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女性詩人創作群體及其詩

1 概述

唐代詩歌異常發達，不管是詩歌體裁還是詩歌內容都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可以說唐代的文壇便是詩歌的天下，詩歌的創作在唐代走向了一個後人無法超越的高峰。唐代女性地位大幅度上升，因此，湧現出了大量的女性詩人，她們積極參與生活，敢於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然而由於男尊女卑的社會現狀並未改變，女性詩人還是會不可避免地受到男權文化的干涉。因此，在唐朝這一開放盛世與男權專制並存的時代，女性詩人們用詩歌來書寫自己的精彩。

唐女性詩人留傳下來的詩歌近六百多首，由於流傳有限且年代久遠儲存不善，因此可以想見當時的實際詩歌創作量要比這些還要多。現按階層進行劃分，選取每個階層中具有代表性的詩人進行介紹，以期可以窺探唐代女性詩壇的全貌。

2 宮廷女子

唐代十分重視女子的教育，宮廷女子因其特殊的社會地位，一般都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梁乙真說：“唐初婦女之能文者，貴族中若長孫皇后、徐賢妃、武則天、上官婉兒其傑出也。”當權后妃春風得意，與當朝文人唱和，所作詩歌多為應制之作。失寵后妃獨守空房，詩歌則成為她們排解深閨寂寞的重要方式，留下了許多肝腸寸斷的宮怨詩。而在宮中處於低下地位的宮女們，詩歌則更是盡展深宮之中青春無望的寂寞圖景了。

2.1 后妃

后妃中的著名詩人是武則天，武則天十四歲時被唐太宗召入宮，立為才人。武則天在中國歷史上雖是以政治家著稱的，然而其文學成就尤其是詩歌方面的成就是不容忽視的。目前所見《全唐詩》中，所收武則天詩歌共有四十六首。

武則天從位居皇后時已開始參與國家政權，直到最後稱帝，君臨天下，掌握國家政權有半個多世紀之久。這種皇權的經歷體現在詩歌中便是創作了許多具有皇家本色的廟堂詩歌，如《唐享昊天樂》、《唐明堂樂章》、《唐大饗拜洛樂章》等。真正能體現武則天詩人風采的倒是這些可以流露武則天女子真性情的詩歌，

“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武則天”畫像

《如意娘》屬於商調曲。這首詩作於武則天身處感業寺之時。詩人因過度思念高宗而神情恍惚，以致“看朱成碧”。自身憔悴不堪，皆因思君的緣故。君若不相信最近常常流淚，石榴裙上的斑斑淚痕便是最好的證據。詩人想著自己未知的前途，不覺懷念起與高宗相戀的日子，感情含蓄深沉，十分具有感染力。

2.2 女官

上官婉兒，上官儀之孫。自幼隨母配入掖庭。《新唐書·后妃傳》稱其：“天性韶警，善文章。年十四，武后召見，有所製作，若素構。”中宗時拜為昭容，深得寵信。由於生活經歷所限，其創作的詩歌多為應制、遊宴之作，雖缺乏真情實感，但也不乏清詞麗句。中宗時期多次舉行詩歌創作活動，上官婉兒常為皇帝、皇后、公主代作。其應制詩通俗易懂，語言形象生動。在詩歌的聲律對仗方面十分注重，推動了當時律詩的發展。

“上官婉兒”畫像

上官婉兒留詩不多，較能體現其個性特點的當屬：

“彩書怨”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餘。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

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

此詩格調清新，意境高遠，是典型的閨怨詩。詩中塑造了一個思婦的形象，表達了對遠方男子深深的思念之情。對於女子的所見、所思、所感刻畫的細緻入微，足見女性詩人本色。

上層女子有大量應制詩，政治化的氣息比較濃，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唐代女性地位的提高，參政意識的增強。然而這部分詩歌由於較為程式化，情感較為空洞，藝術價值較小，相反倒是她們創作的反映自身情感的詩歌更有價值。

2.3宮女

宮女處於宮廷女子的最下層，她們自幼被收入宮中，喪失了人身自由。由於常年緊閉在宮中，生活之單調寂寥可想而知。白居易《上陽白髮人》中“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可以說是宮女們生活的真實寫照。然而就算寓居深宮，她們同樣有對愛情的渴望，她們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追求著幸福。

唐代的宮女常常要為邊防將士縫製冬衣。開元時期一宮人便在所縫製的衣袍中放入了一首詩。

《袍中詩》

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

戰袍經手作，知落阿誰邊。

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

今生已過也，結取後生緣。

“袍中詩”詩意圖

相傳戰士發現詩後，統帥上報朝廷，玄宗成人之美，終使宮女與戰士結為夫婦。至於紅葉題詩的典故則要更加豐富的多。天寶宮人便留有：

《題洛苑梧葉上》

一入深宮裡，年年不見春。

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

詩人將自己的情感都寫在一片葉子上，其內心孤單的情感更加明顯。相傳顧況得詩，並與其唱和。最後機緣巧合下，二人相遇並結為夫婦，方知當日唱和之人原為彼此。

3 仕人妻

仕人妻社會地位較高，具有良好的文化素養，也不用從事繁重的勞動。因此，她們有更多的時間和能力來進行詩歌創作。她們常常會用詩歌來與丈夫進行溝通，能夠更好地寫身邊事身邊情，描寫細膩，多傷春悲秋，感嘆韶光易逝，表達對遠方丈夫深深思念之情。這部分女詩人常常在詩歌中表達現實生活中的細微情感而又有所節制。

王韞秀，原是河西節度使王忠嗣的女兒，後嫁給元載為妻。《全唐詩》中收其詩歌共三首。元載家貧，因此，剛成親之時，二人備受親族輕賤。因此，王韞秀積極鼓勵並支援丈夫在仕途上有所奮進，且陪夫一起外出求官。

“王韞秀”畫像

《同夫遊秦》便作於詩人陪丈夫入秦求宦的過程中。

路掃飢寒跡，天哀志氣人。

休零離別淚，攜手入西秦。

天氣寒冷，行人飢寒交迫，如此天氣似乎是在哀憐著有志向的人。不要因為離別而傷感，願與丈夫一起攜手入秦。詩歌既表現了求宦之旅的艱難，同時也體現了妻子對丈夫前途的關注。後來元載官居高位，兩朝為相，富貴無比，驕橫非常。

《聞夫杜羔登第》為杜羔妻趙氏所作。起初杜羔久試不中，趙氏十分焦急不滿。及至杜羔登第，趙氏又開始擔心丈夫變心。

《聞夫杜羔登第》

長安此去無多地，鬱鬱蔥蔥佳氣浮。

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處樓。

良人登第，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於是便久在外不歸。詩人滿心惦念卻不知丈夫正於何處眠花問柳，這種複雜悽楚的女子心境甚為動人。

4

民間思婦

唐代，由於男子長期在外應考、從軍、經商，夫妻分居成了一個普遍的現象，於是出現了大量描寫離婦的詩。丈夫離家在外，獨自在家的妻子自然會對丈夫百般思念。

4.1 徵人婦

縱觀整個唐代，或是為了開疆拓土，或是為了保家衛國，朝廷每年都需要大量的征夫遠赴邊疆參戰。由於戰事頻繁，徵人長年在外不能回家，徵人婦對其思念之情是十分強烈的。

《繡龜形詩》為唐代張挨妻候氏所作。其詩如下：

《繡龜形詩》

睽離已是十秋強，對鏡那堪重理妝。

聞雁幾回修尺素，見霜先為製衣裳。

開箱疊練先垂淚，拂杵調砧更斷腸。

繡作龜形獻天子，願教徵客早還鄉。

分別十餘年，妻子由於過度思念都沒有心思來進行梳妝打扮。聞雁聲屢次寫信，天氣變冷就開始考慮為丈夫做衣裳，詩人的心裡是時時刻刻裝著丈夫的。不管是開箱整理衣物還是為丈夫搗衣，這些都加重了對於丈夫的思念。最後一句則把期待丈夫早些還鄉心願直接表達了出來。

陳玉蘭也是唐代女詩人中徵人婦的代表。一首《寄夫》詩把對丈夫的思念和擔憂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夫戍邊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

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

“寄夫”詩意圖

詩中充滿了對於身在戰場的丈夫的擔憂之情。詩人將思念之情寫到信裡，擔心著天冷之時，丈夫能否穿上自己縫製的衣服。

4.2 商人婦

唐朝經濟發達，商業活動甚多，經商之人常常需要遍涉海內外行走四方。因此商人夫妻之間經常處於分離的狀態，商人婦形象便形成了思婦形象中十分具有代表性的一類。

商人婦的文化水平一般不太高，流傳下來的詩歌也並不多，然而透過這少數的幾首詩，我們同樣可以感受到詩人寓於詩歌中的濃濃的情感。

商人婦郭紹蘭曾作《寄夫》一首。

長安豪民郭行先女，適鉅商任宗。

宗為賈於湘，數年不歸，音信不達。

5 女冠

唐代道教十分興盛，《大唐六典》載：“凡天下觀總一千六百八十七所。”這足以見當時道教的規模之大。在這些女冠詩人當中，最有代表性的則要數李冶和魚玄機了。

李冶，字季蘭，中唐吳興人，是活躍於大曆至建中年間的十分重要的一位女冠詩人。《唐詩紀事》記載：“季蘭五六歲，其父抱於庭，作詩詠薔薇雲：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父曰：此必為失行婦也。後竟如其言。”這種預言類的故事有著較強的神秘化的成分，然而卻足以見李冶幼時便很有才華，而其父親的表現及話語則體現了那個時代對於女子才情的歧視。身為女冠詩人的李冶，才華橫溢，容貌姣好，文壇上的風流才子們爭相與唱和，目前保留下來的詩歌對此多有體現。

寄校書七兄

無事烏程縣，蹉跎歲月餘。

不知芸閣吏，寂寞竟何如。

遠水浮仙掉，寒星伴使車。

因過大雷岸，莫忘八行書。°

這首詩是詩人寫給擔任校理書籍工作的“七兄”的。通篇以兄妹相稱，足見兄妹情之濃。首聯寫自己的近況，親切自然，告慰“七兄”。頷聯由己及人，表達了對離家外出任職的七兄的關心，情之所至，銜接自然。“遠水浮仙掉，寒星伴使車”之句，想象“七兄”旅程狀況，歷來備受稱讚，胡應麟更是贊其曰：“李季蘭‘遠水浮仙掉’二語，幽閒和適，孟浩然莫能過”“。最後一聯，運用鮑照寫有《登大雷岸與妹書》之事，寄託兄妹之情，囑咐多用書信來往。整首詩情真意切，意境開闊，用典自然天成，十分具有大曆時期的詩歌特色。高仲武《中興間氣集》評價李冶雲：“士有百行，女唯四德。季蘭則不然也，形氣既雄，詩意亦蕩，自鮑昭以下，罕有其倫。”可以說，李冶是當時詩壇的積極參與者，將大曆詩歌的美學特色發揮得淋漓盡致。

魚玄機是唐代女性詩人中女性意識十分強烈的一個代表，她奮不顧身地追逐自己嚮往的愛情，卻一次次經受打擊。面對李億的拋棄，魚玄機心痛萬分，然而你在她的詩歌裡看不到對於李億的半分埋怨，流露出來更多的是對他的不捨和留戀。魚玄機寫給李億的詩，多是表達對其的相思之情，表達對他的關心和體貼。如《情書》、《隔漢江寄子安》、《江陵愁望寄子安》、《寄子安》等。現以一例略作分析。

春情寄子安

山路欹斜石登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銷遠澗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莫聽凡歌春病酒，休招閒客夜貪棋。

如松匪石盟長在，比翼連襟會肯遲。

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

別君何物堪持贈，淚落晴光一首詩。

“魚玄機”畫像

這首詩是詩人在春天外出漫遊時寫下的表達對李億思念之情的詩作。開篇先描寫了旅途道路崎嶇，然而旅途之苦卻比不上相思之苦。接下來又表達了對李億的關心，勸他不要沉迷於享樂而傷害身體。最後又抒發了自己對李億感情的忠貞與堅固，盼望可以與其早日團聚。整首詩感情真摯而熱烈，詩人對李億的思念之濃可見一斑。一面是魚玄機的痴情等待，一面是李億的恩斷義絕。魚玄機終在絕望中發出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的感嘆。

6

女妓

女妓階層是唐代女性詩人中地位較低的一個階層。女妓在古代分為官妓、家妓和私妓。女妓所受傳統禮教的約束較少，能夠大膽地表露自己內心的愛情。同時由於世俗的壓力，她們又總不能獲得自己理想的愛情。在與文人的交往中，她們享受到了愛情的甜蜜，卻又永遠得不到與情郎相守一生的權利，這種傷痛在詩歌中常有體現。女妓詩人中，詩名最盛，影響最為深遠的要數薛濤。正所謂“唐代娼妓，能詩者多，而以薛濤為最有名。薛濤者，不獨負盛名於一時，亦中國第一詩妓也。”

“薛濤”畫像

《酬人雨後玩竹》是一首贈給友人的託物言志的詠物詩。

南天春雨時，那鑑雪霜姿。

眾類亦云茂，虛心能自持。

多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

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

詩中前兩聯描寫了雨後玩竹所見之景，讚揚了竹子所具有的的高潔品質。頸聯運用竹林七賢和娥皇、女英哭舜的典故來進一步讚揚竹子的品行高潔，最後義對友人能夠賞竹的品質進行了讚美。由於地位低下，在男尊女卑的社會環境裡，薛濤與其他女妓、女冠詩人一樣，終不能得到自己內心所期待的美滿愛情。透過這些少量留下來的詩歌，我們同樣能夠感受到詩人內心對愛情的渴望，以及內心相思的苦痛。現以《春望詞四首》為例略加分析。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

春愁正斷絕，春烏復哀吟。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

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

玉箬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鍾惺在《名媛詩歸》中贊其詩曰：“細諷四詩，覺有‘望‘字意在。若率然讀去，但知其幽恨，不知其悵嘆。”詩中字裡行間都流露出了對於久別情人的濃濃思念之情。第一首寫兩人不能同賞花開花落，然而思念卻是一直都在的。第二首則寫得是詩人在聽到春天鳥兒的叫聲時，思念之情更濃。第三首詩人以風花自況，感嘆衰老將至卻遇不到可以託付的人。第四首寫在花滿枝的春天裡，詩人內心的相思哀怨之情更加濃烈，不覺淚流滿面。與李冶、魚玄機描寫愛情的詩歌相比，薛濤在表達愛情、相思等情感時要更加委婉含蓄一些。在看清了自己只不過是達官顯宦消遣時，稍有不慎便會被厭棄這一事實後，薛濤發出了“但得放兒歸捨去，山水屏風永不看”的感嘆，從邊疆回來後便脫樂籍，著女冠服，退隱浣花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