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女人

從開始到最後，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這並不妨礙她一直在我記憶中，像一粒種子那樣默默生長，直到把她的故事吐露出來。

她生的不美，寬額頭，厚嘴唇，臉色緊繃，不管別人怎麼逗她，她只是一言不發，直愣愣地看著人家。我們以為她怕生，或者聽不懂我們講話，便不再試圖和她交談，只讓她吃瓜子，吃糖。她沒拒絕，剝開花花綠綠的糖紙，把一顆半透明的糖塞進嘴裡，還是不笑，也不說話。

那是大年初二，外面天寒地凍，路上積雪硬邦邦的。屋子裡的空氣暖和又喜慶，一半因為過節，一半因為她。年前我們就聽說了，叔叔娶媳婦了，這不稀奇，稀奇的是，叔叔已經快四十歲了，新媳婦卻十分年輕，而且這媳婦是買來的。叔叔是奶奶那邊的遠房親戚，一年只有春節的時候來一次。聽說非常遠，早上出發，一直不停趕路，太陽西斜時才能到。地方也偏僻，周圍一圈高山，要出門先要翻越大山。臘八那天叔叔來借錢，沾親帶故的全部借了個遍，知道緣故後，大家紛紛解囊，娶媳婦是大事，能幫一把算一把。

所以，她相當於每家每戶湊錢買來的，彷彿人人都有一份似的。聽說叔叔帶她來，男女老少擠滿屋子，眼珠子全往她身上溜。她迎著各色目光，一雙眼睛不怯也不懼，倒是叔叔給看得不好意思，不住地搓手。他們前腳剛走，屋子裡就炸開了鍋，大家議論說那小媳婦不好看，也太矮了，不過配叔叔綽綽有餘，老光棍娶大閨女，偷著樂吧。奶奶一臉憂慮，說，看那妮子的眼睛，有氣性，怕是喂不熟。有人說，怕什麼，有辦法，先打一頓，再餓三天，就不敢跑了。等生了孩子，趕也趕不走了。

第二年春節，她在前面，叔叔跟在後面，一進門還是一屋子人。她仰著頭，大大方方給大家拜年。懷裡一個小嬰兒裹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頭胎生了兒子，一家人敬奉著，什麼活都不讓幹。她整個人胖了好幾圈，臉圓圓的像滿月，腕子上一隻絞絲銀鐲子，幾乎陷到肉裡去。大家都吃了一驚，紛紛感嘆起來，說她跟了叔叔真是燒了好香，雖然老點，窮點，起碼踏實過日子。叔叔娶她也算積德，能賣女兒的人家想必水深火熱。大家說著方言，聲音很低，以為她聽不懂。她也沒什麼反應，只是笑盈盈地拍打著嬰兒，儼然一個幸福的小母親。這下連奶奶也放心了，端起盛糖的碟子遞給她，她擺擺手，說，家裡有。她說的是家，她和叔叔的那個家。

人們漸漸散了，男人們圍成一圈打撲克，女人們去廚房忙活。她突然開口，說，你在北京上學？我吃了一驚，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在和我說話，忙笑著點點頭。她說的普通話，雖然帶著口音，但聲音響亮。她說，你見過天安門嗎？我說嗯。她說和電視上一樣嗎？我說差不多。嬰兒咿咿呀呀地哭了，她解開衣服餵奶，乳房白花花的。她又問，北京好不好？我猶豫了一下，說，還行。她可能察覺到我不冷不熱，便閉了嘴。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發覺我心有戒備。和別人一樣，我們始終把她當做一個花錢買來的女人，就算她率先表達善意，就算她生了一個大胖兒子。

親戚們給嬰兒的紅包她照單全收，一股腦塞進褲兜裡。她嘴角笑著，眼睛一點也沒變，還是直愣愣的，在人臉上掃來掃去。

等兒子快兩歲的時候，她又生了一個兒子。叔叔打電話報告喜訊，奶奶說，趕緊把證領了，就保險了。叔叔說，她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呢，得再過一年。家族裡的女人們聽說了，七嘴八舌道，果然年輕好生養，跟老母豬似的。又說，以後壓歲錢得準備兩份，借咱們的錢還沒還呢，又變著法來要了。

她是領證前一天跑的。

那天叔叔不在家，去城裡辦點事，當天回不來，只能留宿一晚。第二天回來，發現家門鎖著，開啟門，大兒子坐在地上玩，小兒子在床上嗷嗷哭，不見她人影。叔叔急忙出去找，逢人就問，有人說似乎見過她，大早上在路邊等車。那人沒多想，也沒多問，這好幾年了，兒子都倆了，能有什麼事。

家裡東西一樣也沒少，只是不見了一隻灰色皮包。她來的時候手裡攥著那隻包，沒什麼值錢東西，就幾件衣服，一把鑰匙，還有一張小照片，照片上她站在一座破舊房子前，笑得很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