未來都託付在劉金魚身上,卻遭受這個男人的背叛,更沒想到是和最信賴的姐妹華小娥一起。

華小娥離開後,種種念頭像地下滲出的水一樣彙集在封麗麗眼前:

小時候在老家,華小娥家裡條件好,自己卻只有年邁的奶奶和智障弟弟,被村裡人嘲笑自己是華小娥的貼身丫鬟;

當兵時,華小娥在輕鬆的通訊班,她在辛苦的偵查班,還是覺得她高高在上;

轉業到鐵路後,容貌漂亮的華小娥又搭上了機關幹部張愛民,坐進辦公室,而自己卻一直辛苦跟車跑線路,碰上劉金魚這麼個小混混;

後來倒手物資,也是她賺了大頭,卻把公司註冊這種更冒風險的事安在自己的傻弟弟頭上,自己和劉金魚像她手下打工的……

這些事,封麗麗從沒往深裡想過,一直把華小娥當可依靠的好姐妹,甚至為她的漂亮、魄力而驕傲。

現在,封麗麗看出來了,華小娥的錢越來越多,她瘋狂藐視一切,連自己對她忠心耿耿多年也不放在眼裡,對自己的男人說睡就睡,還跑來炫耀。

封麗麗越想越覺得,她只是華小娥的一件陪襯。她決定報復。

“想了一個月,我就給上面寫匿名舉報信,把華小娥的事抖個乾乾淨淨。”封麗麗猛吸著香菸說:“這封舉報信,把華小娥送進監獄,也讓我愧疚了一輩子。”

封麗麗最初抱著和華小娥同歸於盡的決心,為了一次性檢舉成功,她在舉報信裡將華小娥的底細陳述得一覽無餘,連她對張愛民的打情罵俏私房話都寫出來了,這都是兩人談戀愛時,華小娥告訴她的。

“別怪我狠,是你先對不起我。”將舉報信投進信箱前,封麗麗自言自語。

案發後,封麗麗照常出車上班,靜靜地等著司法人員找上門來,反正華小娥遲早會清楚,能這麼詳細羅列她這麼多細節的,只有封麗麗,到時候她肯定也會拉自己進去。她已經做好了坐牢的準備。

案件在局裡鬧得天翻地覆,卻沒有人來調查她,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去段機關打聽,都說華小娥犯了大罪,卻沒一個人提起自己。

直到第二個月,才有紀檢人員在封麗麗一次交班後找到她,問了幾句當時註冊公司的情況,查清楚犯罪公司是借封麗麗智障兄弟的名義註冊的,拿筆記本記錄了幾行字就走了。

封麗麗疑惑很久,直到公審,也沒有司法人員再找過她。結案公佈後,她才明白,華小娥獨自攬下所有罪證,為張愛民和她儘可能洗脫掉干係。

張愛民身為幹部,為華小娥的倒賣資產提供了方便,受到處分辭去公職,但由於華小娥的保護和自己運作,再沒有其它處罰。

封麗麗本身沒參與太多,只是初期幫忙跑了些腿,被華小娥說成“是受指使完全不知情的行為”,轉而把屬於封麗麗的責任,都推給了實際操作的劉金魚身上。

劉金魚聞風逃之夭夭,直到現在還沒抓捕歸案。

看到這樣的結果,封麗麗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華小娥明知是她寫的舉報信,非但沒有供出她,反而提供了最大限度的保護。和姐妹情相比,劉金魚算得上什麼呢?覆水難收,封麗麗只能在痛苦和自責中備受煎熬。

最終,華小娥被判了十二年,半年後的服刑期間,封麗麗去監獄探視她,隔著視窗,封麗麗還沒開口就淚流不止,看著眼前的好姐妹,她痛哭著問:“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

華小娥沒有寒暄太多,探視時間很短,她反覆對封麗麗提及:“你弟弟生活可憐,今後一定要把弟弟生活照顧好,沒事多替我去看看你弟弟……”

多年的姐妹關係,封麗麗意識到,華小娥在這種情況下還如此關心她的傻弟弟,一定是不同尋常的暗示。

探監第二天,封麗麗就去了弟弟住處,弟弟快二十歲了,生活不能自理,說話也講不清楚,一切靠奶奶照顧。封麗麗問不出什麼,只能自己翻箱倒櫃。

不一會兒,她從藥匣子裡找出一張四十萬的存摺,看日期,是自己剛投寄完舉報信那陣子。恐怕是華小娥覺察到風吹草動,感到情況不妙,連夜悄悄回村用封弟的身份證偷存下以防萬一的。

封麗麗理解,一開始華小娥就不願牽連她,所以沒告訴她這事,沒想到果然出事了,只是萬萬沒想到是她舉報的。

封麗麗收好存摺,又去見了華小娥。一見面就說,弟弟很好,他知道了你的關心,非常驚訝。她故意把“關心”和“驚訝”兩個詞說得很重。華小娥也聽明白了,回覆她:後面看機會,能爭取減刑就儘快減刑。

封麗麗堅定地點點頭,她明白,華小娥希望她用這筆錢打通關係,早點把她放出來。可是還沒等到她找好關係,華小娥在獄中就得了急性肺梗塞,直接被送到了醫院急救室。

等到封麗麗多方奔波摸清所託關係時,單位收到監獄通知,華小娥已經因病去世。

訊息傳到封麗麗耳中那會兒,華小娥的遺體已經在殯儀館火化。封麗麗去了趟清水縣殯儀館,然後失蹤了整整三個月。

三個月後,封麗麗重新出現在工作崗位,帶著厚厚一摞舉報材料,實名列舉前鐵路局幹部張愛民侵吞國有資產,栽贓華小娥的過程。“我要為姐妹翻案!要把張愛民抓捕歸案!”

封麗麗逢人便講,起初司法機關還派人重新翻查案件,但因為案件已結,加上主要當事人華小娥已經去世,其他兩個關鍵人物,張愛民遠在上海,劉金魚更是杳無蹤跡,都很難追查。

封麗麗的上訴就被一直擱淺,她大鬧幾回,反倒讓上面以為她有精神疾病,更加不願重啟調查了。

封麗麗只能繼續上班跑車,但像完全變了一個人,精神時常紊亂,對周圍的人暴躁兇狠,一個人時自言自語,成了不折不扣的“鐵老大”,化濃妝,抽菸,嘴裡彪髒話,一副“老孃還有什麼好在乎的”混世模樣。

同事們多少知道她和華小娥有牽連,但並不知道她是舉報者,就在生活和工作中處處照顧有加,為了保護封麗麗,領導還時不時給她休個短假。

她一直單身不結婚,此後多年,跑車遇到形形色色的男人,長得帥的,勾搭兩下,能來就來一段露水情緣,同事們跟她開玩笑,說她準備當“千人斬”,她鄙夷地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只會禍害女人,我替天行道,為姐妹們扳回一局。

同事們發現,封麗麗對男人充滿了不信任和嘲弄,對女人卻關懷備至近乎殷勤。正是那時起,她的列車員室始終掛一包衛生巾,供旅途中有需要的女性乘客免費使用,這個習慣堅持了二十多年。

“我從1985年上崗,到現在整整跑了二十多年的車,見過的人遇上的事,比你吃過的飯都多。”封麗麗坐在我對面,神情黯淡,眼神渾濁,只剩血紅的嘴唇成了面孔上最後的鮮豔,她嘲諷我說:“真以為我會指望你個耍筆桿子的翻案?”

“那你總不會繞這麼大彎子想把我湊進你的‘千人斬’裡吧?”我問。

一場遲到18年的復仇

圖源 | 周漁的火車

封麗麗張嘴大笑,一陣煙把她嗆得眼淚直流。她說,不過我確實佩服你寫的文章,張師給我看你寫這條線路的文章,我第一次感覺出我這工作這麼……有詩意。

“因此我就有個打算,給你講講這個案子的前因後果,你把它寫成一部小說。他媽的,既然法律懲罰不了張愛民,就把這個渣男寫進書裡,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讓他遺臭千古,一解我心頭之恨!”

我笑了,跟她說,現在網際網路開始發達,網上什麼都有,你可以把這些經歷寫在網上,故事這麼精彩,說不定就火了。

封麗麗先是一愣:“網際網路?有那麼神奇?”不過她又訕笑著擺擺手:“我老了,你們年輕人那些玩意兒我不會玩,我只相信你,因為看過你寫的文章,讓我寫是寫不出來的。”

我聽後心生惻隱,或許她的講述不夠準確,但將人生希望寄託於編一部有趣的小說,以這種方式達到安慰,讓我這個寫作的人難以拒絕。

等菜上齊了,封麗麗也開始進入狀態,從頭講起她和華小娥十幾歲的事,但她心懷的怨念太過深重,回憶太苦,一說到華小娥的細節,她就不停抽噎無法自已,吃進的菜甚至從嘴裡流出來。

我暫停她的講述,一次性猛然釋放多年積壓的情緒,很傷身體。我讓封麗麗挑個時間慢慢記錄,或者哪天她想說什麼,就透過簡訊給我發一段,哪怕等到明年退休後講也行。

可那次面談之後,封麗麗再沒聯絡過我,我發過幾條問候簡訊,沒有得到任何迴應,她的故事也就擱置下來。

“這就是我和封麗麗接觸的全過程。”我看著對面的警察說。

離開鐵路公安局的時候,警察把我送到門口問了一句:“如果張愛民真是封麗麗殺害,作為文字工作者,你當時如果成功疏導了她的情緒,把她的講述寫成小說,滿足了她的發洩慾望,你覺得,悲劇能避免嗎?”

我搖搖頭,心想,有些怨念只能自救。

三天後,警察穿著便裝開車到單位樓下接我,說:“這次我代表鐵路警方,邀請你參與案件偵破。”

據他說,在清水縣城封麗麗的家中抓捕時,這個剛退休的女乘務員一臉平靜地坐在沙發上抽菸,等煙抽完了,才緩緩伸出雙臂讓警察拷走。

交代過程也十分順利,封麗麗承認自己誘殺張愛民。她和我那年見面時,聽我介紹網際網路,忽然啟發了她:網際網路這麼神通廣大,能不能查詢到張愛民呢?

封麗麗專門跑去網咖,在網上到處搜尋張愛民。張愛民已經是個老闆,身份資訊和照片都掛在網上,被封麗麗一眼認出。

確認後,封麗麗開始謀劃作案,一直等到一年後退休,她從黑市上買來別人丟掉的身份證做姓名,以做生意的名義引誘張愛民前來清水縣,設法殺掉給華小娥報仇。

為了使張愛民相信自己,封麗麗取出以弟弟名義儲存多年的四十萬存款,先將二十萬打給張愛民,謊稱是“訂金”,張愛民最終上鉤,來到清水縣。

封麗麗熟悉鐵路電廠,在她的指揮下,張愛民一步步走進供電廠的過電臺,時間一到,數千伏電流透過,張愛民瞬間成為一具焦屍。過電完畢後,封麗麗從過電臺揹走張愛民的屍體,扔在附近鐵軌,讓列車軋過,偽造成交通事故的假象。

一場遲到18年的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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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她這麼供述,物證言證一切都講得通,我們可以立即結案。”負責此案的老警察摸摸鼻頭,沉默了幾秒說:“但是,根據我半輩子破案經驗,如果某些疑點能解開,說不定案子會是另一種結果。”

我問是什麼疑點,老警察羅列出三條可疑之處:

第一,張愛民死前是上海一家市值數千萬的企業老闆,怎麼會為區區二十萬的訂金親自來到偏遠的清水縣,況且以正常商人的思路,又怎麼完全聽信封麗麗的遙控指揮上到過電臺那種奇怪的地方?

第二,警方在張愛民的公司調查過,近期根本沒有和清水縣這邊的匯款,封麗麗的二十萬是打到他私人賬戶的,正常的生意來往,賬目都是走公司公賬,張愛民明知道不合規,怎麼還隻身前來?

第三,封麗麗似乎在故意隱瞞什麼,她和當年的華小娥一樣,將所有罪責都背在自己身上,警方指證的所有案情,她都一口承認下來,這種表現是典型的包庇。

“以上只是我的疑問,並不構成真正的罪責,況且封麗麗解釋的無懈可擊,她說張愛民是私企老闆,當年做進出口業務本身就是靠打法律擦邊球起家的,不走公賬的事情很常見。

“她謊稱自己有一筆價值千萬的國有資產要私下賤賣,他才肯冒險前來的。張愛民以前就是國營單位幹部,知道碰上這種倒賣往往會大賺一筆。”

封麗麗這麼一解釋,倒讓老警察啞口無言了。但憑一個老刑警幾十年的經驗,他還是不甘心這番解釋,就找到了曾經採訪過封麗麗的我,希望我能幫警方獲取點資訊。

在一間空蕩蕩的審訊室裡,我見到了嫌疑人封麗麗。此刻她沒了濃妝、沒了染髮、沒了鐵路制服,面孔面板鬆垮,頭髮凌亂稀疏,垂著眼皮,和上幾次見到的她相比,完全是另一個人,一個年邁的老太太。

“你的故事,我準備在警方結案後,寫成一部紀實小說,現在很難遇到這樣曲折的題材了,相信小說一定能火。”我拿出在茶室聊天的狀態,封麗麗似乎也饒有興致。

“那你可得好好寫,我的事情已經被這些警察反覆問了個底朝天,再沒有比他們筆錄更詳細的了,你寫作的時候可以參考參考。”

話頭被她堵住,我有些尷尬,只好直面進攻。

“封姐,不管怎樣你這是命案,後面一判,你不知什麼時候能出來了,你的人生可以是個被隱藏的結尾,但是你的故事結尾,我希望不要留有懸念。”

我看到封麗麗眼睛在閃著光,但最終她投給我一個無可奉告的微笑,我知道沒必要耗下去了。

從審訊室出來,我本想給老警察道歉,封麗麗想隱藏的東西,看來是誰都撬不出口了。但半天沒找到他人。正準備離去,老警察帶著兩名年輕警員從樓上急匆匆下來,從我身邊經過時,他脫口一句:“劉金魚落網了,案中有案。”

原來封麗麗被捕後,警方調出二十多年前華小娥倒賣國有資產案件的卷宗,網上尋找劉金魚等涉案人員資訊,希望能找到相關證人為張愛民案輔證,意外地打撈出劉金魚這條本沒抱什麼希望的“魚”。

劉金魚當年感覺有點風吹草動後,行李都沒收拾,一拍屁股溜了。由於當年追逃條件不夠先進,加上認定他只是案件中跑腿的小嘍囉,司法機關就沒過多關注劉金魚的去向,銷案後也就沒再追查他。

劉金魚自己卻像躲天災一樣,潛伏在重慶、四川一帶的小縣城,多年來靠擺地攤趕集市掙點生活。

前不久在一次當地治安例行巡查中,警察敲開了劉金魚租住小旅館的門,仔細辨認,說這不是清水縣鐵路公安釋出尋找的人麼?

一聽是清水縣,又是鐵路公安,劉金魚一下子雙腿癱軟,嘴唇不停發抖,唸叨著“完了完了,還是出事了……”

檢查人員起先覺得好笑,心想只是尋查資訊,又不是通緝令,至於怕成這樣麼。但一看劉金魚狀態,警察覺得有問題,一聲大喝,指著劉金魚吼:“蹲下別動!知道我們為什麼來抓你嗎?”

威懾之下,劉金魚雙手抱頭蹲地,鼻涕眼淚一大把,搗蒜般地點頭:“我交代,我交代,我當年犯了強姦罪。”

現場警察面面相覷,帶頭的警官說了聲“拷走”,劉金魚就歸案了。

劉金魚當天就交代,自己當年跟封麗麗交往後,知道她背後還有華小娥這個“金礦”,就想出了個計劃,一步步拋棄掉封麗麗,讓華小娥成為自己的人。

那時候社會風氣還不像現在這麼開放,走南闖北的劉金魚認為,一個女人,只要身體屬於自己了,心也會逐步被控制。

抱著這樣的想法,劉金魚在華小娥來庫房查貨的時候,先故意將自己強壯的身材讓她一覽無餘,見華小娥有些躲閃,就以為她是在害羞,就讓她去裡面的小隔間,說有一筆賬目請她看。

華小娥跟著進去了,劉金魚一把反鎖房門,企圖對她強行施暴,不料遭到拼死反抗。但華小娥怎麼敵得過一身蠻力的劉金魚,不一會兒就精疲力竭,被他得逞了。

“當時我還以為她之後能成為我的人,沒想到這華小娥性格如此剛烈,啐了我一口,還說讓我蹲監獄,什麼都別妄想得到。不過,我根本不怕,因為知道她們乾的是倒賣鐵路資產的違法行為,就威脅華小娥,如果敢告我強姦,我就把他們舉報了。”

吃定了華小娥不敢對他怎麼樣,劉金魚耍起了無賴,要求華小娥將生意的利潤撥出一部分給他,華小娥怕事情敗露,只好隱忍暫時答應,但警告劉金魚,今後遠離封麗麗,她不想讓這種混賬男人害了姐妹。

劉金魚得到經濟上的許諾,一心想著下一步繼續俘獲華小娥,巴不得遠離封麗麗,就一口答應下來。

然而正當華小娥一步步滿足劉金魚的胃口時,她們被舉報了,劉金魚多少分了點好處,怕連累自己,剛聽到訊息就消失了。這些年他一直以為華小娥供出了自己的強姦行為,躲躲閃閃,連大一點的城鎮都不敢去。

劉金魚的口供很快傳給清水縣鐵路公安這邊,老警察沉吟說,這麼判斷,看來當時華小娥被強姦後,為了保護生意和自身名譽,並沒有揭發劉金魚。

試探過封麗麗後,華小娥發現她對劉金魚的信任很深,為了不讓姐妹在這段感情深陷下去,她故意說是兩人心甘情願勾搭,本想讓封麗麗看清劉金魚的本質,少些心理創傷,沒想到封麗麗走了最決絕的那條路,把所有人舉報了。

我問老警察,要不要把這個意外情況告訴還在看押的封麗麗。老警察眼神露出少有的猶豫,說:“封麗麗已經老了,又受了牢獄之災,現在把這告訴她,等於在往流血的心頭撒上一把鹽。”

但他也從另一個方面考慮,如果拿這個意外刺激封麗麗,她會不會說出隱藏的秘密。

我搖搖頭,如果封麗麗真有意要隱藏什麼,肯定是為了華小娥好,劉金魚的供述只能讓她加深這種保護欲。老警察什麼也沒說,默默離開了。

我手機裡還有當年列車乘務長張師的號碼,他也退休了。撥透過去,寒暄兩句後,他說,我知道老封殺人的事了,唉,她這輩子的願望算是了結了,死了也不留遺憾。

我問張師,封麗麗對警方的口供中,有一個細節所有人都沒有留意,就是她兩年前就查詢到了張愛民的下落,為什麼非要等到退休後才誘殺?她的行動計劃並不複雜,為什麼要拖這麼久?是在等待什麼時機嗎?

張師想了一會兒,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只好追問,上班期間封麗麗除了跑車,生活中還有別的什麼內容嗎?

說到這裡,張師的語氣輕鬆一些,打著哈哈說,這老封恨男人入骨,天南地北跑車,看上哪個長得帥了,就勾搭人家睡覺,都說男人把女人當玩物,這老封說自己把男人當玩物。

有時候興致好了,還給年輕小狼狗送禮物,我就親眼見過她從外地買剛流行的男裝,一看就是給小年輕穿的……

我的心像被一根細絲漸漸吊起,聽著電話那頭張師乾巴巴的笑聲,我忽然問:你記不記得,華小娥剛去世時,封麗麗失蹤了三個月?三個月回來後她就開始舉報張愛民,然後性情大變,你知道當時她去了哪裡嗎?

張師“唔”了長長一聲,彷彿在回憶,最終說,好像是吧。我追問,那三個月很關鍵,因為封麗麗的性格轉變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你能仔細想想她當時去了哪裡嗎?

張師想了半天回答,好像是在醫院,當時她剛去殯儀館看過華小娥的骨灰,之後好像精神不太好,就去了醫院……對了,我確定她當時去的醫院,因為我們同事都還以為她受不了刺激去醫院療養了。

我問那家醫院的名字,張師這回反應很快,說是鐵道部的863醫院,不過幾年前改名字了。

放下電話,我在網上查了查那家醫院,現在是清水縣第三人民醫院,前身是鐵路局在當地的附屬醫院,二三十年前,這家醫院還相當出名,規模也大,尤其以婦科產科出名。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由於醫院服務物件為鐵路部門,鐵路沿線和車站每年會遇到不少棄嬰,撿到的職工就把棄嬰抱來交給863醫院處理。

時間久了,醫院就專門成立了一個收養中心,數年後獨立劃分出來,成為清水縣兒童福利院。

我心裡捲起一個巨大的漩渦,快要叫起來。如果我的猜測沒錯,封麗麗隱藏的秘密足足有十八年。

我找到老警察說,我再試著跟封麗麗聊聊吧,這兩天思路整理了很久,再做最後一次努力,看有沒有效果。老警察同意了。

審訊室裡,再次見到封麗麗,她和上次一樣神態平靜,看來老警察並沒告訴她劉金魚落網的事。

“我記得,你為了引誘張愛民來清水縣,冒用的身份證是一張黑市買來的,原主人名叫華天。”交談開頭,我一邊講這句話,一邊注意封麗麗的反應。

她的情緒泛起一陣燥亂,有些慍怒地看著我,不過馬上平靜下來,靠在椅背上說:“是,肯定不用我的身份證,張愛民認得我,我讓他過來他肯定不答應,我就隨便找了個別人丟掉的證件。”

“那可不是隨便路人丟的,華天是華小娥和張愛民的孩子,對不對?”

封麗麗終於怒不可遏,像一頭掙扎的老獸,舞動著手銬和腳鐐,我連忙站起來安慰她:“我沒告訴警察,如果你這樣子驚動了他們,才是對華天真正的傷害。”

封麗麗逐漸癟下來,雙眼始終沒有離開我:“你到底想幹嘛?”

“我想翻案,替華天。”我說。

封麗麗愣神了一會兒,兩行豆大的淚珠從臉頰滑落下來,一邊搖著頭一邊說:“沒用的,你鬥不過他們的,我正是對正常舉報渠道失望,才殺張愛民的。”

我糾正了她,說現在時代不同了,國家大力整治犯罪行為,那些當年的作惡者一定能受到懲罰。我知道當年查華小娥一案,涉及的人員有更高層級的,你無法撼動他們,就把所有的怨念都放在張愛民身上。

我又告訴她,現在最關鍵的證人和證言在她這裡,如果她不配合,那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封麗麗眼裡的光芒又閃亮起來。

1992年春,華小娥剛剛在殯儀館火化不久,封麗麗滿心悲痛去祭奠。對於一個死於監獄的女性,華小娥的骨灰盒像野鳥的屍骸被遺棄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封麗麗好不容易找到,悉心地整理好,準備給她找個可以安放的位置。

骨灰盒下壓著863醫院開的死亡證明和死者生前病例,那時殯儀館管理很不規範,死者的單據都是隨骨灰盒亂放,尤其華小娥這種無人認領的骨灰,工作人員把單據和骨灰盒扔在這裡就忘掉了。

封麗麗看了一下單據,發現在病例單上赫然寫著:“病發時已孕35周,兩週後生育一健康男嬰”。

她的心咚咚狂跳起來,難道華小娥有孩子了?自己作為好姐妹怎麼不知道?

根據時間推算,華小娥是在被捕前一個月懷孕的。按照法律規定,囚犯在懷孕後期可以監外執行,為什麼自己和單位始終不知道訊息?封麗麗覺得事情並不簡單。

她先找去監獄,監獄方面回覆,對待華小娥是嚴格按照孕期囚犯相關規定,讓她保外就醫去了,但具體在哪裡看護,監獄以保密和不明目的為由拒絕答覆封麗麗。

她決定去863醫院查個頭緒。

到了醫院,她很容易問到開病歷單的醫生。醫生只負責看病問診,並不過問病人背後的事,因此和善地告訴封麗麗,華小娥確實是他看過的病人,當時也在863醫院生產的,聽說孩子還被放在收養中心。

醫生以為封麗麗是前來領孩子回家的,就細心地告訴她去收養中心的路怎麼走。

封麗麗一進收容室的房門,就看見四五個衣著光鮮的男人圍在一個嬰兒床前商量著什麼,她認出其中兩人,是當地鐵路局的領導。

領導似乎對封麗麗的出現感到驚訝和尷尬。封麗麗走上前看著呱呱而泣的嬰兒,問旁邊的護士這是不是華小娥的孩子,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封麗麗看著男人們說:“我要把孩子抱走。”

一位領導臉上露出大鬆一口氣的表情,說:“我們已經照顧華小娥大半年了,正愁孩子該由誰負責呢,這可遇上善心人了。”

但接下來她說了一句“我不能讓孩子母親死得這麼不明不白”,讓一眾領導神色忽然凝重起來,其中一位虎視眈眈說:“你要領養可以,但是不能再追究已經發生過的事,華小娥已經沒了,我們不要再打擾她了。”

看著這些領導,封麗麗明白了,之前華小娥和張愛民之所以能把鐵路生意做得那麼大,絕對不是他們兩人所能達到的,必然涉及更多上層人物。

東窗事發後,所有人都在想辦法脫身,好不容易疏通判案人員,讓華小娥當了替罪羊,沒想到她剛坐牢就被發現懷了孕,領導們擔心她出來後亂告狀,就直接從監獄把她接出來嚴格看管,一直到她病發去世。

眼見案件已結,華小娥也長眠地下,以為這事就被塵封起來了,沒想到又蹦出個封麗麗接著鬧,他們當然要想辦法阻止了。

見封麗麗是一副魚死網破的神態,另一位領導呵呵笑起來,拍了一下她肩膀,說:“你不考慮故去的人,也要考慮一下小寶寶的未來嘛,小孩子又沒犯錯,要是他揹著一個罪犯子女的罪名,那以後上學、工作肯定會受影響,去不了好學校,也進不了好單位,受盡周圍人的歧視。

“這樣的情況恐怕你也不願看到,如果你就此罷了,我們保證,孩子以後在名分上,我們絕對不做任何干涉,可以讓他在快樂無憂的環境下長大。”

這番話讓封麗麗一陣反胃。她看著粉嘟嘟的孩子,最終含著淚無奈地點了頭。

自此,封麗麗獨自撫養著華小娥的孩子,為了紀念她,特地讓孩子姓華,也為了華天健康成長,不揹負“母親死於牢房” 的身世,遭受外界歧視,封麗麗隱瞞了所有同事,堅決不讓人知道華天的存在,把他悄悄撫養到18歲考上大學。

一場遲到18年的復仇

圖源 | 周漁的火車

看著華天已經成材,沒了後顧之憂,封麗麗鬆了一口氣,可以開始復仇了。

但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列車員,早在當年看穿那些領導的陰謀時,她就明白自己無力對抗,他們的權勢太強大了,在她的世界裡幾乎隻手遮天。於是她把所有的罪責都算在張愛民頭上,她認為,如果張愛民沒有逃避,華小娥的結局原本可以不這麼慘。

就像螞蟻打架,咬不過老虎,咬死張愛民這隻小蟲還是有希望的。拿著網上確定的資訊,封麗麗著手實施計劃。

“你是用張愛民親兒子的身份,把他引誘到清水縣來的?”我問。

封麗麗點點頭,對張愛民這種遇事就逃避的男人,也許親情能觸動他。於是封麗麗裝作華天的身份和張愛民取得聯絡,聲稱自己是他和華小娥的兒子。

沒想到張愛民拒不承認,他當年離開清水縣去了外地,並不知道後來華小娥產子的事,封麗麗就把華天的照片發給張愛民,讓他自己看照片,因為華天那張臉簡直是他父親的翻刻版,她不相信張愛民看到兒子的面孔不為所動。

果然,不久之後,張愛民回覆了一句: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

見魚兒咬鉤,封麗麗就讓張愛民來一趟清水縣,想見見他這個“父親”。張愛民又冷漠起來,先是說生意很忙,又說自己有美滿的家庭了,還是各自相安互不打擾為好。

看到這樣薄情寡義的男人,封麗麗氣憤極了,但復仇計劃已經開始,她必須要想辦法把張愛民引過來。

隨後封麗麗想出了一個決絕的辦法,她把那張四十萬的存摺拍成照片發給張愛民,說這是媽媽華小娥臨終前留下的,並稱自己已經得了不治之症,想在去世前見一見自己的親生父親,如果孤獨去世,這些錢就永遠屬於銀行了,希望他來取走,他這次聯絡他,也是希望見父親最後一面。

張愛民自然對這番話半信半疑,為了打消掉他的顧慮,封麗麗大著膽子走了一步險棋,她將四十萬存款取出,用備存的華天身份證給張愛民的賬戶打了二十萬,告訴他如果父子相見,他就把剩下二十萬當面交給他。

張愛民見自己賬戶裡忽然冒出來了二十萬,這才開始相信自己有個即將病逝的“好兒子”,權衡一番,他覺得見“兒子”一面不會冒什麼風險,還能得到剩下的二十萬。

張愛民終於答應了“兒子”的請求,打來電話聯絡,但封麗麗掛掉了,說自己正在醫院接受治療,暫時不方便接電話,有什麼事情她發簡訊隨時聯絡。張愛民只好先動身去清水縣。封麗麗則早早安排好了謀殺計劃。

下了火車已經是晚上,封麗麗給張愛民發信息,說自己剛剛從醫院回來,住在鐵路區的職工宿舍裡,讓他按照指定的路線去找。張愛民不放心,封麗麗就說,他已經把二十萬現金取了,隨身帶著,他一個病人,又在偏遠的宿舍,很不安全,想盡早交給“爸爸”。

張愛民為了儘快拿到錢,只好按照資訊提示一步步來到小供電廠,封麗麗說,在宿舍給他這麼多現金怕別人看見不方便,自己就在前方的一條僻靜過道等他,希望見到“爸爸”後先把錢交給他。

封麗麗一輩子在鐵路工作,對家附近這座供電廠很熟悉,掐著時間發信息一步步將張愛民引誘到過電臺上。張愛民停在那裡,東張西望等送錢的“兒子”時,一陣巨大的電流像雷公發怒,將他瞬間擊穿。

焦黑的屍體靜悄悄停在過電臺,封麗麗走過去,把屍體背到一公里外的鐵軌上,掏走了張愛民隨身攜帶的所有東西,唯獨覺得一塊薄荷糖沒什麼用,就扔在一旁了。她知道,半小時後,將有一趟萬噸貨車駛過,痛恨了半生的張愛民將死於一場“交通事故”。

封麗麗戴著手銬坐在我對面講完後,累極了一般耷拉著頭喘氣,我關掉手機錄音,問她,現在張愛民也死了,過後我也會將你的供述寫成舉報材料,揭發當年把罪責都推給華小娥的人,你應該沒有遺憾了吧。

封麗麗長長吁出一口氣,又有淚水從眼角兩旁溢位,她哽咽著說,哪有什麼遺憾?這一切若不是我當年心胸狹窄,寫舉報信冤枉了姐妹,後面怎麼會發生這麼多事?人性都是惡的,遮掩起來,反而能避免很多悲劇的發生。

那天在審訊室臨別前,封麗麗託我抽空替她回老家看看兩棵雪松。

警察去北京找到華天,她預感自己離被捕不遠了,就用剩下的二十萬買到兩棵珍貴的百年雪松,栽到在當年和華小娥站過的山頂上。

於是,我再次坐上那列綠皮火車,向那座山飛馳而去。

作者:七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