犛牛傷人事件
（一）
一直以來，小犛牛都有個小小的心願，希望可以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跑向阿寶，然後一下子跳起來，跳進他懷裡，就像阿寶養的金毛經常做的那樣。但它不敢。
狗狗比小犛牛的體型嬌小太多了，阿寶可以把它舉起來，握住它的兩隻前爪在空中盪鞦韆，可以任由它跳進懷裡撒歡，把它緊緊摟在懷裡。而對於體重高達120kg的小犛牛，阿寶只會微笑著，用口音濃重的四川話說，
“么兒，莫鬧哈，爸爸抱不動。”
但阿寶會以另外的方式跟小犛牛玩兒。比如騎上它的背，任它馱著在草原上漫無目的地走，一邊大聲唱著當地牧民擅長的情歌；比如以正式比賽的姿勢半蹲在地上跟它賽跑，然後意料之中在最後關頭輸給它，給它吃幾根多汁的鮮玉米作為贏家的獎勵。
四川甘孜州地區，家家戶戶養犛牛，牧民們認為這種動物全身都是寶，犛牛奶、犛牛皮、犛牛肉都有很高的經濟價值，他們飼養、屠宰犛牛，把牛肉風乾之後運送到全國各地售賣，沒人覺得這有任何不妥。
阿寶是個不太一樣的牧民，在他眼裡，犛牛不是食物，是寵物。
小犛牛是阿寶五十歲生日那年，他的一位摯友送給他的，因為這一層關係，阿寶對小犛牛格外寵愛，把它當作跟小狗一樣的家養寵物留在身邊，也常常帶它出去放牧、吃草。
雖然不飼養犛牛，但阿寶深知犛牛的習性和力氣。他是個好脾氣的男人，看著體格日益健壯的小犛牛，給它餵食的時候，他會輕輕地揉它的腦袋，一邊慢吞吞地說，
“么兒，吃慢點，不要著急，我們要做溫柔的小動物哈。”
（二）
做溫柔的小動物，這是小犛牛的信條。
實際上，它從來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力氣有多大，每次阿寶開玩笑地跟它頭抵著頭比力氣的時候，它總下意識把力道控制在比阿寶弱一點點，讓他在幾番較量中獲勝。傍晚時分，家裡的雞鴨有幾隻會咕咕咕地跳上它的後背，有時甚至會不小心屙下幾坨糞便，它也一動不動任由它們窩在自己軟乎乎的毛裡。
小犛牛從沒有傷害過任何人類和小動物，它想要溫柔一點，像阿寶那樣。
“它跟其它犛牛有啥子區別嘛，我硬是搞不懂你為啷個喜歡它”，阿寶的兒子承澤對小犛牛沒什麼好感，一天夜裡，一家人團坐在炭火旁烤火時，他忿忿地說。
“它聰明啊，比金毛還聰明，你信不？”
“嘁。”
“來，么兒”，溫暖火焰閃爍著，在牆上映照躍動的火光，阿寶丟了一捧苜蓿乾草在地上，摸了摸小犛牛的耳朵，“把這捧草分成兩半，讓他們看看你有好聰明。”
小犛牛慢慢地走上前，拱了拱鼻子，把那捧苜蓿分成了不均勻的兩半。
眾人目睹了這一切，嘖嘖稱奇，紛紛誇阿寶訓練動物有一套。惟有承澤走上前，衝著小犛牛說，
“來，拱翻我。”
小犛牛遲疑著，看了看承澤，又扭頭看了看阿寶。最終，慢吞吞走上前去，用溫熱的舌頭舔了舔承澤的手背。
“我還說有好聰明嘛，就是個寶器。”
承澤說。
小犛牛不在意承澤說什麼，他雖然總說一些帶有惡意的話，但總體來說沒做什麼實際傷害到自己的事情，只不過在自己剛來家裡的時候試圖用手掰斷它的牛角，用打火機燒過幾次它的毛，在小犛牛眼裡，承澤心眼並不壞，他是一個暴脾氣的哥哥。
（三）
六十五歲那年，阿寶死於一場意外。
放牧歸家的過程中，他趕著羊群經過一條馬路，一隻落單的羊羔走在最後，眼看著就要被飛馳的越野車碾過，最後關頭，阿寶下意識衝過去把它抱在了懷裡。
其它家人趕到現場時，羊羔正在舔阿寶臉龐上的汙血，它天真地以為這樣可以讓主人活過來。
後來小犛牛每次想到那個場景，都覺得難過，但並不太意外。它明白，如果換成其他家人，或者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小動物，阿寶都會奮不顧身地衝過去。
喪禮按照當地風俗舉行了三天，小犛牛陪著家人們一起為阿寶守夜，草臺班子嘈雜的表演和哭喪過後，按規矩，要為阿寶下葬。小犛牛沒能見到阿寶最後一面，只有人類的家人被允許去棺材旁看一眼，然後棺木就緩緩合上了，負責運送的貨車把棺材抬上去，運到郊區的公墓裡安葬。
小犛牛呆呆地看著貨車遠去的背影，想，我沒有爸爸了。
（四）
“現在我當家，我想把它賣到哪裡就賣到哪裡！”
“它又不是你的東西，那是你爸爸生前最喜歡的寶貝，你要送它走，也要問你爸爸同不同意！”
“媽，你冷靜點……爸爸已經走了。”
隨著媽媽的沉默，空氣漸漸安靜下來，小犛牛突然覺得冷，它知道那個所謂的“它”指的是自己。承澤不止一次在阿寶面前提過要把自己賣掉，在甘孜州，犛牛是比所有家畜都更金貴的東西，一頭犛牛的價格可能賣到上萬，也正因為這個，承澤一直對它虎視眈眈。
但它不肯相信。
它無法想象自己如果不在這個待了十五年的家裡繼續生活，還能去到哪裡，它也不肯相信作為哥哥的承澤對自己沒有一點點感情。它還記得有一年新年，承澤打牌贏了不少錢、抱著自己開心的樣子，雖然那時候的他滿身酒氣。
十五年，不管養什麼都有感情了吧。
“乖，走，陪哥哥去散一下步。”
清晨，還在睡夢中的小犛牛聽見承澤在自己耳邊說。
它歡喜地站起來，跺了兩下腳，又抖了抖身上的毛，用腦袋輕輕蹭了蹭承澤的袖口。
門口停著一輛大貨車，周圍站著四五個健碩的當地男人，見到小犛牛走出來，為首的男人快步走上前，用繩子套住了它的脖子。
小犛牛懵懵懂懂地看了看男人，一時沒明白對方在做什麼。
當其他男人一擁而上，試圖用四五根麻繩捆住小犛牛的四肢時，它猛地理解過來，左扭右扭，就是不肯配合，眾人捆了半天也沒能成功。
這時，承澤撥開人群，走到小犛牛跟前，摸著它的腦袋輕聲說，
“乖哦，哥哥帶你去一個好地方，不要緊張，乖……配合一下就好啦。”
小犛牛用井水一樣又深又亮的眸子盯著承澤，那目光像是能一下子看到他心底裡去，他不自覺顫了一下，似乎有些明白了爸爸在生前為什麼總說這頭犛牛有靈性。小犛牛隻是看著他，長久地，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最終，它不再掙扎，承澤慢條斯理地把麻繩一根一根綁上去，把它像只即將上蒸籠的螃蟹那樣五花大綁，一圈一圈纏緊的繩子，一個一個死結，令小犛牛動彈不得。
“師傅，開車吧，屠宰場。”
（五）
在晃動的黑暗車廂中，小犛牛聞到濃重腥氣，還有血的味道。
車廂被開啟，男人們一人負責一隻蹄子，就這麼把它抬下車，抬到一片血水混雜著雨水的水泥地面。它就這麼站著，腳趾浸泡著其它動物的血，麻繩綁得太緊，勒進肉裡，小腿像是有刀子在耐心地割著，一陣又一陣劇痛。突如其來的強光讓它睜不開眼睛，也無法回頭，只能隱隱約約聽到不遠處其它犛牛無助的嚎哭。
小犛牛不算聰明，但也不至於太笨，事已至此，它大概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了。
握著尖刀的屠夫叼著煙，把還殘留一絲鮮血的刀在自己的圍兜上揩了揩，跟承澤打了個招呼，
“就是這頭哈？說好了，八千。”
“哎呀，八千八嘛老闆，多八百塊錢又沒得好多，圖個吉利。”
“說了八千就八千，再還價我不殺了哈。”
“要得，要得，你莫生氣嘛，就八千，給我微信哈。”
白晃晃的刀子像那天正午的日頭一樣，劈頭蓋臉地過來，第一刀對準了小犛牛的脖頸，它使出力氣猛地一甩，用牛角把屠夫頂了出去。
“也，你這頭牛還有點力氣哦。”屠夫獰笑著，轉頭跟不遠處的承澤說。
“不可能，它沒得力氣的，平時跟我打架都打不贏。”承澤賠著笑臉，迴應著屠夫。
第二刀刺過來的時候，小犛牛再次使出力氣，周身一扭，讓刀子擦著表皮劃了過去，只擦出一點點血。
“這頭牛不好殺，算了，試了兩刀都殺不成，你收回去吧。”屠夫皺著眉頭看著小犛牛，心裡想著，今天這頭怎麼會這麼難殺。
“老闆，我來殺可以不，它聽我的話，我一下就弄死了，真的。”
“這……要得嘛”，屠夫把尖刀遞給承澤，“那你來”。
小犛牛眼睜睜看著承澤接過刀，慢慢朝著自己走過來。今天的他看上去跟平時很不一樣，那張跟爸爸相仿的臉，眼神卻是那樣陰沉，含著滿滿當當的殺氣，冷得像他手裡的刀一樣。
“噗嗤”，原來刀子捅進脖子是這樣的聲音，悶悶的，它一下子察覺到脖子上的劇烈疼痛，直到最後一刻，它都沒有反抗。
承澤握著刀，還嫌捅得不夠深，想要再補一刀。下一秒，就看見小犛牛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一下子掙脫了打了死結的麻繩，爆衝過來，把他頂得肚子上鮮血直流，整個人癱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小犛牛打了個響鼻，冷冷地站在原地巡視了一週，看到屠夫和幾個當地人驚恐的神情。
“犛牛……犛牛殺人了！殺人了！”
“快叫警察！”
在小犛牛十五年的生命裡，它從沒想過要傷害誰，因為爸爸把它照顧得很好，給它吃新鮮的青草和玉米，在它的窩棚裡放滿曬乾的稻草讓它可以舒舒服服睡覺。在天氣好的時候，小犛牛會跟金毛一起陪著爸爸去放牧，它跑得沒有金毛那麼快，就只是待在爸爸身邊，讓他感到疲憊的時候有個依靠。
爸爸死掉的那天，它以為自己不會覺得更痛了，直到剛才，它看到承澤殺氣騰騰的眼神。
（六）
全副武裝的警察趕到現場時，小犛牛已經跑出了屠宰場，一路上，慌不擇路的它掀翻了沿街的買賣攤子，還不小心撞到了兩個行人。
小城不算大，一直跑的話可以跑出城外，到外面的青草地去，但這樣也意味著它會毀掉更多的小攤，傷害到更多行人。
“么兒，我們要做溫柔的小動物哦。”
跑著跑著，小犛牛的腦海裡突然閃過爸爸的話，他的臉浮現在眼前，還是那樣慈愛的眼神，那張它再熟悉不過的臉。
慢慢地，小犛牛停下了腳步。
如果爸爸還活著的話，一定不希望看到這樣暴躁的自己吧，十五年的共同記憶中，他自始至終在教自己溫柔，最終，也死於這種殘酷的溫柔。
“它在這裡！持槍準備！”
小犛牛轉過身，雖然掙脫了麻繩，但四肢已經被勒得鮮血淋漓，血液順著小腿淌下來，流成一灘小河。它用鎮定而天真的眼神望著幾步開外的警察們，一如它當初第一次見到阿寶時那樣。
“砰——”
（尾聲）
“哇，你的故事也太慘了吧，是我目前聽過最慘的了。”
公共餐廳裡，星球嚮導跟坐在對面的小犛牛吐槽道。
“還好啦。”
“話說，如果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還會去到阿寶家嗎？”
“會呀。”
“為什麼？他兒子最後都真的下定決心要殺你了。”
“可是”，小犛牛想了想，說，“是阿寶教會了我什麼是溫柔，他也教會了我什麼是愛，讓我知道了被愛是什麼感覺。如果還能跟他再見面……我是說如果的話，再痛一點我都覺得沒關係。”
看到小犛牛的情緒又低落下去，嚮導拍了拍它的腦袋，說，
“別去想過去的事情啦，咱們寵星球雖然沒有阿寶，可是有美味的芝士漢堡哦。來，咬一口，看好不好吃。”
小犛牛低下頭，慢慢咬了一口手裡的芝士漢堡，咀嚼了幾下。
接著，整個餐廳都聽見一頭新來的小犛牛發出的歡呼聲，
“好好吃！！！”
